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卫燕从床上醒转的时候,天色已是大亮。
宿酒未醒,她依然有些头重脚轻的。
下了榻,丫鬟端来净面的水,服侍她洗漱。
卫燕接过脸帕,问她,“昨日夫君回了吗?”
小丫鬟一脸狐疑,“回三少夫人,三公子昨夜没去前院吃席,比您回得早,点了灯在屋里头读书。”
卫燕脑中一嗡,回想昨夜之事,依稀都浮现在了眼前。
昨夜她吃醉了酒,好像做了很多逾矩之事。
思绪渐渐清明,回想那一幕幕荒唐且大胆的行径。
卫燕只觉脑子发懵,脸一下红了。
“你先出去吧,不必伺候了。”
怕被丫鬟看出自己的窘迫,她将人遣了出去,独自一人冷静冷静。
丫鬟出去后,卫燕整个脑子嗡嗡的,还处于一阵又一阵的面红耳热之中。
昨夜她……
她好似……
亲了江桐。
江桐向来是恪守礼教之人,昨夜她醉酒后,如此的大胆之举,会不会把江桐惹恼了?
她在屋内坐立难安,提步来到菱花槅窗前,推开窗扉透透气。
不远处的树荫下,仆妇们正在说笑。
方才那个小丫鬟也在其列。
“你说她莫不是昨夜被气糊涂了,今早还巴巴地问我呢,公子昨晚回来了没有?”小丫鬟用手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哎呦,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另一个着粉裳的丫鬟笑道:“昨个我瞧得真切,三少夫人回去不久,三公子就黑着脸从屋里出来了,你说还有比这更让人颜面扫地的是吗?”
众人笑作一团。“见了她,三公子连书都读不进去了,能让人不生气吗?”
直到一眼尖的婆子瞧见立在槅窗前的卫燕时,一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
众人的笑声在此刻戛然而止。
卫燕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心中却五味成杂。
那婆子看出她神情不愉,最先跪倒在地求饶,“老奴该死,求三少夫人恕罪。”
其余几人见此情状,也都不是傻子,识趣地赶紧跪地求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见他们战战兢兢地跪地求饶,卫燕心中却是半点波澜也生不出来。
在方才听到昨夜江桐黑着脸出门的时候。
她早已心如死水。
她一言未发,沉静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轻轻阖上了窗扉。
静静的庭院内,徒留丫鬟婆子们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而屋内,阖上窗子的卫燕只觉得心神俱疲。
她再次躺到床上,打算小眠一会儿,将这些繁杂惹人心伤的念头从脑中赶出去。
可哪有这般容易。
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满脑子想的都是江桐昨夜该是冰冷、怎样生气的一张脸。
想着想着,她就又不争气地鼻尖酸楚,红了眼眶。
她为何总是这么丢人。
在江桐面前,她好像是不着寸缕的跳梁小丑。
早已把曾昔满身的矜持与风骨,全数丢尽。
整整一日,卫燕都未进米水。
昏昏沉沉之际,她可以暂时忘却那些羞耻的记忆。
可每每意识清醒,却又是另一番耗神心伤。
在这期间,江桐一直未归。
卫燕反倒是希望他不要归来的。
只因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夤夜时分,整个江宅都浸在一片黑漆漆的夜幕中。
一场雷雨,不期而至。
骤风吹起,大雨倾盆,廊庑上的风灯被吹得摇摆不定,明灭跳动。
东院内,满地婆娑摇晃的树影,在轰隆作响的雷声中,如同鬼魅。
“啊——”
回廊下,一声尖厉的女人惊叫,划破了沉静的月夜。
“别过来——你别过来——不是我害死你的,不是我,你要找就去找秦茹——是她——是她派人来杀你们的!”
晨辉堂前,黑漆漆的廊庑下。
崔梅披头散发,整个人瑟缩在地上,面容苍白如纸,她不知是撞见了什么,整个人陷入一种极度恐惧的癫狂。
东院众人因为动静,全部被惊醒,披着衣裳出来,齐齐看到这样一幕。
惊愕不已。
提着灯笼的江桐,身着染血的白衣,一步步朝崔梅走过去,瞳仁黑漆漆的,仿佛深不见底的洞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轰鸣的雷声骤然乍起。
崔梅吓得抱头鼠窜,惊魂不定。
“我……我不知道,是秦茹派的人去杀你,你要报仇去找她,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桐微微俯下身子,鲜红的血滴自他的白衣滚落,他盯着崔梅。
“那你为何要害怕?”
崔梅嗅到那满地的血腥气,看见他黑的没有半点瞳仁的眸,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你们这些年,到底在合谋什么?”
江桐加重了语气,伴着雷鸣,如有回响。
崔梅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的喊道:
“是她逼我的!她欲吞没二房留下的家私,我是被逼的,被她胁迫的,我是不得已啊,子瑜!”
“你别杀我——别杀我——”
崔梅一顿鬼哭狼嚎地吼完,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不明所以的众人看着这一幕,俱是又惊又诧。
江琉最先冲向崔梅,将她抱在怀中,焦急不已,“母亲,你怎么样?大夫,快叫大夫。”
江桐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将染血的外衣脱下,丢在地上,转身对着这几日因为江琉大婚而宿在东院的一众族亲们,朗声道:
“族老们,都看见听见了吗?”
众人立在廊下,面上神情复杂难辨。
方才的闹剧够清楚不过了,明眼人都能看懂。
江桐今夜弄这一出,就是想让族中尊长们替他讨回公道。
大雨滂沱,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江老太太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她应当已在路上听到了风声,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在她身边,立着面色煞白、神情紧张的秦茹,替她打伞遮雨。
江老太太立在雨中,劈头盖脸指着江桐就是一臭骂。
“子瑜!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逼死从小到大照养你的亲叔母吗?”
“干什么?”江桐立在廊下,身姿单薄,却笔直如松柏。
他冷冷嗤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祖母为何不问问身边的人,这些年都对我做了什么?”
江老太太沉默了,她自然是知晓这些年秦茹背着她的所作所为。但她却是默许了这一切的,除了这次秦茹鬼迷心窍,对江桐痛下杀手一事她不知晓。
其他的,占了二房的产业为江家牟利,则全在她的眼皮底下,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的。
于公于私,她又何尝不想将二房那份挪为己用?
所以秦茹有魄力这么做,正好全了她心中所想,成了她手中可用之刀。
可偏偏……
到底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秦茹竟然会日复一日猖狂到想到要谋害他性命。
江桐被逼到这个份上,如今反咬他们一口,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江老太太叹了口气,软下了态度。
“子瑜,江家对你不薄,何苦闹到这样难看的田地?”
她手中不停捻着佛珠,口中念叨着阿弥陀佛。
“子瑜,有什么误会咱们大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商量,都是一家人,流着相同的血,有什么事是不能开解的呢?”
“这些年,若是你觉得江家亏欠了你,你叔母世母有哪里做得不好,我老婆子替你教训她们,把江家欠你的统统补偿于你,可好?”
雨幕连天,哗哗的雨声中。
江老太太一双眼角缀满皱纹的眸子凄凄切切望着他,低声下气的模样很是卑微,令人怜悯。
她自认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意味着她愿意让秦茹还给江桐所有的一切。
家和万事兴,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她老太婆还是懂这个道理的。
从前她确实因为江桐年幼无知,纵着秦茹对他亏欠良多,但现在他成家立业了,很多东西,是该物归原主了。
江老太太现在的态度算是完全向这个小辈服软认输了。
且她以为自己的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
江桐定然不会再不肯退让了。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
江桐立在廊下,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神情冷峻,漆眸如霜。
眼神中的那份坚定,始终半点都未松动的。
翠微居内。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卫燕从梦中惊醒。
卫燕披衣坐起,整个人还处于懵怔中。
门口却已经传来了齐氏着急的呼喊。
“三弟妹,快开门。”
卫燕急急忙忙下榻去开门。
方一打开门,就看到齐氏着急忙慌的一张脸。
她一把拉住卫燕的胳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大事不好了,三弟妹,你快去正堂看看吧,三弟把所有的族老都叫去了,提出说要分家。”
“分家?”
卫燕愣住了。
齐氏柳眉蹙起,檀唇翕合。
“是呀,其中发生的缘故来不得同你细说了,反正眼下正堂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三弟铁了心非要分家,把老太太都快气倒了。”
听了齐氏的话,卫燕察觉到事情紧急,赶忙穿戴好衣物。
齐氏见她收拾齐整,急急切切地便拽了她出去。
一路上,她脚步不停地絮叨着。
“三弟妹,你去劝劝三弟吧,子轩说了,眼下能劝动子瑜的,估计就只有三弟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