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解剖结果从N町发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午后了。关于死因和案发时刻,已经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内容了。
致命伤是刺中心脏的一刀,恐怕连声音都没有叫出来,就当场毙命,至于案发时刻,估计为晚上十二点前后,随后人头立刻被割了下来。
这些都一如矶川警部的期待,但是,另外还有一点,让矶川警部十分惊喜,就是从尸体的胃中,化验出了大量安眠药。并且从在闭居堂,发现的两个杯子——而不是三个——之中,同样也化验出了成分完全相同的安眠药。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这样一来,案情就明白了。”矶川警部喜气洋洋地拍手叫着,“三个人当中,有一个并没有喝安眠药,并且趁服药的二人昏睡之际杀了里村。因此,凶手仍然是服部和内山中的一人,难道不是吗?”
金田一耕助仍然痴痴呆呆地,从走廊里凝望着在眼皮底下流淌的溪流,淡淡地说道:“可是,矶川警部,去年的案子是什么情况?也是从被害者的胃里,化验出安眠药了吗?”
“啊,这个嘛……我没有听说过。”矶川警部摇着脑袋瓜子说,“如果死者服用了安眠药,当然会化验出来的,也应该会引起我的注意……”
金田一耕助朝矶川警部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去年的被害者,并没有服用安眠药,今年的被害者却服用了。也就是说,去年的案子跟今年的案子,终于出现了不同的地方。”金田一耕助面色忽然开朗起来,拍着手哈哈笑着说,“咱们去把去年案子的相关人员——片山和伊豆叫来怎么样?问一问他们,当时有没有被灌下安眠药之类的感觉……还有那条狗的事情……”
矶川警部疑惑地望了一会儿金田一耕助,但是,他最终还是同意了,立刻跟刑警打了个手势。
去年案件的重要人物——片山和伊豆,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片山不愧是医科大学的毕业生,气质儒雅,而伊豆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村公所的文书。
两个人的态度都十分坚决,可当矶川警部问起安眠药的情况时,两人不禁一愣,彼此相视了一眼。
片山的呼吸急促起来,说道:“是的,警部,这件事情,我事后也对伊豆说起过。那天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感觉很不对劲,头晕晕乎乎的,就像顶了个光晕,连思考问题都觉得累……”片山说着,匆匆地瞥了一眼伊豆问道,“对吧,伊豆?……”
伊豆也用胆怯的眼神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当时,为什么没有向我们,老实地交代这件事情?”
“那是因为,警部,我跟伊豆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案发三天之后了。当时酒杯和酒瓶,都已经彻底洗干净,就算我们怀疑,被人灌了安眠药,也无法证明。一旦我们提起此事,很可能会让人觉得,我们两个是商量好的,在故意编瞎话……”
“片山说得没错。”伊豆往胆怯的眼神中注入力量,语气强硬地说道。
矶川警部朝金田一耕助瞥了一眼,继续问道:“那么,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说过,那天早晨,被害者的狗是拴着的,对吧?你们平时都是栓着狗睡觉吗?”
片山和伊豆再次对视。
“浑蛋,那怎么可能!……”片山手脚乱弹地嚷嚷着,“平时都是放开的,因为要是遭到野兽偷袭,那可就麻烦了。所以,那天早晨,当看到泷田达夫的狗是拴着的,我们也都感到很奇怪。”
矶川警部又瞥了金田一耕助一眼,看到对方脸上浮出满意的神色,这才说道:“啊,是吗,那就到这里吧……”
伊豆和片山终于松了一口气,却仍然略带遗憾地离去。
他们两个人前脚刚走,阿几就端着茶点来了,旁边还跟进来一个像跟屁虫一般,一晃一晃的可爱孩子,大概三岁。
“啊,老板娘,那孩子就是你侄女的遗孤吧?”
阿几闻言答道:“是啊。是这熊之汤的独苗,怎么长都不懂事……”阿几说着,回头朝那个孩子吼了一声,“喂,小启,赶快行礼,跟客人问好。”
只有三岁的启一尽管很害羞,还是把手扶在榻榻米上,朝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行了个礼,然后就搂住阿几的后背。
“哈哈,小孩还挺聪明的。那点心就给你了。”金田一耕助用筷子夹起一块糯米焰饼,可启一仍然抓着阿几的肩膀,害羞地笑着。
阿几于是说道:“哎呀,小启,客人都说给你吃了,快去拿吧。”在阿几的催促下,启一这才并起半蹲半坐的腿,叠起两只可爱的手掌。真是一个既白净又有教养的孩子。
“哈哈,真是个好孩子。老板娘也很喜欢吧。”
“是啊,有这个孩子在身边,我也就有了生活的奔头……”老板娘轻轻地点了点头,“来,小启,不能妨碍客人,去那边玩吧。”
阿几说着,正要牵着启一的手站起来。
“啊,请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忽然叫住了几子,随口问了一声,“那些搞电影的都怎么样了?”
“哦,他们刚才说,晃来晃去的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继续拍摄,于是就都到村长瀑布那儿去了。”
“继续拍摄?连个导演都没有就……”
“是啊,但土井新先生还在……”老板娘笑着说,“说是只剩下两、三个场景了。”
“啊,是吗。怎么把副导演给忘了。对了,老板娘,前天晚上……”金田一耕助严肃地注视着老板娘问道,“就是导演里村恭三郎被杀的那天晚上,香川小姐和土井先生,都睡得很早吗?”
“没有啊,那个……”老板娘支着下巴,歪着脑袋瓜子想了起来,“由于大家都走了,忽然安静了下来,香川小姐和土井先生,就都来到我的住处,说反正回去也睡不着,跟我一直聊到了十二点呢。当时阿菊也在。”
矶川警部直到这时候,才明白金田一耕助问话的用意。如果真的在这儿聊到十二点,二人杀人的嫌疑,自然就完全被排除了。从熊之汤旅馆到闭居堂,有两千多米的上坡路,走夜路尤其危险,来回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而案发时刻则是在十二点前后,所以,两个人完全没有在场的证据。
“啊,还有一件事,就是这栋配楼的房间。”金田一耕助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对面的配楼问道,“听说这儿原本是你侄女的房间,那么,自从你侄女去世以来,这儿就一直关着?还是说跟我们这次来的时候一样,有时候也会让客人入住?”
“啊,如果客人实在太多,主楼的房间怎么也安排不下的时候,也会……”
“是吗,那最近那边的配楼里,都住过什么样的客人呢?”
“这个嘛……”阿几疑惑地望着金田一耕助。
“对了,对了,大概是上个月月底前后,导演里村恭三郎曾经来过,说是要找外景。当时正好有团体客人,主楼那边全都住满了,所以,就让他住到了这里。”
“当时就导演里村恭三郎一个人?”金田一耕助严肃地问道。
“不,还有一个姓都筑的经理——那位先生昨天才走,以及土井先生,一共三个人。”老板娘阿几点头说道,“当时还说,他们对这儿很满意,就选定作为外景地。”
“啊,是吗,多谢。那就到这里吧……”金田一耕助起身点了点头,又和启一打了声招呼,“小家伙,乖,要好好听奶奶的话哦。”
“是!……”当启一留下活泼的回答,被阿几牵着手走出去以后,金田一耕助的眼睛有点湿润。
金田一耕助挠着蓬乱的头发说道:“矶川警部,矶川警部……”他冲着矶川警部举手招呼着,“走吧,咱们也去一下村长瀑布,去参观一下他们的拍摄吧。”
说完,金田一耕助忽然整了整裙裤,站了起来。
从熊之汤旅馆出来以后,看见外面依然有警察和记者,在东奔西走地到处调查,昨天的紧张氛围,一点儿也没有缓和的迹象。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紧张和兴奋的状态,恐怕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对了,金田一先生,你刚才问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矶川警部好奇地问。
“什么问题?”金田一耕助有一搭、没一搭地反问了一句。
“啊,就……就是……就是有没有客人,住在配楼之类……”矶川警部喃喃地问道,“导演里村恭三郎上个月月底,住在那儿,那里面有特别的用意吗?”
金田一耕助飞快地瞥了矶川警部一眼,说道:“啊,也没有什么……只是随便问一问而已。先不说这个,警部,我对田口玄藏这个人,倒是很感兴趣。”
“田口玄藏……啊,就是那个遗失手巾的人吧?”矶川警部点了点头,“被怀疑偷松口蘑的那个……那个家伙怎么了?”
“老板娘不是说了吗,偷松口蘑肯定得是在早上,对吧?……如果一大早就走那条道,应该能发现,狱门岩上放着人头啊。因为上午跟傍晚不同,上午的太阳,正好从正面照射瀑布。可是,田口玄藏为什么一声不吭呢?”
“啊,这个……”矶川警部一面担心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的脸色,一面说道,“那还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行为有些内疚嘛。毕竟偷松口蘑,也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这么一点小事……其实也根本不用说,自己是去偷松口蘑的啊。”金田一耕助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发现那种大事,按照常理来讲,我想任谁也无法不吭一声……”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好奇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的侧脸,惊讶万分地大叫起来,“那你觉得,田口玄藏跟这次的案子有关系?”
“不,也不是觉得有关系。我想说的是,对我来说,这件事情,是一个极好的参考资料。”
矶川警部又观察起金田一耕助的侧脸,但是,他立刻就死心似的耸了耸肩膀。
通过以前的经验,矶川警部深深地知道,如果时机不成熟,眼前这个男人,绝不会透露一个字。而且,这个人了解到的情况,自己也全都知道,所以,用不着等他开口,自己也应该能搭好这推理的积木。可是……畜生,自己却怎么也完成不了……
所以,矶川警部最终还是对,自己的推理能力死了心,只能等待着这个家伙认为的合适时机的到来。
下到村长瀑布的瀑布潭之后,两人发现,这里,今天仍然围满了人,其中还有一些好事者,正在拍摄那恐怖的狱门岩。当然,人头早就已经看不见了。
“日本电影公司的拍摄,是在哪里进行着呢?”金田一耕助问在场的刑警。
“啊,就在稍上游那边。”
“啊,是吗。”金田一耕助朝刑警点了点头,转回身招呼矶川警部一声,“那么,矶川警部,咱们过去看一看吧。”
绕过屏风岩的背后,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一起,来到了伞盖般的松树下,只见筒井警部补正愁眉苦脸地,倾听着一个貌似当地人的老头的诉说。老头说得很起劲,警部补却是一脸的不耐烦。
“筒井,这位老大爷……”矶川警部远远打着招呼。
“没什么,警部,都是些无聊的事。”筒井警部补露出了苦笑,“他说这棵红松树下面,供奉的一尊马头观音不见了,他说这肯定是国神爷显灵,我真拿他没辙……”
可是一听这话,金田一耕助却忽然一愣,顿时瞪大了眼睛。
果然,在松树根部稍高的地方,有一个直径一尺左右的花岗岩台座,本来应该供奉在上面的马头观音,现在真的不见了。而前天,金田一耕助从这儿观察狱门岩的时候,那樽马头观音像好像还在,他记得是一尊高一尺左右、上面生满了青苔的石像。
“警……警部,走吧。快……快去看拍摄吧。”
看到金田一耕助的眼中,一下子迸射出火花,矶川警部惊讶地说道:“金……金田一先生!那樽马……马头观音有什么……”
“啊,这样一来,我的积木,终于完全搭好了。”金田一耕助兴奋地手舞足蹈。
当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两个人爬上屏风岩,来到瀑布上游的时候,只见四名男女,正从河谷沿岸的路上走来。
拍摄大概已经结束了,摄影师服部千吉正扛着摄像机,副导演土井新太郎拎着一个直径一尺、高一尺五六寸的白铁皮桶。那是盛胶片的桶。
“啊,已经拍摄完成了吗?”矶川警部微笑着向这批人打了声招呼。
“嗯,差不多……土井已经成为一个出色的导演了。”跟香川千代子挽着胳膊的内山进治郎,微笑着答道。
“那当然,毕竟演了那么一出好戏。”金田一耕助满面堆笑,冲副导演土井新太郎点头说道,“当然,从配楼的防雨套窗的顶板内,发现的指南书也没少帮忙……”
就在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出这莫名其妙的话的瞬间,副导演土井新太郎一愣,顿时往后打了个跟跄,手中提的白铁皮桶,也“咣当”一声滚落到路上。
“这样可不行,土井先生,你可已经糟蹋过一个白铁皮桶了,跟马头观音一起……”
副导演土井新太郎又往净是石子的溪流方向,趔趄了一步,面如土色。摄影师服部千吉、演员内山进治郎和香川千代子三人,都用害怕的眼神盯着他。
矶川警部一下紧张起来,正要往前一步,不知道为什么,金田一耕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拦住了他。
“土井先生,你讨厌孩子吗?孩子可是很可爱的哦,而且需要一个保护者……这道理想必你也懂吧?”
“抱、抱歉!……”一声大喊,刚从副导演土井新太郎的嘴里迸射出来,他的身体就像球一样弹起,跳进了溪流中。
“等……等一下!……”
当矶川警部高喊的时候,副导演土井新太郎已经被卷进了奔腾的激流之中,并且还被冲到了瀑布上面。
“再见……旅行箱里有我的遗书……”副导演土井新太郎苍白的脸上,挂着微笑,朝岸上挥了两、三次手。下一瞬间,他就被糖果色泽的潭水吞没,迅速消失在了瀑布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