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队列整齐的大雁掠夺过天际。
绛紫色的天空只剩下最后一缕霞光,柳絮般的浮云流淌过天际,风轻轻荡开,浮云拼命地抓扯着这最后一缕霞光邀请它一同西坠,悄无声息地揭开春夜的帷幕。
萧玦负手而立,黄昏的余光挥洒在他身上,衬得身上长衫流光溢彩。
他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望着大雁南飞,望着天际的锦霞在一点点被吞噬,眼底好像也浸润了晚霞的光彩,变得波光潋滟起来,或许说,更像是被街头巷尾渐渐燃起的万家灯火温暖了冰冷的瞳孔。
身后脚步轻盈,昏黄的灯光缓缓而来,照亮他浸润在灰蒙蒙天空下的身影。
执灯的人怔在原地,默了一瞬,才踟蹰地开口。
“三爷,你怎么还在。”
萧玦回眸,灯火照亮他的瞳孔,映出一道袅娜的身影。
夜风蓦然扬起,翩枝身上的衣衫和绫裙被吹拂得扬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缕发丝遮挡在眼前,她下意识抬手将发丝挽至耳后,明明是简单又寻常的动作,却也有别样的勾人心魄。
“我在等你。”
萧玦仰起头,平声道:“是我请姨娘出来,自然要送姨娘回去。”
翩枝不自觉握紧手中的灯笼,动了动唇想要开口,半晌,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答得没有任何犹豫,并且毫不遮掩,让人踅摸不出错处,听上去就只是单纯地想送她回府,反而将她心中那些影影绰绰的小心思衬得可笑起来。可是她与他之间原本就不清不楚,他竟然还说这些带着深意的话。
她一时羞恼,低着头用脚尖挫着地上的土灰,语气不自觉冷硬起来。
“不必,我自己能回去。”
说完她提着灯笼,绕过萧玦想要离开。
就在将要擦肩而过时,萧玦突然伸出手抓住灯笼杆的前沿,以此拦住翩枝的去路,他的手一寸寸前行,从她手中夺过灯笼攥在手里,侧过身没再看翩枝,语气不容置喙道:“上车。”
“将才我说的话,三爷难道听不懂吗。”
“我说上车,听得懂吗。”
翩枝猛然深吸口气。
幽窄小巷月冷风寒,街坊百姓家中五谷肉糜的香气伴着风扑鼻而来。
“您究竟想怎么样。”
萧玦语气平平。
“送你回府。”
“三爷,我求求您放过我吧!”
她侧过头,望着萧玦的眼睛,字字锥心般地开口:“是,我承认五年前在上善居我与您关系匪浅,但是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跟您早就是陌路人了。如今沈兴的事已经了结,以后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实在不必再来往,我也不想再听到咱们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破事?”
“……”
萧玦静静地注视翩枝,脸上深色难辨,良久,嘴角才扯出一道不清不楚的笑意,他伸手扼住她的手腕,低头将灯笼杆交到她手心,缓缓开口,说话间的热气似乎喷洒在她的手掌心,“翩翩,我们的过往不是你几句话就可以结束的。”他略一停顿,继续道:“既然你不要我送你回府便罢了,回去路上自己小心。”
翩枝低头望着重新回到手里的灯笼,脑海里一团乱麻,隐隐约约从他的话里好像听出了些眉目来。即便今日事毕之后,萧玦仍不肯放过自己,而自己也逃脱不掉,她真的不懂为什么萧玦要不依不饶地同自己纠缠下去,这样的纠缠,又会将她拽堕到什么样的阿鼻地狱。
她抬起头望向萧玦。
天际的锦霞早已销声匿迹,夜色笼罩人间。
他已经转身离开,背影没入幽窄的小巷之中,银鼠灰的长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头顶是今日的最后一片天光,渐渐的,这最后一片天光被湮没在小巷的尽头。
翩枝记得刚认识萧玦的那一年,他才十九岁,应当是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韶华年纪,可是萧玦却全然不同于那个年纪的少年,他是冷漠孤僻的,像是墙角长满倒刺的蔷薇花,浑身淤积着阴郁和残虐的气息,不管任何事,亦或是任何人,都不会激起他情绪上的半分起伏。
那场惊心动魄的雨夜之后,萧玦没有再透露杀她的心思,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可是她心里明白,已经有无形的隔阂,明晃晃地竖在两个人之间。
自打那之后,她再萧府再也没有见过那名与她说笑的小厮,而不久后,萧玦在合肃堂被萧阳处以四十藤条的家法,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却还能盯着她的眼睛勾起嘴角,露出沾染着血色的笑容,一字一字如同尖刀在她心上精心雕琢。
“翩翩,以后不许对别人笑。”
***
萧阳称病告假已有数十日。
年后六部忙得头脚倒悬,数不清的公务要处理,可内阁的运转却停了下来,原因朝中诸多大臣都知道,皇帝和内阁首辅因为先帝谥号一事件闹得不愉快,皇帝想要尊称自己的生父为皇考,将先帝改为皇伯考,并且想去掉“本生”二字,萧阳负气称病,大批大批待处理的事务便堆在皇帝的御案上,起初皇帝还能够兴致勃勃地处理政事,后来看不完的奏疏压得皇帝喘不过气,他一气之下,命內侍官将奏疏全部都送到萧阳的府上,还奉上一句“首辅怠政,百姓何辜”的话,逼得萧阳的这场病不得不痊愈。
内阁其余五名臣工聚在萧府前院的书房谈批奏疏,待他做完手上的事,外头已经是二更天,萧阳送走几位同僚,便往合肃堂去了。
途径璞园时,冷月之华如素霜,落满萤绿的枝头。
风一吹,整个璞园暗香浮动。
萧阳一时有些恍惚,那日翩枝跪在自己面前祈求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那般可怜无助,看来是因为沈兴的事担忧至极。他不由顿足,到底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关心的无外乎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当时他因政事和萧玦对她不胜其烦,现在想来未免太过严苛。
萧阳走进璞园深处,迎春花的花枝流连过他的襕袖。
“邱东。”
“小人在。”
“徊枝院最近什么情况。”
邱东愣了一瞬,才呵腰回道:“回老爷的话,沈姨娘前儿回了趟娘家去探望,这两日倒是很少出门,不过小人听沈姨娘身边的绿环说,沈姨娘从娘家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他不动声色地嗯了声,顿了一瞬,伸手指点着身旁的邱东,“明日你拿我的名帖去一趟刑部,告诉刑部的人好好查查沈兴的案子,若是有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若是无罪,可别给我整出什么误判错判的案子来。”
“是,小人明白。”
邱东恭敬地应了声是,可神情却有些疑惑。
因为他实在弄不清楚萧阳对翩枝,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若说全然不在乎,可是萧阳又让暗地里关注着徊枝院的用度,不让后院那些踩高拜低的丫鬟和仆妇太过克扣徊枝院的用度。可若是说老爷在乎,他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踏进徊枝院的大门,仿佛早就已经将翩枝置之脑后。
虽然这些事邱东想不明白,但是有件事,他看得很清楚。
萧阳很在乎翩枝。
自打他在萧阳身边服侍,就没见过萧阳对哪个女人这么好过。沈姨娘也是,明明当初是专房独宠的荣耀,怎么就作到如今门可罗雀的悲凉,被苏姨娘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这么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萧阳在徊枝院的最后那晚。
那时他守在门外,只能隐约听到徊枝院内的争吵声,没过多久,一阵瓷具碎裂的哗啦声,紧接着,满身怒气的萧阳走了出来,自此再也没有来过徊枝院。
邱东跟在萧阳身边已有十多年,从来不是个多嘴的人,今晚不知为何竟然出声问道:“老爷是否要去徊枝院探望沈姨娘。”
萧阳猛然顿住脚步。
璞园内月华四散,满园馥郁,他似乎扑嗅到一丝海棠花恬淡的香气,就如三年前他在徊枝院临窗执笔,扑鼻而来的香气一般无二。
他敛眸垂首。
“你如今是在做我的主吗。”
意识到自己的多嘴,邱东一脸惊慌,忙搁下灯笼跪伏在萧阳的身侧。
“是小人多嘴,请老爷责罚。”
萧阳没有说话也没让邱东起身,径直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只留他一人跪在树影斑驳的璞园里。
待萧阳走远后。
邱东才敢抬头去窥视,那道已经融进夜色的背影。
在邱东的印象里,萧阳并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素来深沉也很少责罚府里的仆婢,这是他头回惹萧阳不快。按理说下人不该妄自揣测主家,但是他实在好奇,自己只是提了一嘴去徊枝院便让萧阳如此动怒,那当年在徊枝院里,翩枝和萧阳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呼出一口气,抬头望着浓墨般的苍穹。
三更天近,夜风呼呼作响,他眼中唯一亮就是膝盖旁被风吹得几欲熄灭的灯笼。
园中风吹叶林沙沙作响回响着仿若鬼魅般的颤音,四周飘荡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狂势,似乎要将原本秩序内的一切都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