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合眠

若是向来温和的男子突然之间默不作声,睡前看了你一会儿,随后翻个身不再有动作,这是何意?

漪儿和杨容姬探讨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他累了。

那时杨容姬正将箱子中的书都拿出,细心的摆在架子上,漪儿在一旁擦着书架。

她抱着一本书,是笔记小说,潘安特意买来,大约是怕她无聊。

今日窗外是阴雨天,闷沉沉,使人容易……多想。

“漪儿,昨天安仁归来时,盯着我看了好半响,而后自顾自睡去,似乎心情并不好,这是什么缘故?”

漪儿慢下来动作,想着昨日去送吃食,他们三人正在忙,潘安似乎手都不想抬起。

她了悟:“潘郎这是累了,记得从前家主处理公事,也是时常累的连话都不想说,夫人便在一旁说着新鲜事儿,也不需要家主答话。有时家主忙到太晚,夫人便将房间让给他,自己去了隔壁厢房睡,因夫人还要早起,怕吵到了家主。”

杨容姬恍然大悟:“原来是累了,昨晚我见那张柳和手肿成了包子,恐安仁也成了这般,便从匣子里翻出来从前母亲给的药粉,递与他,想让他每晚泡泡手,他只瞧了一眼,便默不作声别了头过去,随后便自顾自睡下,我起初以为,这是他不高兴了,如今我知道了,只是太累了。”

漪儿点头,附和道:“应当是如此。”

杨容姬将书放回书架,突然意识到最近自己有些咳嗽,便对漪儿道:“近来我有些咳嗽,晚间咳的多一些,安仁今晚估计又要忙到很晚,那今日我便去隔壁客房睡,免得他睡不安稳。”

漪儿回道:“待会儿我便去将床铺铺好。”

“好。”

书都摆放了整齐,杨容姬已经对潘安的习惯有了一些了解。

他喜亮光,故而烛台灯油要多,同时烛台要放在水盘之中,防止走火。

他爱用狼毫笔,清晨第一件事便是练一幅字。

邢氏给她看过潘安从前的字,最多的是屈子《离骚》中的诗句,譬如“哀民生之多艰。”一看便有一股浩然正气。

之后字帖便画风突变。

--既含涕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

一看便是一股温柔缱绻。

一看又知,这位郎君有了心上人。

午膳时,潘安同欧阳旭,张柳和在一处吃饭。

饭食简单,却滋味尚好。

侍从递上来了卷轴,是从前官员描的地形图,何处有丘陵,何处有田地,何处是平原,卷轴已泛黄,大约还是汉朝时所绘。

卷轴虽小,但各处都有详细记载。

潘安端详了片刻,对着众人道:“这幅图虽过了百年,但沧海变桑田也需万年之久,故而我们可以依照这幅图规划农事,现下需要一人,走遍田地,记录下如今百姓都在地形上种些什么,我看了一下,发觉这项差事,非张柳和莫属。”

张柳和端着碗,愣住。欧阳旭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一丝同情。

他向来掌管税收以及户籍迁移等事,从未切身走遍田地,这个差事落在他头上,实属有些惶恐。

不过他很快应承了下来。

长官有令,自当遵从。

在冬日阴雨天出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如今政务繁杂,一切都需尽快处理好,多拖一日,便多一日凌乱。

张柳和带着墨笔纸张,由随从撑着伞,开始探访田间地头。

冬日草枯黄,又兼阴雨绵绵,总容易徒增感伤。

天地辽阔,呼吸在空中蔓延开来,晕成轻烟。手一伸出来,风便刮着手,生疼。

张柳和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土里,侍从在一旁抱怨:“您可是得罪了明府吧,不然怎么会受这份罪?说不准此时,明府正悠闲的在县衙看书品茶。”

张柳和并没有这么想,不过这份差事,他真的不太满意。

两人闲谈间,已经到达一处田地,田间残留着植物根茎,侍从走上前去辨别。

“这似乎是甜瓜。”

“那边山上的树木是什么?”

“这是梨树,那边是柿子树。”

道路尽头便是又一片田地,二人举步往前,却见那边走来一人。

披蓑衣,带斗笠,无人撑伞。

他的步履从容,腰间斜挎着竹篮,似是捕鱼的渔夫。

山间荒野,难得又见一人,二人便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瞧。

直到来人走近,面容逐渐清晰,二人瞪大双眼,慌乱行礼。

“明府……”

潘安抹了下脸上的雨水,点了点头,从田间团起泥土,用油纸包好,做好标记,又拿出布帛制成的地图,同样做好标记,之后将泥土放入腰间竹篓,再次离去。

他孤身一人,背后是烟雨朦胧,前方是田间垄头。

田埂之上有山楂树,潘安蹲下身子,摘下一颗尝了尝。

河阳此时白日温度较高,夜间骤降,故而果实甘甜多汁。

他果然又摘下许多,却不再放入口中,而是细心的放入蓑衣之中,而后继续往前走。

谁受罪?谁抱怨?

张柳和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不再懈怠,侍从亦不再过多言语。

再多的猜测,都不如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欧阳旭渐渐明白了为何要让张柳和去田野间走访。因他是河阳人,对地行定是十分熟悉。

而自己阅历丰富,潘安便让他翻阅河阳县志,找出收成最好,税收最多的那一年,卖了什么,种了什么。

可他不知,潘安去了哪里,做些什么?

夜幕降临,县衙的蜡烛都已燃起,张柳和早已回来,正在书桌前整理今日所得,他今日走的地方不多,还需要几日,才能完成大概。

门吱呀一声,潘安推开了门,带着微凉的夜色,携着满身风雨。

欧阳旭慌忙起身,走过去接过潘安脱下的蓑衣,尽管有蓑衣避体,他的衣物还是浸湿了不少。

“这是……明府这是去了哪里,怎么一身狼狈?”

潘安脱下靴子,回道:“我亲自去走了一趟田间地头,想了解土壤状况,也想亲身见一见河阳究竟是何模样。”

欧阳旭震动。

若他起初还对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存有质疑,那么此时,只剩钦佩。

潘安想知道河阳究竟是何模样,往常河阳县令亦想知道,有人是通过图纸看河阳,有人是听说。听百姓说,听周边人说。

潘安是看,是亲自丈量。

他用了三年八个月,踏遍了河阳每一寸土地。

县衙有厨房,厨娘正在准备夜间宵夜,潘安让厨娘熬了糖汁,直至可以拉出丝来,随后便将今日从田间摘下的山楂裹了糖汁。

厨娘在背后纳闷:可没听说县令府里有小孩子,为何要做这些零嘴儿?

杨容姬睡在了客房,午间有小厮过来传话,说是潘安今日会晚归,让杨容姬早些歇下。

杨容姬其实等了许久,等到雨停了,月亮露出来,才终于忍不住睡意。

潘安回府时,已经是清清爽爽的模样,他步履匆匆的走向卧房,却是空无一人。

他心头一空,脑子里百转千回。

是不是昨日没有理她,生气了?还是受不了河阳,家去了?

侍从过来替他脱下外袍。

轻轻道:“夫人怕夜间咳嗽,扰了您睡眠,便去了客房,您也早点歇息吧。”

潘安松了口气,对侍从道:“下去吧。”

“是。”

他摸了摸怀里的山楂,仔细的放在枕边,随后轻手轻脚去了客房。

客房与卧房之间隔着一个走廊,他循着月光前去,悄悄推开了窗。

杨容姬已经睡熟。

潘安便轻轻的离开,自己一个人缩进来被窝。

翻来覆去许久,还是未成眠,他叹了口气,披衣坐起,再次去了客房,这次推开了门。

轻手轻脚的钻进被子里,搂住杨容姬。

梦中的杨容姬皱了皱眉,下意识推了推。

潘安恶作剧捏住她的鼻子,掐了一下她的脸庞。杨容姬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潘安轻笑,再次搂住她,柔声问道:“你怎么睡的这么香呢?”

回答他的是绵长的呼吸。

他凑过去,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将她搂进怀里,慢慢入睡。

睡梦中,杨容姬说了句梦话。

“檀郎。”

言轻声微,潘安没有听见。

夏侯湛修书一封,送来了河阳,信使在昨日将这信交与了潘安。

信中道他思慕田野风光,又疲累于政堂,想去河阳小住。

潘安自是应允,让人在县衙内辟了一处房屋,打算作为夏侯湛的落脚地。

正巧县里的私塾先生年事已高,他来,可以暂代先生一职。不过夏侯湛似乎并不同意,在信里明说不从职,不办事。

私塾先生的位置便空了下来。

杨容姬正忙着替潘安整理衣物,这些都还躺在箱子里,需要重新归置。

她走到铜镜前,发现口脂和胭脂都已经差不多用光,这街上,也是有胭脂卖的。

她起身时,漪儿兴冲冲的跑进来,将她拉到门外,道:“女郎,故人来了。”

杨容姬诧异,走出了大门,一看,是胭脂铺的张娘子和宋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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