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膳的时候,春夜的寒渐渐涌了上来。
萧阳独自回前书房处理公务,卢静燕在梢间里绣鞋面子,贴身女使松香陪在身侧。窗并未关严还漏着一条缝,风不经意间吹了进来,晃乱了居室里的灯火。
卢静燕不由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望向眼前跳动的烛焰。
能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察言观色的人精,松香忙上前要替她关上窗,却被卢静燕抬手打断。她将窗扇又向外推了几寸,随后翩枝跪在庭院里的身姿映入眼帘,她静静注视片刻,状似不在意地关上窗,低头又开始绣鞋面。
上面绣的图案是萧阳很喜欢的宋梅,兰叶弓垂宛若女子娉婷而立的身姿。因是绣给萧阳的物件,卢静燕绣得格外细致,就如同她在府中的为人处世一般滴水不漏。
她嫁给萧阳时,萧阳正值先帝重用,在朝中举足轻重,所以哪怕是续弦,也是卢家高攀了萧家,再加上她相貌平庸,从未奢求萧阳的心在自己身上,时间久了,她也逐渐意识到唯有掌管好庞大又复杂的萧家,她才能挺直腰板地与萧阳举案齐眉。至于后院的妾室们,有的是服侍萧阳的丫鬟开脸后抬为姨娘,也有的是她千挑万选替萧阳纳的妾室。
只有沈翩枝。
唯有沈翩枝。
当初萧阳罔顾她的颜面,直接将沈翩枝从丫鬟纳为妾室,对她百般恩宠令人惶惶不可终日。尽管如今萧阳对她已经不闻不问,尽管萧阳让沈翩枝来毓顺堂领罚,可卢静燕的心底从未真正地剔除对翩枝的芥蒂。
心还未彻底沉静下来,地罩处又往来轻盈的脚步声,侍女呵腰道:“太太,苏姨娘来给你请安了。”
卢静燕素来不喜欢仗着当家主母的身份来苛责这几位姨娘,所以没有给这几个做小的定过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平时这几个做小的并不肯到毓顺堂来的。已经这样的天色,苏绍云冒夜来毓顺堂请安,想来是想看看沈翩枝的狼狈模样。妾室间的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只要不闹得太过火,卢静燕还是乐见其成的。
鞋面子被卢静燕扣在炕几上,她扼了扼袖神色平静。
“让她进来吧。”
侍女屈膝应了声是,却行退了出去,片刻后苏姨娘苏绍云走了进来。
她上前屈膝给卢静燕行礼,声音娴静模样恭顺,丝毫不见面对翩枝时的冷傲刁蛮。
“妾给太太请安。”
卢静燕轻轻地嗯了一声。
“起来坐吧。”
随后望向身边的松香,“端杯茶来。”
苏绍云掖着下裙拘谨恭顺地坐在圆杌上,目光触及到炕几上的鞋面子,关切道:“太太可要仔细眼睛,晚上做针线活最是伤眼,还是让丫鬟们多点上几盏灯。”
卢静燕默不作声地瞧着苏绍云一眼,忽然来了一句,“你觉得老爷够宠爱你吗。”
苏绍云怔愣地“啊”了一声,没想到卢静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诚然这几年她春风得意最得萧阳宠爱,可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苏绍云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卢静燕的神色,斟酌着自己的回答。
“老爷与太太才是伉俪情深,府里上下——”
卢静燕并不想听这些客套话,直接抬手打断苏绍云还未说完的话,又问了她一句,“那你觉得沈姨娘如今还得老爷记挂吗。”
任凭苏绍云平素里如何口若悬河,此刻都生出哑口无言之感。
恰好此时松香递了茶水过来,她接过茶盏,一下一下地用盏盖拨动茶水,尽量挑了些好听的话说与卢静燕听,“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她被老爷弃若敝履,前几日在合肃堂,好多下人都听见老爷不愿见她,今日更是在璞园驳斥了她,将她交给太太您责罚……”她将手里的茶盏递到卢静燕面前,“妾想,太太如今尽可安枕了吧。”
安枕。
卢静燕有一瞬的怔愣。
是啊安枕,当初沈翩枝得宠之时,她有无数个日夜不得安枕。
萧阳对沈翩枝的宠爱实在太过惹人艳羡,她可以接受萧阳宠爱后院的姬妾们,但是她无法接受萧阳独宠一个女人。她从未见过萧阳如此宠爱一个人,超出了他的本能,哪怕这个女人不会影响她正妻的地位。
卢静燕静默片刻,才从苏绍云手里接过茶盏,放在膝盖上握着。
屋外月色如洗,紫薇树干枯的枝芽抽出柔嫩的新芽,在夜色中点燃新绿。卢静燕又再次望向树下跪着的那道身影,月华的辉在她石榴红绫裙上覆着白白的一层光,看上去分外凄艳,那我见犹怜的模样真是令佛陀都动心。
卢静燕自言自语道:“是吗?”
苏绍云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正好瞧见翩枝跪着的身影,心里虽然痛快,但仍有些不满意,语气阴恻恻地说道:“她身为妾室胆敢勾引家主,便是发卖出去也不为过。太太只让她罚跪,真是便宜她了。”
卢静燕笑着道:“你觉得老爷为什么要让我来处治她。”
苏绍云怔愣了一瞬,忽然觉得这句话颇有深意,犹豫着开口:“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老爷此举有其他用意?妾愚笨,还望太太明示。”
卢静燕望着茶盏中一团碧绿翻腾,笑着摇头道:“你看得太浅显了,看到沈娘被责罚就以为自己处于上风。可老爷什么时候会插手后院事务,他让我来惩治沈娘,就是在告诉我,此事做做样子即可不必深究。”
苏绍云经此点拨才想到其中的关窍,心里不由地佩服起卢静燕缜密的心思。
想到萧阳对沈翩枝还心存旧情,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是妾没用,辜负了太太的栽培和信任。”
卢静燕揉了揉眉尾。
“你觉得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绍云不知道这话是何意,只能规规矩矩地回道:“妾说不上来,老爷权柄甚重,平素里也是不苟言笑,很少与妾说话……应是冷静理智之人。”
卢静燕眼神蓦地幽静起来。
“冷静理智……可是这样冷静理智的人,也曾经为了沈娘变得不冷静不理智。”
这话听上去奇奇怪怪,似乎有些不足为人道的神秘感,苏绍云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正踌躇时,又听卢静燕又道:“沈翩枝这个名字,你知道是如何来的吗?”
***
初春的寒将翩枝包围,她额头密布冷汗,双腿跪得毫无知觉。
她不由地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混合着风里的土腥味和紫薇花的香气,她动了动腿,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这地上坑洼不平,跪在上面每一刻都是折磨,她似乎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
毓顺堂的院子里静谧无声,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扬起,晃动的烛焰映在翩枝的脸上,她忍不住看向居室的梢间,窗棂后是温暖的灯光。她现在只想时间过得快点再快点,跪完这两个时辰回徊枝院。
翩枝怔怔地望了烛焰片刻,昏黄的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中,不带一丝温热的跳动,一点一点蚕食她仅剩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温吞燃烧的火光终于熄灭在香炉中,监刑的侍女进屋回话。
不多时,苏绍云裹着水蓝色披风娉婷而来,居高临下地望了她片刻,转过头对身旁的彩月说道:“还不赶快扶沈姨娘起身,虽说入了春,但是天这样冷,可别冻坏了她。”
彩月应了声是,上前扶翩枝起身。
翩枝将才跪了两个时辰,这时候扶她起来根本站不稳,可彩月已经走到面前,不由分说地扯着她的手臂拉她起身,双腿用力的同时针扎般的酸涩感涌了上来,她不得不站起来时,彩月却倏地松开手还在她腰上推了一把,她顿时重重地摔在地上,掌心擦破一块皮,血丝顷刻间渗了出来。
彩月脸上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眼里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怯生生道:“奴婢该死,一时手滑没能扶稳姨娘,请姨娘降罪。”
“不妨事。”
翩枝神情未有波动,用袖子将伤口处的泥尘擦净,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转身就要离开毓顺堂。
“沈姨娘,怎么这么着急走?”
苏绍云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挑着眉打量着她身上的石榴红绫裙,掩唇笑道:“也是,穿着这样都没能得到老爷的垂怜,如果我是你,此刻定然也想快点回到徊枝院躲起来。”
翩枝直接破罐子破摔,望向苏绍云的双眼,“既然苏姨娘知道我难为情,不如让我快点回到徊枝院。”
苏绍云一时哑口无言。
等到她回过神时,翩枝直接撞开她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姨娘小心。”
彩月忙上前扶住苏绍云,抬眸望向翩枝的背影,“沈姨娘这是做什么,我家姨娘身子弱,可禁不起你这么撞!”
翩枝却置若未闻,背影一步步远离,渐渐消匿在夜色中。
彩月见状神色忿忿道:“她不过就是奴婢出身,怎的如此猖狂?奴婢这就去回了太太,定要狠狠责罚她一番。”
苏绍云想到将才卢静燕同她说的事,嘴边噙着一丝笑,目光望向上善居。
“无妨,她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彩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黑夜如浓墨笼罩着那方天地。
似乎又要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