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波士顿郊区三四十公里的康克尔镇,有一座小木桥,名叫北桥,桥下是一条幽幽静静地涌动着黑色水流的泥河。二百二十年前的四月十九日夜,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声火枪的枪声,就是在这座小木桥头打响的。
北桥从此便成为现代美国历史的启明星。或者说,在北桥的火枪枪声里诞生了一个美国。
北桥从此便成为美国历史和现实中最负声望的桥。康克尔小镇因为拥有北桥而成为闻名于世的一个镇子,波士顿人则因为“独立战争”的策源地而自豪和骄傲。
酿成这个伟大事变的起因却是一件小小的冲突。英国殖民者从东印度公司输入大量茶叶,严重地危及当地人的经济利益,当地居民便自发“揭竿”,把刚刚在波士顿海岸卸船的茶叶包扔进大海,用我们的习惯用语来说,矛盾一下子就激化了。这事件在我听来似乎有点耳熟,很容易把它和英国人输入鸦片到中国海岸所引发的冲突相联系……英国人首先被激怒了,立即下达戒严令,不许当地美国人乱说乱动。美国人崇尚自由自在,对古老的英国殖民者以往那种妄自尊大和呆板的清规戒律的做派早已不能承受,也看不顺眼,可以说积怨积火已如欲喷的火山熔岩。这个晚被发现的大陆的居民与英国殖民者的冲突的实质,与世界上所有曾经被殖民过的民族无以数计的各类形式的冲突毫无二致。
康克尔小镇有一个农民自发的民间自卫组织。英国人在下过戒严令之后,决定摧毁这个民间武装的小团体,用意自然是要扑灭任何可能蔓延成灾的火星,时间定在四月十九日夜里。居住在波士顿城里的一位年轻医生在天黑时得到了这个泄露的军事机密,星夜骑马急驰三十多公里赶到康克尔,把英军偷袭的消息报告给处于灭顶之灾的自卫武装。这个自卫武装团体一致决定反抗,虽然仓促,却有准备,最短暂的也是最恰当的战斗准备迅即做出立即实施。当英军士兵经过三十多公里急行军赶到北桥桥头时,桥的那一头的丛林和草地里已经按各个最有利的位置潜伏着自卫的农民,武器是火枪。
当英军士兵怀着偷袭的窃喜列队跨上北桥,灾难便降临了。从北桥的正面和两侧骤然爆起的枪声,把他们出发时的全部美丽的窃喜葬入桥下的泥河。河是真正的泥河,没有一般河流通常都有的沙滩,密不透风的森林几个世纪以来的落叶沉淀在河床上,河水因此而发黑,人或马都不可能蹚过去。无法料及的强硬的抵抗,首先使偷袭者从心理上先输掉了,接续的便是溃不成军的慌乱和全线崩溃。然而正如美国人素常所不屑的英国人的呆板做派还是不变,无论桥上桥下倒下掉进了多少同伙,后边的士兵依然列队整齐不乱间隔继续拥上北桥。桥那头的民兵几乎不用变换射击位置只需尽快地填充弹药,然后喷射到一堆堆送到枪口上来的目标身上。当地农民嘲笑英国人一切都按固定的程式运动的做派,这回是用火枪完成的。
从北桥开始,游击民兵打败“武装到牙齿”的英国士兵的战讯风一样传遍美国,随后就风起云涌般掀起一场震撼世界的伟大的“独立战争”。北桥随后便日益璀璨起来。那位报信的年轻医生也一代又一代地璀璨在美国人的心里。纪念这位英雄医生的方式不是玉碑,也没有雕像,而是一行马蹄印迹。在波士顿城里的一条街道的人行道上,水泥地面上镶嵌着一行马蹄铁驰过踩下的间距很大的蹄痕,是黄铜,被无以数计的脚踩得闪闪发亮。
这个北桥现在是美国国家公园,一切都按那场战争发生时的原样保存着。低浅的丘陵被原始森林和野花野草覆盖着,树木不再人工增植也不许砍伐,枯死的树木一任其枯死、倒掉以至腐烂,也不作清理;茅草也是二百二十年前的野草的家族的延续,不许烧荒也不许刈割,更不要人工栽培的新的花草品种;河依旧是那条泥河,野苇茅草丛生的泥岸,没有人工修整的一丝痕迹,至今仍然没有人敢于涉水过河;桥是用粗刨的原木架构的,没有油漆,桥栏被游人抚摸磨损得哧溜光滑,粗的细的木纹清晰可辨;北桥通往公园各处的几条大路也是用黄褐色的沙砾泥土铺垫的。一切都按一七七五年的原样保存下来,让一切到此观赏的世界各地的游客充分感受当年的自然环境的气氛。成群成队的鸟儿掠过头顶,从这一片树林喧嚣到那一片树林,多是一种通体墨黑的梭子体形的鸟儿,颇类似于我自幼见惯的知更鸟,然而叫声却相去甚远。不知这鸟儿是二百二十年前的原种,抑或是后来迁居的新族?
桥头有一块纪念碑,大约记述了这儿发生过的事件的简单的经过。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座雕塑,一个刚刚成年而仍未脱尽稚气的乡村小伙儿,右手握着一支火枪,左手按着一把犁杖,猫着腰,前弓后殿着腿,沉静而又机敏地瞅着前方,前方十多米处就是北桥。他的农民服装上扎着一条武装带,再也找不出比民兵更恰当的称谓了。这个雕像我一眼看见就似曾相识,无论抗日战争还是国内革命战争,中国南方北方的战场上到处都是这种武装起来的乡村青年类似的模样。
在桥的那一头,即英国士兵接近桥头的道路旁边,贴着地皮栽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作为偷袭北桥而战死的英国士兵的墓碑,却是战争的胜方美国人为失败者立下的。碑文很短也很耐人寻味,没有仇恨没有诅咒,也没有胜利者的骄傲,有的只是一种惋惜。碑文大意说,这些年轻人跑了三千多英里从英国来到北桥,死在这里;此刻,他们的母亲还在梦里想念儿子哩!
用这样动人的惋惜和怜悯的口吻,用这种人性和人道的泛爱的胸襟对死亡的敌手表示哀悼,可能是对那种殖民者又是失败者的最深刻也最深沉的心灵和良知的谴责。在波士顿市区,在华盛顿就任“独立战争”总司令的那棵大柳树旁边,同样为两位战死在这里的英国将军各立着一块小小的碑石。从北桥打响第一枪,到这里时整个战局就发生了一个根本性转折,这里的战斗是一场扭转战局的决定性胜利。在华盛顿的塑像周围,摆着三门缴获的英军的火炮。这里用白色的栅栏围护着一株大柳树,华盛顿在指挥这场决定性的战斗胜利之后,就在这棵柳树下成为三军统帅,也接受了三军战士排山倒海的欢呼和膜拜。北桥的初次交战华盛顿没有参与,稍后便从他的农庄赶来投入了,再后就走到了这棵柳树下,再后就把英国殖民者赶出美国领土了。处于绝对的领袖地位的华盛顿,在筹建美利坚合众国和大选的时刻,脱下戎装回到了他的农庄,继续当他的农夫去了。据说华盛顿出于这样的理由,即不以军人的身份参加选举,要以一个农民或者说普通公民的身份进行参选,为此他老老实实当了一年农夫。尽管这行为里不无虚伪,即无论他一年后以农夫的身份堂而皇之参选总统,其实选民们投给他的一票主要还是投给解放美国的那位无可替代的总司令的;如果不是这样,比他更优秀一百倍的任何一位美国农民也不可能当选第一任美国总统。即使如此,有一点虚伪也还是可爱的,不属于令人恶心倒胃的伪装;仅此一个农夫的姿态,对于他那样功勋卓著的总司令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
我还是对为战败战死的敌方的将军和士兵立那几块碑石的举动感兴趣。一九九五年九月,我在北京见到了翻译过《白鹿原》章节为英文的汉学家苏珊女士,和她聊起四月访美的印象,就谈到了这几块为敌手所立的碑子和碑文。和她一行到北京的一位美国男子却以不屑的口吻说,在越南他们可就没有这份情致了。我不觉一震。十年越战对美国普通公民来说至今还是一块化解不开的积食。许多美国母亲至今仍如那碑文所说,正在梦里思念战死在越南的儿子哩。那块为美国死亡士兵栽下的碑子,现在确实栽到了数以万计的战死在越南的美国士兵的母亲的心上;那种出于人性和人道的宽容胸襟的碑文,深刻而又深沉地谴责着当年决定发兵越南的那位总统,他即使卸任多年,依然不能逃避灵魂的谴责,而终于在越战结束近二十年后做了一次忏悔。看来,对于被殖民而又争得了胜利的一方来说,对殖民者又是失败者以怎样的方式表示谴责,都是比较轻松比较容易做到的。可以是义正词严的也可以是机智幽默的,可以是这样又可以做到那样一种谴责的方式。然而一旦角色转换,美国人自己自觉不自觉地扮演了当年入主他们国家的英军的角色,到越南,还有朝鲜,他们也就像二百二十年前被驱逐被打败被消灭的英国人一样,先被朝鲜继之又被越南人所仇恨所驱逐所打败所消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产生给北桥牺牲的英军士兵立碑那种心怀和情致了。倒是朝鲜和越南人把这种碑文的碑石栽到了美国总统和美国母亲的心头,真是得其所哉!罪恶的心理阴影比战争的硝烟要难以消弭得多,甚至要遮蔽、折磨几代人。
然而我还是难忘北桥,不单是那里保存完美的原始风景。我是四月初到北桥参观的,与美国友人约定四月十九日再来,据说每年的这一天都要举行别开生面的庆祝活动,人们穿起当年农民的服装,装扮成自卫武装的民兵,重新表演当年发生在北桥的故事。一九九五年正好是北桥打响“独立战争”第一枪的二百二十周年,纪念活动更加隆重更加丰富多彩。然而因了活动安排的冲突终于丢失了良机,留下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