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宿反悔,接受了汤若棠要她继续接受治疗的建议。
这个念头冒出得很突然,连许宿本人都无法追溯到源头,亦或是羞于启齿。
少女心事被薄纱遮住,若隐若现,本人都看不清,却指引着她,做一系列荒唐无谓的事。
她本想打电话,指尖触到通话键时又缩了回去,她打算发短信,对她来说文字的表达要比语音轻松一些。
短信发送后忐忑不安,如果汤若棠问她为什么改了主意她该怎么回答?
不一会儿,汤若棠的电话打了进来,手机的振动令许宿哆嗦一下,颤巍巍摁下接听。
得知许宿改定主意,汤若棠高兴坏了,电流声都消不掉她话音里的欣慰与激动。
她想了想,觉得应该再见一面之前给许宿做心理干预的主治医师,不光是为了听听她的建议,更重要的是办转院手续和取一些病历证明。
去外地看病是件花时间花钱的大事,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汤若棠做事速战速决,当天去医院挂了号。
预约的诊疗时间在次日,汤若棠带着许宿去了第二医院。
医院大楼很高很高,透着一股冰冷不近人情之感,门口护士与患者家属脚步匆匆,表情无不严肃,各怀心事。
许宿在这家医院住了一年多,如今再踏进大门,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恍如隔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比她家更像她的“家”,因为从她一睁眼,拥有记忆起便住在这,周围人都是和她一样的患者,都和外面那些健康人不一样。
带给她一种难得可贵的归属感。
医生和护士也早已对他们这些病人司空见惯,不会投来异样的、怜悯的目光。
许宿跟着汤若棠来到了三楼,坐在诊室门口的凳子上,等护士叫号。
长长的走廊空空荡荡,心理病区总是很安静,绝望的安静。
等了没一会儿,一个病人在家属陪同下走出诊室,随后许宿听见护士叫她的名字。
人会因期待而紧张,担心心中的期待落空。
当下许宿期待着她的病能尽快痊愈,双手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
她在护士的指引下坐到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凳腿摩擦地面的声音让她一颤。
“你好许宿,好久不见!”医生陈宁微的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
许宿点头。
进行了简单的询问后,陈宁微递给许宿一张问卷,这种问卷测试许宿住院时做过很多次,认认真真地填好还给她。
一旁的汤若棠憋不住,开门见山道:“陈医生,许宿现在的状态是不是好多了?是这样,我们准备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让许宿恢复记忆,健康起来的方法。”
陈宁微看向低着头的许宿,面带微笑道:“恢复得的确不错。许宿,你愿意去外面坐一会儿吗?”
许宿未答,起身离开。
陈宁微对许宿这个患者印象极深,从小到大即在非比寻常的家庭中成长,外界的善意与恶意交替着加在她身上,后来在最美好的年纪又遭遇那么重大的意外……
选择遗忘过去在她身上并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坚强。
就连从医多年,研究学习无数心理学知识的陈宁微都不确定,如果是她,遭受那些创伤后能不能顽强地活下去。
“根据许宿的核磁共振检查结果,以及一系列心理测试,我们已经诊断她的失忆症是心因性的,也就是心理原因引起的。”对年轻人天真热切的想法,陈宁微耐心地解释,“通俗地说,只要她自己不愿想起来,那记忆就不会恢复。就算去北京的大医院,短时间内应该也无法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汤若棠急切道:“那怎么才能让她愿意想起来呢?”
陈宁微:“对于这种疾病有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两种疗法……不过我个人并不建议强行让她恢复记忆,当她想起那些不好的过去,心理无法承受,或许会引发其它心理疾病。”
汤若棠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陈宁微继续说:“以及,她孤独症的症状还没有转好的迹象,想必你也知道相比失忆症,孤独症才是她恢复正常生活的更大阻碍,所以我希望她能再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
走出医院,汤若棠告诉许宿下一次来复诊的时间,说自己依然会陪同,叫她不要害怕。
怕?回自己“家”怎么会怕呢?
许宿默默点头。
她们在人行道静静走着,时近秋分,挂在树枝一整个春夏的叶子已然急不可耐地飘落,偶尔踩到,响声沙沙,仿若老人的叹息。
一片泛黄的树叶落到瘦削的肩头,似是在安慰着什么。
试问哪所学校的食堂阿姨打饭时手不抖,绝对没有学校能站出来——就算有也绝不超过三根手指头。
一中也不例外。
学生们每天对食堂饭菜的口味与分量怨声载道,这让学校周边的快餐店小吃铺得了利,一到饭点便捅了蜂窝似地乌泱泱涌进一群学生,引得老板每每要说:“再等半分钟,这桌马上吃完了哈。”
生意火热的店铺自然包括张玉兰的快餐店,盈利逐渐超过小卖部,张玉兰的重心自然也移到了前者。
她和许宿商量,能不能把下班时间延长到晚上七点,学生们晚自习开始之后,因为五六点学生们放学正是快餐店最忙的时候,她实在抽不出身。
说的时候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她也知道许宿害怕人多。
没成想,许宿答应了。
许宿有她自己的私心。
那个少年也在一中读书。
虽然不清楚一中一共有多少学生,那就按最渺茫的可能性,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某一天的中午或晚上,他会踏进快餐店吃一顿饭。
和她只隔着一堵墙的距离。
她兴许能借中间打通的门,隔着五颜六色的彩带门帘,幸运地瞥到他一闪而过的身影。
像划过漆黑天际的流星,虽然捕捉不到,也曾见过霎那的光辉。
人还是要有个念想,有了念想索然又漫长的日子才没那么难过。
……
“你怎么来了?”
“哎呀,学校食堂难吃死了,快给我来碗西红柿盖饭,她要牛肉面,她要蛋炒饭。”
晚上的快餐店人声鼎沸,被压制了一天的学生们总算有机会毫无顾忌地东拉西扯,大声说一些没营养的废话。
小卖部刚送走好几个来买彩色信纸的小女生,许宿深呼一口气,在凌乱人声中,分辨出那是张玉兰和赵昕璐的声音。
听内容,赵昕璐带几个同学来店里吃饭了。
这是大脑自动推理出的结论,许宿本没去想。
一拨小客人转去了快餐店,小卖部总算恢复到令许宿安定的宁静。
她静静望着扫码枪前端闪烁的红光,像一轮血色的太阳,光线投在黑暗的小屋子里,墙壁染上了血红的颜色,红黑交错,阳光的温度太过滚烫,让人透不过气……
“笑死,你真的给陆司望写情书了?”赵昕璐说。
隔墙很薄,根本不隔音,赵昕璐她们正坐在墙边的位子,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到小卖部里。
耳朵不像眼睛,闭起来那么容易。
另一女生大方承认:“是啊,但是你们也知道结果了,他当着我的面递给蒋霖,说‘我哥们儿还没收到过情书,先让他体验一下哈’。”
女生们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你好惨,可是我们忍不住噗哈哈哈哈——”
那女生感叹性地吐了声国粹,“要是别人那么说我早气死了,偏偏他说的时候在笑,你们明白吗?就是小说男主里邪魅狂狷一笑的那种笑!啊,输了输了,丢人就丢人吧,他都跟我那么说了,我还是喜欢他。”
“嘁,没骨气!”有个女生语气不屑。
这下不光送情书的女生,赵昕璐也坐不住了,两人不服道:“难道陆司望不帅不酷吗?!”
“我觉得也就那样吧。”女生音量小,听上去没什么底气。
赵昕璐:“行!你行!”
赵昕璐朝两个小姐妹使了个眼色,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快餐店与小卖部打通的门上挂着的彩带门帘被拉开,响声簌簌。
这动静极轻,赵昕璐她们动作很小,几乎是蹑手蹑脚走了过来,但这也没逃过许宿对细微响动的敏感,不自觉放大了的瞳孔骤然落到三人身上。
突如其来的眼神,让女孩子们多多少少有些惊吓,有人以手肘怼了怼赵昕璐。
赵昕璐朝她们眨了眨眼,独自走向许宿,这时许宿早就敛了眸。
赵昕璐翻开手机盖,滴滴滴摁一通翻出来一张照片,递到许宿的视线范围内,问:“许宿姐,你看他帅吗?”
赵昕璐放的角度极佳,许宿不用挪动眼瞳,那照片就直直映到她眼底。
一张证件照,周围的黄色底面上写着的红色艺术体“奖”字也入了镜,隔着玻璃泛着不真实的白光。
照片里的男孩一头寸发,目光锐利似鹰隼,嘴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
标志的五官与细微的表情组合在一起,一张脸看上去顽劣又不羁,和光荣榜没有半点关系,更像是通报批评的。
就是,学校里那种屡教不改的、又痞又坏的男生。
照片下一行黑体字——“陆司望”。
许宿面上十分平静,与木头并无分别,可是若是在此刻给她做个心电图的话,那图谱一定是危峰兀立,崖壁陡似削的山脉速写。
赵昕璐期待地说:“是就点点头。”
许宿早已忘记对方的前后语,机器人执行命令般僵硬地点了头。
赵昕璐收回手机,转身朝同伴们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八婆似地小声和她们说:“不是都说自闭症患者的智商很高吗,陆司望的脸都得到高智商人士的认可了,你还有啥说的?”
特殊群体总会被拿来当作消遣的对象,无论有意或无意,也无论善与恶。
许宿听到她的话,来不及细想,她眼前依然浮现着那张照片。
原来他叫陆司望。
原来他叫陆司望……
陆司望……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会奢望,以健康神识与你相配。
——
2022年3月4日,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公布通知将“自闭症”改称为“孤独症”,文中使用“自闭症”的句子是为了贴合十多年前人们的口语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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