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宿绕大半个市区,去了一家小型超市。
亏得在小卖部工作的经验,哪个时间段客流最少她最清楚。
她没有在超市里逛,几乎进到超市入口的瞬间,便瞥到收银台附近的贩卖糖果的货架。
她拿了所有橘子味的糖,硬的、软的、夹心的,甚至还有棒棒糖,然后又去饮料区拿了一瓶橘子汽水。
明明周围人那么少,她仍是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东西紧紧抱在怀里,只怕被人看见,比做贼还要心虚。
终于走到收银台,几样商品放到传输带,塑料包装之间相互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响声又让许宿头皮发紧。
她总觉得别人会从这些东西里看出一些隐秘的、连她本人都懵懂的、不可告人的心思。
收银员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姨,哪会瞧出她心里千回百转的复杂情绪,拿起扫码枪一一扫着,正是空闲时,热心提醒了句:“小姑娘爱吃甜食也要少吃点啊,对牙不好。”
善意无处不在,只是需要感知。
许宿未能留意听她说的话,而是睨见她打开一个白色半透明塑料袋,糖果和汽水放进去,隐隐约约看得出形状。
倏忽意识到什么,许宿一言不发地转身冲进超市里,不到两分钟,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把一卷黑色塑料袋放到了收银台。
速度之快,令收银员阿姨看得瞠目结舌。
结完账,许宿拎着一兜糖果饮料坐到超市外面的公共座椅上,抽出一袋黑色塑料袋套在白色的外面。
欲盖弥彰。
但也舒了一口气,心灵得到安慰——不会有人发现了。
做完一切,许宿无意间扫到塑料袋口处,像是一个黑洞,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绚丽多彩的世界。
许宿没忍住,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小包橘子糖,尽量用极小的动作撕开外包装,里面的糖块都是独立包装的,许宿只拿出一颗,遂立刻把整包糖放回去。
糖纸是透明的,许宿撕开来将糖块放进嘴里,丝丝甜意当即在舌尖漫开,紧随其后的是橘子的香气。
分明是用糖精和香精做的,可怎么偏是那么好吃呢?
都说吃糖能让人心情变好,自从遭遇那场意外,许宿根本没有“心情”这种存在,因此她早已忘记“心情好”是什么感觉。
是不是坐在凳子上,双腿会不由自主地晃起来?
是不是可以大胆地抬起头,将视线漫无目的地放在花草树木、烟火人间?
糖纸被许宿攥在手心,变得有些皱,许宿将其放进了衣兜里。
这些荒唐且无意义的行为,只属于青春。
糖果也好,汽水也好,都是在小卖部随处可见的商品。
许宿可以在张玉兰的小卖部买,可以在自家楼下的小商店买,但她没有。
来到一个平时不会来的、更不会有认识人的街区,偷偷怀着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许宿离开超市,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红绿灯,当下是红灯,车流汹涌,许宿站在等绿灯的众人中的一边,与人群隔出一小段距离。
周围人太多,许宿又不敢目视前方了,等到身边人一齐迈出脚步,许宿知道是绿灯亮了,急匆匆地跟着往前走。
工业化早的北方城市,为了方便货物运输与通行,宽敞的马路是一大特点。
许宿低着眼皮,自觉走了好久,还没有过完马路的兆头,不由得抬头看了眼红绿灯上的倒计时。
目光收回的前一秒,即刻捕捉到一抹高瘦挺拔的侧影。
许宿提着塑料袋的手一紧。
明知对方不可能看到她,更别说手里拎着的一袋糖果,许宿仍心虚地下意识想往回走,又想起没剩多少的倒计时,一时间晃了神,站在原地踌躇。
“许宿!”清亮的少年音色。
人在听到别人叫自己名字时,身体会先于身体反应,许宿冷不防一抬头,正瞧见挺直的身影在眼前迅速放大。
不到半秒,眼睛又习惯性低下去,视野里只剩下两条交错不停的长腿。
回过神时她人已经到马路对面了,还没站稳,飞驰而过的汽车轰鸣声敲打耳膜。
许宿眼球急速转动,不安与恐惧将要把她吞噬时,手腕上残存的温热触感将它们打断。
许宿后知后觉,是他把她拉过来的。
陆司望没有过问许宿为什么要在马路中间停步,也没有叮嘱她“下次再也不要这样了”,他提都没提这一茬,只是漫不经心地开口:“真巧。”
是啊,真巧。许宿心道。
惊喜之情不可抑止地冒出来,化作动能,令心脏不知疲惫地加速跳动。
这种情绪没能持续多久,许宿想起什么,慌慌张张地把拎着塑料袋的手背过身后。
少年比她高出太多,以至于始终保持视线下垂的许宿根本无法看到他的容貌打扮,仅能从脚底的蓝色球鞋与少年人身上独有的、微潮的气息中判断出,他应该刚运动完。
许宿的动作突然,幅度也有些大,陆司望当然留意到,无意识往她身后瞥了眼,随意道:“买东西了?”
本是自然的搭话寒暄,却让许宿心神激荡,手心里冒出汗,湿淋淋的,令她担心塑料袋会不会从手里滑掉。
少年忽地轻笑一声,似吹过山涧的一缕清风,不带任何情绪,问:“怎么那么小气,连话都懒得和我说?”
从之前的接触中很容易看出,陆司望从不在乎许宿的沉默,不要求她对他的话句句有回应,所以这句话很明显是个玩笑。
但许宿习惯性认真,小气吗?她想,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名字,我们俩谁更小气呢?
思维发散,想到“小气”一词与少年产生关联,不知道戳到了哪个笑点,许宿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最初只是无声的微笑。
来之不易的偶遇,许宿担忧自己这样异常的举动破坏这段珍贵的回忆,打算收住笑快点走掉,可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或被点了笑穴,许宿定在那里,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起来。
随后,发出了微不可闻的笑声。
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绽出笑容。
她窘迫又尴尬,越想忍住越不遂她意,委屈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所幸她头低着,少年应该看不到她这副滑稽模样。
恰在她轻颤着抬起脚,欲离开这里时,耳中又传来:“什么那么好笑?”
少年微哑的嗓音里蕴着爽朗的笑意,许宿甚至可以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嘴角掀起的弧度与眼眸中璀璨的星光。
许宿回到了家。
即便过了这么久,手腕上的余温恍若尚在,顺着血管传送着心脏,使得整个胸膛被丝丝暖意充满着。
眼前的书桌、床铺、椅子等等一切仿佛都被七彩色的泡泡包裹住,在半空中自由自在地飘荡。
她实在太开心了。
静静坐在书桌前发了一会儿呆,许宿又突然担心这份欣喜转瞬即逝,想找一些什么东西留住,让她能永远记得这种感觉。
她再也不想遗失任何。
四处找了找,许宿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被她吃掉的橘子糖的糖纸。
糖纸被她攥得皱皱巴巴,许宿悉心地将其平铺开来,摊在手心。
傍晚的余晖透过窗子温柔地将金光洒在糖纸上,透明塑料的材质上还残留着横七竖八的折痕,在光的照射下,映出斑驳多彩的世界。
那个世界被同样的残阳笼罩着。
距离下课铃声响起已经过去好久,别的值日生走得很早,少女最后一个做完值日,手心被装满水的水桶把手勒得发红发痛。
她锁好教室门,急匆匆跑出教学楼,远远瞧见立于校门口的高挑少年。
一天的沉闷心情一扫而空,少女欢喜地小跑向他,背后的书包好似都不再沉重。
“等久了吗?”她笑问。
少年脸上笑容温和:“没有。”后疑惑地问,“不过你最近怎么总是最后一个出来?”
少女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师说我的成绩有些下滑,留我补补课。”
少年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故意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是要努努力呀,不然怎么和我考上同一所高中。我还等你呢!”
“放心吧!我下次模拟成绩肯定考回前三。”少女俏皮地眨眨眼,望着少年的眼神闪闪发光,而后灵活地坐到少年身旁的自行车后座。
“加油稳住!”少年朗声鼓励。
自行车稳稳行于归途,街道两旁高挺笔直的白杨树从眼中缓缓滑过。
一棵两棵三棵四棵……少女悠然自得地数着,想起来,说:“今天我同桌给三班的男生写情书,被我看见了。”
少年听完眉心一皱,“那她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不要这么紧张。”少女笑着,“对了,有没有人给你写情书?”
聪明的少年反应极快,噗嗤一笑,问:“你是不是想问我这个故意编的?”
微风拂过,整条路上只剩树叶的沙沙声与他们清脆的笑闹声。
夕阳将二人一车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片刻即是永久。
画面在此停止。
许宿回过魂来有点羞耻,不知道其他女孩子是不是也这么爱幻想,没事时就在脑内放一场偶像剧。
这一刻,她不是患有孤独症和失忆症的患者许宿,她只是许宿,一个和所有平凡女孩一样的、普通的许宿。
她顺手从笔筒里拿出一支中性笔,手停在半空,又放了回去,翻翻找找找出一根圆珠笔。
之后把糖纸用力按压好几次,直至最大程度的平整,才提笔,在上面缓慢而仔细地画上一张灿烂的笑脸。
窗外的小鸟看见她专注的神情,不由得放慢的飞翔的速度。
生怕扇动翅膀的声音,打扰到芳心萌动的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行为怪异又滑稽,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是因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