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望着砚名,收回了探脉息的手,随即对灼凰道:“他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灼凰亦是一愣,诧异看向砚名。没有受伤却灵气四散,那便是……道心动摇!
这就不得不叫灼凰对那名唤作梅挽庭的邪修刮目相看,砚名修为在她之上,竟是连他也中了招。
青梧望着眼前的砚名,对灼凰道:“此番连砚名也落得道心动摇的下场。我揣测,这邪修或是修出了什么仙界典籍记载之外的邪法,小心应对。”
灼凰郑重点头:“嗯。”
正法灭尽后,如今所有宗门都在探索。比如神通,其实也分一境和二境两种境界,在师尊修出二境神通之前,仙界没有人知道神通还有二境,所以在他修出二境神通之后,方才一跃成为仙界第一,引得妖界自行前来议和。
青梧道:“救人要紧。”
青梧再次催动心判,画下一道符文,直接打在砚名的气海上。
灵气结成的符文在砚名丹田处微微发亮,随即那些被青梧锁在金刚界内属于砚名的灵气,重新往砚名身体里回流。
然而灼凰却发觉,回流砚名身体的灵气,已无法留存,他的气海宛如有了破洞,灵气仅仅只是在他身体里流过,便又重新逸散于自然。
灼凰见此道:“师尊,算了吧。”
他们二人与砚名曾经虽有多次同袍作战的经历,配合得宜,若是别的仙众,或许早已是挚交好友。但他们身在无情道,并无友情可言,此刻更无担心不舍。砚名修为尽散已成定局,又无生命危险,眼下自是做出最优选择。
青梧果断收手,单独给了砚名一个金刚界,以做保护之用,随后对灼凰道:“溶洞内还有第四个人的灵气,许是梅挽庭,先找他。”
说罢,师徒二人往溶洞更深处而去,走了几步青梧止步,头微侧,眸微垂,目光落在灼凰面上,告诫道:“引以为戒。”
灼凰叉手行礼,点头应下:“师尊放心。”
二人一路往溶洞更深处而去,但却始终不见梅挽庭的踪迹,灼凰不禁问道:“师尊,连你也找不到他吗?”
青梧缓缓摇了摇头。
灼凰心下困惑,以师尊的二境见生天眼,按理来说没人能逃得过,居然都找不到。
就在他们疑惑之际,整个溶洞中,忽地涌起一股不属于师徒二人的灵气,同时一股奇异的香味,伴随这股灵气,在溶洞中漫散开来。
似是苦涩中夹杂着凛冽,凛冽中又化出一丝黏腻的缱.绻,缓缓钻入灼凰的鼻息,灼凰忽觉意识有种难言的昏沉,她一把攥住一旁青梧的衣袖,呼吸微重,唤道:“师尊。”
他们师徒已数百年未曾有过半分亲密之举,即便有过,那也是尚在人间时的旧事。
青梧瞥了灼凰一眼,见她有些不对劲,深知梅挽庭就在附近,立时在周遭细细搜寻起来。同时青梧周身涌起灵气,很快,他的灵气便将灼凰笼罩,予以护持。
他还是找不到梅挽庭的踪迹,此时他已然确定,梅挽庭所得邪法,必是在仙界典籍记载之外。无垢宗已折损半数之多,再弄清楚梅挽庭所得邪法究竟为何之前,他不能带着灼凰盲目涉险。
青梧对身边灼凰道:“先撤。”
灼凰会意,立时使用神境通,一步跨了出去。
然而,跨出一步,本该已消失在原地的灼凰,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呆愣在原地,双眸直直望着地面,宛如一尊雕像,似是陷入某种幻境中。
青梧眉峰微蹙,伸手捏住灼凰手臂,便准备先带她离开,怎知未及有所动作,一时忽觉天旋地转,整个人意识也跟着断断续续,根本无法形成完整的思考,遑论使用神境带人离开。
青梧周身灵气雷动而起,卷着他同身边灼凰的广袖衣袂,绶带披帛在灵气带起的风中纷乱旋舞,他不断以灵气冲刷识海,试图抵抗即将陷入的昏沉。
可饶是如此,眼前却依然开始疯狂闪烁无数记忆的碎片。人间,仙界,所有那些现在的,过去的,久远到快要忘怀的,那些同灼凰经历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生死相持的时刻,都无比清晰的苏醒,在他识海中横冲直撞,张牙汹涌。
恰于此时,溶洞中忽地想起第三个人的声音,是名少年,他的声音戏谑而又兴奋:“青梧仙尊,和自己徒弟经历了这么多生死与共,此刻瞧着,可觉美好?”
青梧奋力抵抗不叫自己陷入昏沉,拼命撑着最后一丝清醒,仍试图寻找梅挽庭。
梅挽庭见此,语气似同朋友调笑般随意的说道:“不说话?没事,我帮你回忆。我若是没看错,人间丰州那个雪夜,你险些冻毙在暴风雪中,是灼凰仙尊不顾名节,用自己身子暖了你一夜。那时你未入仙道,还是个凡人,应当不似如今这般无情无欲,所以那时……”
梅挽庭的声音骤然到了他的耳畔,哑声问道:“她的身子,软吗?”
青梧眼前骤然出现三百多年前在人间时的画面,久远到他都快忘记的回忆。纵然他如今无情无欲,可那时,他尚有,他亦记得,当时片刻清醒时看到的一切,以及尚为凡人时回忆起那夜的躁动不安。
他不知为何梅挽庭会知晓他们在人间时的过往,可此刻根本无暇探究。饶是人已几度悬在昏迷的边缘,但青梧仙尊之姿却丝毫未乱,平静陈述道:“修行之路,从有到无,人人如此,我亦如此,并非什么为人所不齿之事。”
“哦……”梅挽庭挑眉调笑:“那你便是承认当初对她动心,对她有凡俗的欲.念。”
青梧依旧面不改色,坦然道:“是又如何?我二人早已身入无情道,今非昔比。”
看着青梧这幅依旧虚伪的无情道仙尊姿态,梅挽庭笑声戛然而止,忽地发疯怒极斥道:“我就是见不得你们无情道这幅虚伪的嘴脸!未入仙道前你生出的那些情意,岂是修了无情道便能忘了的?三百年来,你克制,压抑,自欺欺人!”
“青梧!”梅挽庭怒极骂道:“你骗得过别人,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我!同进同退三百三十四年,感情怎会不生反退,你当真虚伪至极!”
青梧强自撑着头脑的清醒,不叫自己陷入无边无尽的回忆中,冷声道:“既入无情道舍情,便是真的舍弃,若道心有疑,我师徒二人何来今日修为?谈何虚伪?”
嘴上再强硬,可随着回忆更多的涌现,尤其曾经在人间时,他曾动心的那些时刻,却愈发清晰地闪过眼前。
他直到此时,方才恍然发觉,数百年来刻意不去想,刻意忘掉的画面,此刻想起来却是这般清晰,他甚至记着灼凰当初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包括她每一根发丝被清风吹拂的方向。他居然,记得这般清楚。
“呵……”梅挽庭忽地又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忽地又至青梧耳畔,沙哑而又充满蛊惑:“我再给你提个醒……”
梅挽庭在他耳畔,缓慢咬着每一个字,无比清晰道:“檀木螺钿半月梳。”
话音落,青梧肩头微微一颤。
即便面上依旧不显,可他周身灵气,却在梅挽庭最后一个字落定的那一瞬间,雷霆般涌动起来,足可见其心间怒意!
“哈哈哈哈哈……”梅挽庭见此,无比得意的疯狂嘲笑起来,果然,那把梳子,就是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的命门。
数百年来如冰封寒山般的青梧,眉宇间终于窥见一丝愠色,他沉声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呵……”梅挽庭反问冷嗤:“我能想要什么?就是不服啊。你们无情道,整个仙界最高贵,听到无情道三个字,不论修为如何,世人便敬三分。而我们合欢道,哪怕修至仙君、仙尊,却还是为人不齿,被视作邪门歪道。如今我不过是修出一招无离恨,你们便对我喊打喊杀,我怎能服气?”
“无离恨?”青梧反问,这便是此邪修的邪术?
“对啊!这是我取给它的名字。”
梅挽庭毫不避讳,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同青梧说起细节:“其实也无甚特别,只不过是叫人再走一遍曾走过的路,只是会将那些本该停留,却忘记停留的时刻停顿下来,叫人有机会看清自己那一刻的所有念头。”
说到这儿,梅挽庭忽地叹了一口气,怅惘道:“人这辈子,要么是被琐事牵绊,要么就是觉得还有机会,可以以后再说。但孰不知,错过便是错过,没有以后了,我这招无离恨,就是给所有人,一个珍惜当下的机会。”
青梧不由看向一旁的灼凰,梅挽庭似是发现了他的目光,对他道:“没错,灼凰仙尊现在就在重走过去的一切。但是你法力实在太强,没能陷进去,当真可惜。”
说罢,梅挽庭语气复又恢复兴奋不已的模样:“青梧仙尊,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看看灼凰仙尊醒来,会不会像砚名一样道心动摇?”
不及青梧回话,梅挽庭却道:“哟,灼凰仙尊要醒了,在下告辞。”
说罢,梅挽庭没了声音,青梧艰难维持着清醒,再次看向灼凰,却见灼凰已经泪流满面,青梧一惊,忙道:“稳住心神!灼凰,稳住心神!”
可随着他话音落,灼凰非但没有稳住心神,周身灵气,却已开始像砚名一般徐徐逸散。
心知她道心已然动摇,青梧在无比艰难的挣扎中,强自祭出心判,准备强唤灼凰醒来,可就在这时,灼凰猛然深吸一口气,骤然清醒。
清醒的瞬间,灼凰的目光便死死锁在了青梧脸上。
这一刻,她眼里蕴藏的复杂情绪,着实叫青梧心惊,有悲痛,有不舍,还有浓郁的喜悦。
这不是一个无情道仙尊该有的眼神。
青梧正欲教她镇定心神,怎知灼凰却忽地一步扑上前,双手一把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重重吻在了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