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见局长。”小偷说。
“你说啥?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警察李猛乍从椅子上跳到地上,大声反问。
小偷垂下头,没有再说一遍刚刚说过的话。他相信李警察把他刚才说的话都听清楚了。他和李警察中间的距离大约也就是三米远,他蹲在墙根下,李警察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的口齿清晰吐字很正声音也大着哩,李警察不会听不清的。恰恰可能是李警察听得太清楚了,而且大大出乎意料了,一个小偷一个小蟊贼,怎么敢挑选审讯他的警察呢?而且要局长亲自来,太出格的要求。李警察从椅子上蹦到地上的举动和他佯装没有听清的反问的语气里,有惊诧,有嘲弄,有蔑视。他让他再说一遍的真实语气是,你是个什么货色你为老几你是皇上的外甥吗?居然敢叫我们局长来审讯你?小偷扬起头瞅了一眼李警察,李警察整个脸上的表情证实着他的猜忖。其实,小偷在提出这个要求之前,早就预料到了李警察会有这种反应的,他自己也明白局长是不可能来审讯一个小小的小偷的。这样,小偷又垂下头,没有按李警察的命令再重复申述要局长来的要求。小偷以为不再说比说更能表明他要见局长是认真的。
“说!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你都听清了……”
“听清了也还要你再说一遍。”
“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要见局长。”
“你再说一遍。”
“我要见局长。”
“再说一遍。”
“……”
小偷不说了。他现在不敢说了,再说脸上可能就要挨耳光或溅唾沫了。他低垂下脑袋,看看李警察是否还坚持要他再重复那句话。
李警察放弃了。李警察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反叉在腰里,在屋子里踱步,竟自乐呵起来:“我办了十来年案,大贼小贼都交过手了,还没见过哪个贼娃子开口先要局长亲自来,嗨呀呀呀……”
李警察“嗨呀呀呀”地笑着,确实把诧异、鄙夷、蔑视以及好笑等丰富的内容都糅进那听来颇为轻淡的笑声里了。按说平常发生的这类小绺小偷案子根本就进不了市局的门,属于案件发生地所辖的派出所的正常业务,局里办的都是上了档次的大案要案,李警察也不会上手过问的小蟊贼,居然提出要见局长,真是有点滑稽可笑了。
李警察唯一感到新鲜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小偷偷到了公安局里来了,偷到他的办公室里来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过的事。这样的案子本身就很滑稽,这样的小偷也就更滑稽。想想明天在局机关传播开以后,会是怎样的惊诧和滑稽。想想这样滑稽的案子在市民中传播开来以后会引发怎样的街谈巷议。这样滑稽的事偏偏撞到李警察腿上了。完全是撞上了,不经意间撞上了。像他这样肩负本市大案要案侦破重任的警察,必须审讯这个给本局制造滑稽的小蟊贼了。小蟊贼居然还要见局长。嗨呀呀呀呀!李警察忍不住又笑起来。
这个滑稽的案子,撞得真是太巧了。真得相信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不迟不早不偏不差恰恰巧巧的事让人撞上。
李警察明日一早要出差,自然还是追查案件线索。这种差事对他这种职业来说是家常便饭,早已习以为常,早已没有了普通人出远门前夜的精细准备和对陌生之地的新奇和激动。他在收拾几件简单的行李时,突然发现把火车票忘记在办公室抽屉里没有带回家,说好局里公车明日一早到家接他送站的。妻子说:“这么晚了,算咧别去取咧。明天一早让司机把车拐进局里去拿。”他沉吟了一阵儿,最后还是决定当即去取回来。许是职业习惯,习惯里充斥着严密,不容许疏忽也不允许拖沓。他说:“别让司机拐来拐去的了。我很快就取回来,不过半个小时。”他就骑上摩托车从城圈外的住宅地进到最繁华的老城区了,在办公室就撞上了这个正在行窃的小蟊贼。如果听了妻子的话明早顺路来拿火车票,这场滑稽的捉贼和审讯就会错过了,没有了。
他按局机关军事化的严格管理规定,把摩托车停在东墙下的车棚里,就走过院子,进入办公大楼的大门,轻捷地上着宽敞的水泥踏级。大楼里空空荡荡,该关的灯都关掉了,楼道里昏昏暗暗,只有厕所的灯照亮着白布门帘。他突然想到,既然楼道里的灯都关了,还开着厕所的灯干什么?给谁开呢?生活里常常就有这些盲区。他上到三楼了,一个人也没有见着,这是正常的不足奇怪的事。他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摸着黑就把钥匙往那个圆形黄铜暗锁的锁孔里插。准确无误地插进去了,无须解释,再熟悉不过了。他往外扭动钥匙,扭动了,门却推不开。他怀疑是否拿错了钥匙,顺手把门边墙上的灯按着了,楼道里一片空前的灿亮。钥匙对着哩嘛!他心里同时想,不可能错嘛!这门的钥匙几乎跟自己身上的某个器官一样熟悉,怎么可能拿错呢?他又把钥匙捅进去,又往右边扭动一下,仍然是钥匙顺利地扭动了,门却推不开。他怀疑是不是锁子失灵了,滑丝了,可下午开门时还好着哩。他第三次扭动钥匙的时候,右肩顺势就抵到门上,用力一顶,顶不开。尽管顶不开,他却隐隐看到锁子部位的门板和门框有了一点错差的位移。这一刻,他的头发“噌”地一下竖立起来了。锁子和钥匙都没有问题,正是那两厘米的位移证明了这一点。那就肯定是屋里有人顶着门,这人肯定不是正常的人了,黑着的灯就又证明了在屋子里潜藏的人属于什么样的人了。所有这些判断,都是李警察在用右肩一抵的瞬间完成的。他随之在接着的一瞬间就声色俱厉地叫起来:“谁在里边?开门!”他已经离开门口,贴墙站着,如果有人冲出门来,他只需伸出一只脚就置对方于死地了。他又对着门喊:“狗日的不想活咧?”
门依旧死死地关着。
他用肩膀抵住门板再推,隐隐听到了门里边压抑着的喘气声。他的头发又一次“噌”地竖了起来。他抓过号称“杀人魔王”的罪犯,也没紧张到头发竖立的程度,这个隐藏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歹家伙,却使他两次头发竖立,如同人在野地里看见蛇和在自家床上发现蛇的感觉是决然差异的。他抵着门板的肩膀和歹家伙顶着门板的肩膀同时都在发着力,肩膀和肩膀之间就隔着一层不过几厘米厚的木板,进行着殊死的较量。他又想到,如若对方猛乍抽身,他肯定会闪跌在地,歹家伙一跷就会逃出门去。他又贴着墙壁做好出脚的准备,对着屋子喊:“你狗日再不开门我就挖门了。”他已拨通了值班室的电话,自然说的是悄悄话。
值班的刘警察话毕就到了。两人决定同时用手去推门板。李警察提醒刘警察,小心闪跌!然后再次把钥匙插进锁孔,往右扭动。两人合力一推,那门板就一寸一寸移位。可见里面的人绝不轻易放弃,直到无奈直到大势已去,放弃了抵抗,门开了。李、刘两位警察冲进门时,全都是训练有素的规范化的抓捕凶犯的动作,直到两人看见门后地上蹲着的人,双手抱着头,毋宁说护着头顶,同时就松弛下来。李警察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往后一掀,那人的闭着眼睛的脸就呈现出来。李警察几乎失声叫道:“怎么是你?你到我办公室来干什么?”刘警察也惊讶地叫起来:“怎么是你?”
这是市局机关里烧锅炉的那个小伙子,在水房里干了十多年了,嘴唇和两颊上的茸茸黄毛,业已变成又黑又硬的胡茬子了。
水工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来,放到就近处那个三角书报架的架板上,这些刚刚偷得的钱可能在兜里尚未暖热。他一步也不敢动,他不做任何分辩也不撒谎,掏出赃款来就表明他已经不做任何徒劳无益却可能招来耳光的对抗。李警察很熟练地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使其丧失全部反抗和报复的能力。刘警察同样老到地搜查他的每一个衣兜,尚未发现任何凶器。尽管如此,李警察还是把一副手铐扣铐在水工的右手腕上,同时铐住一只木椅的一条木梁子,然后就和刘警察开始审讯。你在本局院子里偷了多少次?你都偷过哪些人?你偷过多少钱?还有什么物品?你在社会上作过多少回案?就你一个人作案吗?还有同伙?是谁?诸如此类最基本的疑问都问过了。其中往往夹杂着李警察和刘警察带着情绪性的话语,诸如:你狗日吃了豹子胆居然偷到市公安局里来了!平时看你老老实实勤勤快快憨憨厚厚的农民小伙子,怎么会是个贼?老鼠居然钻到猫窝里偷食来咧!无论李、刘两位警察怎么追问怎么损刮,水工却只有一句话回答:“我要见局长。”拖得时间稍长逼得也紧了时,水工对于那句话做了修改,意思更明白了点儿:“见了局长我把核桃枣儿全倒出来。”
李警察的手机响起来,是妻子打来的,问他怎么出门这么久还不见回家。他说他跟值班的刘警察说说话儿,没有什么麻烦事。他把意外撞上这个小蟊贼的事对妻子保密下来,是职业的严格纪律,已成习惯。而妻子对他这种职业所形成的担心,或者说担惊受怕,却已形成一种心理惯性。她在电话里开始数落:“你这个人出了家门就不知道回家了。你明天要出差要起早你还不知道早点回家,又没有什么正经事。”李警察口里“噢噢噢”应答着马上回家,同时就把刘警察拍了一把,两人走到楼梯口来商量。李警察笑着挖苦:“这狗日的死咬着要见局长,该不是咱局长的外甥吧?”刘警察同样挖苦似的笑笑说:“没听说过局长有这门亲戚。这货在局里烧了十多年的锅炉了,没见过跟局长有啥来往咯!不过也许万一有情况,局长有意避亲躲闲话也说不定。”李警察为难地说:“这号小蟊贼的案子挂都挂不上号儿,怎么向局长开口说这话呢?怕是寻着受夯挨头子呀!”刘警察说:“不管局长来不来,得让局长知道这件事。这个案子虽小,跟社会上的偷盗不一样,它发生在市局机关大院里。”李警察连连说着“对对对有道理”的话,同时也就有了主意:“我给局长报告机关院内发生的偷窃案件,顺便捎带一句小偷要见他才交代问题的话,看局长怎么说就怎么办。”刘警察表示赞同。不过两人都估计到局长是百分之百不会来的。两人就商定,把小偷转移到值班室继续审讯,或者等到明天早晨上班后交给相关部门去。李警察得回家去了,明天出差有更重要的案子。
李、刘两位警察都没有料到,局长居然答应亲自来审讯。李警察愣过神儿一边关手机一边说:“牛刀真的出面杀鸡来咧。”刘警察也跟着阴了一句:“噢呀!说不定真个把局长的外甥扣住了,或者是局长的远门亲戚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立即做出决断,李警察不能马上回家了,得陪着局长。
截止到李、刘两位警察抽着烟等待局长到来的时候,他俩同样百分之百地丝毫也不曾意识到,正是他俩的这个电话,把他们的局长送进了地狱。
局长在他的二楼办公室里通知李警察去汇报案情。刘警察看守着铐着一只手的小偷水工。李警察走进局长办公室。局长坐在单人沙发上喝茶,把另一杯沏好的茶水推给李警察,同时指一指并排隔着小茶几的另一个单人沙发,让李警察坐下。李警察有点拘谨地坐下来,礼节性地握住了装着茶水的一次性纸杯。他刚才和刘警察在楼梯门商量该不该把小偷的要求报告局长的时候,还轻松地调侃小偷会不会是局长的外甥一类调皮话,现在却无端地拘谨甚至紧张起来了。他就从他来办公室拿明日出差的火车票说起,一直说到给局长打电话为止。他特别解释了要不要把这件事给局长汇报的两难选择。局长真诚地表示,他处理这件事处理得好,说:“公安局被偷,当然不是一般的偷盗案子,你说得很对。我也是从这一点考虑,才亲自来审这个小蟊贼。他不提出要叫我来我也要来。贼娃子偷到咱们心脏里来了,闹笑话哩嘛!”
局长很平淡地做出安排:“你明日要出差你就可以回家了,别影响了正经事。”李警察忙说:“我年轻少睡一会儿不碍事,明天坐火车还可以睡觉。我得陪着局长,万一有事你跟前也得有个帮手。”局长淡淡地笑笑,说:“这么个小蟊贼,我还对付不了哇!万一有事还有小刘在跟前,有一个人就行了。”这样,李警察就不再坚持留下为局长当帮手的想法,看着局长把那只黄绿色的帆布挎包挎上肩头,相随着一起出门,一起上三楼,一起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对小偷说:“我们局长亲自来了,你就老老实实交代你的偷盗事实吧。”然后就退出办公室,和伺候在门外的刘警察告别,就回家去了。
李警察下楼,出楼,走过院子,在车棚发动摩托车,直到驱车穿过大街小巷,脑子里就隐隐浮现着局长那只黄绿色的帆布挎包。这种帆布质地黄绿颜色的挎包,曾经在六七十年代风行整个中国,人不分男女长幼和职业,出门一律都是挎着这种包在肩头的。将军挎这种包士兵也挎这种包,教授挎这种包小学生也挎这种包,部长省长和工人农民一样都习惯挎这种包。这种包体现着绝对的平等和绝对的一律。这种包现在在城市里几乎绝迹,连贫穷落后相对不太注意装潢的乡村人也没人用了。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结束了一种包的价值,或者说一种包的被废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然而,局长还挎着这种包。局长一年四季上班下班开会出差都挎着这种包。局长当警察时挎这种包,调办公室当副主任再升主任挎着这种包,直到跃升为副局长再到局长,几十年所有变化中唯一不变的就数这种包。他曾经亲自批示过给全局干警买一种实用型的手提式皮包的拨款报告,自己却从来也不使用那个质地不错的皮包。这种黄绿色的帆布包挎在局长肩头,早已成为本局一道迥然的风景,这种早已陈旧的过时的包在局长肩头却造成别致的新颖。人们不仅不以为它落伍,反而装满了敬重,也装满了荣誉……至于局长如何审讯小偷水工以及审讯的结果,他已经全然漠不关心了。这个小案子小蟊贼,本身不具备让他关心的分量;即使局长这样的牛刀亲自出手,也不会撕下几两肉来;只是因为发生在公安局办公大楼里才不一般,只是体现局长的一种作风一种姿态罢了,案子本身并没有多少意思。
李警察把这个撞到腿上的案子轻描淡写地说给妻子,突然意识到对他的一个重要好处。正是这个贼向妻子证明他私设的小金库里只有五百元人民币。小偷把他的大小抽屉全部翻了搜了,就是这个数儿。妻子总是不相信他的小金库银子的储量。他解释过多回也无法使妻子的心稳妥下来。现在可好,小偷水工向妻子揭开了谜底儿。妻子舒展地笑了,就把他拢上床去,刚刚获得的踏实的心就蒸腾起更多的温柔,兼蕴着曾经疑猜小金库打着埋伏的歉意,全部融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激情了。李警察自然敏感觉察到熟识的老套里新生的鲜活,作为远行前夜必有的夫妻之事,呈现出新鲜的别开生面的美好……明早轻松上路。
李警察办公室里,局长对小偷的审讯正在进行。
局长走进李警察办公室,第一次和铐在椅子横杠上蹲在地上的小偷水工眼光相撞时,随口轻淡地说出一句:“嗬!是你呀!”然后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刘警察送走李警察,自己在门外伺候着。
小偷水工低下头没有说话。他心里想,从局长到大门口站岗的武警再到扫地务花的勤杂工,任谁知道在水房里干过十多年的他竟是一个贼时,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来。既然贼的面目已经暴露出来,任何人的惊讶对他都不再构成压力。压力只在本真的丑相处于可能被揭开而又可能被继续掩盖的时候才会发生。
“据后勤处同志说,你是用过的民工中最能干最勤快的一个,哪个民工也没干到你这么长时间,十多年呀!从领导到警察对你都很信任嘛!甚至在待遇上把你都当局里职工一样对待呀,结果你却干出这样的事。”局长说,“农民孩子的忠厚老成到哪里去了不说,你连起码的良心都没有。”
小偷无动于衷,这全是废话一堆咯。作为一个贼被铐在椅子下边的横杠上,在你眼前脚下的地板上蹲着,你却说这一堆属于情感范畴的话,什么作用也不起。小偷心里现在最焦虑的是什么样的结局。锅炉肯定烧不成了,当水工的工资也挣不成了,都不重要。要紧的是会不会判刑蹲监狱,重判还是轻判,毕竟偷的是公安局这样的谁也不敢碰的单位。其他属于感情世界道德范畴的话语,对他来说连任何力量任何意义都没有。他现在低垂着头,等待恰当的时机,按自己蓄谋已久且十分确定的一招进行。这一招是他被李警察铐到椅子横杠上时就冒出来的,相信绝对有效的;如果这一招不能奏效,他就只有蹲监狱一条路一个结果。让局长说吧!局长想说什么,局长无论怎么说怎么问,他都听着。
“我把你狗东西毙了!”
局长“啪”地拍响了桌子,声响震天,同时就直昂昂地突兀在小偷眼前。刘警察当即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局长又看了一眼小偷,弄明白没有意外情况,又退出身子拉上门板。
“枪毙你都便宜你了。”局长又补说了一句。
小偷水工低垂着头,心里突然觉得局长不像个局长了。这么大失法律水准的话,居然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而且鼓着那么大的劲。就他的偷窃行为和偷得的钱数儿,离着挨枪子儿的距离还远得很哩!这种吓唬不仅不起作用,反倒让小偷惊讶局长怎么会说出如此差池的话。小偷倒是有点儿急,局长一会儿动情的软话一会儿乱抡的吓人的硬话,都不是他等待的可以说出那一招儿的时机,就只好再等着。
“明日这事一传开,看看这些干警把你砸死!”局长说,“你们村子的农民知道你竟敢偷公安局,看看谁还会把你当人看。你爸你妈你媳妇,谁在村里还能抬起头来?”
这一下刺中要害穴位了,小偷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这是他最敏感也最虚怯的一个穴位。道理很简单,从明日起他就不是公安局的烧锅炉的水工了,可能一辈子再也不会走进从早到晚有武警站岗的这幢高大气派的门楼了,这个院子里的头头脑脑和普通警察会怎么骂他,他都听不见了,也就没有什么压力了。而他生活的村子里的人们的眼色,才是他最不堪忍受的。一旦他的贼皮在村子里亮出来,直到进入棺材也甭想脱掉了。还有他尚健在的父母,也将在别人的那种眼光下度完余生。更有他正上小学的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心里也将罩上父亲一张贼皮的阴影。这个敏感的穴位在他被李警察铐住右手的时候就刺疼了,只是时间和地点都不容他更多地去纠缠,眼下最致命的穴位是他的结局。因为会不会重判或轻判,比他和他的父母他孩子的面子都重要得多。
“说。”局长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
“交代你的罪行吧。”局长点燃一支烟。
“你不是说要我亲自听你坦白吗?”局长说。
小偷水工抬起头来。他心里的整个感觉和全部智慧迅捷地完成了一次整合,形成一个判断,现在到了抛出唯一能够拯救自己的那一招的时候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没有忘记沉稳,为此而稍作静默,然后才说出蓄意已久的一句话——
“局长,我偷过你。”
小偷说完这句话,看了局长一眼就低下头去。在他短暂的一瞥里,看见了局长的眼光避闪了一下。那一瞬,他相信他掐中局长最致命的穴位了。这个穴位对局长来说,比局长刺中他的那个虚怯的穴位要致命百倍。局长躲闪了一下的眼光,标志着他和他的关系的根本性易位,老鼠咬住猫的脖颈了;双方在这一瞬间,都清楚谁对谁更致命。他很快低下头去,就是不要再继续去看局长的那种眼光,只要看见躲闪的那一下就行了。让局长掂一掂分量,尽快做出选择。小偷现在是一位超级心理学家,认为像局长这样有身份的大猫,在这样不容久想的时限里,要与一个他这样的老鼠做出同流合污的妥协达成一种利害同盟,是十分残酷的。他如果一眼不眨地盯着局长,于局长做出他所期待的选择是不利的。他低下头,就是留给局长一个不受逼视的软空间,对这个无法回避的残酷做出自己的整合。
“我不记得我丢过钱。”局长说。
局长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一种轻淡的口吻,却也没有否定小偷坦白的事实,只是不记得。他做出这样的回答,是在接到李警察的电话之后,出门上路回到他的办公室时就已整合出来的选择。李警察在电话里向他报告了小偷要对他坦白的要求,他就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小偷要对他说什么事了。那一刻,他同时感到了地狱的恐惧。这个突然袭来的灾难,比之本市发生的几十年不遇的恶性案件对他更具威压。任何恶性案件的发生,只是增加他的工作压力,对他本人并不构成威胁;这个小蟊贼所作的案子虽然不足挂齿,却对他个人的命运直接造成威胁。如此之突然,如此之意料不及,毁灭之网竟然由一个小偷对他撒开。对这样的灾难从来未有心理防范准备,没有先例也就没有参照可循,真是无法找到一个安全可行的办法来处理这个小偷已经抛出的罗网。他现在说出的听来不大在意的话,是他所能做出的自认为最恰当的话。
小偷仍然低垂着头。他在专心致志地解析着局长的话,尚不敢轻率地做出反应。
“说,你还偷过谁?”局长说,“包括你在社会上作的案。”
小偷水工当即意识到,不能让局长就这样轻松地滑开。他甚至在这一刻产生了一种蔑视,你没有做出任何一点儿承诺,怎么可能让我松开咬你的口呢?你怎么可能轻轻松松逃开了呢!他才不想向局长坦白其他偷盗案件。他相信局长其实也无心听他交代其他偷盗案件。他继续低垂着头,而不想和局长对视,就说——
“我偷过别人,钱数都很少。我偷你偷的次数最多,有两次数字很大。”
他说完仍然低着头。他不想看局长眼里的脸上的感情反应,避免对抗,仍然想留给局长一个重新掂量的软环境,以期盼局长朝着有利于自己结局的方向转折。
“你胡说哩嘛!我办公室顶多留一点抽烟和吃饭的零钱,谁拿了也不在乎。我的同事常从我抽屉拿钱让我犒劳他们。”局长说。
这真是稀罕的案情,不管它大小,都是稀罕。小偷坦白招供他偷了局长,局长却拒不接受。局长针对小偷的进攻,做出尽可能轻淡又轻松的反应,让怀着最阴毒的目的的小偷逐渐接受这样的理念,你手里攥着的那个把柄,已经没有证据,可以用如上的话不大费劲就化解了。局长已经意识到现在到了最危险的当口儿,对手已经兜出他攥着的最后的王牌了,他反而比初听到电话报告初见这个小偷时更具信心了。
小偷听到这里,也已无路可择,更坚定了按最初的一招进行到底,现在还不是这一招完全失败完全捞空的时候。他仍然低着头,说得更具体,把杀手锏抛了出来——
“我有两次偷你都偷的五位数。你都没有报案。”
这个话里的潜台词是明白不过的。小偷明白,被偷的局长更明白。李警察把电话打给他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立即蹦出来的就是这两次被盗的五位数的款子,致命的是他两次被盗都没有报案,这是他现在最难排除的心惊肉跳的致命的穴位。小偷已经把话说到头了,他只要把小偷最得意的这个把柄化解掉,就会彻底粉碎这个小蟊贼的阴招了。他反其道而行,索性把小偷的阴招全部掰开:
“你可以说你偷我的数字是六位七位数。你说得越大,我越无法解说这些钱的来源。你想反咬一口让我解脱你,我明白。你这点小九九很阴毒的,可谁会信呢?你想想你诬陷的后果,比你偷盗的行为要严重得多。”
小偷水工现在才感到了软弱。他抛出杀手锏而没有收到杀伤性效果,就感觉手里空空心里也空空的软弱了。他现在才重新感觉到了局长警衣肩头的那个标志性符号,是这个大院里人人敬畏人人仰慕的唯一一个标志符号,是最具分量的。还有那个黄帆布包,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这个过时的稀世陈物也对他软弱下来的心变成一个沉重的压力。
局长觉得这个飞来的横祸应该过去了,化险而为夷了。他现在才能拿出自己的一招儿。他清楚小偷要什么。他在李警察报给他的案情电话的最初反应,感觉到了横祸的同时,也明白小偷要向他坦白的目的,其实说穿了就是一点小小的勾当。他不能在小偷的胁迫下让小偷的欲望得到满足,留下心灵深处的亏损。他要把小偷这个歹毒阴险的招数粉碎之后,不失局长体面地给予他一点满足。
“你偷了同志们包括我的一些零用钱,算不上什么大事,老老实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但——”局长说,“这件事性质恶劣,影响太坏!你居然敢在公安局行窃。我当然得亲自过问了。”
小偷水工听到这里,似乎心里有数了。他的脑袋此刻抵得住一台高速高效运转着的电脑,条分缕析,字斟句酌,刨皮搜核儿,既是一位精确的语言大师,又是一位洞察微明的心理学家。他已经判断出来,关于他偷盗案件的性质和处理结果都包含其中,而且为他下面要做的口供定准了调子。小偷水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局长这段话里的关键词:零用钱。把局长两次被他盗走的均上了五位数的款子缩小为零用钱的一般范围,于他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于局长也就更算不上什么大事了,被盗大额款子而不报案的嫌疑也就化解无虞了。局长后半句话的意思,无论性质多么恶劣,影响坏到怎样的程度,并不依此为据来量刑,真实的用意只是解释局长为这件小案子而出马的因由。这样,小偷要见局长的目的已经达到,蓄谋的一招已经实现了效果,就该及时回报,让被他咬住的大猫也心底坦然。他当即对局长说:“局长,我没偷过你。我连你的‘零用钱’也没偷过。打死我我都说这话。”
局长已经转身拉开了门,对刘警察做出纯粹业务式的安排:“就这样,暂时就这样了。太晚了,你先把他关起来。明天我安排人正式审讯。”
小偷被刘警察带到四楼一间空荡无物的房子,把手铐的另一半铐死在墙上的一个钢环上。他在心里嘲笑刘警察,你不给我戴铐子我都不会逃跑了,你不锁门我都不会逃跑了,我现在还有什么必要逃跑呢!当屋子里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顿然觉得被抽了骨头也被挑除了筋儿的疲软,高度的精神紧张一旦解除,攥紧的心一旦松开,比射精快感褪去之后的疲软还要疲软,欲望完全满足之后的慵懈被瞌睡挟裹着进入温柔之乡。在跨进梦乡之门的最后一缕清醒的意识里,他的脑海里久久闪现着局长最后一瞥的目光。他对局长用压低了的声音说他连局长的“零用钱”也没偷过的时候,局长只瞥了他一眼就迅即避开了。那一瞥倏忽一闪之后就深掩不露了;初见的那一刻和现在令他仍然挥之不去的这一刻,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吟诵,他和我一样其实都是鼠哇!
三天之后,局长被“双规”。
李警察几乎在局长被“双规”的当天,在南方的海滨就知道了这个惊天的消息。电话是刘警察打给他的。他当时正在温厚的海水里游着。他是一个生长在北方旱地却擅长水性的人,难得有大海这样施展生理优势的好水。他回到沙滩上休息的时候,手提电话响了。他听到刘警察报告的消息时如同发生了地震,一打挺就从沙滩上跳了起来,连声问:“你说啥你说啥你说啥???”
极端的震惊之后也是一种疲软。李警察躺在沙滩上,也如同被人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疲软。他也开始向温柔之乡移动,在进入梦乡的门槛时尚存的一缕清醒里,眼前像蝴蝶一样飘忽闪动着局长那只黄绿色的帆布挎包。到李警察从沙滩上重新站立起来时,这只黄绿色帆布挎包还历历飞舞在眼前,不过里边不再装着敬重和风度,而是老鼠和蛤蟆以及浸淫的耻辱和肮脏了。
晚上,李警察躺在宾馆的房间里,妻子又打来电话告诉他局长被“双规”的消息。他说刘警察已经告诉过他了。妻子似乎抑制不住惊奇和新鲜,说事情的起因正是他出差前夜撞上的小偷牵扯出来的。他说他知道,刘警察已经说过了。妻子仍然不甘心扫兴,告诉他局长被宣布“双规”的有惊无险的情景。局长被省上通知去开会。局长还挎着黄绿帆布包坐三菱车去了。局长走进会议室大门,发现会议室内空无一人,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会者。门后闪出两个人同时扭住了他的胳膊,搜了他的衣兜儿,又搜了他的黄帆布包儿,怕他带枪。然后一位领导从套间出来向他宣布组织的决定。她还告诉他一个细节,就在他的局长被宣布“双规”那一天,《日报》还登着一篇很长的写他勤政廉洁的通讯,作者把那个黄绿色的帆布包单独列了一章,赞美的句子和诗歌一样。他却为那位作者开脱:“我要是那位作者也会这么写的。”他的话使妻子大为扫兴,把局长东窗事发的过程和细节省略不说了。
半个月之后,又是海滨,沿着中国陆地的又一个城市的海滨。李警察和他的一位河南籍的同事,循着这个案子的线索又追踪到这个滨海城市来了。他把他的旱鸭子同事拖到海边来。他在海里劈水斩浪,他的河南籍的旱鸭子朋友在浅水里泡着。他们又先后回到沙滩上抽烟,从报童手里买来一份当地的晚报,翻出有关他们局长的新闻报道。通栏大标题,醒目,震人。他和他的同事挤蹭着头,几乎同时看完了标题很大而内文不长的文章,过目不忘的是最刺眼的一段文字:小偷交代说,他偷过局长十二次,累计偷得六位数的赃款。他偷第一次时,局长还是办公室副主任。局长升主任时,他偷过。局长升副局长时,他也偷过。局长升成局长时,他仍然偷。无论偷多偷少,局长都没报过案。局长在“双规”期间交代,这些被偷的钱都是赃款……
李警察的河南籍同事拍了一巴掌报纸:“我操!”
李警察接着用自己的乡土话应和:“我日他妈。”
李警察的同事转过脸模仿李警察的口音:“我日他妈!”
李警察顿然也想滑稽一回,模仿他的河南籍同事的口音:“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