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看着江桐走远,着急地想要去追,“小姐,姑爷走了,我去追他吧。”
卫燕却将碧草拦下,吩咐她收拾东西回家。
“碧草,莫要追了,咱们收拾好东西回去吧。”
碧草察觉出卫燕情绪低落,安慰道:“小姐,姑爷许是误会了,您莫要伤怀,今日的事情,咱们回去跟姑爷好好解释就好了。”
卫燕颔首,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转出了街市,一路穿街走巷,往家而去。
卫燕一家居在天水巷,是一处简朴整洁的小院,院里种了一株梧桐,秋日里,落叶便如同金色的地毯铺了满院,树底下摆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养了不少鲤鱼,寓意吉祥美满。
待她跨门而入,一条通体圆润的小白狗朝她了奔过来,一下窜进她怀中,冲着她不停地摇尾吐舌。
卫燕心情稍稍缓和,蹲下身子抱起小犬摸它的后背和脑袋,小犬呜哩呜哩地对着卫燕撒娇,一双乌黑油亮的眸子闪闪发光。
卫燕逗弄了一会小犬,便起身往主屋去了,小犬对着卫燕的背影哼唧了几声,便也乖巧地蹲在门口不出声了。
碧草一路上都察觉到卫燕的低落,有些不放心地跟着进了屋。
主屋内,碧草替卫燕脱下外衫挂在架子上,为她打来热水净手净面。
“小姐,要是做这些事惹得自己不痛快,今后就不要做了,没得坏了心情,多不值当。”
卫燕鞠了一把温水净面,摇了摇头道:“我若不做这些,家中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叫夫君如何能安心科考?”
“哎。”碧草叹了声,环顾一圈简陋的屋宇,眼眶立刻红了。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小姐,哪里过过这样的苦日子,跟着姑爷到杭州来的这几年,倒是把先前没吃过苦全部吃了一遍了。
她想起今日在集市中被人寻麻烦的事情,唉叹不已。
“可您如今都落魄成什么样子了?在街上抛头露面买脂粉,侯爷若是知道了,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了,就这样还不算,今日在街上,您还要拿出架势与那些市井泼妇吵架,奴婢哪见过您这样,当真是又害怕又心疼,实在不想见您在这般了。”
卫燕听她这么说,两道柳眉微微蹙了起来,倒不是因为委屈,只是因着她的不理解。
“碧草,你也觉得女子抛头露面便是错的?”
碧草垂下眼睫,默不作声了。
卫燕叹了一声,“如今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有什么不好呢?”
碧草双眸泛起了泪光,“小姐……”
她心疼不已,亦理解不了。
“可小姐您过去是多么温婉娇柔的姑娘,那些京城的高门小姐,个个都把您当成知书达理的闺秀典范,如今,这日子却逼得您变成了……”
碧草哽住了,说不下去了,垂着泪恳求她:“不如,您回一趟京城,求侯爷接济接济,侯爷从小到大最疼您了,一定不会放您不管的。”
卫燕知道与她说不通了,只好直截了当与她说明。
“碧草,你不必再劝我了,我是不会回京城的,另外,你若是想回去,我绝不会阻拦,我会替你写信给父亲,让你继续回侯府做大丫鬟的。”
碧草以为卫燕要赶自己,急得噗通跪倒在地,连声道:
“小姐,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碧草这辈子只认您一个主子,您无论如何也不要赶我走……”
卫燕将她从地上搀起,从袖袋中取出些银钱给她,“好碧草,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市场上买条鲜鱼吧,等夫君回来,我好给他炖汤补身子。”
江桐喜欢吃鱼,卫燕常常给他炖鱼汤喝,家中一年四季,最多吃的便是鱼,清蒸的、红烧的、醋溜的、煎炸的,卫燕每种都学着做过。
其实她自己,倒是不爱吃鱼的,儿时被鱼刺卡得狠过,闹来了大夫,吞了不知多少酸醋,才算好了,实在是不堪回首。
可因为知道江桐喜欢,成婚后,她总会给他做,陪他一起吃。
碧草听了卫燕的吩咐,当即便点头应下。
“好,我这就去。”
卫燕想起什么,又把她叫住道:
“再去冯记酒肆打一壶上好的杏花醉吧,天气凉了,夫君回来喝点酒能暖身。”
“好好好,什么都是姑爷姑爷的,小姐呀,真是对姑爷一百个好——”
碧草笑着拖长了嗓了应下,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碧草走后,卫燕坐在镜前,解鬓脱簪。
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如墨色的绸缎倾泻。
卫燕瞧着镜中的自己,无数回忆涌过心头。
如今她正值桃李,花一样的年华,其颜灼灼。
却总觉得好似有什么变了。
大约是那双乌玉般的杏眼,就好像是失去了曾经的灵气,被生活磋磨得只剩下疲惫。
回想起今日市集上所发生的一切。
卫燕倏然鼻尖酸涩,再次红了眼眶。
若说人前她是不能落泪,是必须强撑着一口气坚强面对的。
四下无人时,她却是脆弱的。
宛如漂泊无根的浮萍,卸下满身防备,终究归于平静。
碧草有点说得很对。
她从来不是那样锋芒毕露的女子。
相反,从小到大,父亲总说她太过柔婉谦和,不知争抢,半点不似他的性子,今后容易吃亏。
也不知道父亲若是看到她今日的表现,会不会为她抚掌称好?
思及此,卫燕苦笑着弯了弯嘴角。
想到白日江桐与她隔街相望,投向她的那束难以理解的目光。
卫燕更是心头泛凉。
他总是不能理解她的。
不管是最初在侯府、或是成婚后在江家,亦或是眼下她抛弃一切,跟着他来杭州做参军夫人,陪他过苦日子。
他对她,永远都是划了道心河。
疏离又淡薄。
可偏偏江桐天性就是个冷心冷寂、凉薄淡然之人。
卫燕不能强求些什么。
毕竟她第一次见他,就是被他身上这种清泠气息吸引。
就像是天边的一轮孤月,清冷高矜,耀耀其华,可观不可攀。
可即便如此,少不知事的卫燕却偏生是要迎难而上的。
她坚信这块寒冰终有被她焐热的一天。
她一直是这么身体力行的,不管日子再苦再难,她都会陪着江桐一起过下去。
江桐是她年少时心中种下的执念。
是她终日都要守候的山川日月。
尽管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她。
说她太过固执的,固执到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却也不得不由着她,因为她的倔强坚持。
可她现在。
对镜顾影。
却蓦然感到有些疲累。
卫燕闭眸养神。
眼前慢慢浮现起年少懵懂,在侯府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父亲捧在掌上的明珠,因着生母早亡,父亲对她付诸的宠爱是所有子女中最多的,亲自教养、事事亲为,可称得上是含在口中怕化,攥在手中怕碎,惜若珍宝,至珍至爱。
就连父亲娶了现在的继妻小越氏,也是因为她从前与母亲姐妹情深,待自己宛如亲女的缘故。
小越氏是母亲的幺妹,成为她的继母后,对她也是心疼不已,衣食用度一应都给最好的,比自己亲出的孩子还要好,不仅如此,她还教育家中兄弟姊妹多关照于她,让她不会因为年幼失恃,而性子软弱。
所以卫燕从小就被养得极好,不仅模样生得出众,才情风度亦是上品,再加性子淑柔温婉,落落大方,打小就被京中夫人们评为闺中典范。
及笄以后,前来求娶的王公子弟不知几何,其中不乏天潢贵胄,皇亲国戚。
所以父亲从来不担心她的婚事,只以为可以将她多留在身边几年,慢慢挑选最佳的郎婿。
可最后却是事与愿违。
卫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相中了前来家中寄住的远房表亲江桐。
第一次看见江桐,她就为其容色所羡,此后,在家学读书时,江桐的出人见地,卓绝文采,远大抱负,都让她深深倾慕。
还有便是那次山中遇险,是江桐孤身纵马,不顾安危地将她从野狼口中救出。
自那以后,她便铁了心地要嫁给江桐。
可因为江桐是江家偏房所出,自小父母亡故,跟着叔父叔母度日,父亲哪会同意她嫁。
所以为了嫁给江桐,卫燕只得绝食相逼。
最后,父亲实在是拗她不过,再加上继母的苦苦相劝,终于答应了远赴江家说亲。
就这样,卫燕嫁给了江桐。
江桐来杭州做参军,卫燕便抛弃京中荣华,成了他的参军夫人。
兜兜转转,这一切的因果。
都在她脑中盘旋了一遍,最后变成了无解。
“姑爷回来了。”
屋外头,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将卫燕所有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
是江桐回来了。
卫燕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不想让江桐看到自己的窘态,旋即披衣起身,推门走出去。
门外,江桐立在屋宇下,怀中抱着小白狗亲柔地抚摸。
暮色渐沉,夕阳的余晖落了满地,将满地的梧桐枯叶都笼上了一层暖金的华彩。
江桐立在光晕下,广袖博带,衣袂如雪。
从卫燕的角度看去,
他侧身而立,眉弓骨长,骨相流畅,鼻宇并若山峦,峻挺非凡,狭长寒眸此时因为怀中的小犬少了些冷意,多了几分暖色。
许是察觉到卫燕在看他,他偏过头,看了过来。
目光是一贯的冷漠疏离,薄唇轻抿,开口问她:
“如何呆立此处?”
卫燕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搓了搓双手。
“哦,正要去厨房给炖鱼汤呢,今日特意让碧草买了鲜鱼。”
“嗯。”江桐放下小犬,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突然道:“明日同我一起回趟江府吧。”
“嗯?”
卫燕有些惊异,不明白江桐为何突然要回去。
她当初便知晓江桐从江府出来的心思,江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巴他好的,因为幼失怙恃,那些人巴不得将他赶出去,好吞没他父母留下的财产。
她以为江桐不会再回去了。
江桐却道:“叔父寄来信了,四弟过几日要娶新妇。”
卫燕明白过来,应声回他:“哦,好。”
江桐又道:“此番回去,可找叔母多周转些银钱,往后,你便不要出去辛苦了。”
江桐的语调始终淡淡的。
却让卫燕心中猛然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