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厕所和女厕所间的墙是不可逾越的。尽管它肮脏,溅有不堪入目的屎和尿,有人还写上关于生殖器的谜语,但那是道德的墙,法律的墙。
朗朗乾坤,蝴蝶和苍蝇却从墙上飞过了。伊木不是蝴蝶,更不是苍蝇,可他每天都得出入女厕所。这是一种悲哀,伊木是个男人。
伊木淘粪。弯着腰,脏头发湿得打缕,他气喘如牛,臭汗熏天。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原因很简单——他是个哑巴。
伊木是哑巴,所以他淘粪,这合情合理。厕所是伊木工作的地方,每天午夜,他准时出发,像幽灵一样拉着粪车走街串巷,山东省嘉祥县县城公共厕所里的大小便在等着他。
伊木很丑,能吓死最美的女人。
白天他不敢出来,因为肯定有人会唾他,假如他恼怒他便得挨揍。
伊木低着头,拉着粪车一步一步地走。他的眼球凸出,时时闪过一丝慌乱,他皱着的眉从生下来就未舒展过,这使整个脸都带着苦笑,牙齿是两排稀疏扭曲的“黄豆瓣”,蓬乱的头发遮盖住的耳朵像是洞穴,里面住着野兽。自卑使伊木习惯了低头,于是他又驼背了。
有时他也看看苍天,空中没有鸟的影子。
伊木做环卫工人已经20多年了,他将生命系与这奇丑的无比肮脏的粪池,足下翻滚着蛆的群体。伊木身上穿的工作服是屎的颜色,他的胸腔呼吸着浊臭,当双手伸向堵塞住下水口的大便纸和卫生巾时,沉默赋予这个动作以庄重的色彩,并且有很多苍蝇围着他起舞。
这个县城要在清晨恢复喧嚣,伊木要在天亮之前装满粪车。
有一次,在一个公厕,已是黎明,伊木看到一个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伊木便发出尖叫。伊木把屎装进粪桶倒在门外的粪车里。他进进出出,毫不理会那光屁股的女人。
假如这时有火把照亮他体内的死胡同,便会看到尽头是一颗被生锈的锁链捆绑着的心,它囚禁在胸膛里,日日夜夜不自由地跳动,跳动得越厉害被勒得就越紧。
伊木因为耍流氓被送进了派出所,被拘留15天后他失去了淘粪的工作,在拘留所,有个好心的犯人对他说——你去柳营吧!
瞎妮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瞎妮的娘扯断脐带疼得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有路人听到瞎妮微弱的哭声,瞎妮和她娘的尸体被一头毛驴拉着的平板车运回了家。
瞎妮的爹是个脾气暴躁的酒鬼。瞎妮的哥哥喂了一头母山羊。羊奶使瞎妮没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认识的一个物体就是乳房,从此瞎妮对圆有了模糊的概念。后来,哥哥对她说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这个从生下来就失明的女人开始对这个世界感到茫然。
瞎妮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院子,从小就习惯了劈柴、喂羊、洗衣、烧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热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红花和绿草在瞎妮眼中都是黑色的。
一切颜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颜色在瞎妮出生时却改变了。五彩绚烂,只剩下黑色,无边无际。瞎妮向黑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张桌子,她需要避开并且记住它们的位置,她希望它们永远不动不要改变。
瞎妮碰碎过许多碗和暖壶,她爹总在这时暴跳如雷把她打骂一顿,不给她饭吃。
有时,瞎妮诅咒她爹快点死。
果然,哥哥结婚那天,父亲醉死在门外的一棵白桦树下。嫂子很凶,过门后,就给了瞎妮一把稻草让她住进了羊圈。瞎妮很快习惯了羊膻味,习惯了寒冷与闷热。嫂子却越来越讨厌她,常常无缘无故地打她,哥哥也不管。瞎妮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过农药。她知道敌敌畏、乐果、除草剂的味道。
有一次,哥哥把洗衣粉灌进她肚里让她呕吐。邻家香姑问瞎妮,小瞎妮为啥想不开啊?瞎妮捂着肚子打着滚说,没吃的没住的,也没穿的。
香姑对嫂子说,给这小人儿好歹找个男人过日子吧!
嫂子便托媒婆给瞎妮张罗对像。媒婆的脚步声让瞎妮紧张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听到媒婆说,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个老光棍说明天来相亲。这天晚上,瞎妮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垫子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老光棍来了,瞎妮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树下,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角。她胸部干瘪,臀部平平,她的辫子焦黄,脖子很脏。那一刻她是羞涩的,也是世间最美丽的。然而老光棍一见到瞎妮就嚷嚷起来,明明说好的是个小寡妇,咋是个瞎子。媒婆赶紧劝道,既然来了就过去说说话,人家才18岁,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老光棍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扭头走了。嫂子追出门脱下一只鞋恶狠狠地砸向老光棍,骂道,老龟孙,也不看看你的熊样。瞎妮咯咯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又哭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馍馍六杀猪七赶集八过油九包饺子十磕头,流星划过天际,转眼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包饺子那天,媒婆又领来了一个人。瞎妮后来知道他是人贩子。人贩子围着瞎妮转了两圈,捏捏瞎妮的肩,又拍拍背。他对嫂子说,腚忒小,生娃娃难,能不能生还说不准。嫂子说能生,绝对能生。人贩子便问瞎妮,来过月经不?瞎妮茫然。人贩子无奈地摊了摊双手。嫂子使劲拧了瞎妮一下,她掏出50块钱对人贩子说,这废物能卖就卖,卖不出去你帮着给扔得远远的。哥哥正在铡干草,他叹口气说,我妹,可怜,麻烦给找个好买主吧!
坐火车瞎妮感到很新鲜,她的脚不动,可她已离开了家。
她问去哪儿?
人贩子说,山西,那地方穷,买媳妇的多。
路过山东嘉祥,停车5分钟,人贩子说下车买几个包子。
瞎妮说俺跟着你。
下了车,人贩子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是想玩哩个儿楞,我现在撒丫子就跑,你追得上吗?买主其实早联系好了,有好几个呢,有个神经病,有个歪脖,有个劳改犯——你挑哪个?
瞎妮咬着嘴唇不说话,紧紧拽着人贩子的衣角。
30个包子。
人贩子掏出瞎妮嫂子给的那50块钱,递给站台上的一个小贩。
小贩瞪了瞪那钱说,你给俺换一张,这张不行。
人贩子说咋啦?
小贩说假的。
人贩子和小贩争执不下而发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小贩抄起个火铲子把人贩子的头打破了,人贩子骂一声奶奶个熊,顺手将一锅沸水泼在了小贩脸上,小贩杀猪般号叫,倒在了地上。
人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瞎妮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就好像此事与她无关。一个娘们说,这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出不来,故意伤害罪,大过年的,看把人烫得。
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瞎妮扶着电线杆感到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儿,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冷风吹着她的辫子。
她哭,并不是因为脆弱,而是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下雪了,瞎妮一屁股坐在了几片雪花上。瞎妮睁大了眼睛,她看不见这白茫茫的世界,她抱着膝盖浑身哆嗦,不知道应该站在原地等候,还是应该去哪儿,心里只是感到无比绝望。那是个大年夜,只有雪能让她吃,只有西北风能让她喝。当午夜的钟声和一阵阵鞭炮声传来,瞎妮抬起脸,牙齿打战,她自言自语:“呀……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快要冻僵的瞎妮。他踢踢瞎妮的脚说,闺女,去柳营吧!
很久以前,山东省嘉祥县的农民就有一个愿望,想在土地上种出小麦来。他们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失望。麦子就像野草。长不到抽穗就枯黄了。荒地还是荒地,种下的东西颗粒无收。土质严重碱化使这个县城的农民几百年来都生活在贫困中。
新中国成立后,县委班子先后采取了“深耕地,浅种农”“贡献一斗粪”等措施改良土质,然而旱涝无情,加上四害猖獗,太阳出来了,地上依旧白花花一片。
人们绝望了,甚至连县长也绝望了。
1972年,周举治任嘉祥县长,他上任后大力种植果树。苹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种的是苹果。到1978年,嘉祥县已有果园千亩。
苹果花开花谢,到1980年,嘉祥县成为全国23个水果基地之一。
百货大楼前人流穿梭,一条寂静的林荫路边有家羊汤馆,写着“倒垃圾没爹”的墙下堆满垃圾,苍蝇飞舞,小巷的路灯装点着县城的夜色。清晨,机动三轮车突突突地开向水果批发市场。迅速发展的商业带动各种副业,一些运输车队、罐头厂、柳编厂随之出现。县城最大的两个柳编厂是南关柳编厂和柳营的残疾人柳编厂。
柳营距县城八里,是个小村子。靠近公路有个大院子,这院子很孤独,仿佛与世隔绝。然而对某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残疾人来说——这里是一个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里会有八个瞎子坐在马扎上编筐,编得最快的那个是瞎妮。她动作熟练,像在玩弄自己的手指。伊木和三个哑巴在村前河堤的树上,手里都拿着砍刀,他们把柳枝砍下,然后像骡子一样背回来。另外三个哑巴留在院里修枝剪叶干一些杂活。有四个瘸子和两个瘫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后烟熏,还有一个侏儒不停地添水加柴,他同时也负责做饭。
院里有两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会空无一人。靠近铁栅门的那间平房,门朝北,窗向南。门是由破木板拼凑的,一把铁钩子就是锁。房间里有把摇椅,靠床的墙上还糊着“文革”时期的报纸,两个破沙发露着棉絮,沙发前放着一张油腻腻的茶几。
窗外,荒芜的地被雨淋着,田鼠躲在蒲公英叶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机驶过。
另外几间平房堆满了杂物。瞎妮单独住在其中的一间,那时,她是柳编厂唯一的女人。蜘蛛从房顶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她的纺车上。瞎妮什么都会,别人给她点棉花,她就纺线。工作之外,闲暇的时候便纳鞋底。除了那两个没有脚的瘫子,柳编厂的工人包括老板柳青都穿着瞎妮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墙形成的一个夹角,就是厕所。几块砖堆起几个支点,香烟盒扔得到处都是。平房对面是四间大瓦房,三间是仓库,摞满了筐,老鼠在里面吱吱地叫,生了一窝又一窝。剩下的一间是宿舍,门窗朽坏,雨声哗哗,房间里的空气潮湿压抑,地面痰迹斑斑,十几张有上下铺的铁床靠墙放着,粗布被子像腐烂的尸体一样发出一阵阵闷臭。一个穿补丁裤子的哑巴站在房子中间唱歌,他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个戴毡帽的瞎子拉着二胡给他伴奏。一个侏儒,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捧着大脑袋沉思,他的头像个冬瓜,别人便叫他冬瓜,瞎妮则叫他大头。几个瞎子坐在桌前听收音机,两个哑巴打着手势交谈,一个说这雨可能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个说最好下到晚上。墙角,一个瘸子和一个瘫子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肉。瘸子叫小拉,是个回民。那个瘫子叫家起,他找了块木板,安上四个轮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划着,好像周围是海。他来到柳营时饿得都划不动了,柳青给他两个馒头,他吃完后噎得直瞪眼,好久,打了一个很响的嗝。
其余的人在睡觉,伊木鼾声如雷。
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外一棵是榆树。
有一天,柳青从门里出来把榆树砍了,做成摇椅,在窗下让身体摇晃起来。他似乎很累,常常望着窗外沉思,后来天黑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棵柳树,有风吹过,千古绝唱!
1980年,一个算命瞎子路过此地。他拍着树干问柳青,这是棵柳树是不?
柳青说,嗯。
树高两丈八是不?
柳青说,嗯,差不多。
那正南方有个水坑?
柳青说,有个池塘。
瞎子又问,西南方土墙根下有块碑?
柳青说是,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
瞎子点点头,喃喃自语说,和我梦见的一样。
这棵树是柳青种的。
树上挂着个破邮箱,没有信来,久了,成了小鸟的窝。
柳青的父母早亡,是三年困难时期吃观音土撑死的。那时柳青还是个孩子,他折了根柳枝,把树叶吃光,把树枝插在门前的公路壕里,撒完一泡尿,然后就逃荒讨饭去了。在他走后,那根柳枝竟然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柳青在外漂泊流浪了很多年,他领回来一个四川女人。那女人头发又粗又脏,且带有骚味。她会编筐,她生下一个女孩后就去世了。
柳青给女儿取名柳叶。
柳青挨过饿,受过苦,这使他坚强,能忍耐,遇见困难即使低头也挺起胸膛。他胸有城府,笑的时候也皱着眉。柳青目光敏锐,自从他的手工作坊收留了第一个快饿死的算命瞎子后,他就看到了社会最底层有些人在闪闪发光,那些人在别人眼中是些废物,那也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就会拼命干活,这使柳青成为这个县城里最早的万元户,并且在残疾人的心中有着救世主一样的光环。
这最初的手工作坊,几十年后发展成了鲁西南的一家大型企业。
工人全部是残疾人!
伊木和瞎妮都是苦命的人。
柳编厂的院里有口井,青石镶着一圈黑暗,上方吊着木桶,旁边有个石槽,常有小鸟飞来喝水,继而飞去。伊木曾把它高高举起,然后放下,向周围的人伸出两个手指,别人便知道石槽重200斤。
石槽里每天都泡着一堆脏衣服,瞎妮熟悉石槽的每一个棱角。她天天洗衣洗到深夜,无所谓黑暗,她只是喜欢帮助别人。
伊木常常捧着个氤氲升腾着热气的茶杯,出神地望着窗外。
瞎妮对生活不敢有任何奢望,帮别人洗洗衣服,听听鸟叫,就已经足够。她第一次听到柳叶咯咯的笑声的时候便呆住了,原来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声音。柳青说,你抱抱小叶子吧。瞎妮赶紧摇着头摆着手说,大哥,俺丑,吓着她。柳青说没事,把叶子放在了她怀里。当一个柔软的小身体紧贴在瞎妮胸脯上的时候,她呼吸困难,一阵阵幸福的战栗传过全身,这是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到的感觉。
瞎妮觉得她这辈子不可能有个孩子,因为没人肯娶她。她生活在羊圈里的时候,有过一个布娃娃,用破布和稻草做成的,她为此绣了很多星星和小花。
女人喜爱孩子,就像春天喜爱小草。
瞎妮从未想过结婚,但是爱情突然来临。
那天晚上,瞎妮洗完衣服,换上一池清水,月光照着,她坐在马扎上哼着歌谣,叶子的几块尿布很快洗干净了。瞎妮闻闻,觉得不满意,又洗一遍。
瞎妮踮着脚把衣服和尿布晾在院里的时候,伊木悄悄走近,瞎妮来不及转身就被拥抱,她惊呼一声,立即掐伊木的胳膊。伊木气喘吁吁,力大无穷。瞎妮的腰带挣断了,那是一根草绳。她叫喊着,声音却渐渐变成央求。伊木的右手揉着瞎妮左边的乳房,瞎妮感到一阵阵晕眩,身子发软手仍旧紧紧拽着裤子,过了一会儿,她就哭了。伊木把她抱起来,抱进了柴房里。当一个卑微的灵魂产生对另一个卑微的灵魂的爱慕,惊慌,充满幻想,惊慌好比干柴,幻想化作烈火,一切光明温暖随之出现,天地随之旋转。
柳青在第二天用棍子将伊木教训了一顿,他是厂长,他是收留他们的人。棍子打在伊木头地响,瞎妮哆嗦着身子扑通跪下了,说,别揍他,俺没想叫你揍他。柳青扔了棍子问伊木,你愿意娶她不?伊木捂着头,他看看瞎妮,咧嘴一笑说,啊啊啊。柳青又问瞎妮,那你愿意嫁给他不?瞎妮捂着脸,点点头。
两瓣蒜拼成了一颗心,两根葱摆成了十字架。
伊木和瞎妮结婚了。他们选了个好日子,好日子就是阴天下雨的日子,不用干活。
1982年6月19日,星期六,大雨。
那天瞎妮早早地洗了脸,洗了头发,用一根火柴把指甲缝里的脏泥挖掉,然后瞎妮开始编辫子,不知不觉,她的脸红了。瞎妮摸摸脸说:“真热啊!”
伊木也是一夜未睡。他用一根手指就把所有的人弄醒。冬瓜揉揉眼,说:“你得买几只鸡,再打点酒,结婚都得这样。”伊木一拍脑门,顶风冒雨去了县城北关的菜市场。
瞎妮焕然一新。脸上抹了雪花膏,腰上系了新的草绳。冬瓜敲门进来说:“走,去找你男人。”堂屋里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在期待新娘子的出现。冬瓜笑嘻嘻地把瞎妮领到小拉面前问:“这是你男人不?”瞎妮摸摸小拉的头说:“不是。”冬瓜又把瞎妮领到家起面前问:“那这个呢?”瞎妮摸摸家起的胳膊说:“这个也不是。”
瞎妮摸遍了所有的人没有找到伊木。冬瓜说:“你男人走了,不要你了。”瞎妮说:“别闹。”伊木这时回来了,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酒,腋下夹着几个长缨子的大萝卜。他站在门口,浑身滴着水。
冬瓜把瞎妮领到伊木面前问:“这是你男人不?”瞎妮低着头,不说话,她听见了那熟悉的喘息声。冬瓜欢呼一声,别的人跟着起哄,一个哑巴接过伊木手中的酒菜,一个瞎子挠挠头发,几片碎纸掉下来。
有天清晨,来了两个人。
其中的女人长得漂亮,她的一只袖子空空如也,头发烫过,被风吹得凌乱,她叫陶婉。她哥哥手里提着帆布包,眼睛里布满血丝。
聋子?柳青问这兄妹俩。
男人摇摇头。
哑巴?
男人说不是。
一阵风吹过,他撩起裤脚,柳青看到半截木头做的假肢,后来那假肢长出了木耳。
柳青说进来吧!
门开了,悲剧从此开始。
那个男人是个戏子,他和妹妹以前都是在县剧团唱山东梆子的,一场大火使他俩成了残疾人。戏子有文化,有羊痫风,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回。他来到柳编厂后就修复井栏,到夏天,井栏上爬满了牵牛花。他在院墙下种菜,他妹妹陶婉养了几只鸡,高兴的时候杀一只。
抹布有多脏,生活就有多乱。
戏子向柳青建议每个人都必须洗澡刷牙。他和冬瓜搭建了简陋的浴室,和伊木重建了厕所,用三合板将男女分开,用砖和水泥砌成一排“凹”字。窗台上有几个坛子,他盛了水,腌了鸡蛋。
当他做完这些事后,他就成了柳编厂的主管,他妹妹陶婉成了会计。
陶婉是个独臂女人,她站在门外第一次看见柳青,柳青正抽着烟斗,她看见一个烟雾缭绕不是很清晰的面孔,那正是她寻找了多年的男人。从那天开始,一个声音便在脑子里回荡,起初那声音很弱,却一步一步质问着走过来:嫁给他。闪电划过夜空,这念头始终带有香味,在黑夜里静静地昙花一现,久久不肯凋落。
陶婉帮柳青收拾房间的时候,在箱底找到一张女人的照片,就问:“这是谁呀?”柳青说:“是我媳妇,死了,你长得有点像她。”到晚上,陶婉在她的小屋里躺下,她并不困。瞎妮摸索着进来,把叶子的尿布放在她床头上,她不仅是会计,还刻意扮演了后妈的角色。“睡了没?”瞎妮问。陶婉低吼一声:“滚熊。”然后望着灯泡胡思乱想。第二天,她给叶子换尿布时故意把叶子拧得哇哇大哭,然后再唱两句戏,把叶子哄得咯咯笑。当晚,月光很美,一个女人光着脚丫,用食指轻轻推开柳青的门,她在黑暗里紧张了一会儿,就窸窸窣窣脱了衣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柳青一直没睡,他本以为这是一个梦,他的声音在拒绝,他的手在犹豫,他的心已经答应了。
过了两个月,陶婉从厕所出来,把一团干净的卫生纸扔到柳青和戏子面前。我怀孕了,她愤愤地说。戏子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看柳青的脸,柳青的脸立刻变成了松花蛋。戏子对柳青悄声说,我妹妹就这样。柳青拍了拍戏子的肩:“我是男人,得敢作敢当。”
一个筐卖一块钱,南关柳编厂却悄悄降到了8毛,这无疑给了柳青两拳。柳青得知这消息后一夜未睡,早晨起来眼眶发黑。他皱着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戏子和陶婉进来,柳青立刻对戏子说:“耳刮子就要扇到咱脸上了,咋办?”戏子说:“南关?”柳青说:“他降到8毛,咱降到6毛。”戏子说:“那大伙的工钱可就少了。”柳青说:“咱的筐卖不出去一分钱都挣不到。”
傍晚,柳青宣布了降低工资的事,他问大伙有什么意见。瞎妮摸着腿说:“降就降吧,没事没事。”家起说:“有口饭吃就行。”冬瓜嗤之以鼻,他旁边有个哑巴挥挥手,意思是:屁大的事。
苹果快熟的时候,枯枝败叶落了一地,一群人从南关走来了,手里都拿着武器,有菜刀、棍子,有铁叉、木锨,有镐有斧,还有大榔头。他们怒气冲冲,从南关柳编厂一路嚷嚷着来到柳营。柳青打开铁栅门,递过去一支烟。但是这些人简直就要怒发冲冠了,虽然都没有戴帽子。为首的一个光头叫老改,他指着柳青的鼻子说:“降到6毛,我看你是欠揍。”自从柳青降价后,去南关订筐的越来越少,终于一个也没有了。柳青没有说话,他身后站着一群残疾人。伊木吐口唾沫,右脚在地上画了个圈,另外一个哑巴竖起了中指。老改说:“6毛不行,连工钱都不够,咱商量商量,把价格扯平,定稳,8毛怎么样,都卖8毛?”
柳青说:“不。”
老改也说了一个字:“砸!”
双方的械斗场面惨不忍睹,柳营柳编厂寡不敌众,很快,柳青的肋骨断了三根,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戏子唯一的那条腿也被铲断了,并且头上挨了一棍。有个穿红毛衣的家伙朝陶婉心窝踢了一脚。几个瞎子算倒了血霉,身上都挂了彩,瞎妮的脸肿得像茄子,家起的两颗门牙,一颗在土里,一颗在肚里,不过,他捏破了对方的卵蛋。伊木威风凛凛,拿根扁担,呜里哇啦乱叫一气,周围的那几个人便倒在了地上。戏剧性的变化来自冬瓜手里的一个秤砣,这个像儿童一样的侏儒对老改喊了一声:“看这里。”他本来瞄准的是脑袋,老改的一只眼却瞎了。
老改也成了残疾人,他捂着脸叫唤:“毁了,撤,快撤。”
械斗事件引起了县委的高度重视,专案组和残联的负责人对此事进行了调查。不久,南关柳编厂被勒令停产,老改因伤害罪被判了8年有期徒刑。
械斗那天陶婉就死在了医院里,她用唯一的一只手摸摸柳青仅存的一只耳朵,问:“你爱我吗?”柳青还没来得及回答,陶婉就死了。当时戏子躺在病房昏迷不醒,其他人包扎完伤口就回去了。
医院附近有个垃圾箱,垃圾箱里有个婴儿。在80年代初,常有狠心的父母把带有残疾的孩子抛弃,像扔垃圾一样。
婴儿满身血污一动不动,他的一只脚是畸形的,像鸡爪子。围观的人以为他死了,苍蝇知道他还活着,围着他的肚脐飞舞。突然,婴儿的身体一阵轻微的抽搐,紧闭的双眼也慢慢睁开了一条缝。围观的人都往后一退,一个女人说:“借光,给俺看看。”
伊木和瞎妮恰巧在人群里。瞎妮伸出双手,摸索着走向垃圾堆,人们闪开了一条道。瞎妮摸到了碎玻璃,摸到了破鞋,又摸到了烂菜叶,终于,她摸到了婴儿。
是个小子。瞎妮兴奋地说。
柳青和戏子在县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出院后,柳青的脑袋还缠着纱布,戏子拄着双拐。天阴着,他俩的脸也阴着。柳青问瞎妮:“孩子哪儿来的?”瞎妮说:“捡的,垃圾堆里捡的,那天,风吹着电线,呜呜的。俺一摸,好家伙,扎了俺一下,又一摸,就摸着他了,臭烘烘的,身上没一点热气,回来俺就叫俺男人烧热水,给他洗澡,洗一遍,又一遍。第二天,他吃食啦,米汤喝了好几口,这小子命硬,脚有点毛病,大哥,你给俺孩起个名吧!”
公路上,一辆拉果苗的马车驶过,柳青不假思索地给孩子起名叫伊马,他摸着孩子的腿说:“这是个瘸子,长大了,能走能跑就行。”
柳营门前的那棵树成了旗帜。
许多残疾人慕名而来,远远地看见了树,便看见了希望。这里并不遥远,一直在他们心里。除了这里,对那些饱受煎熬没有自由的人来说,任何地方都是地狱,根本用不着堕落。
粪土中有金子,河蚌里有珍珠,任其沉睡也不开启,不给一个炫目的机会。
他们中有很多人丑陋不堪,肮脏无比。不是蛔虫,更像蛆虫。他们似乎不能独立生存,只能寄生于一个人,一个家,一个社会。他们有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生存环境。那些唾沫那些抱怨那些误解那些排斥与侮辱整天包围着他们。他们的人生道路是艰难的,思想是蠕动的。
他们蛰伏在社会的阴影里,有人认为他们在威胁着别人的幸福。有手却没有工作,有头脑却不能思考,就连生殖器似乎也是多余的。对付伤害,除了忍受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残疾人是一个阶层,一个苦难的族群,上一代和下一代都相传着痛苦。每天都有人掉到这弱势群体里来。一个瞎子无所谓黑夜,但需要阳光。残疾人永远存在,从人类开始到人类结束。他们和健全人一样健康。
残疾并不是残疾人痛苦的根源,一切不平等不合理的社会现像是社会产生的。
柳营柳编厂成了各种苦难的汇集地,上帝并不住在这院里,但这里是残疾人的天堂。
一,二,三,四,五,数到五,五年就过去了。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城市生活水平提高了,农村依然贫穷,柳青扩建了厂房,告别了原始的手工作坊,他又买了台电视机,从此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电视机是个好东西,它告诉人们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柳青爬上门前的柳树,把天线绑在最高的树枝上,戏子在下面喊:“有影了,声音也有了!”到晚上,村里的人也来看电视。男人们蹲在地上呼啦啦地吃面条,老娘们坐在墙根哼哼唧唧地哄孩子。
小拉一边看电视,一边搓泥。他搓完脖子搓脚丫,搓成一个泥丸,闻闻,嘿嘿一笑,就向那老娘儿们堆里砸了过去。这算是一种调戏吧,几个老娘儿们也把小石头扔过来,笑嘻嘻地说:“丢你娘的绣球。”绣球二字使小拉想入非非,这单身男人下劲搓了个大的,砸中了一个寡妇的头。寡妇一拍大腿破口大骂:“哪个小歪屄?”小拉站起来说是我,寡妇扭扭屁股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三巴掌。众人哄笑起来。小拉摸着自己的头,看着女人的手。除了他娘,还没有别的女人碰过他。
叶子是个淘气的小姑娘,在伊马的记忆中,她的裙子永远是脏兮兮的。她在人群里挥舞着一把小勺,嘴里嚷着打、打。柳青躺在摇椅上说:“不听话,打屁股。”叶子依然说打、打。柳青便在她屁股蛋子上来了一下,问她还打不打,她嘴一撇,说抱抱。
伊木抽着旱烟,瞎妮攥着根绳子。伊马爬到东,爬到西,他的智力和别的同岁的孩子不一样,五岁还不会说话。瞎妮把伊马拽回来放在膝盖上,小声哼唱:
月老娘,黄巴巴,
爹浇地,娘绣花。
小乖儿,想吃妈,
拿刀来,割给他,
挂他脖里吃去吧!
她想把儿子哄睡,自己却迷迷糊糊睡着了。伊马就爬到大门口,坐在那里看呼啸而过的车辆。那一刻,伊马很孤独。一个人从公路上走过来,拐弯在伊马面前停下。他的脸恐怖极了,伊马吓得双手抱着头。终于,伊马一声号叫。当时正是夏夜,电视机前的人们看到那张脸也都打了个寒战。
那张脸简直就是魔鬼的杰作。他的脑袋缩在肩膀里,一截僵硬的脖子露着青筋,喉咙似乎被结扎过,咽口唾沫要费很大的劲儿。他两腮写着狰狞,额头上伏着一只癞蛤蟆,翻转的耳朵可能会引来风暴,有悲惨的声音在里面回响。该怎么称呼他的鼻子呢,一个小疙瘩?一个卵?一个瘤?牙齿是撬杠,嘴唇成了支点,而嘴角塌陷着,随时都可能流出白沫。那下巴,下巴却怪异地翘了上去,形成一个酒窝,几滴雨和汗可以储存在那里。杂乱的五官只剩下一只眼还活着,眼皮上翻露着血丝,惊恐的眼球凸出,仿佛一耳光就能震落,另一只眼死掉了,眉毛在深陷的眼眶里像是黑色的小草。整张脸树皮似的疙疙瘩瘩,坑坑洼洼,只有眉间的一小块皮肤是完好的。
“伙计,脸咋啦?”柳青问。
“烫的,开水烫的。”他回答。
当天夜里,瞎妮对伊木说:“新来的这个人,我认识!”这个人就是那个卖包子的小贩,瞎妮被人贩子拐卖的路上,就是这个小贩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凭借瞎子特有的听觉,认出了他。生活中处处隐藏着危险。一锅沸水从天而降,他的人生就断成两截。上半辈子是天堂,下半辈子是地狱。命运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像一个鬼,白天不能出来,晚上化作一个游魂,孤孤单单。对这具行尸走肉来说,只有柳营才是他苟且偷生的地方。
残疾使他们一律平等。
他姓马,是个回民,小拉也是回民。老马来了之后,他和小拉就都遵从了穆斯林的饮食习惯。吃饭是一种享受。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老马熬了一大锅羊汤,熬了三天三夜。雪花飞舞,香味弥漫。他对小拉说,单县有口锅,30多年没熄火了,慢慢炖着,咕噜咕噜,那汤熬得,木头掉锅里嚼着都香。小拉咽口唾沫说:“单县、莱芜、西安的羊汤最好喝。”老马讲了一个故事:黄河边有个老头,有一年发大水,老头和三个儿子牵着羊扛着家什就到山上去了。从水里漂过来一个药箱,药箱里有十三种中药。老头不能饿着等死啊,就把羊宰了,用那十三种中药熬了一锅汤。香味引得老鼠呀蛇呀,都围着锅乱转悠。老头说:“家淹啦,屋子也塌啦,喝完这锅汤,就各奔东西,去要饭吧!”洪水退去,三个儿子打了个饱嗝,一个要饭去了西安,一个去了莱芜,另一个去了单县,后来都开了间羊汤馆。那十三种中药就成了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他在单县偷偷学了三年,才学会这手艺。浇上辣椒油,撒上香菜,伊木喝了五碗,瞎妮喝了三碗。柳青和戏子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过瘾。”“老马你该开个小饭馆,编筐有点委屈你,咱这里,”戏子在地上边画边说,“南边是获麟街,北边是327国道,咱就在这俩十字路口中间,进城出城都得经过这,老马,你该开个小饭馆。”老马说:“我以前就是开小饭店的。”柳青说:“在门口搭个棚子试试吧!”
鞭炮声过后,老马的小饭馆开业了。一个非常简陋的棚子,搭在公路沟上面,这是不带任何浪漫色彩的小木屋,它阴天漏雨,刮大风时摇摇晃晃。虽然饭菜可口,但生意萧条,过往的司机一看到他那张脸就吓跑了。
过了一年,伊马送给老马一张面具。那是他玩弹珠赢来的,他已经会说话,会走,拖着右腿,口袋里有三颗弹珠,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在一棵树下,伊马用三颗弹珠中红色的那颗赢了一张面具。伊马对那个输了的小孩说,你的枪法也很准。小孩叫胡豆,是柳营村村长的儿子。他坐在地上哭起来,骂伊马臭瘸子。叶子说:“小狗骂人,掐死你。”那小孩哭得更厉害了,叶子向他吐舌头,做鬼脸。
伊马把面具给了老马。老马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戴上,整个人立刻焕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张京剧脸谱,生旦净末丑中的一个。
老马的饭馆从此生意兴隆。
一年以后,紧挨着老马的饭馆又开了间诊所。开诊所的是个瘫子,叫安生,山东平阴人。安生13岁那年遭电击,两条腿废了,因为忍受不了周围的歧视与冷落,25岁那年毅然离家出走。他白天在集市上卖膏药,有时也收起药摊,摆上一个茶缸子乞讨。他白天既当医生,又当乞丐,晚上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避雨雪,有时也露宿街头,睡在路边的塑料大棚里。有个卸白菜的司机告诉他嘉祥县柳营有个编筐的厂子,那里干活的都是残疾人,用司机的话来说,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他听了后就去了柳营。
他来到柳营的时候是一个冬日傍晚,狂风扫净了落叶和塑料袋,留下一条干净的公路等待着大雨的到来。老马、大头、家起都在饭馆里围着炉子烤火,戏子和柳青坐在桌前喝茶,谈论着果树嫁接的事情。屋外雷声滚滚,安生进来了。
他是爬进来的。
他的屁股下绑着轮胎,两只手都套着破拖鞋,脖子上挂着一个很旧的人造革的皮包。安生抬脸看看屋里的人:“这里就是柳营?”
柳青说是。
安生两手撑地向炉边蠕动了一下说:“歇歇,总算到了。”戏子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平阴,又拍拍屁股下的轮胎说:“这一路磨烂了8个。”老马盛了碗羊汤放在安生面前的小桌上,安生翻开口袋,摊着两手说:“没钱。”老马说:“喝吧!”
安生便捧着碗,吹着热气,一边喝,一边说:“天真冷,肠子都快冻僵了,这汤熬得还行,火候差点,汤里放了花椒、大茴、丁香、白芷、桂皮、豆蔻、砂仁、山柰多了、良姜少了,有黄连就有厚朴,还有胡椒和当归,一共十三种中药。”老马感到震惊,心里想这是遇见高人了。他问安生咋知道的。安生抹抹嘴说:“俺走江湖,卖膏药,懂点中药材,看。”他从胸前的包里拿出两贴膏药,“一块钱俩,敷肚脐,治百病。”
大头走过来将那膏药闻了闻说,屁,骗人的玩意。柳青和戏子哄笑起来。
家起说:“治百病,我这腿能治不?”
安生敲敲家起的小车说:“柳木的,比我这轮胎高级多了。”
安生又说:“活腿能治,死腿治不了。”
“啥叫死腿?”家起问。
安生打了个饱嗝,从包里拈出一根细长的针,插在自己腿上说:“看,这就是死腿,没反应。”他又把针拔起来,打着火机烤了烤,然后猛地扎在家起的大腿内侧,家起疼得哎哟一声直咧嘴。
安生说:“你这就是活腿,嘿嘿,有反应。”
“能治好不?”家起揉着腿问。
安生把针放回包里说:“再大的本事也治不好,不过能让你站起来吧。”
家起很激动,抓住安生的手说:“我要能站起来,我给你磕100个响头。”
安生一笑,说:“不用,你这小车不错,到时候送我就行。”
三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家起喊了一声救命啊!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毛骨悚然,就像刀划破了玻璃。小拉打开电灯,宿舍里的人看到家起竟然站起来了,他扶着床栏看着自己的腿,脸上的肉直打哆嗦。他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大滴的泪就砸在了脚上。几天后,家起借助双拐终于能够直立行走,他从一只爬行动物,变成了一个人。
为了表示感谢,家起托柳青买了一辆轮椅送给安生。他把小车烧了,这小车,还有安生屁股下的轮胎,这样的交通工具是对某种文明的巨大讽刺。
安生坐在轮椅上编筐,柳青说:“安生,你的手是双好手,别埋没了,搭个棚子开间诊所吧!”安生精通中药,识百草,辨千花。诊所开业之后,有一天,老马摘下面具问安生:“我这脸能治不?”安生吓得吼了声“我日”。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两种药能让你的脸好看点,一种是白蛇衔过的三叶草,另一种是麋鹿叼过的七色花。”
老马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把这面具戴上吧!”
安生有很多民间单方,柳絮能治脚气,葛根加黄芩能治头痛,加葡萄藤能止咳化痰。
安生会刮痧,用一枚清朝的字钱就刮好了伊木的腰痛。安生最擅长的是针灸。针灸包括针法和灸法。灸法一般采用艾绒。伊马和叶子常去旷野里采摘开黄花的艾草送给安生,安生便给他们几颗宝塔糖。有一次,一个便秘的泥瓦匠被抬到了安生的诊所,泥瓦匠捂着鼓胀的肚子直叫唤,脸已经憋得发紫。安生净手洗面,针涌泉,灸大肠俞,上巨虚,用燃着的空心艾炷迅速点在列缺穴,只听啪的一声,安生说好了,一会儿儿,泥瓦匠的肚子咕噜一响,放了几个屁,就跑进了厕所。
十年后,柳营发展成了一个繁荣的小镇,那两间棚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路边林立的贴着白瓷砖的小楼。安生的诊所成为鲁西南唯一一家中医院,老马的小饭馆已是名闻四方的清真饭店。
有一天,叶子蹦蹦跳跳上学去了,伊马在旷野里坐了一上午。伊马是个阴沉、能忍耐的孩子,整天少言寡语。叶子放学后捉了几只蝌蚪,装在罐头瓶里。她蹲在地上兴高采烈地说:“蝌蚪会变成青蛙,青蛙会变成王子,这是老师讲的。”伊马说:“癞蛤蟆也能变成王子吗?”
那天伊马和叶子第一次吵架,吵着吵着都哭了。整个下午伊马都坐在瞎妮身边编筐,晚上他躲了起来,他知道叶子一放学就会找他,他们无数次地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叶子在院里问冬瓜:“见着伊马了吗?”冬瓜说:“谁知道,可能在仓库里。”仓库的门锁着,叶子从窗户跳进去,四下看了看,她跑到一个大柜子前,用力拉那柜子的门,又拍又踢,最后她累了,皱着眉说:“伊马,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着我,我不高兴,我难受,难受了一整天啦!”她呜呜地哭起来。伊马打开柜子说进来吧!她叫了一声坏东西,立刻跳进来。
伊马看着她的眼睛说:“叶子,我想上学,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伊木不同意伊马上学,伊马躺在拉满鸡屎的地上打滚。瞎妮把伊马拽起来,拍着伊马身上的土说:“儿子,咱不去,娘编筐养活你,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是个瘸子,上学能有啥出息。”伊马执拗地说:“我得上学。”柳青说让伊马去吧,和叶子做个伴。瞎妮叹了一口气,当晚她用面袋子给伊马缝了个书包。
村里的学校是一个庙,破烂不堪,庙顶上长着蒿草和一棵小槐树。佛像早已不在,据说是被人偷走的。所谓的黑板就是一面墙,原先的香案当了讲桌。伊马和叶子在这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学校里一共三十几名学生,只有一个老师。老师叫石为明,他教给孩子们很多知识,从人、口、手,到乌鸦喝水,到神笔马良,再到离离原上草。坐在伊马和叶子前面的小孩叫胡豆,他就是村长的儿子,输给伊马面具的那个倒霉蛋。
操场上有个鸡窝,鸡窝旁竖着旗杆。一个冬日清晨,母鸡下了3个蛋。胡豆说烤烤吃,他的手里晃动着一盒火柴。于是枯叶点燃了,蛋在灰烬里变得黑不溜秋。人多蛋少,只有几个大孩子抢着吃到了。贡献出火柴的胡豆坐在地上嘟囔出一串恶毒的话。重复的是一个字,骂的却是五个人。
每个小孩都是骂人的天才。他们从脏话中受到了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性教育。
天上掉把刀,砍你娘的腰。
天上掉根针,挑你娘的筋。
天上掉剪子,插你娘的腚眼子。
天上掉杆秤,钩你娘的腚。
在想像力丰富的孩子眼里,天上似乎什么都有,对方的父母就倒了霉,不一会儿就被骂得体无完肤。有时,某一位才华横溢的小孩会突然说出一句精彩的话:天上掉件破褂子,烧你娘的嘴巴子。
伊马是玩石子和弹珠的高手,别的游戏就无法参加,只能在鸡窝旁看别人玩。有段时间,胡豆常常模仿他走路的姿势,并且惟妙惟肖,引得其他孩子哈哈大笑。从此,伊马不再玩游戏了,变得更加孤僻。
伊马站在鸡窝旁,正午的阳光下,他的影子像一小堆垃圾。
女孩子玩的游戏比较文明。跳皮筋,砸沙包,还有逮老鼠。逮老鼠类似于丢手绢,也是围坐成一个圈,拍手唱着歌谣:
老鼠老鼠一月一,啧咂,猫来了。
老鼠老鼠二月二,啧咂,没逮住。
老鼠老鼠三月三,啧咂,还有哩。
老鼠老鼠四月四,啧咂,跑远啦!
时间在她们眼里变得很有诗意,一圈就是一月。很快她们学会了过家家,锅碗瓢盆树根菜叶摆了一地。胡豆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问叶子:“我当爹怎么样,我挑水,让我给孩子打针。”叶子说“呸”,跳着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她捧着小脸想了一会儿,抱起地上的泥娃娃跑到伊马身边,她捂着伊马的耳朵悄悄说:“我们一起玩。”
她对伊马一笑。
这一笑,让伊马感动了许多年。
瞎妮疯了,不知不觉就疯了。
她的精神日渐恍惚,伸出双手像在梦游。走到井旁,就忘了想干什么。编筐的时候,手指也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柳青说她老了,安生说这是病,神经病。
睁着眼闭着眼对瞎妮来说都一样,都只看见黑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开始失眠,整夜地坐在床上,捏捏伊马的胳膊,摸摸伊马的脸,把伊马弄醒后她就说:“儿呀,娘的眼不好,你长大了,给娘当拐棍,娘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伊马说:“娘,睡吧。”然而她又很不放心,说:“娘老了,走不动了,咋办?”伊马说:“娘我背着你。”
白天,瞎妮觉得身边空荡荡的,摸摸马扎,伊马不在。瞎妮歪着脑袋想一想,摇摇头,叹口气。中午,还有黄昏,她固执地站在门口等伊马放学。她像一棵歪脖树,风吹雨打全不怕。有一次伊马放学后,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瞎妮赶紧把伊马揽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四处看,她的胸脯因紧张而波浪般起伏不定,又装作平静似的小声问:“车走啦?”叶子说:“婶,走啦!”
瞎妮总是以为伊马会被公路上的车轧死,于是她解下腰带把伊马绑在了树上。冬瓜走过来想把伊马松开,瞎妮吼叫一声,掐住了冬瓜的脖子,那双手冰冷有力。冬瓜哽着嗓子喊:“毁了我啦,快松开,毁了我啦!”
伊木把瞎妮锁在了屋里。安生说想吃啥就让她吃点啥吧,这病治不好。伊木没有一句怨言,眼神里依旧流露着温存。他给瞎妮梳头,编辫子,给瞎妮端屎端尿。如果他不是哑巴,他会给瞎妮唱一支歌。有时瞎妮清醒一会儿,摸着伊木的脸说:“真好,下辈子还嫁给你。”更多的时候她蹲在墙角哆嗦,或者站在窗前胡言乱语。
瞎妮在屋里转圈子,这是野兽关在笼子里养成的习惯。有人从窗外走过,她就喊伊马的名字,她已经分辨不出伊马的脚步声。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伊马,过来。”伊马远远地站着小声说:“娘,我不。”
疯子的力气大得惊人。有一天,瞎妮掰弯钢筋跳窗出来,谁也没有看见,她就上了公路,进了县城。也许她觉得伊马还躺在垃圾堆里。她身上臭烘烘的,两手都沾了狗屎。在北关小学的拐角处,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听到瞎妮自言自语:“没有,不是这个。”她抬头翻着白眼想了想,想了半个小时,猛地一拍额头:“对了,去医院。医院在南边。”那群小孩坏笑着说:“往西,往西走。”有个小孩认真地说:“西边有个沟,过了沟就是。”瞎妮面无表情,瞎指挥啥!
瞎妮很明智地向东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在刹车声喇叭声和司机的吼叫声中慢慢蹲下,很从容很大胆很若无其事地撒了泡尿。她肯定以为那里是高粱地,但她忘了脱裤子。她在别人惊愕的目光中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在棉厂家属院门口摸到了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下面正好有一堆垃圾。瞎妮两手小心翼翼地翻动。然而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有人问她找什么呢,瞎妮说找孩子,孩子没了。她又重新翻了一遍,最后摸到了一个纸箱,箱里有一只死猫。瞎妮说:“可找着你了。”
那天下午发生了车祸。去柳营的公路上,有人看见一个瞎眼的女人抱着一个纸箱,也许是因为高兴,她跑了起来。作为一个瞎子,这是她第一次奔跑,那快乐难以形容。她越跑越快,突然一辆黄河大货车疾驶而来将她撞倒,向前拖了二十米,咯噔一声从她身上轧了过去。瞎妮的尸体被抬了回来,伊木看到她时打了个寒战,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的眼睛睁得巨大,嘴巴因惊呆而张着,突然他直挺挺地倒下,抽搐着昏了过去。
河堤上挖了一个坑,柳编厂所有的残疾人都来送葬。
瞎妮被草席包着,两只结满老茧的手露在外面。那双手饱经风霜,在黑暗里摸索,在风雨中长大,那双手给叶子洗尿布,给伊马补裤子。
伊马趴在坑边一直哭到嗓子哑了,伊马大声喊:“娘,你起来,起来!你别死,你看不见,我给你当拐棍,你老了我背着你,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娘,你起来,你别死。”
伊木目光呆滞,跪在那里,当柳青撇下第一把土,伊木的胸腔里像有闷雷滚过,他发出狼一样的吼叫。老马、小拉、家起、戏子四个人按住伊木才制止住他跳下去。
伊木在瞎妮的坟前哭了三天三夜,泪水浸湿了他面前的土地,有谁听过一个哑巴的哭声,那哭声在旷野上久久地回荡,像锯子锯断一扇门,像木棒砸烂那屋里的东西,像刀子划破胸膛,像锤子一点一点敲碎人的心。那几天,柳营村里的人们都在倾听,第四天,哭声消失了,叶子提着水罐给伊木送吃的,叶子说:“叔,你吃油饼。”
伊木坐在坟前一动不动,他已经死了。
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所有的花朵和小鸟都睡了,流星划过天际,风徐徐地吹着。伊马和叶子坐在一个小土坡上。伊马说:“叶子,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没有一个亲人了。”
叶子说谁也不能把咱俩分开,就像你爹和你娘一样。
伊马和叶子整日在旷野里游逛,村前的河堤上有他们简陋的住所,那是捕鱼人废弃的小屋。河边的草已经很绿,还有芦苇,叶儿尖尖刺向蓝天。
大自然美丽得像一个梦。伊马和叶子的足迹遍布最荒凉的角落。春天的早晨,池塘升腾着雾气,周围的小草湿漉漉的。燕子是远方的情人,喜鹊也在柳丛里飞来飞去,柔软纤弱的枝条像少女的秀发,丝丝低垂,叶儿尖尖。脚下的泥土松软富有弹性,一条小路通向看林人倾斜的木屋,篱笆旁长着野蔷薇,枝叶间掩映着大的花朵。一口老井依然有水,辘轳吊着铁桶,摇几下,便有大滴大滴的水珠漏下来。伊马和叶子是荒野的精灵,春风使她妩媚。她笑吟吟地站着,小小的个子,大大的伤感的眼睛,睫毛很长,喜欢皱着鼻子,可爱又淘气。她是一个坏姑娘,整天蹦啊跳啊,舌头纠缠不休。有时她也低头叹气,踢踢小草,然后咬着嘴唇仰望湛蓝的天。
阳光普照大地,夏季的雨后,空气清新,香甜,混合着百花与野草的气息。田埂上的几株向日葵耷拉着头,大叶子滴着水。树枝间,草丛里,颤动着蛛网,一片绿荫下是雨珠晶莹的草地。宽阔的河面漂流着水藻,岸边的芦苇被淹没了,剩下苇棒露在水面。一棵倒下的树,两只蜗牛的触角相碰,然后爬行,背负着各自的小房子。潮湿的树干上长出了蘑菇,一个个撑着小伞,心事重重。青蛙敲着小鼓,蚂蚱拉着二胡。大自然的声音是最好的音乐。突然起风了,旷野安静下来,只剩下风被小草割破了的声音,树木开始惊惶不安。乌云自天际蔓延,很快在头顶膨胀,闪电划空,炸雷滚过,暴雨在大地上喧哗起来。叶子撩着裙子,飞快地跳过一个个小水洼,她的发束摇来摇去。很快她站在了捕鱼人的小屋门口,向伊马招着手,说:“快、快。”伊马拖着右腿,抱着头,衣服早淋湿了,却呵呵地傻笑。夏季的雨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有一次伊马和叶子在那小屋里躲了一夜,他们在极早的晨曦中醒来,渗过屋顶的雨水滴落在去年的干草上。
秋天的太阳像一个蛋。伊马和叶子走在白桦林里,地上落满结着秋霜的红叶,一只麻雀从脚边扑棱棱地飞起。天空澄碧无云,西风吹过,树叶纷纷落下来。
冬天,白雪皑皑,起伏的旷野干干净净。大地散发着美丽洁白的光,多么柔和,不可思议。草垛变厚了,上面的雪是她的盖头。一只兔子弄出声响,它待在草垛里还不老实,真不知道它想吃什么样的草。挂着冰凌的树,一动不动,红红的太阳出来了。伊马和叶子呼吸着清冽的寒气,小脸冻得通红,他们堆一个雪人,然后向它拳打脚踢。十几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河面上抽着陀螺。两个大孩子抱起一块石头,嘴里喊着,一,二,三,放,冰“咔”的一声,裂了几条细缝,那中间是个白点。
在瞎妮留下的遗物中,那个纸箱引起了柳青强烈的兴趣。箱里的死猫发出一股臭味,白花花的肉,生了白花花的蛆!柳青静静地看了一下午,他的心一直在激动,他是第一个对着蛆沉思的人。戏子走过来说:“这好看吗?”柳青说:“戏子,你看那箱子上的字。”
纸箱上印着:烟台苹果!
次日,柳青和戏子坐火车去了烟台,回来后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当时柳青站在一块石头上,那高度使他有种历史感。他滔滔不绝,工人们从未见他如此兴奋,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其中有许多新名词,企业、改革、市场、包装、换代、风险。他说编筐不行了,再这么下去就得饿死,咱得有个长远打算,咱得成立纸箱厂。
当天晚上,人们听到一声霹雳,风雨交加之中,门前的那棵柳树倒下了。
创业是艰难的。计划没有变化大。直到一年以后,柳青在村长的帮助下才正式挂牌成立了柳营纸箱厂。村长叫胡金,早在改革开放初就贷款承包了村里的30亩果园,他和柳青都是胆大的人,很快成了朋友。
青春期不知不觉地来临。
叶子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天真烂漫,聪明,充满魅力。一些坏孩子向她吹口哨,她不再报以口水,而是回眸一笑。她似乎懂得引诱,然后离去,步履轻盈,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三步之内有着无形的界限。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不屑一顾的人,一律仰着小脸和他们说话。她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因此变得高傲。胸脯悄悄隆起,成为两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她不再光着脚丫,悄悄走过来把伊马猛地抱住。她的身上开始有一种香味,那是因为一朵小花在她心里开放。她的头发像水一样柔滑,伊马说:“叶子,我想摸摸。”叶子噘噘嘴,低垂着眼睛小声说:“当然可以!”
伊木和瞎妮死后,伊马就完了,正如天一黑什么都黑了。伊马不再上学,像野人一样长大,没人管,没人关心。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和叶子跑到野地里或者县城里游逛一整天,大多数时候他在机器轰隆、纸屑飞扬的车间,流着汗,干着最累的活。有时突然下起了雨,伊马坐在一个破轮胎上,心里有一种很孤独、很不幸、很忧郁的感觉,看着那屋檐下的雨,就觉得一个人的眼泪在流,永远也流不完了。戏子建议伊马去跟老马或者安生学个一技之长,伊马说算啦。他养成了一种颓废不振的走路样子,头发又脏又乱,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叶子常常帮伊马干活,伊马装作无所谓,其实他愿意和她在一起。叶子不在伊马身边的时候,伊马感到空荡荡地难受。叶子说:“伊马,你为什么不能高兴一点呢?我觉得你变了。”伊马无精打采地说我一直这样。
胡豆几乎天天来找叶子。他们俩一起上了县里的高中。
叶子的窗台上有一盆月季,有一天她将花掐下来别在耳朵上,笑吟吟地问胡豆:“漂亮吗?”胡豆说:“叶子,我想给你说个事。”叶子瞪他一眼:“不许说。”胡豆还是说:“叶子,我喜欢你。”叶子的耳根立刻羞红了,她将花砸在胡豆头上说:“坏蛋。”说完她跑出去了。
叶子高中毕业后,纸箱厂的生产规模越来越大,水满则溢,柳青想把纸箱厂扩建成大型的纸浆厂,这样才能赢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市里的包括附近几个县的聋哑学校的学生一毕业就来这里当了工人,他想把这廉价的劳动力充分地利用起来。柳青和戏子用一个计算器算出所需的资金,加减乘除后,需要好大一笔钱。
当晚,柳青去找胡金。回来后,他打着嗝,喷着酒气对戏子说:“解决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胡金答应帮他贷款,并且替儿子提亲,他没有犹豫就应允了,他觉得这是桩好婚事。
第二天一大早伊马就跑到叶子的房间里,伊马对她说:“叶子,咱俩去县城里看电影吧。”
叶子有些犹豫,她躺在床上,头发凌乱,眼睛有点肿,显然哭过。
伊马又说:“和我在一块儿,你要觉得丢人,咱就晚上去,不会有人看见的。”
叶子绕着弯说可能会下雨。
伊马说:“管它呢,你以前可没这么啰唆。”
“那你不用干活吗?”她噘噘嘴问。
“我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今天,有些话想对你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用手指绕着头发,沉默了一会儿,她哭起来,说:“我要嫁给胡豆了。”
伊马说:“噢。”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伊马听见口哨声,胡豆推门进来了,梳着分头,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他神气地对伊马说:“新买的,哟,这里有点泥。”他用手指擦了擦,然后踢踢腿,这样是使裤子垂直笔挺。他又笑嘻嘻地对叶子说:“媳妇,来,真懒,还没起床呢。”叶子瞪他一眼说:“你休想。”
伊马蹲着,不敢站起来,他的裤子上有三个补丁,两个在膝盖,腚上的那个被汗浸得发黄。
胡豆和叶子两个人开始小声地吵架,这种吵架多少带有打情骂俏的味道。
伊马站起来说:“叶子,我走啦。”
叶子咬着嘴唇,用一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睛看着伊马:“你去哪儿?”
伊马说:“无所谓,谁知道呢。”
伊马拖着一条腿,神情沮丧,他不敢回头,因为泪水已经滚滚而下。走到院里,几个新来的残疾人都看着伊马,其实他们都知道伊马为什么哭,伊马在他们的目光中慢慢走远。小拉对家起说:“伊马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这个可怜的家伙。”
中午,柳青摆了一桌香气四溢的酒席宴请胡金,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起贷款的事。胡豆很高兴,不停地往叶子面前夹菜。叶子强作笑脸,拿起馒头,咬了一小口,随即又放下了。她的小脸通红,极力克制着眼泪。
这个没心肝的人一整天都失魂落魄,到晚上,大雨下了起来。叶子双手抱着肩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皱着眉,脸色苍白,时不时地倾听窗外有什么声音。她跑到仓库,打开柜子的门,神情沮丧地说,不在这里。回到房间,她坐立不安,继续走来走去。这样过了很久,她停下,站在窗前,任由冷雨将她打湿,一道闪电过后,她终于号啕大哭起来:“他走啦,不回来啦,永远都不回来啦!”她哭得那么伤心,固执,肆无忌惮。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柳青披着雨衣站在门口,生气地说:“丢人,睡觉去,你看你冷得浑身哆嗦。”叶子攥着拳头嚷:“难道他就不冷吗?”一声巨雷炸响,叶子喃喃自语:“我得找他去。”柳青说:“你敢?”拉住她的胳膊,她用指甲狠狠掐了父亲一下,从窗口跳进雨中,出了大门,跑向了旷野。
叶子的两只鞋陷进了稀泥里,脚被尖石头划破了,裙子贴在身上。她一口气跑进河堤上的小屋,看看地上的干草,她说,有人来过了。于是她站在门外,向风雨中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呼喊:“伊马,出来,求你了,别把我扔下,坏东西,求你了。”她大喊着:“坏蛋,回来……”
旷野里雨声哗哗,叶子绝望地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其实伊马并没有走远,就在父母的坟前坐着,他抱着头,想起很多事。听到叶子的声音时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向她走去。
叶子一声尖叫!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伊马不会接吻,便舔了她一下,舔掉了她脸上的泪。过了一会儿,她抬脸说:“你要我吗?”伊马说要。她看着伊马,慢慢脱掉了裙子,大雨冲刷着她的身体,她闭上眼说:“来吧!”
那一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荒原上,泥潭里,两个人结合在一起。
柳青一夜没睡,几乎所有的残疾人也一夜没睡,都坐在老马的饭馆里。黎明时,雨停了,伊马和叶子手拉手出现在众人面前。叶子说:“我已经是伊马的人了,除非我死,谁也不能把我俩分开。”柳青看着伊马,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要是能弄到贷款,就把叶子嫁给你。”伊马说我没有,可是我会对她好。那些残疾人沉默着,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戏子第一个取出自己的存折放在桌上,其他残疾人也纷纷拿出自己的存折和现金,这是他们多年的积蓄。柳青阴沉着脸,说:“要是赔了,破产了,那么都得成穷光蛋。”戏子说:“穷光蛋也没什么,大伙儿来到柳营根本就不是为了钱。”安生说:“我以前就是个要饭的。”家起说我也是。说完,他使劲扳下一颗门牙放在桌上。
那是颗金牙!
10个月以后,叶子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