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没有立即回马车,而是驻足站在外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碎金般的阳光披洒在他的身上,叶影晃动,连带着他眼底的光影也在起伏,撩拨出粼粼之水般的光晕。他踌躇良久,缓慢地抬起手贴在马车的窗棂上,窗棂后,是道纤瘦的青黑色的颤抖身影,在马车的角落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周遭静得好似没有一丝活气儿。
她在惧怕他。
萧玦表情怔然地收回手垂在身侧,一会儿紧握成拳,一会儿又蓦地松开,反复捏握之间,混乱的思绪并没有得到化解。
世人眼中的萧玦,是不折不扣的佞臣,心狠手辣,排除异己,谁要是挡着他的道就会被不择手段地踢走,为一己之私陷害忠良,草菅人命。
诸如此类的恶事数不胜数,被人口相传的不过是他作恶的冰山一角。
当年先帝骤亡,皇帝匆匆登基,朝中大臣党派分明,内阁的权利如日中天,皇帝陷入孤立无援的境界,急需属于自己的朝臣班子,去帮他制衡掣肘那几位内阁大臣,萧玦就是这个时候被皇帝重用,这几年官海沉浮,他已经成为皇帝手中一把最锋利最好用的刀刃。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豁得出去,也比任何人都无欲无求,他从不介意自己身上的劣迹斑斑,也从不隐藏自己身上的劣迹斑斑,堂而皇之地行走在奉天殿上,雷厉风行地行着自己的杀伐,朝臣们对他也只敢怒不敢言,他享受众人对他的敬畏和害怕,认定这个世道弱肉强食的规则。
可他从没想过。
有朝一日,他竟然会不希望,这种敬畏和害怕出现。
他打帘跨进马车内,翩枝下意识望向他一眼,又立马低下头。
他略微一顿撩袍坐下,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缩在角落的翩枝。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浑身止不住开始发颤,尽管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她仍然尽全力缩向角落,将头埋在臂弯中以此躲避他带来的压迫感。
萧玦的目光流转停在她的手上。
斑驳碎影下,她的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腕似白莲藕隐匿在袖笼中,十指纤长如削葱根,指腹饱满,指甲顶端修剪成杏仁样式,因为没有涂蔻丹,所以看上去简洁又通透,却与她极其明媚艳丽的长相不相符。
此时此刻。
因为畏惧萧玦,她的手正用力地抱着膝盖,以至骨节处微微发白,手背根根青筋分明,反而透出股肃杀冷冽的气息。
这是双养在后院深闺,没有行过任何杀伐的柔荑,今日因为他第一回染上猩红恶臭的鲜血。
萧玦想着,心中升腾起莫名的快意,不自觉勾起嘴角,身子前倾,慢慢往翩枝的身前靠去。
许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骇人。
还未靠近翩枝就已经察觉到,她猛然抬起头,脸色惨白,防备地盯着萧玦,“三爷想做什么?有什么话您直说便是。”
萧玦挑眉看她一眼,牵起唇角浅笑。
“就这么怕我?”
她没有回答,依旧防备地看着他,仿佛视他若毕生死敌。
萧玦继续挑着眉颔首,直起腰没有再逼近她,退回到原位,阖上眼开始闭目养神,平声道:“你忘记来这儿的原因了吗。”
翩枝这才想起自己是为了救沈兴才会遭受今日的羞辱,她僵着身子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向他,声音如猫儿般细不可闻,“沈兴他,如今在何处,您答应我会救他性命的。”
“我从不骗女人。”
他的眼皮上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光影晃动,眼窝处被睫羽印出鸦青色的阴影,“这个时辰,他应当已经回到沈家。”
“那他身上的罪名——”
“罪名?什么罪名?”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三言两语就给一件凶杀案定了性,“不过是刑部的一群酒囊饭袋误判而已。”
她愣住,不敢置信地望向萧玦。
“就……这么简单?”
他闻言睁开双眼,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牢牢地锁住她的双眸,半晌,才移开目光望向窗棂外,“之所以你觉得简单,是因为难的地方你没有看见。”
“什么,难的地方?”
“比如我是怎么做到让他们听我的话。”
翩枝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这些年虽然萧玦不在顺天府,但是关于他的传闻从来没有消停过,他是声名狼藉的奸佞之臣,偏偏又得到皇帝的重用,无法将他彻底扳下台,朝中许多文官清流辱骂其为大晋蠹虫,就连他的生身父亲萧阳都对他极其厌恶。
翩枝没有说话,半晌鼓足勇气,轻声问道:“那你和皇上,谁是制定规则的人呢。”
马车那头的萧玦少有地说不出话,转着扳指的动作也跟着停住。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今日反复被他们提起的两个字——世道。
世道。
如今到底是什么世道。
当然是皇权至上的世道,他之所以横行无忌,是因为皇帝需要他这把锋利的刀,所以自然皇帝才是制定规则的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像是要挑起他的不臣之心,即便从羸弱的女人嘴里问出来,听起来也有触目惊心之感,但似乎又暗藏着一股“皇图霸业谈笑间”的调侃姿态。
马车内,沉默晕染开来。
马车外,骏马发出高亢的嘶鸣声,车身摇晃颠簸地向前行驶。
翩枝又将自己蜷缩在坐板的角落里,歪着头打量窗棂外一幕幕纷飞的景致,几乎微不可闻地唤了声。
“三爷。”
“说。”
翩枝的声音又轻又细,如同被掐住喉咙的猫儿。
“我想回家看看。”
***
金乌西坠,锦缎般的晚霞洒满天际。
翩枝倚在门口,抬起头望向已经西沉的太阳,白皙挺拔的颈项划出一道光滑而优雅的曲线,脑后那把乌黑的长发直直垂在身后,阳光倾泻下来,像染上金的缎一般波光粼粼。
她表情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兴痛苦的嚎叫声打断她的思绪,她起身走到后堂入口处的帘子外,清清嗓子抬高声音,“娘,阿兴身上的伤是不是很严重,要不我去请个郎中来。”
“请什么郎中!”
父亲沈继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没得给他养娇气了。他的伤我看过,都是些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让你娘给他抹点药就行。”
翩枝看了一眼父亲,又忍不住看向后堂。
“我是听阿兴——”
沈继挥手打断她未说完的话,侧首点了点身旁的空位,“你先过来坐着,爹有话要问你。”
翩枝听话地走过去,在沈继右手下端坐好,轻声问道:“爹要问什么。”
沈继温声问道:“在萧府一切可好,首辅大人待你如何。”
“我挺好的。”
翩枝说辞总是不变的,她低头看着绣云纹的袖口,“爹娘不用担心。”
“那就好。你在萧府好,爹娘才能安心。”
“爹娘也要保重身体。”
沈继挥了挥手,顿了片刻,才抚掌说道:“你弟弟这个事我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要是说他小打小闹我信,但若是说他杀人放火我是万万不可能信的。先前我同你娘去大牢探望他的时候,他曾说过自己是被人灌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案发现场,其他的一改都不知情。”
“爹的意思是……”
“我和你娘觉得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你弟弟。”
“您二位想多了吧。”
翩枝听后怔了一瞬,往后堂瞥了一眼,忍俊不禁道:“为什么要陷害阿兴,他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谁没事浪费那个精力和他过不去啊。”
沈兴气呼呼的声音从后堂传来,还夹杂着两声哀嚎声,听上去有些好笑,“姐,有你这么说你……哎哟……说你亲弟弟的吗?我真觉得是有人陷害我,那天……哎哟,娘你轻点,疼死我了,就那天我和国子监的旧友一起喝酒,有几个不认识的……嘶疼疼疼,几个不认识的一直灌我酒,第二天醒来我就成凶手了!”
翩枝偏头。
“那你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
“这哪能记得,都过去那么多天了。”
“那有什么用。”
“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弟弟我受这么大委屈,还能就这么算了?”
“刑部的人怎么说的?”
“他们能说什么。”
沈兴气得重重拍了下床板,结果一不小心碰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就说一时不察抓错了人,连句请罪的话都没有,等我以后步入官场,一定要好好整治这帮昏吏。”
母亲徐氏附和他。
“得得得,你先把你这身伤养好,再去整治这些昏吏。”
后堂又传来一阵沈兴的哀嚎声。
一个男人上点药嚎成这样,父亲沈继嫌弃地摇摇头,目光移到翩枝身上续道:“我和你娘就是觉得这事来得太诡异,但是我跟你娘使不上力,你嫁进萧府有门路,帮兴儿在首辅大人面前提两句,指不定就能揪出来是谁要害他,也好让我和你娘安心。”
翩枝不知道该说什么。
爹娘还以为是老爷萧阳将沈兴救出来,哪里知道这是她和萧玦的一场交易。
默了须臾,她只能颔首。
“好,这事我记下了,您和娘也放宽心,这事指不定就是您二位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