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在警察厅和警视厅的大力支持下,各地的报社和百货店,经常共同举办这种预防犯罪展览会。三星堂百货店的预防犯罪展览会,预计从三月五日开始,为期一个星期的时间。
名字虽然是冠冕堂皇的“预防犯罪”,实际却在相当程度上,迎合了战后麻木的都市人的猎奇心理,因为,展会上或是贴满了诸如血腥的杀人现场、滚落在铁路沿线的人头之类的、活生生的恐怖照片,或是陈列着沾满血迹的凶器,虽然感觉上并不令人愉快,但是,对于畔柳博士的实验作品来说,这种气氛也许很合适。
畔柳博士也故弄玄虚,直到三月五日的早上,都没有让任何人看过作品。碰巧有记者来访,他才煞有介事地说道:“随着对头盖骨的复原,和死者容貌的再现,我们——也就是我和瓜生先生,越来越感到震惊。我们现在,正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困扰,而瓜生先生更是因为此事,患上了轻微的神经衰弱。”
接着,畔柳博士又用故弄玄虚的口吻,继续说道:“说不定,我这件新的试验作品,还能给某件一直悬而未破的杀人谜案,带来一点启示呢。”
畔柳博士的这一番添油加醋,愈发勾起了听众们的好奇心。在预防犯罪展览会开幕之前半个小时,即上午八点半,就已经召开的警察及媒体记者招待会的会场里,就已经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期待和紧张的气氛。
由于畔柳博士的故弄玄虚,在场的人们脑海中,不知不觉之间,便映出了一个女人的影像来。
那是在去年春天,发生的一件杀人案中,一个被列为嫌疑人、却又从杀人现场逃走的、一直杳无音讯、臭名昭著的女人。
金田一耕助也应邀出席了招待会。
他依然是那副老打扮,皱巴巴的圆形礼帽严重走形,帽子下面,露出乱蓬蓬的头发,领子早已磨秃的和服外套,前襟敞着,外褂和裙裤也相当破旧。不仅如此,他的脸色也相当疲惫。
金田一耕助神色凝重,一面在会场上踱来踱去,一面等待复原人像的揭幕式。他心里带着畏惧和不安……
招待会选取的,是会场中的最佳位置,前面有一个大小适中、铺有白布的台子。
台子上面,畔柳博士的作品从头到脚,都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现在正由三个人抬着,在博士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的位置。
畔柳博士今天早上,看起来也有些紧张,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瞎扯和玩笑。现在,他正用尖锐的声音,不停地指挥着店员们。
畔柳博士身高五尺八寸左右,体格健壮,头发已经花白,皮肤却仍然像青壮年一样细嫩,敦实的体格和利落的言行中,充满了昂扬的斗志,浅黑的肤色和大眼睛,则给人一种野性和智慧完美结合的感觉。
畔柳博士是个理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幽默家。但是,他更是一个勇猛的斗士。但是,当这种斗志超过了限度时,他就会变成一个危险人物。以前帮助他控制斗志的人,一直是他的女儿惠美子,而如今惠美子已经翘辫子了,他应当被视为值得警惕的人。金田一耕助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在台子下面,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正略显不安地站在那里。这恐怕就是畔柳博士的合作者——瓜生朝二郎。他皮肤白晳,长得不错,纯白的衬衫搭配考究的黑色西装,再系上那细长的黑色饰扣式领带,看上去显得非常潇洒。
可是,瓜生朝二郎那不安的神态,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他脸色苍白,频频捋着头发。这种神经质般的内心动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若无其事地望着,正用左手拢头发的瓜生朝二郎的手指,却很快发现了一件怪事。一开始,他还以为对方在装模作样,故意蜷起了小指,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瓜生小指第一关节以上的部分竟然没有了。
发现了这一点,金田一耕助觉得,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慌忙把视线转向一旁。
不久,黑布包裹下的畔柳博士的作品,被安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女人像似乎是坐在椅子上的,并不算太高。
“畔柳博士,怎么样?……可以进行揭幕式了吧……”瓜生朝二郎问道。
畔柳博士站在台子的一旁,一面频频看着怀表,一面张望着会场入口。而用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从一旁跟他打招呼的,则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等等力大志警部。
等等力警部对今天的展览会,也深感兴趣,颇为激动。假如这黑布包裹下的女人像,就是警部所预想的人物,那么,警视厅过去一整年的调查方针,有可能被从根本上被推翻。
“啊,还有三、四个人要来。”畔柳博士反复打量着怀表和大厅的入口。
“还有人要来?是谁啊……”等等力警部歪着脑袋瓜子,好奇地问道。
“啊,等到他们来了,你们就知道了……”畔柳博士得意地一笑,脸上透出一丝邪恶的影子。
“博士,博士,别让我们干着急了,赶快进行揭幕仪式吧。我们都想赶晚报的头版呢。”
使劲催促他的是记者们。他们正站在黑布包裹中的女人像前面,一字排开。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好那好,如果让大家等得太久,那就未免太装腔作势了。”畔柳博士无奈地摇着脑袋答应着,“既然这样,瓜生,你也来帮我一把。”
“哦!……”瓜生朝二郎有点犹疑。可是,当看到畔柳博士毫不理会地,登上了台子后面的台阶,他也只好无奈地跟了过去。
站到台上的畔柳博士,用他那特征明显的眼睛,环视坐在下面的警察和记者阵营,然后故作夸张地说道:“值此揭幕仪式开始之际,我要事先声明一下,我们……也就是在场的瓜生先生和鄙人,在从事这项实验时,我们是完全从科学的、纯粹的解剖学立场着手的。这里面丝毫没有任何先入为主之见。首先,这里根本就没有一点,可以让成见插足的余地。因为,除了那具腐烂的样子以外,我们根本就无从知道,尸体先前的模样。因此,这次的相貌复原,最终只能依靠科学和数学的推论结果来进行。尽管如此……”
说到这里,畔柳博士又装模作样地,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人群。
“随着对头盖骨的复原工作的进行,我们开始感到一股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这是因为,当我们的复原行为,进展到八九成左右的时候,我们明显地注意到,它与某个知名女人的相似性。我们当时的恐惧和混乱,如果略微夸张地形容,简直就是难以名状,甚至让在场的瓜生先生,都有点神经衰弱了。自那以来,我们的工作就遇到了极大的困难。要说为什么,因为我们认识那个女人。而且,如果我们想得到那个女人的照片,想要多少就能弄到多少。所以,我们必须痛苦地抵制,那种禁不住要与那个女人的照片,比对一下的诱惑。但我发誓,自从这项工作开始以来,我就从来没有看过那个女人的照片,反倒是尽量从记忆深处,抹掉那个女人的影子,彻底从科学的解剖学角度完成复原,即大家眼前的这件作品。”
畔柳博士再一次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环视大家。
“那么,瓜生。”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守候在一旁的瓜生朝二郎。
瓜生朝二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就开始帮博士解开捆绑在黑布上的绳子。他那修长的手指,分明在颤抖着。
不久之后,绳子就被解开了。瓜生朝二郎板起苍白的面孔,朝后退了一步。
畔柳博士略微吸了口气,用变戏法般的指法,徐徐揭开黑布。当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像,从黑布下露出真容的时候,现场顿时响起了一阵潮涌般的叫声。
等等力警部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汗津津的双手紧握着。金田一耕助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记者们则用尖锐、简短且充满兴奋的声音,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所有人的眼睛全都热辣辣地,注视着出现在眼前的这具蜡制美人。
用蜡复原的女人栩栩如生,假眼睛微笑着。人像穿着宽松的黑色天鹅绒低胸礼服,曲线美丽的脚后跟,紧紧地贴在一起,两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美丽的脸庞郑重地朝向前方。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从这姿势中联想起来,坐在电椅上的死囚,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个女人……
鼻孔略微朝上,体态丰满,在场的人全都知道,这个美人的原型是谁。
她就是曾经被誉为日本版玛丽莲·梦露的银幕妖花——立花麻理。这不是那个和作家伊泽信造结婚,并在去年春天,刺死丈夫后潜逃的焦点女人吗?
昔日的妖花立花麻理,已经化为没有生命的蜡像,两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正襟危坐,仿佛在等待着某种审判,眼睛直视着前方。
那曾经在银幕上,迷倒了几百万男人的眼睛,现在也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假眼,毫无表情。
可是,无论是那饱含天真的、丰满的面部曲线,还是那丰盈的乳房,似乎仍然散发着体香和妖气。
一瞬间,大家都出神地,呆呆望着这具没有灵魂的蜡美人,但立刻又像捣了马蜂窝一样,哇啦哇啦地吵嚷起来。
摄影记者们端起相机,朝着蜡美人一字排开,文字记者们则围着畔柳博士和瓜生朝二郎,掀起了狂风暴雨般的提问。
就在这时……
“啊,请稍等一下!……”
畔柳博士忽然别有意味地抬起一只手,用下巴示意大厅的入口方向。大家随之一齐回过头去。
畔柳博士所指的,是此时正从大厅的入口处,静悄悄地走进来的四个男女。所有人立刻都感觉到,这四名男女正透着一种无形的威严。
其中一人是个老妇人,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扎着,神情举止庄重严肃,坚定的视线和紧闭的嘴唇,简直可以称为意志的化身。只见她带着无畏和傲慢的表情,睥睨四周,一面静悄悄地挪动着脚步。裹在优美匀称的身体外面的黑色毛皮外套,光从价钱来说,也绝对是珍品。
像躲藏在老妇人身后一样,走过来的,则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人。跟老妇人一样,年轻女人黑色礼服的外面,穿着黑色的皮外套,还戴着黑色花边手套。她面型瘦长,看上去十分有教养,即那种所谓的典雅美人。她明显是老妇人的女儿,因为她的傲慢自大,跟老妇人简直如出一辙。
有一句俗话说,女儿相亲时,母亲绝对不能跟着。为什么?因为这么做,会招致相亲对象的幻灭——这个女人,迟早也会变得跟她母亲一样。
从眼前这对一脸威严地,静静走进大厅的母女两人身上,金田一耕助也能够感受到,同样的暗示。
女儿现在的确很美丽,但是,不久之后,她就会同她的母亲一样,很有可能变成傲慢意志的化身。
可是,正是因为她现在还年轻,所以,那双眼睛的神色和肌肤的光泽,才会掩饰不住心中的不安。
剩下的两个人是男的,都二十六、七岁。一个看上去是老妇人的儿子,傲慢自大的气质与老妇人相同。他身高大约五尺六寸,肤色浅黑,一副对人不屑一顾的表情,冰冷地印在脸上。
剩下的那个家伙,则是一名皮肤白晳的青年,体态肥胖,俨然一个公子哥儿,看上去性格温和,颇有教养。
这四个人一走进会场,在场的人们,顿时吓了一跳。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这四个人。
老妇人便是去年被杀的作家——伊泽信造的母亲——加寿子。她是有名的伊泽女子学园的经营者,同时还兼任校长。
剩下的三个人,是加寿子的次子彻次郎与妹妹早苗,还有早苗的未婚夫雄岛隆介。
伊泽加寿子老夫人自从从走进大厅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用无畏的眼神,凝视着台上的蜡美人。不久,她来到台子旁边,忽然停住脚步,用冰冷的眼神环视周围。
“恕我失礼,请问,畔柳博士是哪一位?”她措辞礼貌,却包含着一种挑战的意味。
“啊,太太,我就是畔柳贞三郎。”畔柳博士向前和老夫人见礼。
伊泽加寿子用钢铁般冰冷而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桀骜不驯的畔柳博士,说道:“博士为什么要邀请我们?”完全是斥责般的郑重口吻。
畔柳博士一听,顿时发出响彻大厅的恶毒大笑。
“要问为什么?……我想只要看看台上,您就会明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畔柳博士笑着说道,“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只是想让您见一见,您长媳的悲惨下场而已。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面对傲慢倔强的伊泽加寿子,畔柳博士再次爆发出毒辣的大笑。
金田一耕助兴趣盎然地,观察着这位女杰与怪物的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