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枝依旧沉默,但是内里早已波澜壮阔。
当绿环提及萧玦的一瞬,她胸膛里的那颗心就在猛烈地跳动着。
她起身侧过目光望向别处,雨珠仍在淅淅沥沥地坠落着,晶莹雨珠顺着伞的边缘滴落,深浅不一地淹没在小径的泥壤中。
在纷乱的雨幕下,沉默许久的翩枝才静静地开口。
“这样的法子,你我连想都不要想。府里谁不知道,老爷和三爷形同水火,咱们去求三爷,岂非不将老爷放在眼中。”
眼前浮现出萧玦那张精致绝伦的千娇面,翩枝不自觉咬了咬嘴唇,“更何况,情分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若是有用的话,我还会在合肃堂外等上半个时辰吗。”
绿环脸上闪过焦急的神色,想开口说什么又生生扼住,顿了须臾,温驯地开口:“姨娘说的是,奴婢也是病急乱投医。外头风雨交加,咱们还是先回徊枝院再想办法罢。”
翩枝才注意到绿环被冻得脸颊发白,身子一半落在雨幕里,她忙将伞往绿环的方向移了移,目光望向手里的红木食盒,眼中闪过一丝自嘲,“走,咱们回去就把这碗雪蛤汤喝掉。”
回徊枝院后,翩枝换上家常衣服坐在临窗大炕上,随手推开窗,靠在引枕上目光出神地望着雨幕自瓦当处滴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绿环手脚利索地泡茶,斟了一盏奉到炕几上,“姨娘快吃热茶驱驱寒,可别小看这倒春寒,发作起来可厉害得紧。”她一面说一面望向炉子,“细云,这炉子里的火怎的熄了,赶快去烧点炭石送进来。”
细云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望了翩枝一眼,才红着眼眶委屈地低声道:“奴婢今晨去厨房领姨娘该得的炭石份例,赶巧碰上苏姨娘身边的彩月,她说苏姨娘有体寒之症,一气儿将厨房的炭石全都搬走了,奴婢不服分辨两句,谁料那彩、彩月竟对姨娘您出言不逊。”她顿了顿,愧疚道:“奴婢没用,连您该得的份例都护不住。”
刚在合肃堂外已经被苏姨娘奚落过一番,绿环心里本就憋着气,这会听到芸卿所言气得跳脚,抬高了嗓门气愤道:“苏姨娘实在欺人太甚,素日里的首饰钗环且不说,现而今连炭石都要争抢,再这样下去,咱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翩枝闻言收回目光,伸手随意地转着炕几的茶盏,热气一缕缕地升腾,“横竖不过一些炭石罢了,菡萏院要用紧着她那处用便是,她如今是老爷宠爱的人,霸道了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说完她望向芸卿,伸手推了推食盒,“先去小厨房热汤,我还饿着呢。”
芸卿应了声是拎着食盒去了,绿环仍气愤不已。
翩枝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自觉挪了挪身子靠在引枕上,冷不丁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什么?”
绿环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神困惑地望向翩枝。
翩枝抬头迎向绿环,下巴冲上善居的方向扬了扬,手指绕着引枕上的流苏,不甚在意地问道:“三爷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府里人提起过。”
绿环下意识地往翩枝身边走近两步,掖着裙角矮身坐在脚踏上,压低了声音:“就是前儿上午的事,三爷的车轿停在萧府门口,许管家开侧门迎三爷进府,谁知三爷连轿子都没下,还搬出万岁任命的圣旨逼得老爷开中门,我听邱东说老爷在合肃堂发了好大的火,所以府里人都不敢提。”
翩枝追问道:“那后来呢?”
“圣旨都搬出来了,老爷要是不开中门,岂不是藐视万岁。”
“说得也是。那三爷如今就在上善居?”
“在的。不过昨儿下午又出府了,至今未归。”
绿环起身摇摇头,眨着眼睛好奇地望向翩枝,“姨娘,您问这些是想去求三爷出手吗,可是您方才不是说这个法子连想都不要想吗。”
翩枝并未回答绿环的疑问。
绿环自然也不会多问,行过礼后起身退到外头。
梢间里顷刻间静了下来。
翩枝捧着茶盏靠在引枕上,目光又望向外头的雨幕,绵延不绝好似永远不会停下。
天空灰蒙蒙的,院墙青瓦被冲刷得颜色发深,横在细雨飘摇的风中,翩枝似乎看见上善居东边墙角那棵苍翠葳蕤的香樟树,一到雨天,它就被风吹得枝桠四颤沙沙作响,与凤尾竹的低吟声在雨幕中浅浅相合,就像是年少时的初遇。
那时翩枝没有名讳,大家都唤她沈娘,那时她刚进萧府,只是上善居的洒扫丫鬟,安排去做洒扫的活计,而萧玦身受家法,鲜血淋漓地被抬回上善居。
大雨纷飞缥缈地自天幕坠落。
雨丝纷飞蔓延,她怔怔地望着萧玦,风雨摇曳在她的身后,吹乱耳侧的碎发,她只觉天下没有比他更齐全的人物。
当时她惊艳地望着萧玦,旋即与一双漂亮且凌厉的眼睛对上,那是一双无法描述的眼睛,瞳孔漆黑幽深,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天空的一道闪电,仿佛在他瞳孔中燃起把火,那是种要把世间一切焚烧殆尽的鬼魅之火,可即便火势熊熊,却难掩炽烈中的死寂,让她触之即毛骨悚然。
那是一双她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的眼睛。
而萧玦这个人,是旺盛而猛烈的火焰。
靠近他的人要么与之一起燃烧,要么沦为一捧碳灰被风吹散。
翩枝不愿再去回想萧玦,下意识地端起茶盏抿了口,却烫得她舌尖发麻。
她吸了口气重重地将茶盏放回炕几上,嘴唇抿了抿舌头,烦闷地自言自语道:“想什么乌七八糟的劳什子,回来便回来与我何干,有着闲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见他爹。”
那才是她该琢磨的事。
内阁首辅萧阳为人冷漠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人难以接近,哪怕在翩枝最受宠之时见到他仍会心里犯怵。不过那时萧阳虽然冷漠,但私下里对她总是爱护照顾,而现在拒她于千里之外,仿若两个陌生人。
说起来她有多久没私下见过萧阳了?
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不太记得。
总归弟弟的性命要紧,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身陷囹圄。
她坐直腰身端起茶盏吹了好几口,见茶水没有那么烫才又抿了一口,目光又不经意地触到外头的雨幕,瞬间思绪又变成一团乱麻。
雨声淅淅沥沥,期间似乎隐隐传来萧玦的声音,如同五年前那般,字字锤在心上。
“翩翩,跟我一起离开萧府。”
接连四天,翩枝日日早起,前往合肃堂给萧阳请安。
只可惜合肃堂的门一如既往没有打开,再加上苏姨娘特意每日和她一同向萧阳请安,她想见萧阳一面简直难如登天。
到了第五日,天终于放了晴,往日阴霾一扫而空,香樟树枝头嫩绿的芽在阳光下舒展身姿,风也变得温柔多情起来,拂过肌肤带来初春的生机。
徊枝院的明间里,翩枝急得在地心处来回打转,想到菡萏院那位气得重重跺了下脚。
“我实在不懂,为何苏姨娘非要和我过不去。”
“或许……是因为您这张脸?”
绿环若有所思地猜测着,语气里显现出羡慕之情,随后又变成惋惜之情,还夹杂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要是奴婢有您这张脸,哪能让苏姨娘这么张狂!”
诚如绿环所说,翩枝也是个美人。
要说苏姨娘的美貌,就像是姑娘们妆奁上的脂粉兰麝,虽然华灿但败在寻常。
而翩枝不仅仅是美,她浑身有一股由内自外的风流,顾盼之间姝艳绝世,就连垂在耳边的发梢都有勾人心魄的能力,尤其是眼角那一颗泪痣,如画龙点睛更显昳丽。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妩媚,不带一丝雕琢的后天痕迹,加之她身上时常混合着莲花的清幽香气,艳丽之余又有一丝突兀的高洁,就如盛放在水中的睡莲内敛又深邃。
这样一位美艳不可方物,又曾受过荣宠的绝色尤物摆在后院足以令任何女人忌惮,指不定萧阳哪日见到,又勾起些许往日的旖旎之思来,那可真是天雷勾动地火,怕是会烧到整个萧府的后院,所以苏姨娘视翩枝如毕生仇敌,恨不得将她踩到泥地里,绝不会让她有翻身的机会。
翩枝抬头望着屋脊。
“就算我是盘子鲍鱼翅肚,到如今也该凉透了,又何必这般针对我。”
绿环摇了摇头,正欲开口说话,堂屋的门从外面被推开,细云侍立在门口轻声回禀。
“姨娘,徐夫人来了。”
细云口中的徐夫人是翩枝的母亲徐氏,徊枝院的下人们以示尊敬,所以尊称徐氏一声徐夫人,但其实翩枝的父母就是普通的庶民,家里靠务农为生,近几年因着翩枝给萧阳做小的原因,沈家的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
翩枝一怔,刚想让细云请母亲徐氏进来。谁知细云话音刚落,母亲的身影已经冲进屋里,扑在她身上嚎啕大哭,悲痛欲绝地开口。
“姐儿,你快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兴儿要被牢里那群衙役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