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檀郎

洛阳中牟潘家,祖上多财,至如今,也是钱财堆积如尘土,金银珠宝充盈府。

潘父已不在人世,邢氏仅有潘岳一子,如今两人相依。

祖上之财累续至今,潘府却山水不露。胡八巷往里走,尽头有池塘,荷叶初生,娇嫩欲滴。

梨花道路两边开,皆因邢氏喜吃梨。

梨花满地散落,几百棵梨树走到头,便是潘府。

没有雕梁画栋,回廊报厦,三进三出的院落,有管家两人,婢子十人,老嬷嬷两人,小厮十人,厨子一家老小。宅院追求自然意趣,依地势而建,物品多半旧,潘府不喜奢靡。潘府也有卧虎藏龙之辈,两名管家负责潘岳名下铺子,他们自有人脉,为潘氏本家人。

在洛阳城郊,潘父曾掷千金建一华美庭院,号爻园,时人称洛阳第一园,一大家族皆聚集于此。家族庞大,少不了勾心斗角。潘父娶了邢氏,本该和和美美,邢氏生下潘岳,一直未能再有子嗣,潘岳祖父母勒令潘父纳妾,甚至以死相逼,期盼子孙绵延。潘父不从,只道此生只此一人,邢氏便被冠上了善妒的罪名,潘父一气之下脱门自立,另辟一宅院,便是如今的潘府,一家三人,读书烹茶吟诗听雪。潘岳祖父母离世之前,还是将家产交由了潘父,爻园如今,已是尘封的过去。当今风头正盛的是金谷园。

梨花尽头的潘府,有一个别名,它的大门上方悬着两个字。

眷园。

邢氏坐在大门前绣着花纹,旁边的桌上放着两杯茶,一些干果甜点。园门大开,里面有总角的孩童在玩耍嬉闹,那是府里管家与厨子的儿女。

两名婢子在门前修剪花枝,是潘父离世那一年亲手所植的牡丹。

“夫人,你看,郎君回来了。”婢子浇着花,打量了一番,又道:“今日郎君出门未备车马,故而两手空空,未见瓜果。”

邢氏起身大笑。

潘安走过来,顺势往旁边的竹椅上一摊。

邢氏佯怒,轻拍他:“快些坐好,父亲教你的礼仪都忘了?”

潘安灌了一口茶:“父亲说,在家就是要随性而为。”

邢氏放弃说教,专心绣起了眼前的帕子,这是特意为潘安做的,绣着绣着,视线都有些朦胧,不由得叹口气。

“人老了,日头这么好,针线都穿不进去。”

潘安拿过针线,穿过针头:“那是母亲在日光下坐久了,在树荫下缓一缓就好。”

针线穿好,潘安甚至尝试着绣了两下,一幅驾轻就熟的模样

邢氏一看,干脆拿起了干果,将绷子丢给了潘安。

婢子过来将竹椅移到梨花树下,椅背碰到了树干,霎时簌簌满地。

潘安看着花瓣纷飞,突然想到几月前救得一女子,数日后随友人登山,此山紧靠杨府,他落到最后,偶然下望,见杨府花园之中,有女子嬉笑。

女子站在落花下,笑道:“漪儿你看,下雪了……”

一瞬心头起风,手脚微凉,耳畔鸟鸣喧嚣,脚边山虫乱叫,眼前皆是她嫁衣的模样。

凡夫俗子认为,此乃动心。

夜晚时分,邢氏坐在青梅树下,听老嬷嬷讲神仙传说。

两名婢子跟着另一位嬷嬷泡青梅酒。

看到眼前的青梅,邢氏想起了往事。

“当年你父亲当刺史时,跟扬州刺史杨肇关系甚笃,我们三个人就去扬州杨家拜访,当时你在杨家院子里闲逛,杨府的女儿就在院子里摘青梅,她见你好看呼你阿姐,并将手里的青梅都给了你,你当时生气,将青梅都扔了,回来告诉我,有个东施唤你阿姐,我当时纳闷,没听说杨府里有个东施啊?后来才知道,这个东施啊,就是杨家的嫡女,大名杨容姬……”

呼吸一窒,拿手的手指微微弯曲,潘安懊恼:“这件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时才多大啊,记得才叫怪事呢?”

“我不记得,她应该也不记得吧?”

“那是自然,只是很久没见容儿了,今年杨府举家来了洛阳,我们还没去拜会,还是上次你杨伯父亲自来道谢我才知道他们来了洛阳……”

杨府的杨容姬打了个喷嚏,杨氏取笑:“是谁在念你?”

杨容姬揉了揉鼻子,摇头。

漪儿往她身上加了一个披肩,坐下来接着研墨。

杨氏对着账本,看着杨容姬聚精会神的练字,突然笑出声。

“容儿知不知道,你小时候有一件趣事,昨天你父亲还跟我说起。”

习字的笔停顿,杨容姬接着摇头。

“那年你三岁,在园子里摘青梅,看到一个长相俊美的小郎君,张口就喊人阿姐,把人家气的转身就走。”

“……”

“那个小郎君也厉害,说有个东施喊她阿姐,那时我们都在奇怪,府里没有人叫东施啊,然后晚宴时他指着你,大喊,就是这个东施,大家笑作一团,才明白他是含蓄的说你丑。”

“……”

“那个小郎君自然有资格说别人丑,他长大了可是潘安呢。”

笔杆落下,宣纸浸透,漪儿手忙脚乱:“女郎别生气啊……”

看到笑意盈盈的潘安时,脑海中突然显现东施二字,杨容姬暗搓搓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

天色迷蒙起细雨,附近的民宅已有炊烟升起。

杨容姬疑惑,为何每次出来游荡总能遇到潘安。

对方撑了伞,慢慢走过来,边走边问:“我奉母命出来买胭脂,不知容儿出来,是为何事?”

头顶雨停下,入目是男子的衣襟,质地紧密,绣着花枝,暗青色的衣衫,倒显得他沉稳了几分。

杨容姬缓缓抬头,嘴角抿出两个小窝,眼神一转:“是给自己用吗?”

杨容姬有心要噎一噎他,脸上一派狡黠。

谁知对方气定神闲,抬头一笑,低头看着她:“我若用这胭脂扮成女子模样,你在我身边,真的是……自惭形秽。”

漪儿没忍住,偷笑出声。

“你……”

杨容姬不复从前的淡定自若,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去反驳。

转身朝南走,漪儿慌忙撑伞跟上,潘安亦步亦趋。

到了南市,杨容姬豁然回头:“你为何还跟在我身后?”

潘安收了伞,扬了扬下巴。

相邻的两家铺子,一家胭脂水粉,一家珠钗花钿。

潘安进了胭脂铺子,杨容姬与漪儿走进了旁边的首饰铺子。杨氏前些日子定了一些珠宝首饰,说是几日后要去参加一场宴会,每人都要描眉梳妆,衣衫华美。特意让杨容姬去将这些首饰带回府内。

取了首饰匣子出来,雨已停下。

左转右看,不见潘安的身影,杨容姬微怔,却接着往杨府走。

至河边杨柳处,那边有一人负手而立。手里拿着手帕,包着不知名的物品,微微一个侧身,雨后的天色清明,无端给人渡了一层柔光,天庭鼻梁下颌,像是神来之笔。

漪儿轻声道:“潘郎真的是明媚如桃花。”

容颜出色的男子总是容易吸引很多人的目光,他未来的娘子不知要吃多少人的醋。

桃花郎君这时候发现了两人,踏着地面上的积水走过来,站定。

左手被抬起,掌心一凉,丝帕四散滑落,露出里面的真容。

一盒小小的胭脂。

他将杨容姬的手掌合上:“赔罪之礼,还望容儿莫要生气。”

漪儿见自家姑娘微张着嘴,似乎很是惊讶。

潘安又道:“你看我们相识这么久,数次偶遇,也算是……朋友一场,不该总是公子公子的称呼。”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微笑:“檀郎。”

檀郎二字音落,他松开了手,一步一步后退,然后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胭脂盒静静的躺在手心,指尖摸了摸上面的图案,是一枝绽放的桃花,打开来,有扑鼻的香气,一丝丝沁入鼻尖。

旁边有船家卖着莲蓬,漪儿买了一支,杨容姬拿出一粒莲子,随手放入口中,莲子心苦。

市井细民的乐趣,除了喝酒斗鸡养蛐蛐,还有些文雅点的,比如,看书。

诗书经典,专属上层阶级,一般人读不透彻,小说这种文学样式,倒是迅速风靡。

白羊书舍顺势而为,搜集了市面上的各类小说样式。书舍由一名白发长者所设,长者曾为朝堂文官,也爱收集文人诗文稿,此前看到左思之《三都赋》,令人大量刊制,此后左思《三都赋》名臊一时,使得书舍门庭若市。

书舍的其他人都尊称长者一声渊知先生。

伙计装册着书页,渊知刚看完一纸文稿,半响无声。

伙计张笠疑惑:“先生为何如此凝重,是又觅得一绝世文稿么?”

渊知放下字稿,随口道:“我看的是潘岳的诗稿,这是一篇诗赋。”

“写的如何?”

“潘岳少有才气,有大志气,锋芒毕露,这诗赋写的甚好,铺张有度,只是言辞间太过急切,对志向过于执着。”

“有才能之人自然不甘于平庸无为。”

“今朝堂黑暗,吾怕他容易招人记恨。”

叹了一口气,渊知道:“欲壑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好ヽ(???)?!

今天在追电视剧,哭到眼睛红肿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