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跟着钻进了树林子,第一时间扑倒在了地上,然后就地打着滚,直到身子重重地撞在一棵树干上,身后并没有传来枪声。我暂时松了一口气,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动静,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我抱着树干,慢慢爬起身来。
李舒然不知道在哪里。又失败了,死里逃生证明我的运气不错,但比起想要捕获李舒然的初衷,此时显然不是一点儿的失望。
我弯着腰,用手摸着前方,尽可能地让自己走得快些,尽快离开此地。我想,以我对李舒然的了解,他不可能就此放弃,一定也钻进了林子。张凡双不知所踪。这也是件很要命的事情。我不能发出声音,她听得见,李舒然也一定听得见。我倒反而担忧此时张凡双会沉不住气,暴露了自己。
往前走,我只有这一种选择,到那块空地上去,张凡双如果够机灵的话,也会选择那个方向。
这林子里有狼,现在又多了李舒然,还真是“热闹”!
“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格外的刺耳。我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清。这次,我不敢停下脚步,继续往前摸索着走着。时不时地有树枝横插出来,打在我的脸上。我满头大汗,也有可能是血,狼狈至极。
那片白色的光,又隐约出现在了前方。但愿张凡双能够和我有默契,在那儿碰头,可就在那片空地,快要完全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时候,张凡双在树林里喊着我的名字:“马路,你在哪儿?”
妈的,我禁不住有些恼火。听她声音的位置,正是从那片空地传来的。这等于告诉李舒然我们在哪儿。
先碰头再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到石碑那去。”我也喊着,然后借着光快奔起来。我不知道李舒然要用多长时间找到我们,我们必须会合。我冲出了林子,跑到空地,边上有个人从侧面猛地冲了出来,我吓了一跳,挥拳出去,拳头出到一半,又硬生生收了回来,是个女人,张凡双听到我的喊声,也正往石碑那儿跑去,我们差点儿撞在了一起。
张凡双气喘吁吁,头上的发卡也掉了,长发披在脑后,脸上淌着血,我想她也被树枝刮到了,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我拉住她的手,接着要往黑暗里钻,突然一下子愣住了——张凡双穿的不是这件衣服!
此时,另一个方向的黑暗中又跑出来一个女人,我仔细一看,那才是张凡双。
张凡双愣愣地看着我,我没有回头,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的手上感到一阵冰凉,三个人就像电影画面那样定在那儿,足足有半分钟。
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理,脑子里一片空白,紧紧握着的那只手,反而不敢放开了。我壮着胆子,慢慢地转过脸看过去,先是看到了一张侧脸,鲜血涂在她的脸庞,迎面扑过来一阵阴森之气,然后月光下,是一双狰狞的眼睛,这恐怖的气场差点儿让我叫出声来,我猛地甩开手,一下子蹦到两米开外的地方,刚准备开跑,那个陌生的女人说话了:“救救我!”
“什么?”我收了收前冲的身子,本能地问了一句。
“我受伤了!”那个女人的声音真实存在。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再次看了她一眼,依然看不清脸,只看到模糊的轮廓。“我受伤了!”她转过身子,有一根细长的黑影,插进她的后背,是支箭。李舒然的?他误把这个女人当做了我们,射中了她?
“你是谁?”我远远地警戒着,问她。
“我叫黄玉芬,就住在这林子的那边!”
我的心里一震,黄玉芬,不就是那个墓碑的主人?
我克制着自己不要问出“你究竟是人是鬼”之类的蠢话:“你怎么会在树林子里?”
“我、我听见这边有动静,所以出门看看!”黄玉芬回答道。
这个回答很牵强,我警惕地看着她:“听见声音?”
“我家离这儿不远。”她指了指空地的那一头,仿佛是在说服我她没有说谎。
可我很难相信她的话!一个孤身女子,住在密林里,听见可疑的动静,孤身一人出来探个究竟?而且她还有一个每年都是卒年的墓碑!
“救救我!”黄玉芬看上去貌似支撑不住了,那支箭插得很深,她在流血,随即缓缓瘫了下来。
“怎么办?”张凡双还没有缓过劲儿,慌乱地问我。
现在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这个树林里,起码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李舒然。
“先扶她进树林!”我思想斗争了一会儿,不管这个黄玉芬是谁,总不能把她丢在这儿,让李舒然杀了她。
我走过去,要把她扶起来,尽管我一百个不愿意相信她的话。黄玉芬就像临死前的挣扎,牢牢地捏住我的双臂,借着我的力爬起来,月亮这个时候爬到了我们的头顶,从乌云里探出半个头,我借着微弱的光,近距离地想更加看清这个黄玉芬的脸,昏暗的月光下,看到她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我看见她竟然在微笑,很古怪的微笑,嘴里还轻轻地说着话。这话就像是在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她微笑着轻轻对我说:“你别无选择!”我全身上下打了一个寒战,张凡双突然尖叫起来。
我和黄玉芬都转过去看她,循着她尖叫的方向望去,这块空地的边缘,树的旁边,李舒然就站在那里,正直勾勾地目视着我们。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张凡双突然咆哮起来,奔了出去,长时间的紧张和恐惧,终于让她崩溃了。张凡双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棍子,她挥舞着棍子朝着李舒然的方向奔去。“来吧,王八蛋!”她的嘴里吼着。
“别去!”我叫喊着,李舒然手里有枪,这样做正是他希望的。李舒然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我根本来不及上前去抓住张凡双,她已经几步冲到了李舒然的跟前,一棒子挥向他的脑袋。
枪居然没有响,取而代之是木棒砸到李舒然的声音,张凡双一记比一记凶狠地攻击着他,李舒然居然还是没有动,直到我上前一把抱住已经失去了控制的张凡双。
“你看清楚!”我用力摇晃着张凡双,“这不是他,只是棵树桩!”
张凡双停了下来,喘着气,看看我,再看看“李舒然”,原来真是棵断成半截的树桩。一人高,黑暗中就像是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赶紧走!”我拉着张凡双,这样一折腾,李舒然一定听到动静知道我们在哪儿了!我要去拉黄玉芬,转身却发现她不见了。
“人呢?”我确定黄玉芬刚刚就在的那个位置现在没有人,视野之内,那块空地上空无一人,就在拉张凡双的那几秒钟,黄玉芬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和张凡双面面相觑:“现在怎么办?”林子里闪过一道光,是手电筒的光,李舒然果然听到了动静,往这边赶来了。
“穿过这片空地,我们到那一边的树林子去!”我低声说着,再次拉起张凡双往空地的中央跑去,脚底下“咔嚓咔嚓”地响着,每踩一步,脚就陷下去一点儿,我觉得不对,还有三分之一的距离,只听脚底下“嘎”的一记,右脚彻底埋了进去。
这不是空地,而是一块结上了一层薄冰的泥潭,就像沼泽一样,让我们身陷其中!“别动!”我用手抵住张凡双,就在这说话的当口,她也陷了进来:“什么东西?”她想抽出自己的脚,不料,却陷得更深了,一下子就埋到了腿肚子。“别动!”我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张凡双显然更加慌乱。
李舒然一定就快赶到了。张凡双继续尝试着抽出脚来,可适得其反,泥沼超过膝盖,我们的大腿也都开始陷入泥潭,很快就要到腰了。
“冷静,否则我们要被活埋了!”我叫着黄玉芬的名字,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现在我们需要她的帮助。
张凡双停止了挣扎,我原来以为她冷静了下来,现在才知道不是,她在后面拍拍我,说:“这泥潭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它正在抓我的脚!”我头皮麻了起来,一股凉气从后脊梁骨蹿了上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张凡双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东西在这泥沼里抓我的脚。
泥塘上“扑嗤扑嗤”冒着气泡,还升腾起一股酸臭的气味。我们不敢动弹,可即使这样,也不能阻止我们的身子往下陷,一转眼的工夫已经到腰了。我的脚下,那只“手”似乎越抓越紧,它的指甲牢牢地嵌入我小腿上的肌肉,生怕我跑了似的。
林子里又传来了动静,李舒然很快就要看到我们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的时候,一根树枝递了过来。“拉住它。”是黄玉芬!
谢天谢地,她跑哪儿去了?“赶紧抓住它!”
我双手一前一后捏住树枝,对张凡双说:“从后面抱住我!”
黄玉芬开始使劲儿,我担心她拉不动我们两人,而且还带着伤。
“别丢下我!”张凡双在背后紧紧地圈住我的腰,求生的本能在这个时候显示出来。黄玉芬在尽着全力,可我们还是前进得很缓慢。
“一个一个来,我拉不动!”黄玉芬在岸上说着。
我回过头去。“别丢下我!”张凡双看着我,哀求地说道。
“相信我!”我说。
三秒钟,停顿了三秒钟,张凡双作了一个决定,她松开了手。我明显感觉到了轻松,速度快了起来,黄玉芬把我一把拽出了泥沼。我急忙拉过树枝,趴在岸边,把它递给张凡双,泥沼已经没到她的胸口。她刚刚接住树枝,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牢牢地定在我身边的树上。
沼泽的对面,李舒然站在那儿,拉开了弓弦。“别丢下我!”张凡双喊着。
“快走!”黄玉芬狠狠地把我拖进树林,在进入黑暗之前,我看到了张凡双绝望的表情。
我趴在地上,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面对眼前这个事实。张凡双最后的表情,就像一根针深深插在了我心里,灵魂抽离了我的身体,我只是一块肉木木地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心脏还在跳,可难以承受急促的呼吸,双腿不听使唤,软绵绵的,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想这就是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没有救张凡双。”这句话不停地在我耳边响起,是另一个“我”对我说的,来来回回就像是念叨一句经文,“你没有救张凡双!”这句话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黄玉芬拉住我的双脚,把躺在地上的我拖进了黑暗的树林之中,李舒然和张凡双都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她喘着粗气,刚刚过激的运动,加之她原本就有伤,体力一定消耗得不轻。
我转了一个身,在黄玉芬放开我的那一瞬间,第一个反应就是爬起来去救张凡双。
“你现在去是送死!”黄玉芬说了一句。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活埋了!”我压低着嗓子吼道。
“放心吧,”黄玉芬没有阻拦我,但是用回答拉住我重新回到那片空地的脚步,“他会把她从那泥潭子里拉出来的!”
“什么?”我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我了解他!我了解李舒然。”黄玉芬回答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恨意。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在现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境地,黄玉芬的这句话让我觉得一阵寒意。
我们来到这座城市就被李舒然绑到荒郊野外,在这个诡异的树林子里,遇到了一个有自己墓碑的奇怪女人,她来去无踪,受了伤,又救了我,现在还告诉我她了解李舒然,我被彻底搞晕了。
“你究竟是、是谁?”我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
“你脚上是什么东西?”黄玉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突然紧张地问道。我想起来了,在沼泽地里有玩意儿缠住了我的脚。
“别动!”黄玉芬似乎很紧张的样子,可这个时候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在乎脚上被什么玩意儿咬了一口?
“你究竟是谁?”我问黄玉芬。
“别吵!”黄玉芬严肃起来,我这才感觉到脚下黏糊糊的。她不由分说地按住了我的膝盖。
紧张也是会传染的,见她煞有介事地蹲在那里,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抽动着。她用手指划过我的小腿,捏住脚踝,尝试着去触摸。
“什么玩意儿?”
“别吵!”这个神秘的女人,再次不由分说地命令着我,等她确认之后,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些烂树根。”
“你到底是谁?”我往后挪了两步。
黄玉芬还是轻声轻气地回答着:“你别管我是谁!”
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那么你是谁?”倒是她先开口了,“怎么会惹上他的?”
我想这是指李舒然。
“我——我们迷路了!”我撒了谎。
“迷路?”
“我们是来旅游的,没走主干道,走小路进了林子,结果迷路了!”
“然后遇上了他?”
“没错!”
黄玉芬似乎在琢磨我说的是真是假。在这当口,张凡双绝望的表情再次回到我的脑海,我奋力从地上爬起来,辨别着方向,要回到那片空地去。
“你去哪儿?”
“我要去救她!”
“我说过,他会把她拉上来的!”
我顿了顿:“我凭什么相信你?”
然后头也不回,径直凭着感觉加快脚步往空地走去。
到了之后,李舒然已经不见了。
“张凡双!”我压低着嗓子叫着她的名字。那片泥潭恢复了平静,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这么短的时间里,张凡双消失无踪。
“我说过,她一定会被他拉上去的!”
同样跟过来的黄玉芬笃定地回答着我心中的疑问。
可就算李舒然把张凡双救了起来,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难道你不打算救我,我救过你,现在你不打算救我?”黄玉芬的声音突然虚弱起来。
我回过头扶住了她。
“我们回家,回我家!”黄玉芬说,“你得救救我,咱们这是一命还一命!”
“那张凡双呢?”
“你说的是那个女孩?放心吧,我保证,在天亮之前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你凭什么保证?”我有些气愤。
黄玉芬看看我,随即甩甩手,离开了我的搀扶,独自蹒跚着朝丛林密处走去。
她就快要离开我的视线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前方一片空白,张凡双不知所踪,最终——我还是小跑着赶了上去。
我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黄玉芬说得没错,一切犹如她预料的,在这诡异的林子里我别无选择!
我们在密密的林子里走了大概有20分钟,来到了她的家,黄玉芬打开了门。
“快进来吧!”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这一句是硬撑的。
进到屋里之后,黄玉芬窸窸窣窣地在摸索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我问她。
“找火柴!”
“嚓”的一声,火柴冒出火苗,可不知为何又灭了。就这零点零几秒的光亮,还是让我看见这个黑屋子里,除了黄玉芬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我看见一张桌子,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而且是个小孩!
黄玉芬又擦了一根火柴,这次没有灭,点燃两根蜡烛,整个屋子亮堂起来。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不轻。桌子靠墙正中央竖着一张黑框照片,上面挽着黑纱,照片前供着水果,照片里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而桌子旁同样也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
“别怕,是我儿子!”黄玉芬解释道。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
黄玉芬走过去,把边上的小孩抱了起来,这孩子不哭也不闹,动也不动。
原来是个塑料娃娃!
黄玉芬把娃娃放在桌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来,呻吟了一声,血已经染透了半边衣裳。我赶紧走过去,用手紧紧地按在她的伤口上。
“你必须去医院,我不是医生!”我实话实说。
“别这样,把衣服撕开!”说完,我顺着箭插入的位置,撕破了她的衣服,露出血肉绽开的伤口,箭插得很深,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用棉花,按住伤口!”黄玉芬指了指挂在椅子上的一件旧棉袄。
“你必须去医院,我做不到,就算能够把箭拔出来,你的伤口也会感染的。”我一边按她的指示做,一边继续劝道。
“动手吧!”黄玉芬丝毫不带感情地说。
“我做不到!”我有些退缩了。
“你做得到!”黄玉芬继续鼓励我。
“我做不到,”我大喊着说,“我不是医生!”
“你做得到,因为我是医生!”
我愣了愣,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是医生?”
“曾经是。”她回答道。
“听我的,墙角那个箱子看到没有,拿过来,里面有酒精,还有缝合伤口的线!”
我照着她的吩咐,打开箱子,拿出要用的东西,这个女人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硬生生地让我把箭拔了出来。一股浓浓的黑血涌了出来,我急忙打开一个小药瓶,把上面的粉末倒了上去。她的伤口“嗤嗤”地发着声音,豆大的汗珠冒了出来。
“没有绷带?”
“绷带在里面那个房间!”我这才发现,在左侧的墙上还有一扇小门。
“在哪里?我去拿!”
“不不,我去!”黄玉芬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往门那边走去,我木木地看着她进了那个小房间。
里屋传来了翻东西的声音。
我一个人站在外屋里,顿时没了方向。一切来得太快毫无铺垫,让我措手不及。我环顾四周,这是个简陋至极的家,墙角放着一个很小的煤油炉子,边上还有两颗不成样子的土豆,在蜡烛一明一暗的光照下,像两颗恶毒的肉瘤。
那个娃娃还在桌上,我顺带着拿起来看看。
它也正在看着我,太逼真了,看得我心里有点儿发毛,我把它转过身子,“啪嗒”一声,它的眼珠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我吓了一跳。
凑着火苗,掉到地上的眼珠摊成了一摊,天哪,嵌在这个娃娃眼眶里的分明就是人的眼珠!
我本能地后退了几步,我有点儿相信黄玉芬是个医生了,不过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实在让人觉得心里寒意乍起。
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怎么办?
里屋也像配合我思考似的突然安静下来。我紧张起来,慢慢走过去。“黄玉芬。”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这门没有锁,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道缝望了进去,微弱的烛光下,这屋子的房顶上吊挂着密密麻麻的塑料娃娃,就像一具具婴儿的尸体悬挂下来。
我心头发毛,门缝突然被拉开了,黄玉芬的脸就硬生生贴在我面前。
“我见你那么久没出来,以为你有什么意外!”我强作镇定地说。
黄玉芬看了看我,手上拿着一长条白色的绷带,然后指了指椅子。来到桌边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眼珠子掉出来的娃娃。我分明见到她的身子颤了一颤,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对我说:“你过来帮我缠一下伤口!”
我确定黄玉芬发现我了解了这个娃娃里的秘密!
我接过绷带绕到她的身后,心里在寻思如何打开局面。里屋分明吊下来二十几个娃娃,难道它们也被嵌进了人眼?
我把绷带按顺时针的方向,绕过她的肩膀,贴牢在她的伤口上,思考了一会儿。
“我在那泥潭子边上看到了一个墓碑,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低着头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一样。
“那坟是我自己为自己修的!”隔了一会儿,黄玉芬回答道,她的手摸在那娃娃的头上,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
“你给自己修坟?”我又开始了包扎,继续着我们的话题,“但我看见每年都有人在墓碑上刻你的卒年?”
“那也是我自己刻的!”
“你自己刻的?”黄玉芬回过头来看看我:“如果你意识到自己下一秒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会不会给自己修一座坟?”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黄玉芬的意思。按这个说法,似乎她的生命并不能得到保证。
我强烈克制着心中的种种疑惑,继续和黄玉芬周旋着:“你说,张凡双还没有死?”
“看来你很关心她。”黄玉芬问道。
“当然,她是我未婚妻。”我继续撒着谎。
“你真的想救她?”
“当然!”
“不是,我是说你真的想救她!”
“当然!”我莫名其妙。
黄玉芬转过头,用极其不屑的眼神看着我:“我的意思是说,你要真想奋不顾身地救她,刚刚在泥潭子边上,就凭我一个受伤女人,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你?”
这句话噎得我足足有半分钟说不出话来,我承认被这句话戳到心里面。是啊,我也这样想,当时我真的有那么勇敢,迫切地要去救张凡双?
我任凭黄玉芬把我拉进了树林子。扪心自问,当时我是不是有那么勇敢?黄玉芬把我拉进树林,脱离险境,却成为了我无法去救张凡双的一个借口。
就在那一瞬间,张凡双需要我的时候,我退缩了!
我原本想从气势上压住黄玉芬,没想到这句话反而让她将了我一军。
黄玉芬把脸转过去,背着我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都是凡人,都难免犯错!”
“所以你把人的眼珠子挖出来,嵌在这些娃娃的眼窝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火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她戳到我的短处,我禁不住说出了这个事实。
黄玉芬的身子又颤了一颤。
“为什么?”我说道,“是为了纪念你儿子!”我指指照片。
“你不懂!”
“我不懂!”我冷笑。
“你不像是个旅游者!”黄玉芬突然转过身来,盯着我看。
“难道我就会信你真的是住在这儿的居民?在这个荒郊野外,林子里有那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你一个女人居然住在这儿?”
“我就知道你不是旅游者。迷路?你知道这儿离城区有多远,一百多公里,从森林公园一天之内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来。”她恶狠狠地说,“你是警察?来抓我的?”
我又愣了,有两个意外:第一,李舒然居然开车带我们走了一百多公里;第二,这个女人竟然以为我是来抓她的。黄玉芬恶狠狠的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
既然我们已经彼此互不信任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得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错,我是警察!”我刚想这样回答,不料,有人不合时宜地在这个时候敲了门。
“谁?”隔了一会儿,黄玉芬开口问道。门外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回答说是旅游者,在这林子里迷路了。
我和黄玉芬对视着,这是一种奇怪的气场,就在敲门声之前,我们俩剑拔弩张。可此时,仿佛又来了需要共同对付的敌人。
过了一会儿,黄玉芬作了决定,她上前一把将门打开。
我站定了脚步,随时做好准备以应付不测。进来了两个小青年,穿着入时的衣服,身后背着大包,正如他们自己所说,还真像是一对迷路的小青年。
我保持着警惕,死死地盯着他们。然而,他们看到屋子里的一切,表现非常吃惊。桌子上放着带血的棉絮,边上是药瓶和镊子;一个脸色苍白,背后包着绷带的女人;还有一个狼狈的男人,也就是我,没有穿鞋,紧张地站在屋子中央。
那对小青年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显然对眼下的情况更为困惑。
“你们好!”男青年说道。我相信他原来一定想问:“你们是谁?”
我们没有作答,四个人就尴尬地站在门口,貌似平静,但暗流涌动,谁也吃不准对方的身份。
“我们……迷路了,能进来休息会儿吗?”
女青年轻轻地拉了一下男青年的衣角。黄玉芬没回答,向后退了两步,用行动表示同意。男青年向里走了两步,女孩急忙跟进。
“屋里简陋,你们要休息的话,自己随便找地方坐!”黄玉芬面无表情地说着。
“谢谢,我们天亮就走!”男的又说道。他矜持地拉着女孩走到角落里,放下沉重的包。我还是不说话,时刻盯着他们。
“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显然是没话找话,男青年说了一个省会城市,然后又说了一通如何迷路的过程,一直“追溯”到是坐的几日几时几分的火车来到本市。
男青年有点儿不知所措,从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小心翼翼地问道:“能不能给我们一点儿水?”
黄玉芬看着他好几秒钟,看得男青年举起水壶的手都开始颤抖了,才指了指墙角煤油炉边上,那儿有一个白色的塑料桶。男青年过去装了水,和女人轮换着喝,但眼睛却时不时地看着桌上带血的棉絮。
黄玉芬转身过去把这些东西都拢成了一堆。
“需不需要帮忙?”男青年傻笑着说,然后走上前了两步。
“不用!”黄玉芬警惕地回过头来,直逼男青年的眼神。好一会儿,才再次转身,把那些东西捧起来,丢在了桌子下。
趁着黄玉芬转身时,那个男人不由分说往我的手里塞进了一张字条。我迅速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我一阵欣喜,再次看了看他们。算算时间,民航的登记簿上可以轻而易举地查到我们的抵达时间,从飞机降落到现在,起码过去四五个小时了,甚至更长。J市公安局一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机打不通,人见不到,他们一定会采取措施寻找我们。
可如果这两个真是警察,为什么不表明身份?
不管怎么说,现在形势一片大好,三对一,而且黄玉芬只是一个受伤的女人,现在重要的是找到张凡双。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来抓你的,我倒也希望有警察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想了一会儿,用直接的办法来打开局面。
我说着这话,看了一眼那对男女,我相信他们接受到我的信息,没错,我得让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个黄玉芬,对我或者对我们充满敌意,而警察的身份会让这种情绪雪上加霜。黄玉芬显然吃了一惊,她没有意料到我会突然间把这种难以言说的情况展现到那两个陌生人的面前。
“我们要共同去对付他!”我补充道,然后又看了看黄玉芬背后的伤口。没准儿正如我猜测的一样,黄玉芬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危险也同样来自李舒然。
黄玉芬不说话,看着我,但我相信她此时正在思考着问题。如果我的猜测准确,那么这样的“同盟”对她是很有吸引力的,尽管我并不知道,她和李舒然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我们能够相遇是因为巧合,还是李舒然原本就想把我们带到这儿。
黄玉芬又想了一会儿,我看见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但是很快就黯淡了,说:“你不是他的对手。”
“不是我,是我们!”我预料到她会这样说,指着屋里的所有人,“我们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黄玉芬眼中的那丝光又闪现了,但还是瞬间熄灭,我知道她的担忧,转过头来对着那对男女说:“现在,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确切地说我们是互相帮助,因为这个林子里还有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在跃跃欲试,要把我们都剁了!”
那对男女轻呼一声,做出吃惊的表情。
“怎、怎么帮?”男青年颤抖着说,表现很逼真,非常配合我的“剧本”。
聪明!
这也势必会打消黄玉芬的顾虑——我们现在都别无选择,因为李舒然,我们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黄玉芬依然在犹豫,这是很自然的事儿。
这太不合常理,但我依然觉得有可能。如果我是黄玉芬的话,我更愿意“将错就错”。她应该比我更了解,眼前的这对男女一定本来就不是“陌生人”。
黄玉芬终于抬起头,我不知道她是否想明白了这一点,但她最终冒出了一句话:“我们可以试试。”我舒了口气,一切顺利。
当一个人暂时脱离困境的时候,原先不成问题的问题就又回来了,我回头看了看那对男女,他们是否真的是J市的警察呢?
坦率地说,我没有把握。这对男女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我甚至都怀疑黄玉芬同意达成“同盟”,仅仅是缓兵之计,好找机会开溜。
但除了这么做,我还能怎么办呢?张凡双即使没死,也一定在李舒然的手上,人生地不熟,自己走出去都费劲儿,更别说救人了。
所以对眼前让我感到困惑的事情,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玉芬转身又进了那间挂满娃娃的房间,她没有解释,我不知道她去干吗。趁着这个当口,我本来想和那对男女说说话,更加了解一下情况,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男青年很识时务地把食指竖在嘴边。
我们沉默着等了一会儿,黄玉芬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把猎枪,身上背了个包。
我吓了一跳!一个孤身女人在林子里有把猎枪并不稀奇,我只是心有余悸,如果黄玉芬真的想对我不利,那我的警惕性也太差了,她有的是机会举起猎枪轰我一炮。
我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看着她。黄玉芬说:“你们跟上我,看看能不能有运气在他找到我们之前,先给他来个措手不及!”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蹲下来,沿着墙角走!”她对我们说着,我没有理由不听。
一行四人,跟着她转到了屋后。
“我们如何才能找到他?”我问。
“不用我们去找,如果不出意外,他也正在找我们!”
对于这个回答,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即使黄玉芬现在告诉我她会飞,我也不会大惊小怪。
又过了一会儿,她猫起腰开始往前走。我想她是在用耳朵听,确认李舒然并不在附近。
我辨不清任何方向,集中精神跟着她,黄玉芬说李舒然也在找我们,我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碰面?
黑夜之中,突然撞在了一起,然后混战一团;还是他折断树枝的声音,被黄玉芬听到,紧接着揍他个措手不及;抑或我们现在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正在瞄准我们中的一个?
我们继续在林子里转着,不知道转了多久,我想过一万种和李舒然相遇的方式,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寂静中,我听见一个女人在叫我的名字:“马路,你在哪儿?”
我悲喜交加,是张凡双的声音。
我猛然站了起来,仰着脖子像狸猫一样竖着耳朵听。
“马路,你在哪儿?”我确定是张凡双的声音,只是声音非常微弱。张凡双果然活着,我站直的身子被黄玉芬硬生生地压了下来,她伤得如此之重,也不知道哪来的这点儿力气,把我压到了地上,憋着嗓子说:“小心是圈套!”
“去你妈的!”如果我足够冷静,也许会意识到黄玉芬是为了我好,但我当时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张凡双的呼叫声像指南针一样,指挥着我在这黑暗的林子里前进。现在不是黄玉芬带着我们,而是我带着他们。根据分析,我觉得张凡双的呼叫声应该来自那片泥潭。
我兴奋之余,突然又冷静了下来。黄玉芬说得没错,这有可能是诱饵。
我弯着腰保持着进攻的姿势,尽快往那片空地而去。张凡双的求救声再次传了过来,然而奇怪的是,我在动,她似乎也在动,总是和我保持着距离,就像塞壬女妖的歌声似的,把我们引了过去。
白色的区域越来越大,眼前也渐渐地清晰,黄玉芬的墓碑在空地的那一头,有一个黑影趴在那儿,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我们从后面绕过去。”黄玉芬说。
我们在林子的边缘,蹲着身体,绕了一个圈,那个黑影还是没有动静。
黄玉芬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冲着那个方向丢去,小石子蹦了几下,停在了那个黑影的边上。四周一片寂静。
黄玉芬从包里掏出了一根绳子,前面带着钩,朝我努努嘴说:“用这个!”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瞄着往那个黑影掷去,第三下的时候,钩住了黑影的腰。
“一二三!”黄玉芬喊着口号,我们把那个黑糊糊的影子拉进了丛林。借着微弱的反光,我看清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这个黑糊糊的玩意儿依旧一动不动——居然是一具浑身上下都滚满泥浆的尸体,显然刚刚从那泥潭子里捞上来。
我吓了一跳,心中泛起不祥的预兆,双手把其脸上的泥巴撸下来,是个女人,但不是张凡双,更不可能是李舒然了,又是个陌生人。我把尸体凑到眼前要看个仔细,那具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夜里盯着我。
我脑门上顿时渗出一排汗珠,背上像针刺一样疼痛难忍,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觉得这回完了。我触电似的放开双手,双腿乱蹬着往后爬。
诈尸这玩意儿听说过没见过,谁也不想看到。更要命的是,那具尸体竟然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背着光,黑漆漆地竖在我面前。
我回过头去看另几个人,黑暗中脸部表情看不见,但我想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黄玉芬明显也被吓着了,站在那不停地颤抖,有点儿像疾风中的小树苗,她的手牢牢地握着枪把,似乎连举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开枪啊!”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出自本能地吼了一声。黄玉芬这才反应过来,举起枪,正要扣动扳机,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
先前的男青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猛地向黄玉芬扑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就在我的眼前发生,更加意想不到的是,黄玉芬似乎早有准备,她对准那具尸体的枪口,瞬间转回来对准了男青年。“轰”的一声枪响了,火星四溅,那个男青年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再接下来就像拍电影一样,他滚动着身子,在黄玉芬第二枪射出来之前,躲过了致命一击。
怎么回事?又是一记枪响。黄玉芬用的是双管猎枪,换上子弹肯定来不及,这一枪不是她射的,我顺着火星儿望去,是那个女青年在树后用手枪射击。
黄玉芬钻进了密密的树林子,他们猫捉老鼠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唯独就是没有人答理我。我正被恐惧和茫然双重煎熬着,突然发现,在这个游戏中,我并没有闲着,就在他们互射的当口,假装“尸体”的人已经迅速移动到我面前,浑身湿漉漉的泥巴泛着酸气撒满地。我站起来,连和她打个照面的工夫都没留,直接转身开跑。
又进了树林里,我不顾一切地向前,直到四周恢复寂静,我再次变成了孤身一人。原本要救张凡双,未料节外生枝多出来一具“尸体”,她还盯着我不放,那些我不知道身份的人也钻进了林子,好了,这回更热闹了。
黄玉芬怎么就和那对男女突然交上火了?我想不明白,貌似起源于那具尸体。男青年扑过去撞开黄玉芬就是为了不让她射击?还是说趁着她走神,才找到时机下手?
我觉得前一种可能更大。要论时机,从一进到那个屋子里,他就有的是机会,何必等到现在。而且黄玉芬虽说也被吓得不轻,可还是反应敏捷地转回了枪口,很明显她早就有所防备。
这事容不得细想,原本就疑惑重重,细想之下,更是悬念迭起,但好处在于让我冷静了下来。诈尸应该是不怕枪击的吧,如果这点成立的话,那么男青年撞开黄玉芬是为了救那具“尸体”,或者说那女人压根儿就是活人,躺在那儿故意吓人?
但她为什么浑身淤泥像刚刚从泥潭子里捞出来一样呢?说起泥潭,我突然记起刚从泥潭子出来的时候,黄玉芬非常紧张我脚下缠了什么东西,现在结合当下发生的事情再想想,这泥潭子里究竟有什么?
这些问题都抛开不谈,男青年和“尸体”是一伙的,“尸体”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在等着我们靠近,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具“尸体”是通过张凡双的呼叫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那么张凡双现在又在哪里?几根线索纠缠到了一起,从他们的行为来分析,那对陌生男女和黄玉芬明显心照不宣,我打赌他们知道这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唯独我对此一无所知。
李舒然在哪里,张凡双在哪里,那对陌生男女和黄玉芬现在又在哪里?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我闷着头边想边走,那个久违的喘气声又传出来了,我差点儿把它给忘记了。它也不甘寂寞地跑来凑热闹。
我辨别着喘气声的方向,还是辨不清,我摸到了一棵大树,靠在树上,警惕而又紧张地看着看不见的四周。
那喘气声抑扬顿挫,越来越明显,天骤然下起了雨,我摸着滴到脸上的雨滴,黏糊糊的,放到鼻子前一嗅,一股熟悉的酸腐味扑鼻而来,这不是雨,我背靠的树上有东西正吊在头顶。抬头望上去,先前的那具“女尸”正倒挂在树上,冲着我咧开嘴笑,还没等我缓过神来跑开,她突然开口说话了:“我拉你上来。”她向我伸过来一只手。
“什么?”
“女尸”不回答,用手指了指,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出去,又看到了熟悉的绿光。是狼!前面那几条被“喘气声”赶走的狼,现在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直逼我而来。“再不上来,就来不及了!”“女尸”说道。
狼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一个飞跃就到了跟前,我来不及细想,还没等我把手伸上去,后领子就被那具“女尸”拎了上去,我被拎到了一个树杈子上,和“女尸”面对面地坐着。刚刚脱离了险境,现在又吉凶未卜。
“你是谁?”我壮着胆子问道。
“别怕,我是人!”
原来是个女孩子。
底下的狼没有放弃,拼命往上跳着,想要把我拉下树,嘴里发出着野性的兽鸣。喘气声还在,但似乎和先前不一样,这七八只狼这回并没有因此害怕而散去。这喘气声也有些不一样。
似乎是为了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女孩开口说:“这些畜生是被驯养的!”
“驯养的?”我有点儿明白她的意思了。这喘气的声调是不同的,是向这群狼发出命令的信号?
“谁会驯养狼?”
“除了他还有谁?”
“他?”我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女孩说的不是他,是她,指的是黄玉芬。
“没错,”女孩回答道,“她现在正往这儿赶来。”
话音未落,我就听到“吱嘎吱嘎”的枯枝折断的声音。林子暗看不清,但狼嗅得到人的气味,所以黄玉芬通过这种方式来找到我们。
黄玉芬究竟是敌是友?我分辨不清。更要命的是眼前还坐着一个浑身布满泥浆的陌生女人。她的话我就能信吗?那女孩突然伸出手来把我的头用力地按下去,我右拳直击她的腹部,等我明白过来她这么做是为了躲过黄玉芬射过来的子弹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失去了平衡,树杈子本来就细,在枪响的声音尚未彻底消失之前,我一屁股落到了地上。
摔得有点儿闷,可根本来不及缓过劲儿,一只狼就扑了过来,尖锐的牙齿,深深地嵌入我的左手臂,我抬腿猛蹬过去,手臂钻心地疼,根本摆脱不了它。另外几只狼也扑将过来,当我基本已放弃抵抗听天由命的瞬间,其他跃到半空中的狼,突然倒在了我的面前,嘴里发出悲鸣声,狼群顿时散开了。在最紧要的关头,男青年开枪救了我。我顿时意识到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了。“小心,黄玉芬就在左边的树后!”我大声地喊着,黄玉芬的枪只能发射两颗子弹,男青年在我的提示下,占据有利地形,朝那个方向又开了一枪。
“嗯”的一声,有人中弹了,是黄玉芬,我一阵欣喜,男青年小心翼翼地举着枪走过来,我和他并排而站,一步步朝着黄玉芬所在的那个位置走去,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好像死了?”
“嗯!”我长舒口气,暂时脱离了危险,黑暗中有个熟悉的人影向我走来,我眯着眼看清后脸色骤变,是李舒然,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那个女青年,她就跟在李舒然身后。
我转过头去望男青年,他正举起手,然后用枪柄狠狠砸中了我的脑袋,昏迷之前,我看见李舒然正向我走来……
这也许是我经历的最漫长的一个黑夜,黑夜之中,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只是不间断地有一些影像出现在我的眼前。张凡双、李舒然、黄玉芬,那些个陌生的男女,他们的脸像幻灯片,在我的眼前晃过。
似乎时光倒流了,从下飞机开始,李舒然的笑脸又清晰起来,顺着这条脉络,我重新走过那条山路,在寒冷的冬夜滑下山坡,进入那座诡异的树林。树林里莫名其妙地多出那么多人来,看似巧合,却早已因为一条不为我所知的线索,扭在了一起,高潮部分就是我终于明白,这个林子里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思维一下会变得如此敏锐,难道这就是临死之前的异象?我听到黑暗中还有人在一旁说着话:“左手臂肌肉撕裂,没有骨折,轻微脑震荡。”
眼皮像被黏住了一样地沉重,奋力睁眼只是一种奢望。我很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说话,却是徒劳。这要命的经历,最终还是不为我左右,我在想死就死吧,唯一遗憾的是,还搭上了张凡双,她现在在哪儿?我拼命想喊她的名字,在临死之前以求一个安慰。
突然有人一下子握住了我的右手,我听见有人在说:“他醒了!”
眼缝里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相较前面而言,那股黏合眼皮的力量,好像是在慢慢地失效。我看到头顶白色的天花板,中间有一个圆形的灯罩,灯罩里充满了白光,一张脸来到我的眼前,他摸摸我的额头,翻翻我的眼皮,然后点了点头。
“马路,马路!”我听见了轻轻的呼叫声,睁开眼,看到一个从来没见到过的中年人,自我介绍说是J市的公安局局长。
一连两天,我都在昏迷中摇摆,短暂的清醒,虽然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还是让我意识到自己获救了。我还没有体力去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把一肚子的疑问都交给昏迷时的梦境。它若隐若现、虚无缥缈,只能让我更加困惑。
我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象,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只是有些发烧,养两天就好了!”我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周炳国的脸,随即又昏迷过去。
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天。某一天清晨,太阳斜射到我的脸上,让我感到温暖的时候,我才确定自己确实还活着。护士递过来一碗小米粥,喷香暖胃的流体,让我对生命顿生依恋。病房的门打开了,是周炳国。
他向我讲述了后来的全部经过。我被人丢弃在一条盘山公路上,同样获救的张凡双,当时就在我的身边。有人报警说出了我们的位置,并根据我身上的证件联系上了公安局,然后公安局出面联系了周炳国,所以我们没有冻死在荒郊野外。除此之外,还有树林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正是黄玉芬。
J市公安局组织人力,展开搜查,找到了黄玉芬的尸体,还有她的家。那些娃娃里果真嵌进了人的眼珠子。我在昏迷的时候不停地在说着:“那个泥潭有问题!”
出于负责,公安局组织人手清理了那个泥潭,结果在泥潭底下总共发现了七具婴儿骸骨。他们全都被残忍地挖去了眼珠。J市公安局怀疑,这七具尸体正是十几年来本市婴儿失踪案中大部分的主角。
“张凡双现在怎么样?”
“她还行,在医院疗养,没有外伤,只是心理上有些小创伤。”
我看着周炳国,确定他不是为了安慰我撒的谎,然后问他要来一根烟吸了口,喷出白色的烟雾。
吸了半根烟,我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周教授,你知道为什么吗?”周炳国没有回答。
“你知道为什么他不杀我们,反而带我们去找一个专门虐杀婴儿的变态杀手吗?”
周炳国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最后说道。
李舒然给我下了个套,动机不明,身份不明,我开始以为是因为经办此案,所以陷入其中,后来才知道,我不仅仅是作为办案民警才被卷进来的。其实这只是个开始,后面的发展,更说明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J市之行一败涂地,虽说无端牵扯出了一起虐杀婴儿案,但功劳几乎与我无关。当地警方正在不遗余力地侦破此案,从我一恢复清醒开始,就不间断地有专案组的民警,还有一些刑事勘察人员来询问,我一一作了回答。
他们的素描专家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按照公安局长的说法,这人有着近20年的工作经验,是J市最好的画人像的技师。他叫赵驰翊,清瘦有神,戴着一副眼镜,梳着三七开的分头,不仅带着画板,在我“老王即是李舒然”的执著观点下,还调来了监控录像。他希望我能够更直观地模拟出李舒然的画像。面对录像里那个戴着帽子模糊的身影,我时而觉得不像,时而又觉得那就是他本人。由于和李舒然接触的时间大部分在晚上,唯一一次近距离照面是在车站广场下,所以只能说:“让我再见着他,肯定认得出来。”
赵驰翊耐心地辅导我恢复记忆,他把几张透明的画有不同形状五官的塑料卡片叠在一起,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排列着这些器官的组合,最后终于弄出一张能够让我信服的脸。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客观,多少是自己主观臆断出来的。
包括那对陌生男女和那具女尸的模拟像,协查通告终于发了下去。原本我以为很快就会有消息,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就李舒然整个行动的严谨性来说,他敢这么做,很明显准备了不止一两天。只是我不知道那两个陌生人与那具女尸和李舒然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至于他现在究竟躲在哪里,这个问题我并没有觉得过于惊奇。对黄玉芬的调查起码说明要在人群中隐藏起来并非不可能。她是医院的护士,12年前生下了一个患有血溶症的男孩,出生后出现严重的黄疸症状,一周的紧急治疗也没能挽回孩子的性命。新生儿血溶症并不是一个高死亡率的病,但偏偏让黄玉芬赶上了。原先我以为这其中会有一些“猫腻”,黄玉芬无处诉说才导致人格变异。但听说当年她似乎异常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是因为身为医务人员,早就明白生死由天的这个道理。按照时任院长的说法:“黄玉芬同志是个党员,有这样的思想境界很正常。”
医院出于照顾,还是在经济上对黄玉芬作出了补偿,一年之后她辞了职,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事发,大伙儿才想起来当年的这件事并没有在黄玉芬的心里熄灭。她躲在杳无人烟的地方,憋着怎样的仇恨,才让她在接下来的数年里一口气虐杀了7个婴儿,来“纪念”自己的孩子?
至于她究竟和拐卖集团是有买卖来往,还是自己诱拐的,现在还在调查中。我对这些都颇有兴趣,巴不得立马能够进入专案组查案。
可J市的公安局长说,我还是要注意身体,这事就留给他们来办好了。这是客气话,可言外之意我还是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别在这儿碍事了,说是要来查悬案,未料自己性命难保,还是别添乱的好。
照理说我一再坚持,也能留在J市继续查案,而不是像现在“打酱油”似的就此消失。然而,局长也一再坚持我回去养伤,过分的关怀,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合常理。
其实这次我身体并无大碍,除了一些零碎的外伤,医生说主要是因为精神过于紧张才导致的昏迷,可局长既然表态了,我还能说什么?J市公安局局长临走前,一再向我们表示感谢和歉意:“帮了那么大忙,而且还受伤了,让我们怎么好意思!”
对于局长这样的感谢,我只能报以苦笑,我知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有台阶下。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能旁敲侧击地来了解案情的进展,直到我回到本市一个星期,依然没有更多的消息。
一个星期以来,我躲在房间里看电视、睡觉、喝茶,对着窗外的江水发呆,但实际上想想也知道,如果心能够平静,反倒怪了。
张凡双早我两天回到本市。在J市的时候,我们在病房曾见过面,是我去看的她。她的外伤较我相比还要轻些,但心理上的创伤一定比我严重得多。李舒然从泥潭里拉出她之后,就把她蒙上眼绑在树上,在此之前,她知道我对李舒然就是嫌疑人的猜测。
试想一下,一个年轻女子被绑在漆黑的丛林中,该是怎样的恐惧?她除了无助地呼唤我的名字,别无他法。而就在半小时前,她唯一可以求得帮助的人,却失信放弃了她。这也许是张凡双一生中最黑暗的阶段。我们在病房里见面的时候,她努力装出已恢复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对我的信任感,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建立起来了。
原本她应和我一起回来,但她的男友闻讯之后,迅速赶回了国,在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也许是恋人的安慰,所以提前两天出院,回到我所在的城市与男友相见。一想起此刻她没准儿正躺在男友的怀里,重塑安全感,我就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回到我所在的城市之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在海军后勤部第二招待所住了一个星期,省得听母亲唠叨。
一周后的某天清晨,我被电话叫醒,看了看时间刚过6点,电话显示是周炳国,接起来之后,他问我恢复得怎么样了,休息了一个星期,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工作。
“怎么了,难道有什么新发现?”
“新发现谈不上,昨天晚上我给J市公安局负责此案的闫磊打了个电话,那小子开始支支吾吾还不肯说,后来被我缠得没办法,才透露一些有关黄玉芬的信息,黄玉芬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没多久就离婚了,没有孩子;第二次嫁给了她所在医院的同事。确切地说都不能算是同事,只是个临时工,是当时他们医院停尸房的值班管理员,叫刘定伟,后来这个刘定伟辞职下了海,干起了运输公司。”
看来他并没有放弃,就在我休息的这几天里,他一直没有闲着,这个老顽童拥有和他年龄与身份极其不符的固执,想想也不可能就此罢休。
“那现在怎么办?”我背靠在墙上,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
“这事还得你去比较合适,我在他们眼里怎么说也只是个教书匠,老是去缠着人家问东问西,名不正言不顺。”
“只能说试试。”我的手有点儿颤抖,周炳国没有把话说明,但什么意思早就不言而喻了。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我还是知道的,周炳国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思路。
李舒然在对嫌疑人的分析中,曾说过他之所以停止屠杀是因为结婚,并且有了孩子;而李舒然和周炳国最初对嫌疑人的描述中,都包括“一定程度上了解身体构造,有一辆车”之类的描述;在树林里,黄玉芬曾说过她了解他,这么多信息单独看并不说明什么,可放在一起,可供联想的余地就实在太多了。
尽管内心激动,但还是不能把话说满。现在可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李舒然就是老王,或是黄玉芬的丈夫刘定伟,那么就会有个很令人兴奋的可能——李舒然即是当年大悬案的凶手。
这个可能令一个明显的脉络浮出水面,能让所有的疑问都得到解释:
1.当年李舒然大屠杀之后,从痛恨女人到爱上了黄玉芬,与她结婚生子,停止屠杀。
2.在他们的儿子病逝之后,黄玉芬成了虐杀儿童的杀手,因为儿子的死,导致李舒然痛恨黄玉芬,所以有动机要杀了她。
3.他本身就是凶手,所以格外关注警方对此案的态度,因而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4.李舒然对黄玉芬,还有他自己再了解不过。正如周炳国所说,对于变态杀手,除非他自己想说,否则没人能够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李舒然说的都是自己的事儿,所以能够如此诡异,讲得又头头是道。
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根据以上推测,事件发展的脉络是有了,可是逻辑呢?李舒然为什么要自己在网上向我们说明他自己的人格和心理特征?为什么杀黄玉芬,要绕那么大个“圈子”,带着我们一块儿去谋杀现场?杀了黄玉芬之后,他为什么不杀我和张凡双?
逻辑说得通,但疑问举不胜举,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这其中有太多令人费解的东西。“教授——”我刚要开口和他探讨心中的疑惑,没想到被他打断。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想问的所有问题,我也一概不知道,”周炳国几乎用无赖的方式来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但不管怎么说,直觉告诉我,那起大悬案,李舒然一伙儿还有黄玉芬,他们被一条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线索缠绕在了一起。至于这条线索究竟是什么,就要靠我们查了!”
尽管护士并不是紧俏炙手的行业,但作为女性,在婚姻天平的一端,这个职业还是能够增加砝码的,即使嫁得不理想,但也不至于委身于一个看尸体的临时工吧?这是我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反复思考的问题。我接着前面的思路往下想。
我回忆着在树林子里,黄玉芬说了解李舒然的语气,没有一个女人对离婚的丈夫有那种错综复杂的感情。现在我已经不是一线警察了,不可能采取假设一种可能再通过细致的调查,来佐证这种假设成立与否的侦察模式。我只能想象,想象这种“可能”成立的话,李舒然会是怎样一种诡异的心理逻辑。
一个女人嫁给一个变“好”的变态杀手,然后自己就成为了变态杀手?这其中的概率有多大?我的脑子有点儿不够用了。在心理学的范畴有没有这样的研究结论?难道黄玉芬在潜意识里就有杀手的情愫,正是这些难以名状的气质才让她和李舒然彼此相互吸引?
如果黄玉芬自己不自首,不知道要过多久,警方才能发现这起深埋多年的案子。而李舒然做到了,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除却以上,还有一个更要命的是,按照时髦的话来说,李舒然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有了同伙,起码多了一男两女,为数不少。那这些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