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司望不会知晓孤独的少女冲进夜晚的雨幕中,双手不停抚摸凹凸不平的沥青地面,只为找回一个旧铃铛;也不会知晓怕生的少女每天跑去精品店,竭力克服心理障碍与人交流,再遭别人的冷眼,只为了买个一模一样的铃铛。
旁人看来或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可铃铛就是经他的手,回到了许宿这里。
失而复得的欢喜溢满心间,许宿拿着铃铛挂坠左看看右瞧瞧,迟钝地发现了一丝异样。
从她在医院醒来起,她的小铃铛就一直是“哑”的。
在医院里无所事事的那段时间,许宿拿着铃铛观察了好久,才发现铃铛里面悬着的金属小锤坏掉了。
她也没有打算修,她想也许那是铃铛原本的样子,她不愿破坏掉。
因为她的记忆被剥夺,不算是原来的她,希望她身边唯一的物件能保持最初的模样。
不过重新回到她手里的小铃铛,轻轻一晃即发出清亮的响声,显然被修好了。
是谁修的不言而喻。
难怪隔了那么多天才还给她。
许宿害怕一切变化,包括身边的物品,可这修好的铃铛却没有激起她的负面情绪,反倒在她黑暗的心房投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
八月末的时节,雨水滋润的已经不是新生的嫩芽,而是大树的繁茂枝叶,雨滴顺着树叶的纹路流淌,滴到了泥土里。
嘀嗒。
冬眠睡过头的一棵种子,藏匿在雨珠里,滴溜溜一起坠入大地。
秋风可以吹熟丰硕的果实与庄稼,也可以轻抚迟钝的、稚嫩的新芽,让它安心成长。
——想见他。
没来由的情感犹如轻风,在平静的心湖吹起一阵阵涟漪。
许宿在黑暗中努力睁大了眼,却也“看不清”他的长相。
她哪里看清过他呢?
她一共都没有见过他几次。
莫名其妙鼓起的勇气会被阳光晃掉,其余时刻都不敢正眼瞧。
可是她明明清楚地看见了,他深邃的眼睛里有大海,有阳光,有鲸鱼,有彩虹。
真的。
真的很想再看一眼。
仅仅是一眼就好。
思念给予人力量,许宿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伸手一拍墙上的开关,节能灯管一下子就亮了。
但灯的瓦数可能本就不高,使用时间也久了,灯管两边发黑,都没能把这不大的卧室照得多亮。
许宿移步到书桌前,把被收到桌底的凳子拉了出来,木质的凳腿发出吱呀一声响。
许宿坐了上去。
不知道上一次坐到书桌在是什么时候,桌面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伴随着许宿的动作,灰尘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浮荡。
书本在桌上堆叠两年,仅是封皮被风化得有些褪色,大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好像许宿昨天才在这里写过作业。
许宿心绪难平,手忙脚乱地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草稿纸——是复生纸,灰色的,又打开一根中性笔的笔帽。
写什么呢?
不用脑子去想,笔尖似能听到人的心声,轻触着纸面,记下以下内容。
[洗衣粉。橘子味。
伞。
白色T恤。
薄荷味口香糖。]
全是关于他的一切。
许宿紧紧盯住那几个字眼,盯到眼眶发红,纸张都快破出个窟窿,脑海中也没能拼凑出那少年的面容。
皮球一点点泄了气,一如许宿。
她想见他,想再看一眼他眸中的碧海蓝天,可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再见他的理由。
人太紧张,就会漏听一些重要信息。
比如陆司望那句“记得谢我。”
落日残阳下,许宿凝视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一路走到了一中校门口。
她今天也有好好工作,不过五点钟下班的闹钟响起,许宿没有按原本路线走去回家的路,而是茫然转向,停在了学校的大门外。
准确地说,是校门外的一隅视觉盲区,周围有葱茏的灌木遮挡。
站在这里的人能看见从校门里出来的学生,对方却只看得见灌木丛。
许宿记起,少年曾从这扇大门走出来,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她紧张又害怕,怕过一会儿鱼贯而出的学生,她被密密麻麻的陌生人包围,只想想都快喘不过气。
可想念一个人到极致,或许就是可以克服自己最恐惧的事物,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只为看他一眼。
放学的铃声响,是首励志的流行乐,回荡在偌大的校园里,竟生出几分磅礴气息。
校园里逐渐传出一些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学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许宿无意识屏住呼吸,身子又往灌木丛里缩了缩。
困难的不光是与人对视,哪怕对方没有在看她,让许宿去看向他人也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她的眼睛早已习惯看地面、看脚尖,几乎已经失去了看路的作用,也因此她养成了更灵敏的听觉,靠耳朵就可以辨别大致的方位和可能潜在的危险。
然而在此刻,双眼重新履行原有的职责,一瞬不眨地望着成群结队、热热闹闹地走出来的学生。
许宿离得不算近,学生们有走路的有骑车的,都穿着一样的蓝白校服,远远望去都像一棵棵青笋,走路的慢,可以多看几眼,骑车的就太快,需要迅速辨认。
直到校门口的学生们越来越少,许宿也没能找到藏在心里的人影。
正在她准备悄悄走出灌木丛角落的时候,三个女生恰好从她身侧走过。
尽管她们没有注意到许宿,许宿仍吓得呼吸一滞,身子本能地想往里缩,又怕碰到枝叶弄出声音,一动也不敢动。
三个女生正聊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个语气难掩羡慕:“李雨冉你真幸运,能去听一班的公开课!”
另一个女生附和:“可不是嘛,快讲讲,今天有啥见闻?”
“啊啊啊!我去之前都不知道有陆司望的演讲,你知道他演讲的主题是什么吗?”听内容,说话的应该是李雨冉。
另外两个女生兴奋得异口同声:“是什么是什么?”
“我的未来。”李雨的口吻充满崇拜,“陆司望真是一如既往地神啊,这么俗的主题都能讲得娓娓动听,我发誓我喜欢的不只是他的脸,还有他的灵魂!我也不多说了,只告诉你们一个关键信息。”
“什么呀快点说!”
三个女生互相推搡着,走得极慢,才令许宿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这也是许宿第一次,留意起他人的言语。
李雨语调有些神气:“他以后想当心理医生。”
在那时,心理医生还是个比较小众、给人以高深莫测印象的职业。
俩女生“哇呜”了一下,而后叹道:“感觉确实是很适合他的职业呢,聪明又厉害……我们这种,可能一辈子都追不上了。”
“当然啦,大神都是用来仰望的,我等凡人哪儿有资格摘星。只希望以后我心理也能出点毛病,到他那里去看病。”
女孩们笑成一团。
十几岁的孩子,到底口无遮拦。
他们尚且不知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病痛,比起身体疾病更让人痛苦的,是外界的不理解与异样的目光,一个“精神病”、“傻子”就可以轻易将他们统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女孩子们的笑声也慢慢远去。
许宿从灌木丛的角落里走了出来,一只小蚂蚁爬到了她细白的手腕,痒痒的,她小心把蚂蚁送回地面。
今天,许宿没能等到那少年。
晚风将女孩子们的话重又送到许宿耳中。
能被大家仰望,一定是很优秀的人吧。
他会不会也那么优秀呢?
如果是的话,她就可以混在纷纷攘攘的人群中一同仰视他;如果不是的话,就请上天赐予她一隅暗处,让她能在那里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就好了。
翌日上班时许宿接到了汤若棠的电话。
那是客人鲜少的时间段,许宿难得以稍微放松的状态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
听筒另一头的汤若棠语气激动:“季铭铭的高中同学啊,毕业后在首医附院实习,那是全国脑科最权威的医院了。”
许宿数着汤若棠的话有几个字——一共32个。
“宿宿,这么说我真的很抱歉,遗忘不等于解脱,即便过去……不如意吧,还是应该想起来呀,你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汤若棠说得认真,真心为好朋友着想。
这回总共44个字。
许宿眼睑耷拉着,视线落在柜台里的薄荷味口香糖。
门外金灿的阳光折射到柜台玻璃上反着光,使得口香糖的包装看不太清楚。
“喂喂?你有在听吗?”急促的叫唤声顺着电流传来,催促许宿回答。
许宿的嘴唇总是很干,上下唇常粘到一起,她动了动唇,说出组织半天的话语:“……首都,太远了。”
京哈高铁还在建设中,滨城到北京坐火车大约需要二十多个小时。
许宿从来没有去过北京,她抵触一切陌生的事物,何况环境。
“远不要紧啊,”汤若棠非常乐观,“到时候季铭铭看店,我陪你去嘛。”
对于好友的好意,许宿不置可否。
太远的距离其实也不过是借口,她听医生说过,失忆症常见于受到外部刺激或脑部创伤后,患者选择遗忘自己不愿记起的事情,心理学上属于一种防御机制。
既然是防御,那肯定受到过很大的伤害。
有时候也会对自己和他人不同——没有以前的记忆而感到奇怪,但更多的还是惧怕,她现在的生活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即使偶尔容易大惊小怪,也有了一套平静的生活节奏。
如果记起过去,这套节奏必定会被打破,到那时不一定会发生什么。
“谢谢。”许宿握紧手机,对着听筒没头没尾地说。
汤若棠会明白她的意思。
重复去做某件同样的事情对于常人或许会很难,因为太过枯燥,而对于孤独症患者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譬如许宿能为了小铃铛一日不断地去精品店看有没有进货,她便又能每天躲在一中大门边的灌木丛,只为再见那不知名的少年一面。
即使前者重复了四天仍旧无果,后者也已重复三天,且随时都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放学铃准时打响,又是一阵喧哗,许宿躲得谨小慎微,生怕露出一点踪迹。
视线却片刻不离那群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一拨又一拨。
一如往常,并无分别。
可事情偏是很突然,她感觉到自己的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一哆嗦。
随后就是个粗犷的大嗓门:“诶你这人在这鬼鬼祟祟干吗呢?注意你好几天了。”
一中大门口管理严格,平时很少有校外人员逗留。虽然许宿一再谨慎,终被保安发现。
来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肢体触碰令许宿微愣一瞬,紧随其后的是巨大的惶恐。
秋老虎持续发威,大热的天许宿还戴着卫衣的连帽,她感知到周围已经有不少视线聚到她这边,惊慌如洪水猛兽势要将她吞没,她的头垂得很低,拼命把脑袋往帽子里缩。
许宿衣着宽松,戴着的帽子又遮住了头发,尽职的保安理所应当地把她当成了不务正业的混混小偷,拉着她的胳膊,不依不饶地问:“你说啊!天天来这里干吗?想找什么事?信不信报.警抓你!”
保安音量太大,像举着个大喇叭喊,喊得许宿心颤,她又不会解释,只拼命抽回自己的手臂。
她齿关咬得死紧,把下嘴唇都咬破了,咸腥的味道实在不是很好闻,她身体本就虚弱,再加上用力过度,许宿几乎要晕过去。
她的挣脱与沉默在保安眼里却是死倔的表现,“还是个硬骨头,走,跟我去保安室!”保安大怒,大力把许宿往大门边的保安室方向拽。
如果许宿还有眼泪,她现在一定已经哭了。
但是她的眼泪早已在过去的某一刻流干,再没能蓄回来。
许宿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没能挣开,四处的目光仿佛机.关.枪,将她一颗子弹一颗子弹地打穿。
麻木,绝望,妥协。
——三个词语足以描述她此刻的状态。
世界一片黑暗。
“怎么了?”含着探寻的问句。
是熟悉的声线,清透微哑,似碎裂的薄荷糖。
许宿的脸埋得更深,她能准确辨认出声音的主人,但她绝不想让他看到她如此狼狈又诡异的样子。
被干扰执勤的保安不悦地皱起眉,扭头看见来人,似是认识,憨厚地一乐:“一个小混混,来学校蹲点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要干啥坏事。”
“混混?”陆司望尾音稍扬,疑惑中藏着不易察觉的戏谑,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漆黑的瞳仁停在许宿身上。
三秒后,他轻轻地笑了,“这我弟,您见过的。”
保安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一中上下有谁不认识陆司望呢?
可以把学校当自己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不是因为家庭背景强大,而是因为看他请假的原因,没有人敢不批。
不过休学一年复学后,他倒是每天老老实实地上下学。
他的家庭背景也确实显赫,就连保安都知道他的确有个弟弟,听他一说,忽地想起来。
保安尴尬地抽抽嘴角,急忙松开了对许宿的禁锢,讪笑道:“原来是你弟。”一边说一边快步离开。
就在保安收手的刹那,许宿身体一下子脱力,重心不稳地跌到了地上。
本来只是小小的骚乱,但由于陆司望的出现,围观的同学变多,围成一团窃窃私语。
陆司望轻抬下巴,淡淡朝他们扫了眼,人群立刻作鸟兽散。
与外界连接的线路断开,许宿已然接收不到外面的信号,她无望地跌坐在地,小小的脸被汗水淋湿,嗓子发干。
陆司望走近,高大的身影把她笼罩。
“同学,”他缓缓蹲下身,尽量让视线与她齐平,语调是惯常的清澈松弛。
“怎么总是摔倒呢?”
许宿窘迫极了,恨不能有瞬间移动的超能力马上从这里消失。
可是,她又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能再见他一面的机会。
许宿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睑,目光从暗红色的地砖一寸寸往上移。
正看见,他朝她伸来的,修长干净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