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县委书记逮了。”
“哪个县的县委书记?”
“我妹子那个县的。”
“你怎么知道?”
“我晌午听广播听见的。”
“犯了啥事?”
“说是卖官得了十万。”
我已不太惊奇,淡淡地问:“就这事?还有其他事没有?”
“广播上只说了卖官得钱的事。”男人说,“过年时我到我妹子家去给外甥送灯笼,听人说这书记被‘双规’了。当时我还没听过‘双规’这名词。我妹家来的亲戚,都在说这书记被‘双规’的事,瞎事多多了。广播上只说了受贿卖官一件事。”
“老百姓早都传说他的事了?”
“我给你说一件吧。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讨论落实全县五年发展规划。书记做报告。报告完了分组讨论,让村、乡、县各部门头头脑脑落实五年计划。书记做完报告没吃饭就坐汽车走了,说是要谈‘引资’就走了。村上的头头脑脑乡上的头头脑脑县上各部局的头头脑脑都在讨论书记五年计划的报告。谁也没料到,书记钻进城里一家三星宾馆,打麻将。打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后晌回到县里三干会上来作总结报告,眼睛都红了肿了,说是跟外商谈‘引资’急得睡不着觉……”
“有这种事呀?”
“我妹子那个县的人都当笑话说哩。你想想,报告念完饭都不吃就去打麻将。住在三星宾馆。打得乏了还有小姐给搓背洗澡按摩。听说‘双规’时,从他的皮包里搜出来的尽是安全套儿壮阳药。想指望这号书记搞五年计划能搞个㞗……”
“你生那个气弄啥?”女人这时开了口。
“我听了生气,说了也生气。我知道生气啥也不顶。”
“那就甭说。”
“广播上都说了,我说说怕啥。”
“广播上的人说是挣说的钱哩,你说了是白说,没人给你一分钱。”
“你看看这人……”
“书记打麻将,你跟我靠捞石头挣钱;书记不打麻将不搞小姐,咱还是靠掏沙子捞石头过日子。你管人家做啥?”
男人翻翻白眼,一时倒被女人顶得说不上话来。闷了片刻,终于找到一个反驳的话头:“你呀你,我说啥事你都觉得没意思。只有……只有我说那个女人腰好,你就急了躁了。”
“往后你说谁的腰再好我也不理识你了。”女人说,“我只操心自家的日子。”
“你以为我还指望那号书记领咱‘奔小康’吗?哈!他能把人领到麻将场里去。”男人说,“我从早到黑从年头到年尾都守在这沙滩上掏石头,还不是过日子吗!我当然知道,那个书记打麻将与咱㞗不相干,人家即就不打麻将还是与咱㞗不相干咯!他被逮了与咱㞗不相干不逮也㞗不相干咯!”
“咱靠掏挖石头过日子哩!”女人说。
“我早都清白,石头才是咱爷。”男人说。
听着两口子无遮无掩的拌嘴,我心里的感觉真是好极了。男人他妹家所在县的那个浪荡书记,不过是中国反腐风暴中荡除的一片败叶,小巫一个。即使大巫如胡长清之流者,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我更感兴趣的,或者说更令我动心的,或者说最容易引发我心灵深层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的,其实是这两口子的拌嘴儿。
他们两口子拌嘴的话所涉及的内容和范围,我都不大在意。我只是想听一听本世纪第一个春天我的家乡的人怎样说话,一个高考落榜的男人和一个曾经有过好腰的女人组成的近二十年夫妻现在进行时的拌嘴的话。我也只是到现在才终于明白,我频频地走到河滩走过小木桥来到这两口子劳动现场的目的,就在于此,仅在于此。我头一次来到他俩的罗网前是盲目的,二回三回也仍然朦胧含糊。现在变得明白而又单纯了,看这一对中年夫妻日常怎样拌嘴儿。
“呃!这书记而今在劳改窑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男人说。
“你看你这人!老陈你看他这人——就是个这!”女人说,“刚才还气呼呼地骂人家哩,这会儿又操心人家在劳改窑里受苦哩!”
“享惯了福的人呀!前呼后拥的,提包跟脚的,送钱送礼的,洗澡搓背的,问寒问暖的,拉马拽镫的,这会儿全跑得不见人影了。而今在号子里两个蒸馍一碗熬白菜,背砖拉车可怎么受得了?”男人说。
“你是闲(咸)吃萝卜淡操心。”女人说。
“他这阵儿连我都不如。我在这河滩想多干就多干想少干就少干不想干了就坐下抽烟喝水,运气好时还能碰见一个腰好的女子过河,还能看上两眼。他这阵儿可惨了,干不动得干不想干也得干,公安警卫拿着电棍在尻子后头侍候着哩!享惯了福的人再去受苦,那可是比没享过福只受过苦的人要难熬得多吧?”
没有人回答他的发问。我没有。他的她也没有。他突然自问自答——
“我说嘛人是个贱货!贱——货!”
……
太阳沉到西原头的这一瞬,即将沉落下去的短暂的这一瞬,真是奇妙无比景象绚烂的一瞬。泛着嫩黄的杨柳林带在这一瞬里染成橘红了。河岸边刚刚现出绿色的草坨子也染成橘黄色了。小木桥上的男人和女人被这瞬间的霞光涂抹得模糊了男女莫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