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此刻已经完全失控,不管不顾地往前奔驰,眼看离断崖越来越近了,周遭的一切景象都如过眼烟云般,浮掠而过。
身后是追来的重重山匪,喊声震天,包抄而来,将他们的后路全部切断。
卫燕缓缓伸出手去,够向江桐。
双手相触的那一刻,江桐十指紧扣,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闭眼,跳!”
江桐话音刚落,便将卫燕用力拉了过去,用手圈住她的腰,带着她纵身跃下了马车。
因为害怕,卫燕紧紧闭上了眼睛。
两人因为马车的惯性,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激烈的撞击让卫燕浑身都像是散了架,睁开眼睛,却见江桐发丝凌乱,面上、颈项皆生出不少细碎的血痕,给人破碎之感。
可想而知,两人眼下是有多么狼狈。
可局势容不得她多想,身后的山匪还在追赶,气势汹汹,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江桐见情势危急,没给她喘息的机会,便一鼓作气地带着她往断崖边奔去。
然后义无反顾的,毅然决然的。
与她携手跳了下去。
“害怕就抱紧我。”
这是江桐最后对她说的话。
一连串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卫燕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就已坠入倾泻而下的瀑布之中。
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搂住了江桐的腰,一刻不敢松开。
坠入湖底的时候,刺骨冰凉的寒意席卷而来,卫燕只觉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滞了。
好在她从小是通水性的,借着身体的浮力和残存的意识,一点一点挣扎着,倾尽全身力气,从湖底缓缓钻出水面。
浮出水面后,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寻找江桐。
方才落入水中的巨大冲击,生生冲开了她与江桐,使他们分散了。
卫燕在湖面上扑腾着,游目四顾都寻不见江桐的身影,不由地心急如焚。
在她的印象中,江桐是不识水性的。
还记得他寄住侯府那段时日,家中曾有兄弟捉弄于他,将他推入后花园的池塘,看他沉塘溺水,求生挣扎,以此为乐。
后来她气冲冲地将此事状告父亲,让父亲狠狠地教训了那几个顽劣的兄弟,从此以后,府中便无人再敢欺辱江桐,捉弄他取乐。
事后,她并未让江桐知晓此事是她帮他出的头,但却从此牢牢记住了一件事。
江桐不通水性。
可眼下目光所及之处,全然寻不到江桐的身影,卫燕急得快哭了。
她甚至怨恨自己方才为何松开手,把江桐弄丢了。
可干着急终归是无用的。
她不能坐以待毙。
遂深吸一口气,重新钻入水中,去寻江桐。
时值秋日,虽说岸上秋高气爽,温度不低,可水下却是凉得彻骨,卫燕努力克制着身体的打颤,在水下屏息凝神,寻觅江桐的踪迹。
可寻觅里良久,终是一丝踪迹也未寻到。
就在她感到绝望的时候,不远处一块湖底崖石后头,一抹素白衣裾映入她的眼帘。
卫燕又惊又喜,赶紧游过去。
果然寻着了江桐。
他的衣角被湖石纠缠住,所以才久久没能浮上水面。
此刻江桐双眸紧闭,已然昏迷了过去。
卫燕心疼不已,赶紧将他的衣袍扯出,托着他的身体浮出水面。
终于,在费尽千辛万苦,整个人几乎脱力,卫燕把江桐生拉硬拽到了岸边,脱离了危险。
上岸后,卫燕丝毫没歇息,推着江桐的身子斜侧过来,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让他把呛着的水吐出来。
江桐呛了不少水,在卫燕反复拍打下,一连吐出了好几口水。
见江桐把水吐出来了,卫燕如释重负,用手指试探了下江桐的鼻息,感受到那起伏的气息,方才真正放下悬着的心,彻底松了口气。
只要江桐还活着,便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方才经历过的九死一生还历历在目。
回想两人绝处逢生、携手共进退的一幕幕。
卫燕一时间百感交集,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俯下身子,轻轻拥住昏迷的江桐,泪流不止。
那是种劫后余生地喜极而泣。
杭州江府
正院内,当家主母秦茹一身花软缎比甲和襦裙,神色慵懒地立在连廊之下,手中拿了根细长木枝,逗弄着笼中的绿嘴鹦哥。
正值午后,天光透过云影洒下来,满地斜晖脉脉。
经了昨夜一场大雨,院中花叶落了满地,草木却愈发葱茏繁茂,金秋时节,清风习习,空气中都弥散着清新的味道。
婢女迎着一个身着暗花长褙、白玉罗裙的女子走进院子,对着她福身禀道:“大夫人,三夫人来了。”
崔梅立在长阶下,垂着眼同她行了一礼,“长嫂。”
秦茹把下人屏退了,满脸堆笑地来迎她,“哎哟,弟妇来了,快进来坐。”
可崔梅这回却破天荒地并未领她的情,她退后一步含笑道:“进来坐就不必了,没得叨扰了长嫂,长嫂有什么话便在此说吧,一会重明还寻我去给子严布置婚房呢。”
一番话说得周全有礼,让人全挑不出错处。
但秦茹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婉拒,她愣了一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嗓音阴冷怪气起来。
“那些杂事自有下人去办,何必弟妇辛苦,若是人手不够,我院里的仆妇亦可供你差遣,弟妇随意去叫便是。”
秦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崔梅却像是铁了心与她划清界限似的,笑着道:“谢过长嫂体恤,不过,这种大婚之喜,叫下人办终归没有自己亲手布置兆头好,长嫂说是不是?”
见她故意地不肯留下,还拿各种理由来搪塞,秦茹的好脾气被磨没了,冷冷怪笑起来。
她将手中的逗鸟棒随意一丢,款步迈下台阶,走到她跟前,凑到她耳畔阴声倾吐:
“弟妇别忘了,你我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想临阵脱逃,可没那么容易。”
听了秦茹的话,崔梅的脸色当即变了一变。
半晌,她只得干巴巴地笑笑,缓解尴尬。
“长嫂说的哪里话,怎么会呢?”
秦茹并未给她留脸面,毫不客气地尖酸嘲讽起来。
“弟妇胆子小,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不只是没料到,竟是这般小,翻脸不认人的事也想做,我告诉你,你眼下后悔了,想把自己从这件事摘得干干净净,是不能够了。”
“昨日我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说是事情已经得手了。”
秦茹性子乖张跋扈,一贯是不惧与人撕破脸的,尤其是崔梅这样的软性子,她自来都是将她拿捏得死死的,不容得她有二心。
听到江桐身死的消息,崔梅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满眼都写着大惊失色、惶然无措。
阵阵后怕让她话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么快,就……得……得手了?”
秦茹满脸得意,笑得张扬。
“不然我找弟妇来做什么?就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知,让你也高兴高兴。”
对上秦茹阴沉沉的瞳孔,崔梅吓得浑身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下去。
她没想到秦茹下手会这么快!
她昨晚一夜没睡,打定主意要与秦茹划清界限,往后不沾此事,将自己从这件事上抽开身去。
可她终究还是天真了,秦茹怎会放过她。
单单这么一日一夜的光景,就把人彻底剪除了!
崔梅惊魂甫定,颤抖着双手攀住秦茹的衣袖,止不住地喃喃:“那……那……接下来怎么办?官府会不会查到咱们?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啊?”
秦茹瞧着她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屑一顾地嗤笑:“弟妇放心,此事我安排得滴水不漏,官府无迹可查,今后咱们只需各自守口如瓶,便可相安无事,弟妇可清楚了?”
崔梅还未从惊惧中回过神,只是讷讷的点头,“清……清楚了。”
秦茹一把扯住她的衣领,神情阴冷。
“记住,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否则,我定会让你,死在我前头。”
崔梅吓得不轻,气势上被秦茹完全压倒,战战兢兢地只剩下点头,“好……好……我记住了。”
见她顺服,秦茹眼中的阴沉一点点散去,松开她的衣领,替她抚平领口的褶皱,安抚道:“弟妇放心,你我的心只要同在一处,这往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崔梅惶惶不敢置否,眼神茫然而空洞。
这时候,院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两个身形修长的年轻公子健步如飞,径直朝她们走来。
其中一个瞧见崔梅,面露惊诧之色。
“母亲,原来你也在此处,让我好找。”
来人正是崔梅的独子,江琉,江子严。
他穿着一席航绸墨藤纹直缀,玉簪束发,模样生得星眸皓齿,俊朗秀雅,看人时目光炯炯有神,给人意气风发少年郎之感。
而立在他身侧,个头比他更高些,面容也更加沉稳端方的,是姜家的嫡长孙,亦是秦茹的长子,江柯,江子轩。
江柯给人的感觉与江琉完全不同,若说江琉是暖阳朗照的陌上少年,那江柯便是那行吟江畔的儒雅诗人,他一席轻衫,仪质温雅,通身皆是书卷气,所谓端方君子,不外如是。
他一上来便恭敬地同二位长辈作揖行礼。
“见过母亲,叔母。”
秦茹笑盈盈地看着儿子,抬手让他起身。
“我的好儿郎,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江琉玩笑道:“世母还说呢,把我母亲叫来也不同人知会一声,让我好找。”
秦茹含笑,也与他促狭,“哟,弟妇你快瞧瞧,我把你叫来谈天解闷,还被人怨怪上了,下回我可不敢了,饶了我吧。”
众人笑作一团。
唯有崔梅笑不出来,她苦着一张脸教训儿子,“子严不得乱语,如何能对世母不敬。”
江琉不敢再说话了,秦茹见气氛冷下来,连忙打起了圆场。
“弟妇莫要太严肃,没得吓坏了孩儿,子严方才到处寻你,定是有事相商,子严,是不是?”
江琉颔首,却是欲言又止,“母亲,我想……想……”
话未完,他突然躲到江柯身后,扯了扯江柯的衣袖,“还是长兄替我说吧。”
江柯看了眼躲在自己身后的弟弟,无奈地摇了摇道:“子严想同我一起去城郊秋猎,又怕叔母不同意,毕竟他大婚在即,杂事忙碌。”
江柯替江琉说完,崔梅久久未有响应。
秦茹见状,察言观色道:“弟妇,既然子轩子严都想去,要不咱们就答应了他们?那些婚前的杂事,咱们两个多辛苦辛苦得了。”
见秦茹这般说,崔梅顺势点了点头。
江琉高兴地雀跃起来。
“多谢母亲,多谢世母。”
山崖下,夕阳西沉,暮色一点一点笼盖四野。
江桐还在昏迷,卫燕守着他,一步也不敢离。
可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水边潮气太重,她们不能在此处过夜,得寻个干燥避风的场所。
好在不远处有个山洞。
卫燕便将江桐扶起来,将他整个身子勉强背起来,一步步转移到山洞中。
山洞中好歹不那么潮湿了。
可等夜晚来临,温度会越来越低,她和江桐若是没有火堆取暖,会活活冻死。
好在她和江桐身上都带了火石,只要捡来干柴就能生火取暖。
于是卫燕去四周寻来干草树枝,升起篝火,驱散寒冷。
干完这一切后,卫燕早已累得精疲力竭。
她靠着崖壁守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江桐,眼皮越来越沉,缓缓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只觉身子一会儿如坠冰窖、一会儿如遇烈火,格外煎熬。
她知道自己定然是又发烧了。
这一次烧得比上一回厉害得多,整个人的意识都是模糊的。
被发烧折磨得头疼欲裂时。
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倒下,她必须撑下去。
她要把江桐带出这困境。
她决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