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便听见哗哗哗的雨声。拉开窗帘就看到满天低沉的黑云,从黑云里倾泻而下的雨条闪着些微的亮光。到俄罗斯整整一周了,走到哪里都是蓝天白云下碧透的天空和鲜亮的阳光,今天遇到下雨了。有阳光又有雨,当是感受俄罗斯大地自然天象变幻的一个小小的又是难得的完满。
冒雨去图拉,拜谒托尔斯泰。车行四小时,大雨一路都在不歇气地下着。我总是忍不住拉开车窗,开阔的原野覆盖着望不透的森林,无边无沿的草场,都笼罩在迷迷蒙蒙的雨雾里。飞进车窗的雨滴打湿了我的头脸,这是托翁故乡的雨。临近图拉城的标志,是路边终于出现了人。一顶顶简便装置的帆布或塑料帐篷,零散地撑持在公路边上,摆列着一排货架,守候着一个一个女人,都在卖着以图拉命名的饼子。据说这种饼是闻名俄罗斯的土特产品,以黑麦制成,别有一番独特绵长的香味且不论,绝在不加任何防腐剂却可以存贮半年以上,久享盛名。看着在雨篷下守候过路客捎带图拉饼的女人,我顿然联想到家乡关中类同的情景,每到五月初,通往我的白鹿原的原上和原下的两条公路边,便摆满一筐筐一笼笼刚刚摘下来的樱桃;通往临潼秦兵马俑的路旁,九月的石榴和九月末的火晶柿子招惹着世界各方的男女;还有去女皇武则天陵墓的路边,垒堆如小塔的锅盔,既可以整摞整个售购,也可以切成西瓜牙儿一般大小零卖,还有人索性就把大铁锅支在路边现烙现卖。乾县的锅盔虽不及图拉饼的盛名,却在遍地锅盔的关中独俏一枝,皮脆里绵,满口麦子醇正的香味,武则天在锅盔的香味里滋润了一千多年,该当改为女皇牌锅盔了。看着那些伫立在路边的图拉女人,我想大约和关中路边守候的农夫农妇一样,卖下钱不外乎盖新房,供孩子读书,以及为儿女娶媳妇办嫁妆。托翁故乡的农民和关中乡民谋求生活的方式和思路如出一辙。
车过图拉城时,雨缓解松懈下来。汽车穿过图拉城,从街面建筑和街道的景致看,都显示着一种久远的陈旧,与中国任何一个中小城市一夜之间的全新面目都显示着距离性差别。雨时下时停,出图拉城就看到远方天际一抹蓝天和阳光。拐过两个交叉弯道,就看到一排很长的林木遮蔽下的围墙和一个阔大的门,这就是托翁自己命名的“林中那块阳光明媚的草地”——庄园故居了。
站在宽大的门口,一眼看见两排整齐高大的白桦树的甬道,通向林木笼罩的深处。我跨进大门并走上白桦树下的甬道,踏着用三合土铺垫的大平小不平的路面,庆幸自己终于有缘走在遍布着托翁脚印的土地上了。托翁一生都走在这庄园里的大路小径果园耕地和林荫草地上,我踏在已经消失沉寂了托翁脚步响声的印痕里,依然感知着一个伟大灵魂神圣的灵性。白桦树依然枝叶茂盛,白色鲜亮的树皮浮泛着诗意。头顶的枝叶不断洒下水滴。甬道土路的小坑浅洼里积着雨水。左边有一排涂成灰蓝色的木板房,是马厩,庄园里曾经耕田拉车以及溜达的好多匹马,就养在这里,现在依着原样原封不变地保存着,自然都已经圈干槽净了,我似乎还可以闻到马粪马尿和畜生混合的气味。甬道右边还有一排蓝灰色的木板房,是贮藏草料和马具的库房,可以看到门里散落的干草,还有犁具、围脖和套绳,似乎刚刚罢耕归来卸下,散发着马脖子的臊味儿。还保存着农耕生活记忆的我,顿然浮现出这里添草拌料和骡马踢踏喷鼻的生机勃勃的图景。现在是一片人畜不在的冷寂。
甬道尽头往右拐进去,是一座涂成黄色的两层小楼,这是托尔斯泰的居室和写作间。下层一个大约不超过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托翁写成了《战争与和平》。我站在这间屋子的一瞬间,弥漫在心头的神秘顿然散失净尽了。一张不大的木板桌子,不仅谈不到精致或讲究,大约当初只刷过一层清漆,可以清楚地看到被磨损的或粗或细或直或歪的木纹;可以猜想长胳膊长腿的托翁伏案写作时,肯定会摊占大半个桌面。房间里还有一只小茶几和一张单人床,这床也应是我见过的最窄的一张床了,当是写得腰酸臂困时伸懒腰的设施。房间不仅没有装饰装潢,更没有如中国文人惯常装备的字画铭题之类,连一个像样的书架都不置备。到二楼的一间几乎同样小的房间里,也是漆成淡黄色的一张木桌,椅子的四条腿截断了一节,低到如同我家里的马扎。据说是托翁视力不好,椅子低点就可以缩短眼睛和稿纸的距离,避免了低头弓腰。在这间小小的简便到简陋的书房里,托尔斯泰写成了《安娜·卡列尼娜》。我还想看看写作《复活》的房间,讲解员说这部写作长达十年的小说,托尔斯泰先后换过三个写作间,没有解释换房的原因。我走出这座二层小楼时,脑子里就突显着两张淡黄色的木桌。我更加确信作家从事的写作这种劳动,最基本的条件不过就是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可以铺开稿纸可以坐下写字,把澎湃在胸膛的激情和缠绕在脑际的体验倾泻到稿纸上就足够了,与房子的大小屋内的装备和墙面上贴挂的饰物毫无关系。说句不算抬杠的话,如果脑子里是空乏的胸腔里是稀薄的,即使有镶着宝石的黄金或白银的桌椅也无济于事。无论如何,我至今还想着那把太低太矮的椅子,坐上去就得把腿伸到很远,坐久了会很不自在的,何不加高桌子的四条腿,同样可以达到既不弯腰低头而缩短眼睛和稿纸的间距,况且能够让双腿自由自如地屈伸……
在这座托尔斯泰写作和生活的黄色小楼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地,该当算作院子吧。在这方小院的三面,都是稠密到几乎不透阳光的树林,林间长满杂草,俨然一种森林的气息。楼前的这方小院,除了供人走的台阶下的土路,也都栽种着花草,却不是精细琢磨的管理,完全是自由生长的泼势。花草园子里有一棵合抱粗的树,不见一片绿叶,粗壮的枝股和细细的枝条,赤裸在空中,在四周一片浓密的绿叶的背景下,这棵树就令人感到一种死亡的凄凉。我初看到这棵枯死的树时,就贸然想到保存它与周围的景致太不协调,随之了知到这棵树非凡的存在,竟然有一种内心深处的震撼。枯枝上挂着一只金黄色的铜钟,我初看时就想到小学校里上课下课敲出指令的铜钟。托尔斯泰属于贵族,却操心着贫苦农民的疾苦和委屈,以真诚之心帮助那些寻找救助的人,久而久之,那些四野八乡遭遇困境的乡民便寻到这个庄园来。托尔斯泰在楼前院子的这棵树上挂了这只铜钟,供寻访的穷人拉响,托尔斯泰就会放下钢笔推开稿纸,把敲钟的穷人请进楼里,听其诉叙困难和冤屈,然后给予帮扶救助。据说有时竟会在这棵树下发生排队,等候敲钟。然而没有哪怕是粗略的统计,曾经有多少穷人贫民踏进这座庄园走到这棵树下,憋着一肚子酸楚和一缕温暖的希望攥住那根绳子,敲响了这只铜钟,然后走进了小楼会客厅,然后对着胡须垂到胸膛的这位作家倾诉,然后得到托尔斯泰的救助脱离困境。
这棵曾经给穷人和贫民以生存希望的树已经死了,干枯的枝条呈着黑色,枝干上的树皮有一二处剥落,那只金黄色的铜钟静静地悬空吊着,虽依原样系着一条皮绳,却再也不会有谁扯拉了。救助穷人的托尔斯泰去世已近百年,这棵树大约也徒感寂寞,已经失去了承载穷人希望的自信和骄傲,随托翁去了。
托翁晚年竟然执意要亲手打造一双皮靴,而且果真打造出来了,而且很精美很结实也很实用。我自然惊讶这位伟大作家除了把钢笔的效能发挥到无可替及的天分之外,还有无师自通操作刀剪锥针制作皮靴的一双巧手;我自然也会想到这位既是贵族庄园主又是赫赫盛名的作家,绝不会吝啬一双靴子的小钱而停下笔来拎起牛皮;恰恰是他几乎彻底腻歪了已往的贵族生活,以亲自操刀捏锥表示向平民阶层的转向和倾斜。一种行动,一种决绝,一种背离。我在听着那位端庄的俄罗斯姑娘说这个轶事时,瞬间想到曾经在什么传媒上看到谁说谁已有了贵族的气象和派势,显然是一种时尚推崇。我似乎感到某些滑稽,昨天还用旧报纸(城里人)和土坷垃(乡下人)擦屁股,一夜睡醒来睁开眼睛宣布成了贵族了……托尔斯泰把他精心制作的这双皮靴送给一位评论家朋友。这位评论家惊讶不已,反复欣赏之后,郑重地把这双皮靴摆到书架上,紧挨着托尔斯泰之前送给他的十二卷文集排列着,然后说:这是你的第十三卷作品。这话显然不单是幽默,是以俄罗斯人素有的幽默语言方式,表述出对一位伟大作家最到位最深刻的理解。
我真感觉到幸运,在林中的这块草地上领受到了明媚的阳光。雨在我专注于黄色小楼里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照片一页手稿的时候,完全结束了。头顶是一片蓝色的天空和自在悬浮着的又白又亮的云。林子顶梢墨绿的叶子也清亮柔媚起来。阳光从枝叶的空隙投到林子里的硬质土路上,洒在小小的聚蓄着雨水的坑洼里,更显一种明媚。走到一大片苹果园边,天空开阔了,阳光倾泻到苹果树上,给已经现出颓势老色的叶子也平添了柔和和明媚。树枝上挂着苹果,有的树结得繁,有的树稀里八拉挂着果子。苹果长足了时月停止再长,正在朝成熟过渡,青色里已淡化出一抹白色。从果树的姿势看,似乎疏于管理;从果型判断,当是百余年前的老品种了,在中国西北最偏远的苹果种植区,早在十几二十年前都淘汰了。这些苹果树和大面积的园子,自然完全不存在商业生产的意义,而是作为托翁的遗存保留给现在的人,现在依然崇拜和敬仰这位伟大灵魂的五洲四海的人。我看不到托翁了,却可以抚摸托翁栽植的苹果树,在他除草剪枝施肥和攀枝折果的果林间走一走,获得某种感应和感受,不仅是慰藉,而且是一种心理的强力支撑。
沿着一条横向的硬质土路走过去。湿漉漉的路面上有星星点点的阳光。路两边是高耸的树,从浓密的树叶的空隙可以看到碎布块似的蓝天和白云,平视过去则尽是层层叠叠的湿溜溜的树干。我尽可以想象雨后初霁的傍晚,阳光乍泄的林间树丛中,托翁拨开草叶采摘蘑菇的清爽。树林间有倒地的枯木,杆皮上生出绿苔和白茸茸的苔衣,都依其自由倒地的姿态保存着,更添了一种原始和原生形态的气息。这里已没有了剪枝蔬果吆马耕田采蘑制靴的托尔斯泰的身影,没有了闻铃迎接穷人听其诉苦的托尔斯泰,也没有了在木纹桌前摊开稿纸把独自的体验展示给世界的托尔斯泰了。然而,一个伟大的灵魂却无所不在。恰在我到这儿来之前几天,《参考消息》转载一篇文章,说欧美一些作家又重新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了。我便想,小说的形式和流派如狗追兔子般没命地朝前抢着,跑到“后后后”的地段上,终于有人歇下来缓口气,又往来路上回眺了。看来似乎没有完全过时的形式,只有空虚肤浅的内容最容易被淡忘被淹没。
横着的路出现了三岔口,标示左边通托翁的墓地。路上的光线似乎暗下来,许是树木更密了,也许是太阳光照角度的差异,路面和小水坑里已经看不到亮闪闪的光斑了。在树林的深处,看到了托翁的墓地,完全是意料不及想象不出的一块墓地。在一块临近浅沟的边沿,有一片顶大不过十平方米人工培植的草坪,中间堆着一道土梁,长不过一米,高不过半米,是一种黑褐色的泥土堆培而成。上面没有遮掩,四周没有栅栏防护,小土梁就那样无遮无掩地堆立在小小的草坪上。我站在草坪前,竟有点不知所措。这样简单的墓地,这样低矮的土梁标志,比我家乡任何一个农民的墓堆都要小得多。没有任何碑石雕像,就是一坨草坪一撮褐黑的泥土,标志着一个伟大灵魂的安息之地。那个小土梁上,有一束鲜花。我在转身离去的一瞬,似乎意识到,托尔斯泰是无须庞大的墓地建筑来彰显自己的,也无须勒石刻字谋求不朽的,那小小的草坪和那一道低矮的土梁,仅仅只标示着一个业已不朽的灵魂安息在这里。
离开墓地和通往墓地的林间幽径,有一片开阔的草地,灿烂着红的白的紫的金黄色的野花。季节还算是夏天,雨后的太阳热烈灿烂,仍不失某种羞羞的明媚。我沉浸在野草野花和阳光里,心头萦绕着托翁为自己的庄园所作的命名,“林中那块阳光明媚的草地”,真是恰切不过的诗意之地,又确凿是现实主义的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