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被出卖的博比·阿科斯塔

我听丽塔的嘱咐,早晨多睡了一阵儿。空屋里的声响把我唤醒。远远的淋浴喷头传来滴水的声音,空调启动,走廊那边厨房里洗碗机轰轰作响。我躺在那里,享受了几分钟相对的安静,疲倦贯彻全身。昨天可真是漫长的一天。我的脖子还有点儿僵,不过头疼已经消失,我感觉好多了,然后我想起了萨曼莎。

所以我又躺了一阵子,想着我究竟如何才能说服她别说出去。有个胜算很小的机会,我曾经做到一次,在尖牙俱乐部的冰柜里,结果升华到了甜言蜜语的境界,这是我从未涉足过的领域。我还能再来一回吗?对她还管用吗?我没把握。

我听见前门响动,是丽塔急匆匆地进了屋子,她刚送孩子上学回来。她穿过客厅,走进厨房,蹑手蹑脚,却弄出不少很吵的噪声。我听见她给莉莉·安换尿布时柔声对她说话,然后又回到厨房,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咖啡机咕嘟咕嘟煮咖啡的声音。不久,新鲜咖啡的气息飘进卧室,我开始感觉好点儿了。

最终我还是起身坐在床边,慢慢转动一下脖子,想驱走最后一点儿酸痛。我站起来,比平时来得艰难。我的腿发僵,肌肉也酸痛,我踉跄着走进浴室,让热水冲遍全身,漫长而奢侈的十分钟。终于有了点儿精神,几乎都跟平常一样了的德克斯特穿好衣服,直奔厨房,从那里飘出的天堂般美妙的气味和锅碗瓢盆的声响上可以判断,丽塔正忙得不亦乐乎。

“哦,德克斯特,”她说着放下手里的抹刀,在脸上亲了我一下,“我听见你在淋浴,所以我想……你想吃蓝莓煎饼吗?我不得不用冻蓝莓做,那个不如……你感觉怎么样了?因为那不是……我也可以给你煎蛋,把蓝莓煎饼冻起来。哦,亲爱的,快坐下,你看上去累极了。”

我被丽塔扶着坐到椅子上,说:“煎饼就非常好了。”确实如此。我吃了好多,心想这是我应得的,我努力不去听耳朵里面的邪恶细语,那声音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享用,除非我对萨曼莎采取点儿什么措施。

饭后,我坐在椅子上喝了几杯咖啡,巴望能真像广告上说的那样给我能量。咖啡很棒,但是不能真的消除疲劳,所以我又在家里晃悠了一会儿。我抱着莉莉·安坐了一会儿,她又吐了一次在我身上,我奇怪自己居然一点儿都不烦。然后她在我怀里睡着了,我坐在那儿欣赏了她好一会儿。

最后那个细小而讨厌的声音唠唠叨叨地提醒我我的职责,我只好把莉莉·安放进婴儿床,吻别丽塔,走出家门。

路上车不多,我心不在焉地行驶在迪克西高速公路上。驶上棕榈高速公路的时候,我开始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对头。我把德克斯特马力强劲的大脑拉回在线状态,搜索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搜索是高效的,不是因为我的大脑程序强大,而是因为从背后飘过来的臭味很强大,大概是车后座的方向。那气味特别难闻,是放置过久的什么东西分解、发酵并越来越腐烂的气味。

开着车,我没法儿回头看背后,即使把后视镜调低也看不到。在向北驶向警局的路上我一直思忖着,直到一辆校车蜿蜒穿过马路,我才把注意力重新收回来。即使路上交通不忙,你也不能开车走神,因为这里是迈阿密。所以我摇下车窗,专心开车,争取活着到达目的地。

当我把车驶进警局停车场,慢慢驶入我的车位,那臭味又一次袭来,我开始思索起来。我最后一次开这辆车是在陷进萨曼莎这堆大麻烦之前,在那之前——

查宾。

我在游戏日夜晚开车去找维克多·查宾,然后把几袋子垃圾带走——难道我漏下了零星小件物品在车里,在紧闭了一天的车内高温下慢慢腐烂,现在散发出了恶心的气味?这太难以置信了,我从来都是仔细的人,可那又能是什么呢?气味远远超出了难闻的范围,现在还越来越糟,我都快晕过去了,这让我更加愤怒。我一脚踩住刹车,使劲儿扭身去看——

一只垃圾袋。我莫名其妙地漏了一只在那儿——但这没可能啊,我从来都没这么蠢、这么粗心过。

除非那天我太赶时间,急着收尾赶回家睡觉。懒惰,愚蠢,自私,现在我在警察老窝,车里有一只装着尸块的袋子。我将挡把推到停车的位置,钻出车,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汗水从脸上涔涔而下。我打开后车门,跪下来端详。

是的,一只垃圾袋。可是怎么会在这里,在我后座的脚垫上?而其他袋子都在后备厢里,然后——

然后一辆车开进我旁边的停车位。一阵儿慌乱之后,我深深地平静地吸了一口气。这没什么,对我来说不算问题。不管那人是谁,我只要乐呵呵地打个招呼,他就会走开,然后走进大楼,我就开车带着这袋子查宾远去。没什么,我还是老好人德克斯特,溅血分析员,整个警局没人有理由怀疑我。

除了这个正在下车并且瞪着我的人。准确地说,一个三分之二的人。他的手和脚都没了,舌头也没了,他拿着一个帮助他说话的小笔记本电脑,趁我艰难地呼吸着,他打开电脑,眼睛一直盯着我,他戳着键盘,组成电子语句。

“袋子——里头——有什么?”多克斯警官用电脑说。

“袋子?”我说,此刻心情万般难熬。

多克斯瞪着我,双眼冒出可怕的光芒,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往前一跃,伸出他的金属爪子,将垃圾袋拎出了我的车子。

我恐惧地看着,感觉到死期将近。他将人工语音装置放到车顶,打开了袋子,伸手进去摸,脸上是胜利的神情。他拎出来一只肮脏、腐烂、可怕的尿布。

当我眼看着多克斯脸上的表情从胜利变成极度的厌恶,我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儿。我那天冲动地去找查宾,丽塔将装着脏尿布的垃圾袋丢给我。匆忙中,我将它丢在车后座,想着一会儿再扔。然后有了戴克的死讯、我被绑架、和萨曼莎的糟糕艳遇,所有这些让我把微不足道的尿布垃圾袋忘得一干二净。随着记忆复苏,欢乐的情绪也充满了心口。想到莉莉·安,美妙的魔幻宝宝,用脏尿布救了我命的小宝宝,这简直太有滋味了。更妙的是,她同时还羞辱了多克斯。

生活是美好的,身为人父是一场奇妙的历险。

我站起来开心地对着多克斯。“我知道这属于有毒物,”我说,“而且这可能违反了好几条城市条例。”我伸手去拿袋子,“可是我求你了,警官,别逮捕我。我保证把它妥善地处理掉。”

多克斯把目光从尿布上挪开,看着我。他的表情是那样不甘心和愤怒,他很仔细地说:“狗狗狗南眼的。”(狗娘养的)然后松开抓着袋子的钢爪,袋子掉落在人行道上,被他另一只手抓着的尿布掉在袋子旁边的地上。

“狗狗狗南眼的?”我开朗地说,“这是哪儿的口音?”但多克斯从车顶拿下发音器,丢下我和脏尿布,迈着两只假腿走开了。

目送他走远,我感到彻底的轻松。当他消失在停车场远方,我深深吸了口气,这下可糟了,我忘了脚边的东西。我被呛得小声咳嗽着,眼睛都被熏出了眼泪。我弯腰将尿布丢进袋子,把袋子系紧,将它丢进了大垃圾箱。

我坐到办公桌前时是下午一点半。填了几个实验室报告,又做了一个常规分光仪化验,喝了一杯低劣的咖啡,时间就到了四点半。我正想着逃命回来的第一天总算无惊无险地过去了,德博拉带着一脸很难看的表情走了进来。我猜不出是怎么了,但看样子是出了特别糟糕的事儿,而且能看出来她非常伤心。我太了解德博拉了,非常清楚她的想法,我猜那意味着德克斯特要倒霉了。

“下午好。”我欢快地说,希望我的态度能把问题赶走。这当然不管用。

“萨曼莎·阿尔多瓦……”我妹妹说道,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从前晚就开始的焦虑一下子把我压倒了,我知道萨曼莎一定已经说了,德博拉来这儿抓我。我对这姑娘的反感陡增了几个量级,她都不肯体面地等上一等,让我想出点儿好理由。她大概在她家门刚一关上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我的坏话了,现在,收拾我的时刻到了。我完了,彻底栽了、砸了。我心头立刻涌上了忧虑、惊慌和怨恨。现在的人哪,传统的谨慎作风都哪儿去了?

不管怎么说,完了就是完了,德克斯特无计可施,只得面临困境,付出代价。我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德博拉。“这不是我的错。”我对她说。然后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实施德克斯特自我辩护的一期工程。

但德博拉眨眨眼,一丝疑惑出现在她阴郁的脸上。“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什么不是你的错?”她说,“谁说这是……这怎么可能是你的错?”

我又一次觉得所有人都有现成的脚本,可以念准备好的台词,只有我被要求即兴发挥。“我的意思是……没什么。”我边说边祈求谁能告诉我到底应该说什么。

“靠,”她说,“为什么什么事情都要跟你有关?”

我很想说:“因为我总是被卷进一些事情里,通常都不是我甘心情愿的,通常都是因为你。”但理智占了上风。“抱歉,”我说,“怎么了,德博拉?”

她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跌坐在我桌旁的椅子里。“萨曼莎·阿尔多瓦,”她又说一遍,“她又跑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经过多年实践学会只让脸上流露出我想流露的表情,这真是一件很棒的事儿。这会儿就是一例。因为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喊:“啊哈,好姑娘!”然后唱起一支开心的歌。所以,当我取而代之以震惊的表情说“你开玩笑吗”的时候,这简直是你没见过的当代最出色的表演。我心里说:“我太希望你是说真的。”

“她今天没去上学,在家休息。”德博拉说,“我是说,她经历了太多事情。下午两点左右,她妈妈去商店买东西,回到家就发现萨曼莎走了。”德博拉摇摇头,“她留了张字条:‘别找我。我不回来了。’她逃跑了,德克斯特。她就这么跑了。”

我觉得好过多了,尽管这么想不太地道,我还是希望她这次藏得妥妥的。

德博拉使劲儿叹口气,摇头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能这么强,受害人居然跑回去找坏蛋。”

“德博拉,”我说,这下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跟你说过,这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萨曼莎想被吃掉,这是她的理想。”

“胡说八道!”她气愤地说,“没人想被吃。”

“那她为什么要再次跑掉?”我说。她摇头,垂眼看着自己的手。

“我不知道。”她说。她看着摊在腿上的手,好像答案就在指关节里。然后她坐直身子。“没关系,”她说,“关键是她去了哪儿。”她抬头看着我,“德克斯特,她会去哪儿?”

说真的,我不在乎萨曼莎去了哪儿,只要她一直待在那儿就行。可我还是得说点儿什么。

“那博比·阿科斯塔呢?”我说,这挺合理,“你找到他没有?”

“没有。”她非常生气地说,然后又耸耸肩。“他不会永远在逃的,”她说,“我们部署得特别严密。另外,”她说着举起了双手,“他家有钱有势,会觉得他们能让他没事儿。”

“他们行吗?”我问。

德博拉看着指关节。“也许。”她说,“靠,是啊,有可能。我们有证人证明他和泰勒·斯巴诺的车有关联,但一个好律师能把那两个海地人的证词立刻推翻。另外他从我手里逃跑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其他的现在还都是猜测和传言,不过,靠,是啊,我想他能逃脱。”她点点头,又盯着自己的手。“是啊,肯定的,博比·阿科斯塔会没事儿。”她轻轻说道,“又一次,没人再追查这事儿……”她又盯着自己的指关节,然后抬头看我,她的脸显得很疲倦,那表情我从来没见过。

“想说什么?”我问。

德博拉咬咬嘴唇。“也许,”她说着扭转头,“我不知道。”她又看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有什么,你知道,”她说,“有什么是你能做的。”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勉强才没有低头看脚下的地板下面是否还有一层地板。她的意思我不可能听错。对于德博拉来说,我只有两个技巧。我妹妹并没在说使用我的法医技巧对付博比·阿科斯塔。

德博拉是地球上知道我的嗜好的人。我觉得她慢慢能接受了,不管有多么勉强。但让她建议我去对某人实施这个技巧,实在太出格,我绝对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我彻头彻尾地惊呆了。“德博拉……”我说,语调中很明显地带着震惊。可她使劲儿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博比·阿科斯塔就是凶手,但他会再次逍遥法外,就因为他家有钱有势。这不对。对于这种事儿,要是爸爸活着,他会希望你来处理。”

“听着……”我说。但她还没说完。

“讨厌,德克斯特,”她说,“我拼命想理解你,还有爸爸到底想让你干吗,我终于明白了。我想通了,好吗?我现在完全理解爸爸是怎么想的。因为我是和他一样的警察,每个警察都会在某天遇到博比·阿科斯塔这样的人,这样杀完人还能逍遥法外的人,就算你竭尽全力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你失眠,你咬牙切齿,你想喊,想勒死谁,可你的工作就是忍气吞声,还要假装喜欢,你什么也做不了。”她站起来,将拳头抵着我的桌子,脸离我只有六英寸远。“直到现在,”她说,“直到爸爸解决了整件事儿,整个烂摊子,”她戳着我的胸膛,“和你一起。现在我希望你成为爸爸希望的那样,德克斯特。我需要你管管博比·阿科斯塔。”

德博拉看了我几秒钟,我着急地想找点儿话说。我一直拼命努力改变自我,想过正常的生活,正因为如此,我被下药产生幻觉。这主意非常不错,但我的胃开始叫起来,胸膛也被德博拉戳得有点儿疼,这让我明白这件讨厌的事儿是真的,我必须处理。

“德博拉,”我谨慎地说,“我觉得你有点儿紧张。”

“你他妈的说对了!”她说,“我费了牛劲儿把萨曼莎救回来,现在她又跑了。我打赌她跑到博比·阿科斯塔那里去了,而且他还能逃脱法律制裁。”

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她费了我的牛劲儿。但现在不是纠正她的好时候,而且恐怕她对博比·阿科斯塔的预测是对的。萨曼莎是因为他才进的组织,他则是活着的人里唯一还能帮她实现梦想的。但至少这稍微扭转了一下话题。我要抓住机会,弄清楚阿科斯塔在哪里,而不是拿他怎么办。

“我想你说得对,”我说,“阿科斯塔是让她做这一切的家伙。萨曼莎现在大概在他那儿。”德博拉仍然没坐下,她仍然瞪着我,脸蛋红扑扑的,眼神中带着怒火。“好吧,”她说,“我要去找到那个小杂种,然后……”

有时候暂停和转换话题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显然我现在就是一个例子。我只希望等抓住阿科斯塔,德博拉能稍微平静一点儿,而且发现指责德克斯特并不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不管怎么说,我摆脱了做鱼的诱饵,至少是暂时的。

“好吧,”我说,“你怎么找到他们呢?”

德博拉站直身体,拿手捋了一下头发。“我会和他爸谈谈。”她说,“他应该明白对博比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带一个最好的律师出庭。”

这几乎必然是对的。可是,乔·阿科斯塔是个富有而强大的人,我妹妹则以倔强和拧巴著称,这两人要是开会本可以很顺利,但前提是哪怕只要有一个人有一点点智慧和圆滑。德博拉从来没有这些本领,她连这些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从名声上看,乔·阿科斯塔是那种只要自己需要就不惜用金钱买智慧的人。所以我就不指望他们了。

我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她琢磨了一会儿,我以为按她眼里不揉沙子的做法,她要对我说“不”。但她点点头,说:“好吧。”然后走出了大门。

跟绝大多数住在迈阿密的人一样,我从报纸上读到过很多关于乔·阿科斯塔的报道。他好像一直都是市长,那之前他的经历也不时被媒体东鳞西爪地提起,都是些平步青云的传奇,相当励志。

乔·阿科斯塔从哈瓦那来到迈阿密。他当时年纪很小,融入美国文化没有什么困难,但一直住在古巴社区,成长得很出色。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房地产繁荣时,他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南迈阿密的第一个大楼盘中,六个月后卖出。现在阿科斯塔的建筑发展业务在南佛罗里达是做得最大的。如果你开车在城里转转,就能看见几乎每个建筑工地上都挂着写着他名字的广告牌。他太有钱了,即便金融危机也没能把他怎么样。除了建筑生意,他当市长的工资是每年六千美元。

乔的第二次婚姻进入了第十个年头,看样子上次离婚没让他破产,他还住在豪宅里,在人前相当招摇。他经常上报纸的名人八卦专栏,和他的新太太出尽风头。他的新太太是个英国美人,是九十年代重金属乐队红极一时的歌手。后来大众听厌了那些音乐,她便来到迈阿密,遇到了乔,过上了舒适的花瓶阔太生活。

我们在阿科斯塔位于布里克尔大街的办公室里找到他。那座摩天大楼是迈阿密的新地标性建筑,看着像从外太空跌落的一面巨大的镜子,高大的碎片耸立在地面上,密集而杂乱。他拥有整个顶层。阿科斯塔的办公室,就连等待区域都用金属和真皮材料装饰,非常别致。从那里能看到比斯坎湾的美丽景色,幸亏是这样,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好好领略,因为阿科斯塔让我们等了四十五分钟,毕竟作为权贵的好处就是要让警察不爽。

这还真起了作用,至少对德博拉是这样。我坐在那里翻阅了几本非常高端的体育和钓鱼杂志,德博拉则如坐针毡,抓耳挠腮,咬牙切齿,一会儿跷起左腿,一会儿换成右腿,手指不停地在椅子扶手上敲来敲去。她看着就跟急不可待地等着医院开门,好开点儿止疼药似的。

过了一会儿,我简直没法儿集中精力看那些光滑的画面上富得流油的男人,他们一只手搭着身穿比基尼的模特,另一只手搂着一条大鱼。我放下杂志:“德博拉,帮帮忙,别闹腾了,你会把椅子弄坏的。”

“那杂种让我等是因为他想达到他的目的。”她气哼哼地说。

“那杂种是个大忙人,”我说,“有钱有势。另外,他知道你是想找他儿子的麻烦,所以他想让咱们等多久都可以。放松心情,欣赏一下风景吧。”我拿起杂志递给她,“你看这本《雪茄迷》吗?”

德博拉把杂志“啪”地丢到一边。“我再给他五分钟。”她恶狠狠地说。

我没能看见如果超过五分钟她会怎么样,因为三分半钟后,德博拉继续咬牙切齿,像个中学生一样不耐烦地抖着腿,电梯门开了,一个优雅的女人闲闲地走过我们身边。她不穿高跟鞋也显得个子高挑,一头白金色短发,恰好露出脖子上的金项链和巨大钻石。项链是古埃及十字架的样式,却带着尖利的短剑般的毛刺。女人傲慢地瞥了我们一眼,径直走向接待小姐。

“缪里尔,”她的声音冰冷,带着英国口音,“请送咖啡进来。”说完没等回答她就走开,推开阿科斯塔办公室的门,闲散地踱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

“那是阿兰娜·阿科斯塔,”我小声地告诉德博拉,“乔的太太。”

“我知道她是谁,该死的。”她说,继续咬牙切齿。

显然德博拉根本不在乎我这微不足道的想让她好受点儿的努力,所以我又拿出来一本杂志。这本杂志专门讲在游艇上的着装,这种游艇一条就够买下一个小国。但我还没弄明白一千两百美元的短裤比沃尔玛十五块的短裤好在哪儿,前台小姐就叫我们进去了。

“摩根警官?”她说。德博拉从椅子里应声弹起,就好像坐在弹簧上一样。“阿科斯塔先生现在要见你。”接待小姐朝办公室的门指了指。

“正他妈的是时候。”德博拉憋着气说,但我觉得缪里尔听见了,德博拉从她身边冲过去的时候,她朝我们很有优越感地笑了一下。

乔·阿科斯塔的办公室大得能举办一个大型会议。一整面墙上是我从没见过的那种超大尺寸的平面电视。对面墙上是一幅只应该在博物馆里被严密看守的油画。里面有一个带着微型厨房的酒吧,谈话区摆着两只沙发和几把像从英国皇宫搬来的椅子,比我家的房子还值钱。阿兰娜·阿科斯塔半靠在椅子里,从一只中国古瓷咖啡杯里轻轻啜饮一口咖啡,对我们毫不理会。

乔·阿科斯塔坐在一张巨大的钢框架玻璃书桌后,他背后的镀膜玻璃墙将比斯坎湾纳入眼底。尽管玻璃镀了膜,傍晚的光线在水面上反射回来,依然把整个屋子都笼罩在超自然的光晕中。

我们进屋时,阿科斯塔站起身,他被身后的光环笼罩,让人无法直视。我还是努力看着他,就算没有光环,他也引人注目。

阿科斯塔瘦削而有贵族气,黑发黑眼睛,身穿一套昂贵的西服。他个子并不高,我肯定他太太穿上高跟鞋比他高很多。但也许他相信以自己的人格魅力来克服一英尺的高度差是小菜一碟,又或许他的财富给他带来了笃定,不管怎样,他有这个气场。他从桌后望过来,我突然觉得想下跪,至少以手触额向他表达敬意。

“警官们,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他说,“我太太也想在此参与我们的谈话。”他朝谈话区挥挥手,“我们过去谈吧。”他说着从桌后走过去,坐到阿兰娜对面的大椅子里。

德博拉犹豫了一下,我看出她有点儿惶惑,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近乎神的人物。但她吸口气,挺起肩膀,朝沙发走去。她坐了下来,我坐在她身边。

我一坐下去就深深陷入软垫中。我使劲儿保持身体正直,发现这就是人家想要的效果,是阿科斯塔又一个玩弄人的小伎俩。阿科斯塔习惯控制他人。德博拉显然也有同感,她绷着脸猛地从沙发的包围中挣脱出来,别扭地坐在沙发一角。

“阿科斯塔先生,”她说,“我需要和你儿子谈谈。”

“关于什么?”阿科斯塔说。他舒坦地坐在椅子里,双腿并拢,脸上是一副很有礼貌又很有兴趣的样子。

“萨曼莎·阿尔多瓦,”德博拉说,“还有泰勒·斯巴诺。”

阿科斯塔微笑一下。“罗伯特有很多女朋友,”他说,“我都弄不清是谁。”

德博拉看上去很生气,但好在她努力压制着。“我想你一定知道,泰勒·斯巴诺被谋杀,萨曼莎·阿尔多瓦失踪。我认为你儿子了解这两个姑娘的一些情况。”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阿兰娜坐在乔对面的椅子中说。这又是一个花招,我们不得不把脑袋转来转去看他俩说话,就像看乒乓球比赛一样。

但是德博拉不为所动。“他认识萨曼莎,”她说,“我有证人表明他卖掉了泰勒的车,那涉嫌偷盗和谋杀,这还只是开始。”

“我没听说有警察局立案。”阿科斯塔说,我们又把脑袋转向他。

“还没有,”德博拉说,“但我们会的。”

“那我们应该把律师请来。”阿兰娜说。

德博拉看看她,又看看阿科斯塔。“我想先跟你们谈谈,”她说,“在律师介入之前。”

阿科斯塔点点头,好像他已经料到警察会对他的钱垂涎。“为什么?”他说。

“博比有麻烦,”她说,“我想他知道这一点,但他现在最好带上律师来我的办公室投案自首。”

“那会让你省点儿事,对吧?”阿兰娜优越地笑笑。

德博拉看着她。“我不在乎费事儿,”她说,“我怎样都会找到他。等我找到他,就对他非常不利了。如果他拒捕,甚至会受伤。”她又看着阿科斯塔,“如果他自首对他会好得多。”

“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他在哪儿?”他问。

德博拉看着他,又掉转目光看向窗外的海湾。“如果是我儿子,”她说,“我会知道他在哪儿,或怎么找到他。”

“你没孩子吧?”阿兰娜问。

“没有。”德博拉说。她迎着阿兰娜的目光,两人对视了长得让人难受的一段时间,然后她转头看着阿科斯塔:“他是你儿子,阿科斯塔先生。如果你知道他在哪儿而不说,到我立案的时候,这就是藏匿逃犯。”

“你认为我会把自己的儿子交给警察?”他问道,“你觉得这样让我有面子?”

“是的。”她说。

“市长支持法律,尽管这伤害他的利益。”我用新闻主持人的语气说道。他看着我,显然动了怒,我耸耸肩。“你可以换个你喜欢的说法。”我说。

他瞪了我半天,我也回瞪他,最后他转过去看德博拉。“我不会出卖我自己的儿子,警官,”他气呼呼地说,“不管你说他干了什么。”

“我说他涉嫌吸毒、谋杀和其他更糟的勾当。”德博拉说,“而且不是初犯。”

“全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他说,“阿兰娜已经让他改邪归正了。”

德博拉瞥了阿兰娜一眼,她再次优越地笑着。“没过去,”德博拉说,“而且越来越糟。”

“他是我的儿子,”阿科斯塔说,“还只是个孩子。”

“他是个爬虫,”德博拉说,“不是个孩子。他杀人,而且吃人。”阿兰娜哼了一声,但阿科斯塔的脸色发白,想要说什么,但德博拉截住了他:“他需要帮助,阿科斯塔先生。精神治疗,心理咨询,诸如此类。他需要你。”

“你真讨厌。”阿科斯塔说。

“如果你撒手不管,他会受到伤害,”她说,“如果他自首……”

“我不会交出我自己的儿子。”阿科斯塔又说一次。他显然在使劲儿控制自己,貌似做得不错。

“为什么不呢?”德博拉说,“你非常清楚你能让他没事儿,你以前就这么干过。”她现在的语气非常严厉,阿科斯塔显得有些惊讶。他看着她,嘴巴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德博拉继续用确凿的口吻说:“以你的关系和钱,你能请到全国最好的律师,博比受点儿轻罚就没事儿了。这不对,但这就是事实,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你儿子会没事儿,和以前多少次一样,如果他自首的话。”

“所以你坚持让他自首,”阿科斯塔说,“但生活中的很多事儿都说不定。不管怎样,我还是出卖了我的儿子。”他又瞪着我,“媒体会这么报道。”他又看着德博拉,“我不会这么做。”

“阿科斯塔先生……”德博拉说,但他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

“不管怎么说,”他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俩互相看了看,很显然两人都不知道怎么下台阶,很快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德博拉看着他,慢慢摇摇头,费劲儿地从沙发中站起。她俯视着阿科斯塔,然后点点头。

“好吧,”她说,“如果你非得这么干,那就谢谢你宝贵的时间。”她转身朝门口走去,我还没从沙发里挣脱出来,她就已经将手放到了门把手上。我站起来,阿兰娜·阿科斯塔收起长腿,也从椅子中站起身。她的动作相当突然而且夸张,我愣在原地,看着她经过我,朝阿科斯塔走去。

“这可真无聊。”她说。

“你回家吗?”他问她。

她俯身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巨大的钻石十字架打到他的脸,幸好没有划破,他丝毫不在乎。“回家,”她说,“我们今晚见。”她款款地向门口走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看着他们,赶紧站起身跟着走出去。

德博拉站在电梯旁边,抱着胳膊,不耐烦地用脚敲着地面。阿兰娜显然没觉得气氛有什么尴尬,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站在德博拉身边。德博拉得仰起头才能看见阿兰娜的脸。阿兰娜面无表情地看看她,又掉转脸。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阿兰娜进了电梯,德博拉咬着牙跟在她后面,我无可奈何地赶紧加入进去,希望能制止一场流血事件。

可是没有打斗。门关上,电梯下降,德博拉还没来得及重新抱起胳膊,阿兰娜低头看看她,说:“我知道博比在哪儿。”

一开始谁都没吭声,很多时候,一个人话里的每个字都很简单,但合在一起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电梯下降中,我仰头看向阿兰娜,我的眼睛大概与她的下巴平行,正好看到她的项链。项链坠儿是一个十字架,形状有点儿长,容易扎伤皮肤,我怀疑那东西已经给她留下过疤痕。虽然我不太懂钻石,但即使近看它依然像是真的,而且特别大。

当然德博拉的位置是不便于仔细观察项链的,所以她先回过神儿来。“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

阿兰娜低头看看德博拉,居高临下的她故意消遣德博拉道:“你希望那是什么意思啊,探长?”她把“探长”这个词儿说得像某种好玩儿的昆虫,德博拉也听出来了,脸有点儿红。

“你说这话是不是想逗我们玩儿,跟玩儿游戏似的,看着我们这些小人物局促不安?”德博拉说,“为什么你他妈说你知道他在哪儿?我们都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们。”

阿兰娜越发觉得有意思了。“谁说我不会告诉你们?”她说。

德博拉往边上挪了一步,啪地拍了一下电梯控制板上大的红色按钮。电梯猛然停住,外面铃声大作。

“听着,”德博拉说,往阿兰娜身边靠近一步,抬头看着她的脸——或者是脖子,“我没工夫跟你玩儿这种无聊的游戏,一个女孩失踪了,有生命危险,我认为是博比·阿科斯塔带走了她,或者最起码他知道她在哪儿,我需要在她被杀之前找到她。如果你知道博比在哪儿,告诉我,立刻!否则,你要跟我到拘留所,我们会指控你知情不报。”

阿兰娜并没有被德博拉的话吓倒,她笑了,摇摇头,绕过德博拉,侧身按下电钮,电梯继续下降。“是吗,探长?”阿兰娜说,“你不用拿皮鞭和锁链逼我说,我很高兴告诉你。”

“那就别跟我绕弯子了,赶紧说。”德博拉说。

“乔有座博比很喜欢的房子,”她说,“很大,有一百多亩,完全没人住。”

“在哪儿?”德博拉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听说过海盗之地吗?”阿兰娜问。

德博拉点点头。“我知道。”她说。我也知道。海盗之地以前是南佛罗里达最大的游乐园,我们小时候去玩儿过很多次。当然我们这种土包子那时候也没见过什么更好的,后来北边又开了一家更疯狂的游乐园,我们才知道海盗之地有多小儿科。南佛罗里达的人都这样认为,所以没过多久海盗之地就关张了,但我还是记得那个地方。

“那儿关了好多年了。”我说。阿兰娜看看我。

“是的,”她说,“那儿荒了好多年,后来乔没花几个钱就买下了。那是一块不错的商业用地,但是乔还没开发它。博比喜欢去那儿,有时候带朋友去那里玩。”

“你怎么会认为他在那儿?”德博拉说。

阿兰娜耸下肩。“这说得通呀,”她说,听起来是希望德博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儿没人,完全与世隔绝,他喜欢那儿。那儿还有一间看园人的老房子,他经常进行维护。”她笑笑,“我相信他会时常带女孩过去。”

电梯停了,门打开,一群人开始挤进来。“跟我去停车场。”阿兰娜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回旋,她昂首径直穿过人群,好像自信别人都会给她让道。真奇怪,确实如此。

我和德博拉跟着她。真不容易,我用胳膊肘抵住一个中年大妈的肋骨,然后一只手挡住要关闭的电梯门,终于出来了,到了一层大厅。德博拉和阿兰娜已经远离我在大厅的另一头了,正迅速地走向通往停车场的门,我赶紧追了上去。

我赶上她们的时候,她们正开门走进停车场,德博拉正说着什么,我只听见后面半句,好像是“该相信你吗”。

阿兰娜快速走进停车场,“因为,这家伙,”她说,“博比把我曾经的工作都毁了。”

“曾经的工作?”德博拉说,带着轻蔑,“这个词儿形容你所做的有点儿过吧?”

“哦,我向你保证是工作,”阿兰娜说,“从一开始就是,还有我的录音事业。”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在说一本浅显无聊的书的书名。“相信我,从事音乐事业是很难的。”她冲德博拉天真地笑了笑,“好多时候都会遇到些特别讨厌的人,当然,我相信你同意我说的,这工作不容易。”

“比你把儿子交出来要难得多,我想。”德博拉说。

“实际上是继子。”阿兰娜平静地说。她耸耸肩,停在一辆明黄色敞篷法拉利前,车停的地方标着“禁止停车”。“我和博比一直都相处不好。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无论怎么样,乔的钱和他的影响力都可以使博比安然无恙地脱身。但是如果情况失控,不断变糟,我们会失去一切,那么博比也许会入狱受罪。为了把他捞出来,乔就会放下生意,甚至破产。我到时就得自谋生路,现在我已经过了最好的年华,再重新创业太难了。”

德博拉眉头紧皱,看看我,我也皱皱眉。阿兰娜的话倒是说得通,当然特别是对于不受人类感情影响的人来说,比如过去的我。她的分析冷静、有道理,也清楚,而且也符合我们目前了解的阿兰娜。但是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儿。是她说话的样子,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出来,但就是觉得有点儿不合理。

“如果乔发现你告诉了我们,你会怎么样?”我问阿兰娜。

她看看我,我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了,因为我看到她眼睛后面有黑色羽翼在扇动。只一下,她又把冰冷、玩世不恭的面具重新戴上。“我会让他原谅我,”她说,嘴唇上扬,现出完美的假笑,“再说他不会发现,对吗?”然后她转向德博拉,“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对吗?”

“我没法儿保密,”德博拉说,“如果我带着行动小组去海盗之地,大家就都知道了。”

“你只能一个人去,”阿兰娜说,“‘匿名举报’,是这么叫的吗?你自己去,别告诉任何人。当你带着博比回来出现在大家面前时,谁会管你是怎么知道他在哪儿的?”

德博拉盯着阿兰娜,我猜她一定会说这主意太可笑,根本不可能,是违反警察行动守则的,而且太危险。阿兰娜嘴角上挂着笑,眉毛扬起。毫无疑问,这是个挑战。为了让德博拉这样的傻瓜上当,阿兰娜又说:“你一定不会害怕一个年轻男人的,对吗?你有枪,而他毕竟是一个人,而且没有武器。”

“这不重要。”德博拉说。

阿兰娜收起了脸上的笑。“当然不重要,”她说,“重点是你必须一个人去,否则就会有一大堆麻烦。乔会发现是我告诉你的,说实话,我还真不想冒这个险。如果你坚持要带一队人去,那么会造成可怕的流血事件,我就会通知博比你会去,那他在你行动之前就到哥斯达黎加了。”黑色羽翼又在她眼睛里扇动了一下,然后她又把微笑挂回到脸上。“怎么样?要听我的就去,不听拉倒。好吗?”

除了阿兰娜给指的道儿,我想还有很多路可以选择,我当然不同意一个人到一个荒凉危险的地方去抓博比·阿科斯塔。但是显然德博拉被说动了,她看看后面,想了片刻,点点头。

“好,”德博拉说,“我听你的。如果博比在那儿,我不会让乔知道我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太好了!”阿兰娜说。她打开法拉利的门,坐进车里,打着火,轰了两脚油门,停车场厚厚的水泥墙壁都抖了起来。她最后冲我们露了一下冰冷可怕的微笑——又一次,仅仅一秒钟,我看到她眼睛后面闪动的阴影。她关上车门,加挡走人,留下一阵轰鸣。

德博拉看着她离去,我还在琢磨阿兰娜眼睛背后的东西。我惊讶地发现捕食者竟然也能有这样酷、这样美丽的外表。不过也解释得通。就我目前对她的感觉,她的经历一定可以写成一个残酷的故事。也许她应该挨上几刀才对。

出卖博比·阿科斯塔对她来说是说得通的,这恰恰像蛟龙出海是为了保护它辛苦搭建的海下金殿。她聪明地清除了竞争者,保护了自己的财富,这招数让黑暗的我不得不佩服。

德博拉突然转身朝门口走去,又回到大厅。“我们现在就去。”她回头冲我说了一句。

我们穿过大厅,从前门出来,什么话都没说。德博拉的车停在路边禁止停车的区域,这是他们警察常干的事儿。我们钻进车里,但是她没立刻发动汽车,只是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眉头皱起,坐在那儿。

“怎么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她摇摇头。“就是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她说。

“你觉得博比不在那儿?”我说。

她做了个苦脸,没看我。“我就是不相信那个婊子。”她说。

德博拉是明智的。自打看到阿兰娜的真实自我,我就非常明白,只有当她要你做的事儿是完全有利于她时,你才能信她,但是秘密地帮我们把博比送进监狱好像对她的利益挺有利的。“你不必信任她,但她说的确实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

“闭嘴,好吗?”德博拉说,于是我闭上嘴。德博拉敲敲方向盘,咬咬嘴唇,挠挠前额。我也希望自己能找点儿类似的事情干干打发时间,但是想不出来。我不赞成就我们两人去逮博比·阿科斯塔,虽然他看上去不是特别可怕,就像大多数人看我一样。

博比也许没那么危险,但是情况不明,又会变化多端。如果我和其他什么人再次一起出现在搭救萨曼莎的现场,那她保持沉默的机会就等于零了,这也是很有必要考虑的。

另一方面,我也很清楚,我不可能让德博拉一个人去,因为这违背了我已经认真学会的人类生活准则。我惊奇地发现那个正在努力学习做人的全新的德克斯特,莉莉·安的老爸,实际上也会有感情。我感觉自己有保护德博拉的责任,如果她有生命危险,我愿意保护她,跟她同往。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充满矛盾。一方面我想要帮助对德博拉,另一方面又特别希望萨曼莎能逃跑——这完全是两极,两边都撕扯着我。我琢磨着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正处于黑暗德克斯特和德克斯特老爹之间。黑暗老爹?不可能。

德博拉双手啪地一拍方向盘,打断了我关于道路抉择的思考:“他妈的,我就是他妈的不相信她。”

我感觉好了点儿,理性胜利了。“那你不打算去了?”我说。

德博拉摇摇头,同时发动车。“不,我当然会去。”她说着脚踩油门上了路,“但是我不必一个人去。”

我本想说因为我就在这儿,所以就数量而言她确实不是一个人。但是她已经把速度加到了令人担心的程度,所以我赶紧抓过安全带系好。

有些人认为一边高速开车一边讲电话完全没有安全隐患,我觉得这些人大脑出了毛病才会这么想。德博拉就是这些人之一,家人毕竟是家人,当她掏出手机时,我没说什么。当我们冲上95号高速公路时,她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拨号码。只有一个数字,说明她按了快捷键。我很清楚那会是谁,她接下来的话证明了我的猜想。

“是我,”她说,“你能找到‘海盗之地’吗?是,向北。好,在大门外等我,马上。带些硬装备。爱你。”她说完挂了电话。

“丘特斯基在那里跟我们会合?”我说。

她点点头,把手机插回套子。“后援。”她说。然后让我安心的是,她将双手都放在了方向盘上,专心地在车流中穿梭。一般在高速路上向北开大约二十分钟可以到达废弃的海盗之地,德博拉只花了十二分钟就飞速驶下高速路,以让我觉得疯狂的速度开上通往大门的小路。丘特斯基还没到,我们本可以开得稍微从容一点儿,仍然有时间等他。但德博拉一直踩着油门,直到看见大门,然后突然减速,开到曾经的海盗之地游乐园的大门旁边。

我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倒不是因为德博拉没让我们出车祸死掉,而是因为罗杰,那个我小时候就熟知的海盗还在那里守卫着这土地。他身上鲜艳的油漆已经剥落大半。时间和气候也让他肩膀上的鹦鹉不见了,他高举的剑缺了一半,可他的眼罩还在,另一只眼睛还放射出明亮而邪恶的光芒。我下了车,仰望着儿时的老朋友。我从小就觉得跟罗杰有种亲近的感觉。他是个海盗,这意味着他可以驾着大船杀掉任何一个他想杀的人,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实在是理想的人生。

可是,再度站在他的身影之下,回想此处的昔日盛况和海盗罗杰对我的意义,这感觉很怪。我觉得欠了他一些敬意,即便他如今已经荣光不再。我仰视了他一会儿,说道:“啊……”他没回答,倒是德博拉瞟了我一眼。

我从罗杰那里走开,看着包围着公园的链条栅栏。夕阳西下,在最后的余晖中已经看不了多远。我记忆中各种俗艳的标志和游艺项目还在,只是多年失修,在佛罗里达酷热的阳光下,颜色褪去,一片凋零。高大的转盘上,几乎一半的金属栏杆七零八落,每一根金属栏杆的底端都耷拉着一个车厢。我从来没搞明白那些和海盗有什么关系。

现在整座转盘都歪向一侧,车厢要么不见,要么破损,只剩下一个幸存的。

从我站的地方看不到公园深处,但因为除了等丘特斯基没别的事儿可做,我就任由自己继续怀旧。也不知公园里曾经蜿蜒而过的人造小河里是否还有水,水上是否还有海盗船,那是海盗罗杰的骄傲与荣耀,名叫“复仇”号。船上有加农炮,真的会伸出炮身放炮。在河岸一侧,他们还提供那种水上项目,你坐在一段假木桩上,顺着瀑布而下。在公园远处有障碍越野赛马。和大转盘一样,障碍越野赛马和海盗之间的关系我一直不明白,但那是德博拉的最爱,我不知道这会儿她是不是也想起来了这些。

我看看妹妹。她在门前来回踱步,一会儿看看路的方向,一会儿回头看看公园,然后站直了抱着胳膊,接着又开始踱步。显然她都急得快要炸了,我想这会儿要是跟她分享一下家庭的温馨回忆应该能让她平静一些,所以当她踱过我身边时,我冲她的后背说:“德博拉。”她猛地转过身看着我。

“怎么啦?”她问。

“还记得障碍越野赛马吗?”我问她,“你以前喜欢的。”

她看着我,好像我刚刚建议她从转盘上跳下来。“天哪,”她说,“我们在这儿不是要回他妈的忆。”她转身大步朝大门那边走去。

既然德博拉觉得溜达和磨牙比分享海盗之地的快乐童年记忆更有意思,我就任由她去。我望着栅栏那边,过了漫长的五分钟,丘特斯基到了。

他把车停在德博拉的车旁边,下来时手里拎着一只金属公文箱,他把它放在车前盖上。德博拉奔过去,向他致以热烈的充满爱意的问候。

“你他妈的去了哪儿?”她说。

“嘿,”丘特斯基伸过头去想吻她,她推开他,一把抢过公文箱。他耸耸肩,朝我点点头。“嘿,哥们儿。”他说。

“你带来了什么?”她问。他又把公文箱拿过来,啪的一下打开。

“你说硬装备?”他说,“我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所以我带来一套。”他举起一支带折叠式枪托的小冲锋枪。“黑克勒-科赫26最精致的产品,”他说着把枪支在车前盖上,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对小很多的武器。“乌兹微型冲锋枪。”他说着用取代了他的左手的钢爪爱抚了一下武器,放下。又拿出两把自动手枪。“九毫米口径,十九发子弹。”他宠爱地看着德博拉,“随便哪个都比你带着的那破玩意儿强得多。”

“那是我爸爸的。”德博拉说着举起其中一把手枪。

丘特斯基耸耸肩:“那是四十年的左轮手枪,快赶上我了,那可不好。”

德博拉将弹夹从手枪里抽出,试着各种功能,又看看枪膛。“这又不是溪山战役27,”她说着将弹夹塞回去,“我就用这把。”

丘特斯基点点头。“啊哈,好,”他又去箱子里摸索,“备用弹夹。”但她摇摇头。

“我要是需要用到第二个弹夹,我就死定了。”她说。

“有可能,”丘特斯基说,“今天到底会怎么样?”

德博拉把枪插进裤子的腰带里。“我不知道,”她说,“据说他一个人住那儿。”丘特斯基冲她挑了下眉毛。“二十二岁,白人,”她补充道,“五英尺十英寸,一百五十磅,黑头发。不过说实话,丘特斯基,我们完全不确定他到底在不在里面,以及是不是一个人,我完全不能相信那个给我们提供情报的女人。”

“好,我很高兴你给我打了电话。”他说着开心地点点头,“要搁以前,你就会单枪匹马地拎着你爸爸的老玩具枪去。”他看看我。“德克斯特?”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枪和暴力。”他笑着耸耸肩,“可是你不会想赤手空拳地进到那里面去吧,伙计。”他朝他那摊在车前盖上的小军火库歪下头,“你跟我这些小家伙认识一下呗?”这可是我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关于我的错误印象,不过我还是上前一步看了看。我的确不喜欢枪,它们太吵太乱,还去掉了所有的技巧和乐趣。我的确不是来这儿过枪瘾的。

“如果可以,”我说,“我想拿另外一把手枪,还有备用弹夹。”毕竟如果我用得上这玩意儿,大概是情况危急的时候,十九发子弹没多重。

“啊,好啊,”他高兴地说,“你确定会用吗?”

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笑话。说它小是因为只有丘特斯基觉得好笑,他很清楚我会用枪。但我配合地演下去,握着枪管。“我是应该握着这头,然后这样瞄准。”我说。

“真棒,”丘特斯基说,“别打着自己的蛋,好吗?”他拿起冲锋枪,将背带套在肩上。“我就用这个小美人了。”他看看武器,眼睛里满是喜爱的神情,大概跟我看着海盗罗杰时一样,都有着美好的回忆。

“丘特斯基……”德博拉说。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德博拉,好像他看毛片被抓住了。“好吧,”他说,“你想怎么做?”

“穿过大门,”她说,“呈扇形扩散,去到公园尽头。那边以前有员工区域。”她看看我,我点点头。

“我记得。”我说。

“所以那边有休息室,”她说,“博比·阿科斯塔应该在那里。”她指指丘特斯基,“你从右边过去掩护我,德克斯特从左边。”

“什么?”丘特斯基说,“你不能破门而入,那是疯了。”

“我会喊话让他出来,”德博拉说,“我想让他觉得我是一个人,然后我们看情况。如果是陷阱,你们就掩护我。”

“当然,”丘特斯基怀疑地说,“可你还是要暴露自己。”

她烦躁地摇摇头。“我没事儿,”她说,“我想那姑娘也在里面,萨曼莎·阿尔多瓦。小心,别跟我来兰博28那一套。”

“啊哈,”他说,“可是这小子,博比,你想让他活着,对吧?”

德博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当然。”她最后说道,这不太有说服力。“走吧。”她转身朝大门走去。丘特斯基看了她一秒,然后又从箱子里拿了两个弹夹揣进衣袋。他合上箱子,扔进车里。

“好了,伙计,”他说,然后转身看着我,表情居然很沮丧,“千万别让她出事儿。”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我从他脸上看到可以称为真情的东西。

“我不会。”我说,稍微有点儿尴尬。

他捏了我的肩膀一下。“好。”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去追上德博拉。

她已经到了被链条锁住的大门前,从网眼伸手进去够锁。“你不知道你在非法侵入吗?”我说。尽管这是事实,但其实我更担心的是找到萨曼莎后,全世界都会特别急于想听她讲故事。

德博拉一把就把锁拽开了,她看看我。“这锁本来就是打开的,”她用实事求是的口气说,“有人已经进入了公园,也许是非法的,也许是为了干非法的事儿。进行调查是我的职责。”

“是,嘿,稍等,”丘特斯基说,“如果这小子藏在里面,为什么这锁是打开的呢?”

我忍着没拥抱这家伙,只是补充了一句:“他说得对,德博拉,这是一个局。”

她不耐烦地摇着头。“我知道这有可能是局,”她说,“所以我叫上了你们两个。”

丘特斯基皱了皱眉,但他没再反对,只是说:“我不喜欢这事儿。”

“你没必要喜欢,”德博拉说,“你甚至都不用参加。”

“我不让你一个人去,”他说,“德克斯特也不答应。”

“没错。另外,如果事情变得棘手了,我们总能呼叫警局后援。”

显然这话说错了。德博拉怒视着我,然后大步走过来,离我只有四分之一英寸,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什么?”

“现在!”她吼道,并伸出手来。

“这是崭新的黑莓手机。”我反抗道。但显然我要么乖乖交出手机,要么让我的胳膊被她拧残。我交出了手机。

“还有你的,丘特斯基。”她说着走过去。他耸耸肩,也把手机递给了她。

“这主意不好,宝贝儿。”他说。

“我不会让你们这两个傻子吓得把这事儿搞砸。”她说。然后走回车旁,将手机扔在前座,还包括她自己的手机,然后走回来。

“听着,黛比,关于手机……”丘特斯基刚开始说,她就截断了他。

“浑蛋,丘特斯基,我必须做这件事儿,用我自己的方式,别跟我说废话,你要是不喜欢,就闭上嘴回家。”她撼动铁链,它应声而断,“但我要进去找到萨曼莎,我还要抓住博比·阿科斯塔。”她说着又一把把锁从链条上拽下来,踢了门一脚,门应声而开。我妹妹瞪着丘特斯基,又看看我。“待会儿见。”她说完闪身进入公园。

“德博拉,黛比,好啦。”丘特斯基说。她理也不理,继续朝公园里走。丘特斯基叹口气看着我。“好吧,伙计,”他说,“我在右翼,你在左侧,行动。”说完他就跟着德博拉进了大门。

我抬眼看看海盗罗杰,他的笑容突然变得很坏。“不许笑!”我对他说。他没理我。

我跟着我妹妹和丘特斯基进入了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