当我意识到有人在叫我时,我醒来了。仿佛吸血鬼在呼唤牺牲者一样呼唤着。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站起身,在椅子上摸索着找到衣服。
呼唤声甜蜜而诱人。它遮掩着,抚摸着,轻轻地推挤着,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抗拒它。它时而像音乐声,时而像歌曲声,时而低语般地呼唤着,而且不论以何种形式出现它都是那么美,是我孤独内心的写照。
我像双膝被击中一样——又猛地跳到了下一个阶梯。
呼唤声立刻停止了在我上方的发号施令。尽管声音并没有停止。我整了整裤子轻轻地甩了甩脑袋。
好痛啊……
催眠糖浆从我体内流了出来。流出来,流到地底下,不知去向了。这是加工过的光的能量,暗淡无光的力量。
我突然清晰地明白了,为什么吸血鬼的牺牲者们嘴上都挂着微笑。当呼唤声响起时——他们是幸福的。
呼唤声——这是一种特殊的礼物,一种解脱。只是我要解脱还为时过早。
我不明白,这一次我的新能力却对魔法师的呼唤声不敏感。我听得到它,但是继续完全控制着自己。这好理解,我把意识和呼唤者隔离开来,以便它不怀疑由梦游者变成的牺牲品变成了猎手。
“变成猎手?”我又问了自己一遍,“这个……”
那就是说,会有狩猎发生啦。这很有意思。
召唤声继续着。
“嗬,好家伙,”我想,“这可是守日者巡查队的迎宾馆啊。这里四处充满了法术。这里的保护——那可是哎呀呀了不得。还有呼唤声在行动……已经采取了行动?”
光明使者在这一招上费了相当大的精力。为了让这呼唤声避开旁人的耳目,也费了相当大的精力。算他们走运,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不在莫斯科——否则光明使者使什么花招都骗不了他。
这时我平静地穿好衣服,伤心地想,这下我去饭店喝一碗热杂拌汤,然后再来一点樱桃汁做的鸭子什么的愿望又得无限期延后了,我随意地设下三个保护咒就走出了房……啊,对了,是套间。这里叫套房,所以不应破坏这个传统。我把薄饼形状的随身听别在腰间,把耳机的小耳塞塞进耳朵里,把帽子低低地压在前额上。
“我做一次偶然选择,”我想感受一下控制的感觉,“和命运玩一把。”
做好了该做的一切之后,我走向电梯,等待着命运给我选择。
命运又一次给我选择了基别洛夫和马夫林专辑里的歌曲。这一次是另一首歌。
我的头顶是寂静,
满是雨点的天空。
雨儿淋透了我的身体,
但是不再有痛楚。
在星儿冰冷的悄语中,
我们烧毁最后一座桥,
所有人都坠入到深渊。
我一定要成为自由人,
自由于恶,自由于善。
我的灵魂悬在刀刃上。
唉。带有几分忧郁的预言。而我何时来得及烧毁一座桥呢?也许,我是为此而走出套间,而不是为了再上一层楼去了解一下某位强大的‘灵爪’的命运?但是,那个刚刚不久前隐藏在我身上的东西将我推向呼唤声。
我是自由的!像天空中的鸟儿。
我是自由的!忘了恐惧为何物。
我是自由的!与狂野之风比肩。
我是自由的!这是真的,不是梦。
基别洛夫声音的吸引力不亚于呼唤声。他唱得如魔法般迷惑,他就像真理本身一样坚定不移。我突然明白了,我是在倾听黑暗使者的颂歌。这是他们被践踏的、分辨不清的灵魂的界线和规则的理想化身。
我的头顶是寂静,
满是火焰的天空。
光芒穿透我身体,
我重获自由。
自由于爱情,
自由于敌意,自由于祈祷,
自由于命运的预言,
自由于大地的桎梏。
自由于恶,自由于善。
我灵魂中不再有你的位置。
自由。这是惟一我们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自由——自由于一切。甚至自由于世界的统治,让人难以置信地感到遗憾的是,光明使者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这一点,不能相信这一点,因此胡说八道,无休止地制造阴谋,因此为了像从前一样自由,我简直被迫挡住他们的去路。
电梯向下滑行,穿过黄昏界层和普通层。我自由了……
假如基别洛夫是他者,他一定是黑暗使者。谁也不可能如此来歌唱自由。除了黑暗使者,没有谁能在这歌声中听到其真正的、最深刻的内涵!
传达室里两个默默无言的妖师放我畅通无阻地通行——难怪埃德加尔要吩咐把我的登记注册标记录到工作基地。我来到特维尔大街——走进莫斯科又一个夜晚所产生出的黄昏界之中。我走出去,去迎接呼唤声,但是自由于它。自由于这世上的一切。
究竟是谁需要我呢?光明使者中没有吸血鬼——我指一般的吸血鬼。所有的他者——都是能量吸血鬼,都有从人身上吸取力量的能力。从他们的恐惧中,从他们的欢乐中,从他们的痛苦中吸取力量。实质上,我们与黄昏界中的青苔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会思考和运动,而且不仅仅把积蓄的力量作为养料去利用。
呼唤声引导我沿特维尔大街而行——一直引到通往克里姆林宫,引到通往白俄罗斯火车站的方向。我走在夜晚的人群中——像是中了招,独自走着,是的,我是中了呼唤的魔招。没有人看见我,发现我。谁也不需要我——汽车里暖身子的女孩,靠卖淫为生的人,坐在停靠在路旁的进口车里冷酷无情的年轻人——都不需要我,谁也不需要。
向右。到“激情”街心花园。
呼唤声越来越强烈。这我感觉得到——这意味着交锋即将到来。
川流不息的小轿车冲破泥泞的小雪粒飞奔着。细小的雪粒儿在车灯射出的光线上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小圆圈。
寒冷而昏暗。冬日的莫斯科。
街心花园小道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雪。一年中的这个季节里在空荡荡的长凳上,灌木丛上,将车道和人行道间隔开来的用栅栏围起来的隔板上也是如此。
半道上我被企图拉到卡列特站那边去。
拦窃魔咒似从天而降——注定在街心花园要发生的一切没有引起普通人太多的注意。小轿车继续飞奔着,忙着自己的事,而稀稀拉拉的行人停顿了片刻,又无动于衷地走开了,哪怕停顿之前已经接近我了。
光明使者一个接一个地从黄昏界中悄然出现。一共四个。两位魔法师和两位已处于战备状态的变形人。身材魁梧、苍白如雪的大熊和红棕色的小虎。
我差点没被压扁——两位魔法师一下子从两面夹击。但是他们低估了他们的猎物——攻击只能针对那个除非是服从于呼唤的我。
但是我生怕他们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用意念展开双手,制止了两堵准备相撞然后把我裹住的墙。制止住了,吸了一口能量,将他们推开。用力不太大。
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海啸。但是当我评判这一推的后果时,最先闯入我脑子里的概念便是海啸。
一秒钟以前看起来坚如磐石、牢不可破的光明魔法师的两堵墙仿佛一张用糯米纸做的屏障般消融了。两个魔法师被击倒,抛在雪地上,在地上被拖了十来米远,幸亏有挡在路边的栅栏才保住他们不至于被抛到汽车轮子下面。雪雾腾空而起。
大概光明使者们明白了,光用法术是制服不了我的。于是两名变形人冲到前面。两个变成了野兽的东西。
我又尽我所能地匆忙吸取了一些力量——车道旁顿时发出沉重的敲击声,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巨响,随后——是一阵刺耳的碎片落地声。
我把那只“熊”当作“凹进去的盾”,抽得它像只陀螺似的顺着街心花园团团转。一开始我避开了小虎。
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她。
我不知道变形魔法师从何处获取变形的原料。这姑娘以人的面目出现时体重恰好四十五到五十公斤。现在变成了由肌肉、肌腱、爪子和獠牙组成的分量足有一百五十公斤的野兽。
光明使者喜欢这个。
“嘿!”我喊了一声。“停一停。要不,我们谈谈?”
魔法师已经爬起身,企图再一次捆住我,但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贪婪地摇摇晃晃的线绕成一个结抛给它的主人们。他们两个又冲击了两下子,但这次没人从背后进攻——我只是把他们的动力归还给他们。大熊站在一旁,威胁地在原地左右摇晃着。他弓着身子,像是准备用后爪直立起来。
“我可不建议这么做。”我对他说,同时击退了冲过来的小虎。
我用力不重。我不想杀死她。
“怎么回事,见鬼?”我叫喊了一声,“还是在莫斯科就习惯这样?”
把守夜人巡查队叫过来很愚蠢——这些进攻者本身就在巡查队里服务。那么,也许应该呼唤守日人巡查队?何况就在附近,办公楼近在咫尺,刹那间就能飞奔而来。只是这对我有帮助吗?
两位魔法师不打算投降。其中一个双手握着充足了电的无带手杖,手杖发出熊熊火光;另一个——手上拿着镣铐似的辟邪物。也不是最弱的那种。
对付这辟邪物费了我整整两秒钟。我必须用一般的“三层短剑”割断抛向我的网,但是花在这一最简单的魔咒上的力量,大得足以把整个莫斯科中心烧个精光。这时另一个想用伯利恒之火来钩住我,但是这位光明使者的攻击只能使我大为光火,而且,好像我变得更强大了。
我把他的手杖冻住了。轻易地就把它变成了一根长方形的冰棍,接着向他发出一个拒绝咒。碎冰块儿像古怪的烟花一般从光明使者的手中四溅出来,同时轰隆一声,释放出的能量达到了顶点。
其实没想要它殃及周围的人,哪怕在附近几个十字路口再来几次冲突我的力气都够用。
大熊在原地没动弹。看来,他明白了,尽管他们数量上占优胜,但力量上远不及我。而那只小虎仍然没有安静下来,她固执地向我扑来,活像一只因自己的孩子被仇敌侵犯而失去理智的母虎。她那如教堂蜡烛般的黄色双眼散发出掩饰不住的仇恨。
小虎复仇了。向我复仇。因自己的委屈和损失向黑暗使者复仇。替被杀死的安德烈复仇。是啊,理由多着呢……她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准备停止。
我不想说,她没什么好要复仇的——巡查队员总是在战斗,而我一般用事物本身的名称去称呼事物。但是我也不打算去死。
我是自由的。自由地惩罚挡在我道上的人,拒绝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那首歌想对我说的不正是这个吗?
于是我反击。用幻影变换术进行反击。
小虎被击得一缩一伸,骨架咯吱的碎裂声甚至透过发动机的轰隆声和有穿透力的鸣叫声愤怒地爆发出来。魔咒就像小孩揉搓塑料小人儿似的,把这只变形的野兽揉得皱成一团。折断的肋骨扎破了皮肤,像一大堆血淋淋的零件一般扎进雪地里。头被压成了一张薄饼,压成了一张扁平的带条纹的薄饼。顿时——那美兽也变成了一堆血糊糊的肉团。
我用有针对性的最后一击将小虎的灵魂抛进黄昏界中。
既然已经开始,我就无权停止了。
光明使者们安息了,连大熊也不再跺脚。
“下一步怎么办?”我发愁地想。
也许,我本该把他们全部杀死。但是感谢地狱或是苍天,我没走到这一步。
“守日人巡查队,”这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了一起袭击黑暗使者的事件,从黄昏界中现身吧!”
埃德加尔严厉地说,而且不带任何暗示。
只不过关于黄昏界一句他的插话是多余的。活下来的几位没有在黄昏界中厮打,而小虎已经无处回归了。
“守日人巡查队要求立即召集军事法庭会议,”埃德加尔声音可怕地说,“暂时劳驾把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叫来。”
“他会把你们赶小猪儿似的通通赶走的。”光明魔法师中的一位气愤地说。
“他赶不走我们的,”埃德加尔指着我斩钉截铁地说,“跟他在一起——他赶不走的。难道你不明白?”
我隐约觉察到有人巧妙地在空间重组力量。接着在我身边出现了一位皮肤黝黑,脸部轮廓分明的男子。他穿着色彩缤纷的东方睡衣,在这大雪覆盖的街心花园中央看起来真是荒唐透顶。
“我已在此。”他含糊不清地说,沮丧地观察刚刚战斗结束的地方。
“格谢尔!”埃德加尔精神起来,“你好,在头儿不在的情况下,你只好对我解释了。”
“对你解释?”格谢尔朝爱沙尼亚人斜瞥了一眼,“你面子太大了吧!”
“那就跟他解释吧,”埃德加尔耸耸肩,缩了缩身子,像是被冻坏了似的,“或许还是面子不够大?”
“在他面前——我会解释的。”格谢尔冷冷地说。随即朝我转身。“你的目光如永恒之物深不可测。滚出莫斯科,”他几乎毫无表情地说了句,“就现在!坐火车,坐扫帚,坐研钵见鬼去——滚。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我觉得,”我尽可能平和地说,“刚才是他们企图杀我。我只不过是防卫。”
格谢尔转过身背对着我——他愿意听。他不愿和把他最好的斗士,更准确地讲是女斗士永远送到黄昏界中的黑暗使者讲话。
“我们离开这儿。”他吩咐自己人。
“嘿——嘿!”埃德加尔发火了,“他们是罪犯!他们哪儿也不能去,以和约的名义!”
格谢尔又转向爱沙尼亚人:
“他们必须走。你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在我的保护之下。”
我当真期待飞跃到下一个阶梯。因为即便是我目前的能力也足以让我明白——我暂时还不能与格谢尔抗衡,他会把我撕成碎片。倒不是不费吹灰之力——毕竟我已经沿着透明的力量之梯向上攀到了足够的高度,但是——他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与格谢尔交锋的时机还未来临吧。
埃德加尔埋怨地瞧了我一眼——看来,他对我抱有极大的希望。
光明使者悄悄地进入到黄昏界之中,带走了牺牲的女战友的遗体,消失在第二层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确没法制止他,”我抱歉地承认,“对不起,埃德加尔。”
“很遗憾。”爱沙尼亚人动了动双唇说。
还是那辆不变的“宝马”把我载到守日人巡查队的办公室。这下子——我在莫斯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很累。
但是我仍旧是——自由的。
由于耗力过多——我记不清我是怎么被带回来的,被推到电梯,带进办公室,安排坐在圈椅上,然后他们又递给了我一杯咖啡。劳累过度的肌肉酸痛得厉害,刚刚被黄昏界的力量控制着的我,此时周身疼痛不已。我毕竟是大战了一场——光明使者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记住这次交锋。而且攻击我的人不是什么小儿科——我估计那两个光明使者力量都不会低于一级。
“赶紧催催分析员们,”埃德加尔对其中的一位下属吩咐道,“我想最终弄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瞅了他一眼,埃德加尔知道我清醒过来了。
“你说说!”他建议道。
“呼唤声!”我嘶哑地说,咳了咳,试图喝一口咖啡,但被烫了一下,痛得轻轻地“哎哟”了一声。“呼唤声,”当我又能讲话时,我说:“它们把我关闭在梦境中。”
“呼唤声?”沙戈隆惊奇地说,“光明使者已经三十年没使用过它了……”
“在巡查队的大楼你被呼唤声围住了?”埃德加尔不敢相信地又重问了一遍。“是吗?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发现这呼唤声?”
“没有。这呼唤声微弱而巧妙。感觉它仿佛被伪装在住房层的自然背景下。”
“于是你就听从了这呼唤?”
“当然没有。”我又试图喝一口咖啡,这次顺利地喝了一口。“但我决定侦察光明使者在搞什么勾当。”
“所以对谁也没说?”埃德加尔在困惑与不满之间寻找平衡,“你真是很前卫啊……”
“假如我求援赶赴那呼唤声,有可能一秒钟之内就被桎梏住了,”我解释说。“不,当时就得毫不掩饰地孤身前往。所以我就去了。在‘激情’街心花园他们企图抓住我——我不得不挣脱。我三次甩开那小虎,劝她停止,直到后来我才当真给了她一下。”
埃德加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你的身份是黑暗使者吗,维达里?”他说。
“是黑暗使者,”我很乐意地确认,“没有比我更黑的了!”
“你是——超级魔法师?”他问。
“可惜不是啊。”我小心翼翼地双手一摊,生怕弄洒了咖啡,“否则我不会放过格谢尔的。”
埃德加尔用手指吧嗒吧嗒地敲着桌子,不耐烦地斜瞟着门。
“分析家说什么呢……”他嘟哝着说。
门被打开了。一位全神贯注的中年妇女(女巫)和两位男士(魔法师)出现在门口。
“您好,安娜·季洪诺芙娜。”沙戈隆赶紧打招呼。他似乎比女巫强,尽管如此,还是有点儿怕她。当然,他做得对。女巫的力量与魔法师的力量性质有所不同。女巫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服法力非常强大的魔法师。
埃德加尔只点了点头。
“就是他?”其中一个魔法师看着我问道。
“是他,尤拉。”
尤拉是位年长而法力高强的魔法师,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还知道尤拉——不是他的名字。这种人的姓名隐藏在难以置信的深处——永远无法到达的深处。
这很正确。如果自由对你真的很珍贵的话。
“请随便坐,安娜·季洪诺芙娜。”沙戈隆把自己的圈椅让给女巫坐,而自己走到正在欣赏宽敞窗台的两位魔法师身边。
“埃德加尔,”女巫说,“光明使者孤注一掷了。这样无法无天的行为他们自四九年开始就没有组织过了。他们破坏和约应该有极为重要的原因!”
埃德加尔耸耸肩,简短地解释道:
“科克奇·法弗尼拉。”
“但它不在我们这儿!”女巫从嘴里挤出一句,说着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视所有在场的人,“或许并非如此?沙戈隆?”
沙戈隆赶紧摆了摆脑袋。看样子,他曾经跟这位女巫交过手,而且交手中他不是胜者。老大是她。
“科利亚?”
刚进来的魔法师中的第二位相当平静地回答道:
“不是。我有个问题,我们需要他吗……”
“没问你。”女巫埋怨地对埃德加尔和尤拉说,之后才朝我瞥了一眼。
“安娜·季洪诺芙娜,”我诚恳地说,“关于‘灵爪’的存在,我是晚上知道的,从那时起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你来莫斯科干什么?”她严厉地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驱使着,它说去吧——所以我就来了。刚下火车就卷入女吸血鬼和守夜人巡查队事件。真可谓下了海船就直接到舞会上来了……”
“假如我从当中明白了点什么,”魔法师尤拉说话了,“这是命运。这解释了一切——日益增强的力量,‘灵爪’的失踪,光明使者的行为。他们只不过企图在‘灵爪’没得手之前回避或者哪怕是与之隔绝,否则接下来就为时已晚了。”
“那为什么他们不让自己的女魔法师起作用呢。”埃德加尔问,又有点儿把元音拖长着说话。看来,只有在激动和全神贯注地关注某件事情,而不是自己的话语时,他的口音才会表现出来。
“那格谢尔只是在危急时刻才干预进来呀,”沙戈隆插话道,“而且……仅仅是保护撤退而已!”
“谁知道呢,”女巫又把目光盯向我,“也许,他们只不过是没来得及跟上他?”
“我叫维达里,”我提醒道,“很高兴认识您。”
说实话,听到用“这个”或“他”说自己——谁会高兴呢?
看样子,谈话者对我的话很不在意。
尤拉注视了一下我的眼睛,他霎时觉察出,我没有遮掩自己——用得着吗?
“上等的一级魔法师,”他对大家说,“尽管的确有些缺陷。要是在昨天,我们当中这种魔法师的出现只会使我十分开心。”
“那今天,你感到失望了还是怎么的?”女巫不屑地说。
“今天我不予评价。光明使者挣脱了缰绳,而我们这儿扎武隆又不在。格谢尔加上那个女魔法师,再加上奥莉加,还加上伊戈尔,伊利亚,加里科,谢苗,即便不是尽全力……跟他们作对我们挺不住的。”
“我们有‘灵爪’和这位……维达里等等,”女巫反驳道,“再说扎武隆总是会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灵爪’还不在我们这儿,”尤拉指出,“谁能保证它会来?顺便说一句,科利亚完全正确:我们打算跟‘灵爪’一起干什么呢?仅仅是古老而强大的力量,这我明白。但是如果一时糊涂唤醒它……恐怕我们就不能安坐在这圈椅上了……”
“这不我们在为此而努力嘛,”女巫婉转媚人地说,“埃德加尔,分析师说什么?”
像是设计好了似的,有人敲门了。那个刚才来过的叫格列马尔的手提电脑的统治者出现在门边。
“到!”他一本正经地说,“符努科沃机场!从奥德萨过来的1505航班两次因天气原因推迟飞行,刚刚起飞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后降落。‘灵爪’——在该飞机上。”
“是这样,”埃德加尔一跃而起,“行动指挥部——去机场!关注天气变化!切断与光明使者的联系。他们是狗屎一堆,什么观察家!”
“头儿,”格列马尔不满又无可奈何地说,“十五分钟前光明使者已经在符努科沃机场设立了指挥部。请您考虑这一点。”
“我们会考虑的,”女巫答道,“嘿,行动啊……”
大家全体起身忙碌起来。有的拿起电话,有的从保险箱里掏出上足了电的辟邪物,有的向行动队员大声命令……
只有我沮丧地把咖啡杯放在桌上。
“你们指挥部管不管填饱肚子啊?”我不知道问谁,“我已经吞了一天一夜的口水了……”
“忍忍,”他们粗暴地打断我的话,“快下楼。别再搞什么独立行动……”
奇怪,恰恰此时我根本就不想搞什么独立行动。
我们火速到达符努科沃机场。那辆外形美观的中巴车由已经筋疲力尽的年轻小伙开着。
周围人管他叫杰尼斯卡。他是个魔法师,车比沙戈隆开得还好。沿河大道,奥尔登卡街,列宁大道,接下来是西南大道,环行大道……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沙戈隆和埃德加尔就无影无踪了。尤拉和科利亚也不知去向。留下我和安娜·季洪诺芙娜以及三个女巫。我时不时捕捉到她们向我投来的感兴趣的目光。也许安娜·季洪诺芙娜吩咐不许动我,所以谁也没试图来跟我交谈。后面行李架那边一个胖乎乎的变形人笨重地坐在那儿。当杰尼斯卡又来了一个紧急超车时,他嘿了一声。车轮吱吱作响,呻吟起来,发动机均匀地发出嘟嘟声,如同勤奋的五月雄蜂。
我们最先到达机场,杰尼斯卡把车停在工作入口附近。两辆车——沙戈隆的“宝马”和另一辆载着技术人员的中巴飞驰而来。巡查队员们行动起来异常协调——立马设立了一个信息咒,使我们在普通人中间辟出了一块空地。一列拿着手提电脑的技术人员一直排到门口,有人已经选好了指挥部的位置——一间挂有“会计室”牌子的宽敞的房间。普通人的工作人员已经被赶到隔壁一间不知是办公室还是会议室的地方,让他们陷入怡然自得的暂停状态。假如是我,就会选择这个大厅做指挥部,但是格列马尔说,会计室里电话线多些。
尤拉从某个地方冒出来。我很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头儿不在时,老大的义务由埃德加尔来承担,尽管埃德加尔就力量而言是在二级水平?尤拉让我觉得更强大些。但是守日人巡查队的事轮不到我去参与,因此我只是躺到角落里来估算了一下——是否能溜走十分钟,去一趟餐厅。技术人员已经用手指在键盘上到处敲来敲去。
飞机正在降落,精确的时间是——差五分钟二十点至二十点过五分。
“已经找到光明使者了吗?”安娜·季洪诺芙娜问。
“找到了。在休息室,候车室旁,在隔壁那栋楼里。”
“他们在干吗?”
“看样子在对天气施妖术。”不知是谁说了句。
“什么意思?不让飞机降落?”
“他们总不会毁了乘客吧。”安娜·季洪诺芙娜生气地说。
我觉得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使飞机坠落,这样事情就完了。但是光明使者——毕竟是光明使者。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也关照普通人。再说,还不清楚飞机失事是否会给来自伯尔尼的生物赝象带来损害。有可能不会。力量就是力量。
“我们谁是学气象的?”安娜·季洪诺芙娜问。
“我!”两位女巫立刻齐声答道。
“我说,你们去感觉一下,究竟怎么回事儿……”
两位女巫着手去感觉——哦不,是对周围受到使天气变化的魔咒影响的物体进行扫描。我感觉到甚至很多其他的他者感觉不到、也看不到的敏锐的能量之源,像严密的风扇一样扫射过来。倒不是其他的他者发现不了它们——大部分只是不善于发现。气象魔术一直是女巫们和一部分女魔术师命中注定要干的事,到处如此,其中有其自身的微妙之处。
“他们在驱赶云层,”其中一位女巫传达,“需要力量……”
后备魔法师立刻着手抓住辟邪物,而另一位用手摸索着找到女巫的手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集中精力,最后三位女巫闭上眼,手握着手,陷入类似迷睡的状态中。
“能帮忙的,来帮帮忙呀。”安娜·季洪诺芙娜吩咐道。
我暂时不能帮忙。更准确地讲,我能耗费在此事上的能量与辟邪物的力量没有可比性。
我在“激情”街心公园毕竟耗费了太多的力量。
巡查队在忙着自己的事。指挥部在不张扬之中沸腾着——似乎没有人在跑来跑去,没有人在忙忙碌碌,但是紧张的气氛简直就悬挂在空气中。我觉得不自在——因为我是指挥部惟一无所事事的人。有什么东西在提醒我,在近几分钟内我还是没法帮忙。
于是我悄悄溜走了。起身悄悄溜进黄昏界中。然后深入其中,深入到第二层空间。
从二楼往下降占了我两三分钟时间,而且我尽可能地加快了速度。奇怪,我以为黄昏界会把我弄得筋疲力尽,但是恰恰相反,我精神大振,像是冲了个淋浴,喝下了一百克酒似的。太惊奇了。
顺便说一句,第二种情形要是能实现有多妙啊。
冲出黄昏界,我朝隔壁那栋楼走去——这是一幢与以尖顶加冕的行政楼截然不同的用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长方形物体——是五十年代建筑计划的纪念性的美观而宏伟的建筑。
我把外衣忘在指挥部了,所以到入口处不得不跑过去。风吹来小小的碎雪,于是我想:要是坐到从奥德萨来的飞机上去会怎样呢?雪,黑暗,天气——天寒地冻。对了,还有光明使者,想必也在努力,尽可能地破坏。但是如果飞机不降落——它能去哪儿呢?还是会重新飞到另一个机场?去贝科夫机场或者达莫杰多沃机场?
顺便说一句,这主意应说给埃德加尔或安娜·季洪诺芙娜听,以便分散地派一些巡查队以防万一……
其实,飞机可能转向卡卢加或图拉之类的地方,假如那边的天气好一些的话。也完全可能在此降落,光明使者的气象魔法师们显然在尽力使它到达符努科沃机场。
机场大楼里暖和而舒适。从外面进来,我立即来到二楼,去了那间我曾经跟波良斯基候机时在一起喝过啤酒的酒吧,我们在火车上听过那首简直就是在折磨着我们的关于“夏天到了,一切都成为往事”的歌曲。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是我几乎没有保存下来的记忆。它们从哪里冒出来的,从我意识的某一深处吗?我不知道。
我试图弄清楚,谁是波良斯基,但我连他的长相都回想不起来。更不用说我们坐车、乘机去哪儿、干什么……不知为什么出现的只是摆脱不掉的回忆,在他的房间里,还是在久远的苏联时期,有一个巨大的便后冲洗池。的确,是个不能用的……再说,的确,一个苏联人需要奢侈的便后冲洗池干吗呢?
但是酒吧仍然是我记得的那个样子。吧台,高脚凳,闪闪发光的啤酒龙头。角落里的一台电视机,只是里面播放的完全是另外一个音乐短片。一个长着一双让人怀疑的红眼睛的小伙,在雨中吻着穿大红连衣裙的姑娘的手。接下来都是老一套——如虎似狼的大嘴等等。我特别喜欢当过了一段时间后,不知为什么现在穿着姑娘的那身红色连衣裙的小伙走到酒吧厅内变成几只狼的那一刻。还有最后一个画面我也很喜欢——姑娘突然冲着客人们露出发红的眼睛……
唉。总之大家把“另一个世界的变形人”想象得很坏。就像时尚作家佩列文习惯描写的现实的狼身变形人,贪婪、饕餮、邋遢的狼身变形人。但是拍得很美,不容置疑。没准儿狼身变形人塞钱买通了制片方,影响了音乐人——所以就得到了一个关于他们的美妙而浪漫的音乐短片。在不久前俄罗斯吸血鬼们就这么干过。
为了万无一失,我记下了组合的名称——Rammstein,以便以后找到这张短片,认真一些听听。
我点了一杯啤酒和两个汉堡,侧身对着电视机,背对着吧厅坐下来,胃里早就有饿得“肠子贴着肠子”的感觉,所以我决定哪怕部分地结束这种状态。
我刚刚开始吃第二个汉堡时,感觉到有光明使者,背部直接感觉到。于是立刻隐藏起来——这我已经会了。我十分准确地知道,他们还没有发现我。
我毕竟是法术高强的他者,尽管经验不丰富。而这两位最多不过是受雇的帮手。一个是二十一二岁左右的弱小魔法师,另一个是初出茅庐的观察员。我感觉,对于未来我比这位观察员看得清楚得多——我看到了所有各种可能的方案——我能比他更准确地预言这些方案中最有可能的几种。
光明使者低声交谈着。这两位身上都被巧妙地施了摆脱旁人注意力的魔咒,而且是相当具有异国情调的一种类型。这魔咒是某位非常高强的人施下的,我很注意听。
“……已经到这儿了。头儿说,可能会有交战。”一位魔法师悄悄地说。
“我们反正会被封锁的,”观察员沮丧地反驳道,“特别是小虎和安德烈死后。”
“奥列克,我们需要所有的力量,明白吗?所有的,毫无保留。‘灵爪’不可能落到黑暗使者手中——那将是大家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哎哟,”观察员怀疑地表示反对,“什么末日啊……”
魔法师纠正说:
“那就是我们优势的末日。我们不能在近期内挤垮黑暗使者。”
“这总体上可能吗?”观察员的话语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极大怀疑,“千百年来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肩并肩地存在。千百年来一直在战斗。巡查队已经竞争了多少年。但是要知道还有不允许平衡遭到破坏的宗教法庭啊……”
光明使者顿时停止了交谈,走到有三个人排成的队伍前,轻易地迷惑了所有人,包括酒吧间侍者。
“二十个汉堡,一箱果汁。”魔法师吩咐,又对同伴转过身去。
我也装成被迷惑的样子。实质上,他者是非常无忧无虑的,特别是那些年轻的,被那种自己优越于普通人的感觉大大地冲昏了头脑的,只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才可能明白,有时做普通人比做他者简单轻松得多。
“反正会有打斗的,安东对我说过:黑暗使者那边来了位外地的巫师——在‘激情’街心公园他对法利达和达尼拉使阴招儿。他还杀死了小虎。这个恶棍……”
“别无缘无故地攻击和平的黑暗使者,”我气愤地想,“不是我追逐她——是她惹我的……”
至于“使阴招儿”——这是光明使者在撒谎。那场对决我付出了很多。
这时我明白了一点:有什么事情已经开始了。光明使者仿佛听到命令似的把头扭向夏日的田野,立刻走进黄昏界中。一秒钟过后,我也走了进去。
在夏日的田野里,黑暗使者中不知是谁站在满是白雪的地带,手杖伸在身前;长长的火舌舔着冰冻的混凝土。一次,又一次。魔法师在从奥德萨开来的飞机降落之前倾听着跑道的声音。裹得像雪团的光明使者从机场大楼里急冲冲地赶过去。
魔法师又喷出了几道火舌,然后走进更深层的黄昏界空间。
好像,这是科利亚。
我的这两位多嘴的魔法师匆忙地把食物装进塑料袋里,踏着颤动着的蓝色毛茸茸地毯,一路小跑地匆忙离去。
科利亚在此处自由自在。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情感……一位误机乘客的情感足以在一昼夜内喂饱所有这些未吃饱的像偃伏灌木般滋生于此的生物。我也从方圆凳上一跃而起,没喝完的啤酒留在吧台上。透过机场的墙实际上分辨不出夏日的田野里发生的一切——我只看到他者头上生物电场彩色斑点的模糊影子和释放出来的一团团黏性的力量。同时我还看见大厅的内部和在塑料椅子上耐心等待航班的人们。
低沉的轰隆声交汇到黄昏界中。这时播音员开始广播:“从奥德萨飞来的1505航班已经降落。”我沿着楼梯冲到楼下,费劲地在移动的人群中前进。
往下。向前。现在向右。
跳过旋转栅门,我来到夏日田野的入口旁。
而那儿正在上演一场动真格的砍杀——我真的是连皮肤都感觉到了能量的迸发,辟邪物的威力和魔法师们的能耐,感觉到了那可以用来对付其他的什么,而非用于相互对立的一切魔法手段。光明使者在其正义之战中真是僵化透了!他们甚至想都没想过与我们达成一致,他们立刻就冲过去进攻。
我感觉黑暗使者会不顺利。好像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格谢尔干预进来了。而且至少还有两位法力非常高强的魔法师在那儿,在滑行到停泊地的飞机旁。
又有四位穿过机场大楼的墙冲了过来。当然,他们都是他者。都像是经过精挑细选般身材高大魁梧,浅发蓝眼。那种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之交的典型的海盗。戴着同样的“阿拉斯加”帽,同样的包。没带帽子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有迹象告诉我,这根本不是风吹所致。
为什么他们以人类的面目,而非黄昏界面目出现——我一下子没弄明白。直到当我在人类世界中看了他们一眼,并不知所措地大笑起来时,我才想起:黄昏界面目——是他者下意识的理想——它可以是各种各样的……
他们走过,几乎是跑过大厅,从我身边跑过,向出口跑去,朝飞机场前面那个如同明亮的光点般突出的停车场跑去。
从我身边跑过。
他们一赶上我,右边便突然闪出有“乌拉尔”载重车那么大小的深蓝色火花。所有处在黄昏界中的人都被抛到地上。
我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稍稍抬起头——像一只巨大的水母般曼妙而摇摇晃晃地悬在空中。
但是我感觉——在那儿,在透明的帷幔后即将发生什么事儿。
我猜中了——旁边,在透明的屏障后,在行李大厅,在蓝色的烟雾中正门打开了。黄昏界中刺眼的白色光芒异常明亮,直射双眼,如往常一样见不到一丝影子。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奇特场景——无法忍受的通明透亮的光线,一丁点儿影子也没有。
光明使者共两位。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和一位可爱的年轻女人,是位力量叫人印象深刻的女魔法师。
“你在我的控制下了,”格谢尔大声说,迅速而简洁地做了个实施催眠术的动作,“起来吧!”
他对海盗们说。光明使者并没有注意在比任何人都靠近正门入口的地方晃来晃去的我。
其中一个海盗断断续续地用英语恶狠狠地说了些什么。格谢尔给予回答。我郁闷地感到遗憾:我一个字也没听懂。接着海盗们站起来,服服帖帖地朝正门出口走去。我打算站起来,甚至已经四肢着地地站起来了。
当海盗中的第三位与我并排时,第四位突然猛地进入到黄昏界更深处。
格谢尔马上做出反应——向留在那儿的几位掷出一张网,随即便消失了,只留下女魔术师。
留在那儿的几位海盗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而我——四肢站立的我再一次伸直身子躺在地板上,这回是面朝下,恰似高速公路上的一只青蛙。我觉得就像开过来的自卸车上的一块预制板倒塌在我身上——我既不能喘气,又不能动弹,真见鬼。某种东西,某种椭圆形的、有点儿弯曲的东西压在胸口上真让人难以忍受。
鼻子挨着地板可不那么舒服。我直起身子,掉转头。
我的目光与躺在身边的海盗的目光相遇。
寒冷把我冻得半死,即使是莫斯科的无数个冬天都不会制造出这样的寒冷。
“你!”
“我……”
“你是他者!”
“对……”
“你为黑暗效力……”
“也许吧……”
“把这个保存好!”
“什么?”
但是海盗已经闭上了双眼,无言的对话只持续了片刻。
保存什么呢?这个该死的让我伤筋动骨的东西吗?
女魔法师为了万无一失又向我们扔出一块“预制板”——海盗压低嗓门嘶哑地叫喊起来,从我的胸口中也发出类似的呻吟声。
后来我想了想:何苦呢?
我合上双眼,集中注意力去寻找力量……我发现旁边实际上有取之不尽的力量的源泉。
大门入口依然开着。
哎哟哟,原来一切如此简单!恢复在“激情”街心花园所耗费的力量——只不过是区区几秒钟的事。至于大门入口是光明使者的——这个丝毫没有使我感到为难,因为力量的本质终究是相同的。
我开始吸取大门入口的力量。慢慢地吸取,这样光明使者一下子没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最开始我轻轻地从自己身上卸下一些重量——成功了,而且我不能说这特别难。接着我抓住了在我身下的东西,把它抓成一团茧,揣到怀里,依旧在地板上蠕动。看来女魔法师开始担心起来。
我已经做好准备起身,但此时格谢尔返回来了。他全身发出白色的光芒,就像田园农民想象中的天使一般。他一只手抓住因失去自由而变得顺从,但企图逃跑的海盗。一步,两步——放走的海盗像只布木偶似的挪到自己的同伴身边。但在格谢尔脸上我看到的不是高兴,而是另一种东西。
“‘灵爪’在哪儿?”
他匆匆看了女魔法师一眼。她不安地缩紧脖子——我感觉到她在扫描我们所有的人。
不,姑娘。我的蚕茧你是击不破的!
格谢尔也没法击穿它。这一点我可以从又一个新阶梯的高度肯定地对你们讲。
但是格谢尔争分夺秒地靠近我。
“又是你……”
在他的声音中我觉察不到仇恨的影子,只感到无尽的倦意。
我站起来,抖了抖衣服。
“是我。”
“你让我惊讶,”格谢尔承认,用目光直盯盯地看着我这个人物,“再让我惊讶一次吧,让‘灵爪’回来。”
“‘灵爪’?”我优美地弯了弯眉毛,“你说什么,同行?”
格谢尔咬咬牙——我清晰地看到他颌骨上的肌肉在颧骨上颤动。
“别再闹喜剧了,黑暗使者。‘灵爪’在你那儿,它不可能有别处可去。我不再感觉到它,但是这并不会改变事实。你现在就把‘灵爪’交给我——我再重复一次——永远从莫斯科消失。请你好好考虑:你是第一个我第二次平和地建议消失的人。很长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我已经解释清楚了吧?”
“再清楚不过了。”我发牢骚地说,我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力量,认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用意念靠近那位没起任何疑心的女魔法师,尽我所能地从她身上吸取力量,直到她醒悟过来,从正门入口补充了一些,这一切都十分迅速,尽可能地迅速。
我打开了自己的正门入口。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同时我从黄昏界中走了出来。
其实,假如我站在下水道地道口,盖子突然消失,其效果一定相反。对格谢尔和其他人而言——我只是不见了而已。消失了,然后失踪了。
我没有冒险从格谢尔身上吸取力量——有什么东西在提醒我:暂时不值得和他决一胜负。你可以营造一个蚕茧,格谢尔没有准备不会去瞧它的。你可以从完全有可能成为伟大魔法师的女魔法师身上吸走能量——这是公然的顽皮,只能做一次。但是卷入与守夜人巡查队头儿的公开对决——对维达里·罗戈扎,他者,黑暗使者而言暂时还早了点儿。
他挪开了双脚,你得说谢谢。
我说了声谢谢就一头扎入了几米高的雪堆中。我周围黑糊糊的,头顶上只有月亮。
而周围是延伸着的森林。
我置身于像列宁大道一样笔直的林间通道上,这林间通道宽达十五米。左边是——森林墙,右边是——森林墙,而前方,无人触及过的雪地上闪着银光的地带上方是月亮。几乎是圆月。
这很美,美轮美奂——洒满月光的林间通道,夜晚,白雪……我甚至想欣赏个够。
可是我开始眨巴起眼睛来。
从雪地里勉强出来,我环顾四周。雪仍然让人觉得无人触动过。但是远处的某个地方我分辨出郊区电气列车车轮那种典型的相互交替的撞击声。
嘿。见鬼的魔法师,黑暗正门入口的控制者。想打开正门入口——就开了。至于把它锁到何处——可没去过问了。这不,结果是我既没穿外套,又没戴帽子,只穿着一件可怜的毛衣孤身出现在冬日的森林里。
我对自己大为光火,摸到怀里那长方形的硬家伙,想暂时不撕下蚕茧,沿着月光下奇妙的无人走过的林间雪道慢悠悠地朝月亮迎面而去。
很快我就明白,沿着雪团行走是否是乐趣还值得怀疑,我只好选择往森林那边走——我做出正确判断,树那边雪应该少些。
连我自己都颇感惊奇的是,我百分之二百的正确。首先,森林边缘确实没有雪团,其次,找到了一条小径。一条被踩踏得正合适的小径。之前在影子里我根本就没发现它。
古人云,路总是引向那些开创它们的人。再说我也没有其他出路了。于是我沿小径而行。我走了起来,后来则是跑了起来,以便暖暖身子。
“趁现在不累,我还要跑,”我想,“然后我到黄昏界中去……取暖。”
希望我的力量既够用于奔跑,又够用于进入黄昏界。
我跑了大约十五分钟;一丝风儿也没有,因此我稍稍暖和了些。林间通道仍在延伸着延伸着,雪地仍然泛着银白色银白色的光。在此处奔跑的不应该是我,身穿翻皮上衣、腰配迷人短剑的古代勇士在此奔跑要恰如其分得多。几步远的前方还应该有一条忠实驯服的狼……
我刚一想到狼,从左边的某个地方就传出犬吠声。是狗的叫声。狼的叫声不一样。再说狼也不会在冬天叫。
我停下脚步,仔细瞧了瞧。树与树之间闪着深桔色的光,除了犬吠声,还传来其他的声音。是人的声音。
我没有犹豫太久,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条通往篝火处的小路分岔口,我朝篝火方向走去。
两条狗立刻向我扑来——一条几乎在白雪背景下分辨不出来的白色卡罗利阿莱卡犬和另一条尾巴圈成个小圆圈,黑得像煤炭似的毛茸茸的纽芬兰犬。莱卡犬像你的铃铛儿似的大声叫唤,纽芬兰犬低沉地呼呼直吼“汪!汪!”
“彼德罗!是你吗?”篝火那边传来一个声音。
“不是,”我遗憾地回应,“我不是彼德罗。可以取暖吗?”
老实说,首先我根本不是为了取暖。我想弄明白,我现在在哪儿。免得连蒙带猜地去穿越森林,还是直接走出森林去电气列车站好了。
“过来吧!不用怕我的狗,它们不会咬人的。”
两只狗确实不咬人。莱卡犬一直在四米半左右的距离外警惕地蹿来蹿去,而纽芬兰犬干脆来到我脚边,闻闻鞋子,又呼哧呼哧走到篝火旁去了。
篝火旁有十多个人。附近垂直架着的粗松树枝上用铁链挂着很大一口锅。锅里的东西沸腾着,令人期待。那群人坐在两根圆木上,大多数人手上拿着铁杯子,有人猛地一下又打开了一瓶伏特加酒。
“哦,好家伙!”当我走出黑暗来到亮处时,一个地质队员模样的胡子拉碴的小伙子说,“只穿着毛衣呢!”
“对不起,”我喘了口气,“我有些小麻烦。”
“请坐。”有人立刻挪了挪身子。他们差点没使劲拽我坐下,而且立马把一杯伏特加塞到我手里。
“喝吧!”
我没敢不服从。喉咙一下子暖和了,几秒钟过后我已经彻底忘掉,我是在冬日的户外。
“斯杰潘!你好像有件上衣的?”大胡子继续安排。
“是的,”对面圆木上有人回答,说着有人迅速跑过去一点点。那边,在几棵树之间几座架起来的帐篷隐约可见。
“我有帽子,”像小学生似的扎着小辫的胖乎乎的姑娘说,“这就拿来……”
“你早就冻坏了吧?”大胡子问我。
“不太久,才十分钟。不过请别问我,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们不问,”大胡子答应,“抓饭马上就好了。我们在这儿一直要呆到明天。能找到地方让你过夜的,多余的睡袋也能找到。明天我们就去莫斯科,你可以跟我们一起,也可以不跟着我们。”
“谢谢,”我说,“很乐意。”
“我们正在庆祝生日,”双手捧着一件青绿色登山服走过来的斯杰潘对我解释说,“拿着吧。”
“谢谢,伙计们。”我诚恳地谢了他们。主要不是因为他们殷勤好客,而是因为没有用各种问题向我发问。
外衣很暖和。比看起来暖和些。
“那是谁的生日呢?”我感兴趣地问。
那位正在与另一个献殷勤的大胡子男人接吻的姑娘停下来说:
“我的,”她宣布,“我叫塔玛拉。”
“祝贺你,”我说。弄得有点沮丧。我真的后悔,没什么可送给她的,要塞给她一张一百美金的钞票又没好意思。那样的话就变得像是我所施与的某种慷慨的小费似的,仅仅为了体面而变换了方式而已……
“怎么称呼你啊?”头号大胡子说,“我叫马特维依。”
“维达里,”我握了握伸过来的手,“冬日森林里的生日——平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生日庆祝会。”
“所有的事情总会有第一次的。”马特维依像个哲学家似的指出。
两只狗又叫起来,随之跑到黑暗中去了。
“唉,这下该是彼德罗了吧?”寿星带着期盼的神情说。
“彼德罗,是你吗?”斯杰潘出乎意料地用压根不像他说话时嗓音的响亮的男中音叫了声。
“是我!”森林那边传来回答声。
“你带回来香槟了吗?”塔玛拉喊了一声。
“带了!”彼德罗高兴地肯定道。
“乌拉—拉—拉!”所有在场的姑娘们齐声叫喊起来,“彼德罗万岁——救世主!”
我悄悄地摸了摸怀里的盒子。看样子是藏着神秘的科戈奇·法弗尼尔的盒子。我想,到明早之前可以放松一下,可以沉浸在他人节日的从容时光中。篝火旁的这群人没有刻意地注意我——像是自己当中的一员一样往我杯子里倒了些香槟,然后给我一盘子热气腾腾的抓饭,就好像每天夜里都有半光着身子从森林里来的路人光顾他们一样。
非常遗憾,他们当中一个他者也没有。哪怕是未激发的也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