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亦被他拖着往前走,身上的衣袍变的又皱又脏,头发也凌乱不堪。
顾湛也没在意封亦的形象,只把他拖到了一个没人在的小巷里面,让他半跌坐在地上,身体又靠在墙上不至于完全躺下去。
顾湛喘着气,虽说自幼习武,但要拖着一个大汉走这么远对他来说还是吃力的。
顾湛蹲到他面前,道:“将你刚刚说过的话讲清楚,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地,我让人送你回去。”
封亦痴痴的笑了,道:“臭小子,爷虽然喝醉了,但也没到任人摆布的地步,刚刚是有些不省人事,被你拖着走了这么远,老子痛都痛清醒了。”
顾湛皱了皱眉,干脆也撩了袍坐到了地上,道:“你与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封亦直起身体,打起精神看着顾湛,笑着道:“我说是哪家的孩子,原来是临安郡王府的世子爷。”
他抬手解了绾发的长绸,一头青丝披散开来,与他清俊的容貌相配,竟是透出一股子潇洒不羁的感觉来。
觉得自己舒服了些之后,封亦看着顾湛回道:“我与你母亲,算是一家人。”
语罢一笑,转了语句道:“那日我打马一人先行回京,你母亲见了我一面,之后就传出重病不起的消息,我知你,应该是在查这件事,所以之后一个半月里我没再出现,直到一个半月里遇见顾惜朝。”
他将系发的长绸缠绕到自己左手手臂上,顾湛这才注意到那根青色的长绸,上面绣了些黑色的花纹,他细细看了一会儿,觉得那绣法有些熟悉,刚要细究,就听封亦继续道:
“你母亲……近来可好?”
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眼睛也从顾湛脸上移开。
顾湛没好气的回道:“近来稍好些了,你刚才说你与我母亲算是一家人是什么意思?我母亲见了你为何会那么惊惧?”
封亦将手上绸带缠好后,将衣袖拉下来,绸带被他藏在了里面。
“世子不知,你母亲的娘便是姓封,于是我与你母亲有些血缘关系。你叫我二叔,是喊错了的,该叫表舅,以后不要叫错了。”
顾湛眼神一冷,起身道:“原来你根本就没醉,你是故意引我去的,你为何笃定我会进去找你?”
封亦撑起身体,道:“醉自然是醉了的,只是我这人醒的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边疆呆了十几年,这警觉性也锻炼出来了。”
偏头看了一眼面色沉冷的顾湛,继续道:“表舅没骗你。”
顾湛知道打仗的人警觉性是比常人要高些,心下略松,知道今日这事情本就是他心软,又多管闲事才发生的。
“那你能否告诉我,我母亲,为何看见你就旧疾复发,这才是我最在意的地方,你的身份,我并不想知道。”顾湛手自然的垂着,低着头开口问道。
封亦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对这事如此执着,我不告诉你,你也会想办法从别人口中得知。”
语罢上前一手提起顾湛,脚尖轻点,带着顾湛飞身而起,跃过几个屋顶,封亦带着顾湛在一座看起来已经荒芜的府宅内落下。
刚落地,顾湛便挣开封亦的手,往后噔噔噔的退了几步,眼神警觉的看着他。
封亦只摇头一笑,看向这座荒芜的院落,语气有些悠长的道:“这个地方,是原先的封府。”
“封府原来也是属于这青水街的,后来败落,才举家搬到了祥庆街。这青水街不断有官员下马,辞官,上任,搬迁,可是一直没有人再想住进这封宅。”
他转头,见顾湛沉默,神色认真,笑了一下继续道:“这一切,源于十八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但我要从二十八年前说起。”
时间在封亦的述说中回溯。
二十八年前,许之端还不叫许之端,封亦还是封亦。
许之端生下还没满月的时候,他父亲就因故去世了,父亲一家人因为妒忌父亲的打下来的家财,以此为借口说她是不祥的人,刚生下没多久就把自己的父亲克死了,要用火烧死她。
许之端的母亲自然不答应,那一家人也因为封家当时的地位不敢对许之端的母亲做的太过,只放言道:“你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把自己祖父克死了,这还没到一个月呢,就把我大哥也克死了,你非要留着这个不祥的东西,是要我们全家人陪葬吗?”
这些话都是许之端的父亲的继母,也就是她的祖母说的,她亲祖父死了之后,家里就是继祖母最大,她的继祖母一直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所以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是咄咄逼人,丝毫不念旧情。
许之端母亲无奈,只能带着不足月的许之端从那家里搬出来,用自己攒下的银子在祥庆街买了一套小房子住着。
一直过了五年,许之端长大,该懂的事懂了,会做的事也会做了,她母亲才带着她回了封府。
封府的人知道自家的嫡次女在外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自然是满心同情与怜惜,知道事情经过之后更是对自己女儿先嫁的那家人痛恨之至。
封父看着粉雕玉琢的许之端就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许之端的母亲小时候也是长的这个模样,性子又好,不争不抢,又喜欢和别人交好。
封父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就把这事捅上了朝廷。
当时在位的是宋启帝,宋启帝本就更喜欢文人骚客,不太重视习武之人与为商之人,听到这件事发生在自己最喜欢的文臣,而且还是翰林院的院长身上,自然是龙颜大怒。
立马就下了旨将那一家人的家产没收,并且贬为庶人,终生不得为官。
封家是出了一口气,可是许之端也在整个京华城出了名。
这些有关于克父克母的事情,有些人不信,有些人当然是宁可信其有的,并且信的人远远大于不信的人。
于是,许之端不祥的名声越传越大。
许之端七岁的时候,她的母亲改嫁,并将她的名字改成了许之端,意为“之于云端,且平且高。”
许之端母亲改嫁不过三个月,就病死在了许家,说死因是内里亏空太重,一时受了风寒,身体受不住,没捱过去,病逝了。
此事一出,所有骂名都堆到了许之端头上,封家也受不住整日里旁人的指指点点。
终于在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是许之端的生日。
封家的二儿媳站出来道:“父亲,我和阿征都知道端儿命苦,她的母亲临死前派人送信回来请您照顾好她唯一的女儿,这事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如今,阿征每日出去上朝被别的官?员打趣,回来在街上也能听到别人的谈论,还有您的孙儿,成儿,刚刚上学堂,就有人拿这件事来欺负他,您当真不放在心上吗?”
封父见自家二儿子的沉默与二儿媳声泪俱下的控诉,嗤笑一声道:“为君子者,当不惧流言,不畏强权,不近小人,不贪财色,封征,你可还记得为父从小教给你和你大哥的言论?”
封征站起来,曲手环在胸前回道:“孩儿自然记得,可是父亲,流言蜚语最是伤人,您也知三人成虎的故事,孩儿不在意,您不在意,可这整个京华的人在意。端儿是个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何况她已经满了七岁了,再过不久就要给她相看人家了。
就因为端儿,儿子的嫡女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好人家,父亲,端儿是您的外孙女,可孩儿的女儿也是您的孙女啊!”
封父听到这儿,不再说话,在他身旁坐着的封母却是突然开口道:“那你们要如何?要将端儿送到哪里去?”
一边说着,一边将坐在她身边低着头不说话的许之端揽在怀里。
封征没回答,只是偏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其妻见他示意,回道:“京华城外的玉泉山上有个清庵,媳妇想着将端儿送到那里去,等这风波平息,府上姑娘都许了人家,嫁出去了之后再把端儿接回来,我们养着她,爹娘意下如何?”
封母一听,拍桌而起,怒道:“老二家的!你有本事就将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当着封家上下的所有人再说一遍!”
封征的妻子整个人吓的一抖,有些瑟缩的躲到了封征的后面,不敢再说话。
倒是封征拉住她的手,对封母道:“母亲,玉泉山上的清庵孩儿早已派人去看过,您也知道,儿子不像大哥那般孝顺。”
语罢讥笑一声道:“反正您也不在意儿子的想法,儿子又何必在意您的想法呢!”
封母被他气的上气不接下气,抓着胸口的衣服不断的喘着粗气。
封父见状,连忙起身扶住自己的老妻,一边不断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冷声道:“今日中秋宴就不开了,封征,带着你的家眷回你的二房去,这件事情我自有决断!”
许之端一直紧紧拉着封母的手,等屋里人都出去了之后,她才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对封父道:“外祖父,要不就让二舅舅明日将端儿送去那个庵里吧,端儿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