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畔柳博士被杀掉的第三天,伊泽彻次郎被警察逮捕的报道,顿时震惊了世人。逮捕他也有充分的理由。
警方从实验室中发现的木槌上,提取到了指纹,和伊泽彻次郎的指纹完全一致。
伊泽彻次郎大概也早就预料到了,被捕以后,他坦率地承认了,打碎蜡美人头部的正是自己。
“我绝不能够忍受,那樽蜡像变成杂耍的对象,被人带着走遍全国,每次都还要提到我们家。于是,我就多次恳求畔柳博士转让,可博士却顽固不化。而且,他明天就要交给杂耍师了,所以,我只能采取最后的手段。我甘愿接受私闯民宅和毁坏财物的罪名,可是,杀死畔柳博士之类,那根本就不是我,不是我……”
关于最为重要的“杀死畔柳博士”一事,伊泽彻次郎予以断然否认。
另外,关于侵入的路径,据伊泽彻次郎的交代,后栅栏门和便门都没有上锁,一推就开,而且,当时时间是在十二点半前后。虽然这一陈述,跟老女佣杉本元子所言一致,可那并不是撬开的,而是有人从内部摘下锁扣,打开了门闩。
到底是谁打开的呢?如果不是老女仆杉本元子,那就只能是畔柳博士本人了。
另外,还有一个谜,即后栅栏门和便门,一推就开的事件。
伊泽彻次郎补充说,正是这一点诱惑了他,让他采取了那种非常手段。但是,如果再进一步说,岂不就是这一点诱惑了他,让他杀了畔柳博士吗?这一点在时间上也一致,尤其是一进便门,就是厨房,而菜刀就在那里。如此一来,他的嫌疑最大。
不过,让调査人员感到遗憾的是,菜刀上并没有指纹,所以,无法确定凶手就是伊泽彻次郎。
可无论如何,伊泽彻次郎的嫌疑是最大的,而且,人们纷纷怀疑,去年的信造被杀案,和立花麻理的横死,都跟伊泽彻次郎有关,伊泽家就这样,越发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而在此期间,金田一耕助则数次前往麻布狸穴的畔柳住宅。
金田一耕助有一个明显的特征,那就是和蔼可亲。即使那些一开始,把他当成与警方有关系的人,来提防他的人,在跟他不断打交道的过程中,也都会渐渐地忘记戒备,跟他打成一片。
这主要得益于金田一耕助那和蔼的容貌:个头矮小,长相寒酸,头发蓬乱,而且还有点口吃,他并不出众的长相,最终会让对方放松警惕。
畔柳家的老女佣杉本元子,最近似乎也中了他的魔力。
“阿元,樱花的花骨朵儿都鼓得那么大了,马上就要开了。”
在杉本元子那面积相当于四张半榻榻米的小房间里,围着火盆和阿元对坐的金田一耕助,懒散地敞着和服外套,悠闲自得地抽着烟。
“真的呢!……”正在拆衣服的杉本元子,也抬起脸望向院子。外廊边的梅花早已凋谢,而矮栅栏外的樱花,正含苞待放。
“已经是春天了啊。”杉本元子不由得念叨了一句,又把视线落到手中的活儿上。
“这个房间还真不错,靠东朝南……”金田一耕助环顾四周,啧啧地说,“在这个宅子里,恐怕是最好的房间了吧?”
“哎,您要这么说的话……毕竟以前是小姐的房间。”
“小姐去世之后,您就立刻搬到这儿来了?”
“没有,我是去年秋天才搬来的……”杉本元子笑着说,“因为对面的女佣房间,一整天都不见太阳,于是,医生就可怜我这个老婆子。”
“畔柳博士倒也很有同情心嘛。”
金田一耕助略带讽刺地说道,把烟头摁到火盆的灰烬里。
杉本元子仍然在默默地拆衣服,肩膀却似乎哆嗦了一下。她受畔柳博士亲戚的委托,在案件处理完之前,帮着他们看家,到了晚上,则会有强壮的男人来住。
“我说,阿元。”金田一耕助语气略显郑重地说道。
“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老女佣杉本元子的回应中,总是带着一丝不安。
“在案发的第二天,尽管后栅栏门和便门都没有上锁,您为什么不赶紧把畔柳博士叫起来呢?就算没有发现丢东西,可作为管家,这么做也有点太不负责任了吧?”
“不,我使劲叫了啊。可是,无论怎么叫,畔柳先生怎么都不起……谁能想到竟然会发生那种事情。”
杉本元子的语气之中,多少带着一些辩解的感觉。她一半的白发浸在春天的阳光里,有些凄凉地闪着光,还微微发抖。
“可是一直拖到两点多也不去看看,难道不奇怪吗?您说是不是,阿元?”金田一耕助一面解读对方低着头的神色,一面问道,“是不是此前,也经常发生过这种事?”
“这种事?”杉本元子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睁眼瞧着金田一耕助。
“啊,就是您晚上锁门了,可早上起来一看,门却开了……”
杉本元子闻言一愣,抬起脸朝金田一耕助看了看。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像抹了蓝靛似的铁青。
“请您跟我说实话。我知道您是为了畔柳博士的清誉,才保持沉默的,这个我能够理解。可是如此一来,杀害博士的凶手就抓不到了,不是吗?”
杉本元子仍然注视着金田一耕助,眼睛里浮现出恐惧。
“那,您认为……”杉本元子挣扎般说道,“您认为杀害我家医生的……并不是那个叫伊泽彻次郎的人?”
“这个嘛……”金田一耕助一面仔细地,观察着杉本元子的神色,一面说道,“畔柳博士的卧室是锁着的吧?博士总是在锁上门之后才休息吗?”
“那个嘛……”杉本元子犹豫了片刻,“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有时候锁门休息,有时候好像不是。”
“我明白了。”金田一耕助思考片刻。
“那么,第二天早晨卧室锁着门一事,就不能证明伊泽彻次郎无罪。因为,彻次郎也有可能,在畔柳博士还没有上锁休息的情况下,闯进去刺杀了博士,然后又在逃走时从外面锁上了门……”金田一耕助推测着说,“但是,畔柳博士都是先关灯、再睡觉吧?”
“啊,平常都是……”杉本元子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情况就很可能是这样了。伊泽彻次郎首先潜入这个家里,从厨房那边取来菜刀,然后又潜入畔柳博士的卧室,打开电灯。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命中心脏,这种活儿在黑暗中,是绝对没有办法完成的。然后,他关上灯走出卧室,从外面锁上门,再进入隔壁的实验室,打碎蜡美人后逃走……”
金田一耕助如此推测着,嘟囔了一句,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当然,事情的顺序也可能完全相反。首先潜入实验室里,打碎蜡制的美人雕塑,然后发现卧室并没有上锁,于是顿生杀意,当下就到厨房取菜刀,然后再折回卧室……”金田一耕助分析到这里,突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可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似乎都有些不对劲。木槌上明明留有指纹,菜刀上却没有。还有卧室开着电灯一事,他真的这么大胆吗?而且,那里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
“这么说,这么说……”杉本元子的嘴巴一张一合,就像只蛤蟆一样嘎嘎叫着,“金田一先生,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阿元!……”金田一耕助直盯着杉本元子的脸,严肃地说道,“畔柳博士明明是一个人住,为什么会睡双人床?那不可能还是跟近二十年前去世的太太,一起睡过的床吧?因为床根本就没有那么旧。那张双人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去、去年秋天……”杉本元子的嘴唇在剧烈发抖。
“也就是说,是您从距离西式房间和便门最近的女佣房间,搬到这最远的房间时弄来的?”
杉本元子低着头,肩膀瑟瑟发着抖。金田一耕助温和地注视着她的脖子,说道:“元子女士,请你一定要说实话。是不是有人经常到畔柳博士这儿来?跟博士共睡一床的人……而且那个人回去的时候,说不定博士还嫌麻烦,懒得送出去。每当那种时候,门就不上锁,是不是?……同时您也知道,在那样的早晨,不能过早地叫博士起床,对吧?”
“这么说……这么说……还真有那种人了?”尽管在努力挣扎,可是,杉本元子不安的神色还是在加深。金田一耕助仿佛要看穿她内心似的,死死盯着她的脸。
“怎么,您不知道?”金田一耕助凶神恶煞似地喝问。
“我……我……”杉本元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又生怕说错了,便一字一句地小心说道,“最近是觉得有点奇怪。我也怀疑是不是有人,偷偷地来这儿见医生……”
“那么,您就没想去确认一下?”
“这种事……医生不让人看见的事……而且是不是真有那种人,还很难说呢……”杉本元子的神色越发不安起来,抬起头乞求似地瞧着金田一耕助,“不过,金田一先生:如果真的有那种人,那么,就是那个人把我家医生给……”
“啊,这种情况也有可能。那您真的没见过那人?”
“是的……最起码,正如我刚才所说,就连那种人是不是真的有,都很难说呢。我有时候甚至会想,说不定是我自己想多了……”
这个胆小如鼠的老太婆,竟然不敢去确认,是否真的有女人,来跟畔柳博士悄悄地幽会。她一定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忽然,杉本元子用袖子掩住眼睛,没来由地嗷嗷大哭了起来。
“自从小姐去世之后,家里一切都乱了套,医生也中了邪似的。”杉本元子无奈地哭诉起来,“从前的畔柳医生,就像一个磨人的孩子,都是小姐一直娴熟地驾驭着他。可是,自从小姐去世之后,畔柳医生就变得让我棘手了。如果医生有什么事要瞒着我,那我当然不能看。我一直是故意不去看的。”
听着杉本元子的啜泣,金田一耕助逐渐苦闷起来。
自从聪明的女儿故去以后,这个家就处在一种不稳定的平衡之上。这种平衡早晚要破灭,而杉本元子无疑,早就觉察到了这种危险。为了推迟那一天的到来,她自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消极对待。于是,她一直抑制着不安,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法。
金田一耕助轻轻地拍了拍抽抽搭搭的老太婆的肩膀,站了起来。他略微考虑了一下,是否就这样回去,随即绕到西式房间那边,走进了实验室。
那间房子里的所有窗户都关着,实验室里漆黑一片。金田一耕助找到开关,打开电灯。
蜡像已经被警方作为证据没收了,现在已不在这里。实验室里空荡荡的,冷清而恐怖。
金田一耕助究竟对这实验室,抱有怎么样的一种期待,又想发现点什么呢?这一点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只不过,现在的他能明白一点:去年秋天,畔柳博士从轻井泽回东京以后,身边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畔柳博士在卧室里,放了一张双人床,然后,他又解雇了年轻的女佣,只把耳朵聋的老女佣留下,并将她从距离卧室最近的女佣房间,赶到了最远的小房间。
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人经常……而且,恐怕还是跟他共睡一张床的女人,经常偷偷来跟他幽会?那么,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现在,一个恐怖的怀疑,正在金田一耕助的大脑里翻涌。说不定,这个实验室里,正在进行一场惊世的骗局,一个重大的阴谋。
金田一耕助的视线,忽然在那个巨大的白木箱上面停了下来。那是把那具腐烂的尸体,从轻井泽运回来的时候,使用的箱子。上一次看到它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就觉得:用它来盛放一具尸体,似乎有点深。
金田一耕助悄悄地走近箱子,试着取下它斜靠在墙上的盖子。顿时,金田一耕助的眼睛里,闪现出异样的光芒。在箱子大约一半深度的地方,竟然钉着一些横木条。
畜生,难道这只箱子是双层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除了尸体,这里面还装过什么东西呢?
金田一耕助抑制着紧张的心情,从袖子里取出火柴擦亮。借着火光,试着检查了一下双层底的底部,发现到处都是透气的小洞。金田一耕助的心情,愈发激动。
啊,这些洞洞!……
难道这些洞是为了通气才开的?这双层底的底部有活的东西……说不定里面还装过人呢。而如果装的是人,那到底会是什么人?
金田一耕助想再仔细检查一下那些洞,便立刻把箱子竖起来。就在这时,夹在白木箱跟墙壁之间的东西,哗啦哗啦地滚到了地板上。
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仔细看向地板上的东西,原来是一个长约五寸、宽约三寸五、深度超过三寸的镍银小盒子,盒盖上画着彩色的荷兰风情少女。
画上落了一层灰尘,小盒子无疑已经放在那个位置很久了。盖子上虽然有锁,但是,已被强行撬开,锁已经坏得不像样。
“畜生,这只盒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金田一耕助打开盒盖,朝盒子里面看了看,空空的盒子里面,也积满了灰尘。但是,看到这小盒子也是双层的,金田一耕助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慌忙检查盒子的侧面,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盒子侧面靠底部,还有一个钥匙孔。
这分明是个八音盒!
金田一耕助激动得嘴唇和喉咙发干,身体瑟瑟发抖,简直就要呕吐。终于抑制住激动后,金田一耕助翻过盒子,朝盒子底部仔细看去。底部被四根螺丝钉钉在盒子上,但其中的一根已经遗失。
金田一耕助打量四周,想找一把螺丝刀,很快便发现了一把大小合适的手术刀。
他用手术刀拧下三根螺丝钉,轻轻地卸下盒底。填满里面的是金属圆筒,和一列像钢琴键盘一样的金属板。圆筒表面满是不规则的小凸起。
这果然是个八音盒。曲子会不会也是《少女的祈祷》呢?可遗憾的是找不到钥匙,没有办法试听。
能不能想一想办法呢?
金田一耕助往机器里面瞧了瞧,夹在圆筒和金属板之间的一样东西,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个白色的东西。金田一耕助皱起眉头。他再次打量四周,找到一把小镊子,轻轻取出了那个东西。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一件连金田一耕助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突然离奇般地发生了。
在那件东西被取出的同时,圆筒竟然自己缓缓旋转起来,刻在表面上的小凸起,弹撞着薄薄的金属板,开始奏出甜美的曲子。
啊,这支曲子……这支曲子……这支曲子,不正是《少女的祈祷》的最后一章吗?
原来这只八音盒,并不是自然停止的,而是这白色的东西,阻碍了圆筒的转动,强行终止了演奏。
可是是这东西……
金田一耕助一面倾听着八音盒美妙的声音,一面凝视着放在掌心里的白色东西。
忽然,他只觉得头顶像被插进一根铁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这不正是人的小指,第一关节以上的骨头吗?金田一耕助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左小指第一关节以上,全部缺失的瓜生朝二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