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虎口脱险

我游动在一片遥远的深海中,细碎的光点稍纵即逝。我的双腿沉得像灌了铅,双臂则失去重力,完全无法移动,这漂浮感仿佛来自我内心深处的恶心。无法思考,没有感觉,好像在这个状态里存在了很久很久。终于从远方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它将一个迫切的想法甩了过来,这想法化为一个清晰确凿的单音节——嗷!我渐渐意识到“嗷”不是一个适合用来冥想的字眼,也不能用来描述《圣经》中失落的土地,可事实恰恰就是,它最能精准地描述德克斯特王国此时此刻肩膀以上的状态。嗷——

“好啦,醒醒,德克斯特。”一个温柔的女性声音说着。一只冰凉的手放在我的前额。不知道是谁的手、谁的声音,这不重要,我只知道我脑袋里的疼痛比天高比海深,脖子也动不了。

“德克斯特,求你了。”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凉手使劲儿拍打着我的脸,这可有点儿不礼貌了。每一下拍打都让我想“嗷”,终于我想起怎么使用我的胳膊。我抬起它,扫开了那只拍打我的手。

“嗷——”我大声说,听上去像一只疲倦的大鸟在远处叫着。

“你活了。”那声音说道,讨厌的手又回来拍我的脸,“我担心死了。”

“嗷——”我更用力地叫起来。

“来吧,”那声音说道,“现在把眼睛睁开,德克斯特,睁开眼睛啊。”

我想着这个词儿,“眼睛”。我肯定知道它的意思,是跟……嗯……看见……有关的吗?是在脸上还是附近的什么地方吗?听上去对头,我感到一缕微弱的得意之光闪过。真棒。

“德克斯特,求你了。”女人又说道,“睁眼,来。”我感觉到她的手又动了起来,好像在拍打我的脸,我被这举动弄得有点儿烦,却忽然醒悟,睁眼其实蛮简单的。我试了一下,右眼睁开了,左眼忽闪了几次,终于也睁开了。周围一片模糊。我把两只眼睛眨了眨,景象终于逐渐清晰,可我还是弄不明白。

眼前这张脸离我只有一英尺多一点儿。这脸倒不难看,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年轻女性,神情充满关切,我冲她眨眨眼,使劲儿想着在哪儿见过,她忽然笑了。“嘿,你醒过来了,”她说,“你让我担心死了。”我又眨眨眼,这动作可费了牛劲儿了,可此刻我只做得来这个。眨眼的同时思索实在太艰巨,于是我不再眨眼。

“萨曼莎。”我声音嘶哑地说,对自己很满意。这脸的主人就叫这名字。难怪她的脸离我这么近,因为我正枕在她的腿上。

“欢迎你回到人间。”她说。

越来越多的信息重新回到我的大脑:萨曼莎、食人族、冰柜、大拳头……虽然有点儿费劲儿,但我开始把零散的想法联系起来,画面慢慢拼凑成最近的记忆——那比我的脑袋还疼。我又闭上眼。“嗷——”我说。

“嗯,你已经说过了。”萨曼莎说道,“我现在没有阿司匹林或别的东西,不过这个也许管用,这里。”我感到她俯身拿了什么过来,我睁开眼。她举起一只大塑料水瓶,拧开盖子。“喝一口,”她说,“慢点儿,不要喝太猛,会呛着。”

我喝了一小口。水很凉爽,带着点儿说不出的细微味道。我咽下去,越发觉得喉咙干渴肿痛。“还要。”我说。

“一次一小口。”萨曼莎说,她又喂了我一小口。

“好,”我说,“我很渴。”

“嗬,”她说,“一次能说三个字,你真好起来了。”她也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水瓶。

“我能再喝点儿吗?”我说,“七个字。”

“能。”她听上去很高兴我能一口气说好几个字。她把水瓶凑近我唇边,我又喝了一口。这水能缓解我喉咙的紧张,好像对头疼也有用。知觉渐渐恢复了,我发现有些事情不太对。

我转头看看周围,结果脖子上一阵疼痛的电流穿过,直达头顶,但我看到了除萨曼莎的脸和衬衫以外的世界。不过不太妙。头顶一只荧光灯照着淡绿色的墙壁。在本该是窗户的地方钉着一块没有上漆的三合板。我只能看到这么多,除非我把脑袋转一转,可是我确定不想这样,因为一动头就会火烧火燎地疼。

我慢慢把头转回原来的位置,努力思索着。我不认识这个地方,不过至少不再是在冰柜里了。附近有什么机器在吱呀作响,作为佛罗里达居民,我能分辨出那是窗式空调的声音。三合板和窗式空调都不能告诉我这是哪里。

“我们这是在哪儿?”我问萨曼莎。

她咽下一口水。“在一辆拖车里。”她说,“在大沼泽地深处,我也不知道。聚会中有个人在这一带有大概五十英亩土地,还有这辆拖车,用来打猎。他们把我们弄到这儿,四下没有别人。没人会发现我们。”她听上去挺开心,不过总算想起来应该有点儿抱歉,所以她喝了口水作为掩饰。

“怎么弄来的?”我说,听上去嗓子又哑了,我伸手拿过水瓶,这次我喝了一大口。“他们怎么把我们运出俱乐部的?”我说,“没其他人看见?”

她挥挥手,这动作让我的脑袋晃了晃——轻轻一晃,却着实疼。“他们用毯子把我们裹起来,”她说,“两个家伙进来抬毯子,把毯子扔进面包车,开到这里。‘冈萨雷斯地毯清洁公司’,面包车上写的。不费吹灰之力。”她半是笑,半是耸耸肩,又喝了一口水。

我想了想。如果德博拉还在观察,看见两大卷毯子被搬出来,她肯定会怀疑。以她的性格,如果她怀疑,马上就会跳出来拔枪制止他们。所以这意味着她没在观察,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她真的不管我了,她唯一的亲爱的哥哥?把我扔在这比死还糟的而且的确有死亡危险的处境中不管?我不认为她会这样对我。我喝了一口水,想弄明白这一切。

她不会成心不管我。不过,她也没法儿呼叫后援。她的搭档死了,她正在做的事儿又违反了警察的纪律,也就是佛罗里达刑事法规。所以她又能做什么呢?

我又喝了一口水。现在瓶子已经空了大半,不过似乎的确对缓解头痛有用,并不是不疼了,而是疼也没什么。我是说,疼正是我活着的标志,是谁说“活着就有希望”来着?也许萨曼莎知道这话出自谁口。不过我正要开口问她,她拿过水瓶喝了一大口,我想起来自己本来是想弄清楚我妹妹能做什么,以及为什么会让我待在这里。

我从萨曼莎手里拿过水瓶喝了一口。德博拉不会把我丢下,当然不会,她是爱我的。这想法让我感动。我也爱她。我又喝了一大口。这玩意儿真有趣,爱。我的意思是,到我这岁数了解这一点是够逗的,可我的确被很多爱包围着——我的一生,从我的养父母开始,哈里和多丽丝没必要非爱我不可,我又不是他们亲生的,可他们爱我。他们的确爱我,跟其他好多人一样,一直到今天,比如德博拉,还有丽塔、科迪、阿斯特,还有莉莉·安。美丽、乖巧、奇妙的莉莉·安,爱的终极天使。还有其他好多人,他们都用各自的方式爱我……

萨曼莎拿过水瓶喝了一口,这让我又有了重大领悟:甚至连萨曼莎都这么爱我。她不惜一切代价,一切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只为了让我有逃生的机会。这难道不是纯粹的爱吗?

我又喝了一口水,感觉自己彻头彻尾地被这些爱我的好人包围了,虽然我净做对不起他们的事儿。可那又怎么了,我已经停止了,不是吗?我不是正在努力做一个充满爱和责任感的人吗?世界突然充满了欢乐和奇迹。

萨曼莎拿过水瓶喝了一大口,她递回给我,我急切地喝光——真好喝,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水。也许只是因为我对一切都更知道感恩。是的,这世界真奇妙,我在其中如鱼得水。萨曼莎也是,她真是个好人。她照料我,虽然她没这个义务。她现在正在照料我!喂我水喝,抚摩着我的脸,那动作只能用爱来形容。多好的女孩啊,如果她想被吃掉,哦!我醍醐灌顶了。食物就是爱,等待被吃掉就是一种分享爱的方式!这就是萨曼莎的选择,因为她满心是爱,多得没法儿表达,除非用极端的形式,比如说被吃掉!真棒!

我带着全新的感觉抬头看她的脸。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一心奉献的人啊。尽管这让我脖子疼,可我必须告诉她,我明白她在干什么,而且有多么欣赏像她这样一个奇妙而美丽的人。于是我抬起胳膊,抚摩她的脸,她看着我笑了,也伸手抚摩着我的脸。

“你真美,”我说,“我是说,‘美’这个词儿不能表达我的意思,它只能形容肤浅的外表,不能表达我真实而深刻的意思,特别是对你,我觉得我刚刚明白了你‘被吃’的想法是怎么回事儿。你外表当然也很美,我知道美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你十八岁了,你是女人了,你做出了一个成年人关于人生的决定,这是一个没法儿反悔的决定,这的确是一个大人的选择。我肯定你明白自己选择的后果,没有什么比做这样的决定更能标志一个人的成熟了。我真佩服你。你真的真的好美。”

她的手摩挲着我的脸,向下滑过我的脖子,伸进我的衬衣,抚摩我的胸膛。这感觉真好。“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是第一个真正明白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的人。”她抽出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表明她是指周围一切。我伸手把她的手抓回来,重新放在我的胸口,那感觉太好了。我也想继续抚摩她。她又微笑着轻轻抚摩我的胸口。“因为这些不太容易明白,我从来没想过对任何人说起,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些年都是这么孤独。谁能懂得这一切呢?我是说,如果我跟谁说‘我想被吃掉’,他就会说‘哦,天哪,我们得送你去精神病院’之类的,没人会用正常的眼光看我,可我就是觉得这多正常啊,完全正常地表达了……”

“爱。”我说。

“你真理解我!”她说,将手向下滑,摸到我的肚子,又回到胸口,“哦,天哪,我就知道你会明白,因为在冰柜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我这辈子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所以我想在事情发生之前,也许我可以跟你谈谈,你真的会理解我,免得人们总是用看疯子的眼光看我!”

“不,不,你是这么美,”我说,“没人会那么想你,就连你的脸都是那么美……”

“不,这不是……”

“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可这也是你之所以是你的原因。看到你的样子,也就理解了你的内在。除非你傻了,不然你不可能不看着自己的脸想道:‘哦,多棒的人啊!’然后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更美丽。这多奇妙啊。”我捧着她的脸拉向自己,吻了她一下。“你从里到外都美。”我说。

她笑了,充满温情和感激,这让我感到一切都将永远和谐。“你也是。”她说,低下头又吻了我一下,这次更久。我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而且我能感觉她也是一样。我们谁也不想停下来。我们一边吻着,她一边躺到我身边的地板上,有一刻她停了下来说道:“我觉得他们往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我不在乎,”我说,“因为我们所领悟到的不是谁能往水里掺的,那来自我们自身,来自我们的心灵深处,我知道你和我感觉一样。”我吻着她,她回应着,然后她停下来,双手捧着我的脸。

“无论如何,”她说道,“就算有人往水里掺了什么也无所谓,因为我一直都认为这很重要。爱,不仅靠感觉,更要去实践。我十八岁了,在我做最后那件事儿之前,我至少应该做一次这件事儿,你觉得呢?”

“至少一次。”我说。她微笑着闭上眼并将脸靠近我,于是我们做了。

不止一次。

“我渴。”萨曼莎的声音里带着点儿嗔怨。我觉得那有点儿令人不快,但是没说什么。我也渴,但没必要跟着说一遍。我们俩都渴,已经有一阵子了。水没了,一点儿都没有了。但那对我来说是最小的问题。我头痛难忍。我被囚禁在大沼泽地的一个拖车里,刚刚做了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情,唉,一会儿还会有人来杀我。

“我觉得太太太愚蠢了。”萨曼莎说。我还是不知道要回应什么,我俩都觉得愚蠢。现在药劲儿过了,她好像难以接受我们在药物的驱使下做了那种事儿。当意识清醒后,萨曼莎好像越来越不安、紧张、警醒,她开始在拖车里东抓西抓,四处找刚才热情似火时胡乱扔的衣服,我也找到衣服穿上。

穿上裤子之后,智力好像也恢复了一点儿。我起来仔细打量整个拖车。它没多长,也就大概三十码,所有的窗子都用三合板严严实实地封住了。我用拳头砸砸,用身子撞撞,它们岿然不动,显然外面也加固了。

只有一个门,还是一样,即使我用肩膀撞,除了头更疼之外,我一无所获。我坐下来揉着头,待了几分钟,这时萨曼莎又开始抱怨。好像穿上衣服后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抱怨一切。她的高音和我脑部的跳动形成完美的结合。她每抱怨一声,我脑部的动脉就会多跳一下,疼痛越发深长。

“这儿的味儿……简直臭死了。”她说。

这里确实很臭,陈腐、潮湿加上霉菌的气味。但是我们什么都不能做,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去拿我的植物小香袋,在外面的车里。”我说。

她不看我。“你用不着说风凉话。”她说。

“不说了,但我是一定要从这里出去的。”我说。

她没看我,也没说什么,这对我来说是福音。我闭上眼睛,试图用意念赶走头痛,不管用。过了一分钟,萨曼莎打断了我。

“我希望我们刚才没做那事儿。”她说。我睁开眼,她仍然不看我,看着拖车的一角。那儿什么都没有,但是显然也比看着我舒服。

“对不起。”我说。

她耸耸肩,还看着那儿。“不是你的错。”她说,听上去很慷慨,“我想水里可能有东西,他们总是往里面加东西。”她又耸下肩,“但是我从来没有如此忘形。”

我过了一阵儿才明白她是指毒品:“我也是。是跟以前的一样吗?”

“肯定一样,”她说,“我是说,那是我听来的。泰勒说她喝了好多,做了好多。”她摇摇头,脸红了一下,“她说那个东西会让你想要……抚摩谁,然后……你知道,也想被抚摩。”

如果那东西确实能让人忘形,我也不得不同意。不过我得说要么是我们喝得太多太多,要么是药力太强劲了。当我想起我的所作所为,我都快脸红了。

“不管怎么说,我做了,”萨曼莎说,脸还红着,“我不会再多想了,”她又耸下肩,“感觉不怎么好。”

就我仅有的一点儿相关知识,我非常肯定我该说些奉承话,即便我觉得那是个错误。我应该说诸如“太棒了!别让这感觉淹没了我们的记忆”或者“我们拥有整个巴黎”。不管怎么说吧,也许是头疼再加上潜意识里的卑鄙感,我说:“是啊,确实感觉不好。”她现在看着我了,表情接近于愤怒,但是她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向别处。我伸展了一下身子,揉揉脖子,然后站起来。

“一定有逃出去的办法。”我说,更像自言自语,但她还是回应了。

“不会,不会有的,”她说,“这是完全封死的,他们一直都是把人囚禁在这儿,没人逃出去过。”

“如果他们都吃了药,还会有人试着逃走吗?”

她眼睛半睁半闭,慢慢地摇摇头,表示她认为我很愚蠢,然后看向别处。也许我真的愚蠢,但是不至于蠢到坐在这儿等着他们来吃我。

我又在拖车里来回走了一遍,没什么新东西可看,但是我这次很仔细地检查每样东西。这里根本没有家具,但是在最里面有个长凳似的东西,显然是被当作床用的,铺着一层薄的泡沫胶垫,上面盖着张破破烂烂的灰色床单。我把泡沫胶垫掀起来放在地上。下面是一块胶合板,我掀起板子,底下是个柜子,里面有个扁扁的枕头,枕头罩和床单一个颜色。这个柜子和拖车一样宽。

我拿出枕头,里面只有一块老旧的木头,大概一码到一码半长,一头平整,一头露着木茬儿,还带着条绳子,上面满是尘土。这块木头看上去像被当作木桩用过,也许是绑人之类。绳子上居然还有颗弯了的钉子。我把那块木头拿出来放在枕头旁边,然后把头再往里面伸,但没发现别的。我压压底部,感觉不是那么坚固,我就又加了点儿劲儿,竟然感觉到底下的金属板有点儿弯了。

就是这个了。我更用力地按了按,那片金属能看出弯了。我把头抬起来,站起身,站进柜子里,里面刚刚能容下我,不过足够了。然后我开始用力跳,底部发出很大的声响,到第七次“砰”声后,萨曼莎走过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弄出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她说,明显是说我又傻又烦人。

“逃跑。”我说着又使劲儿跳了一下,砰!

我又跳了几下,她摇摇头,提高声音。“我想你这样是逃不出去的。”她说。

“这地方的金属薄,不像地板。”我说。

“那个有张力,”她大声说,“就像一碗水的表面聚合力,我们在物理课上学过。”

也许她是对的。我迈出柜子,看看我的成果,一点儿也没带来新希望。

“在你用这方法逃出去之前,他们就已经来了。”她说。心无良善的人一定会觉得她在幸灾乐祸。

“也许是这样。”我说,眼睛盯在那块木头上。我没“啊”的一声叫出来,但是当我眼前一亮的时候,我确实有那种冲动。我捡起那块木头,绞尽脑汁地琢磨那个钉子。我把钉子嵌进木头的裂缝,然后把钉子那端放到那块薄的金属中心,看了萨曼莎一眼,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砸那块木头。

真疼,我的手伤了三处。

“哈。”萨曼莎说。

人常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现在应该说,在要逃生的德克斯特背后有个讨厌的女人,她的幸灾乐祸激发了我锲而不舍的精神。我脱下鞋,用它使劲儿敲打着木桩,这样手就不那么疼了,而且我相信如果我够用力的话,一定能凿出个洞来。

“笑你自己吧。”我对萨曼莎说。

“随便啦。”她说着走回到拖车中部她原来待的地方。

我继续忙我的,用力拿鞋子敲着。过了几分钟,我停下来看看,那块薄弱的地方深了点儿,边缘处已经有点儿松动了,钉子尖嵌入了金属片,再用几分钟就能凿出个洞了。我又充满希望地干起来。两分钟后,击打出的声音有所变化,我拉开木头看看。

已经击穿了一个洞,能看见拖车底下的日光了。再用点儿时间和力气,我肯定能在这儿打出个大洞,然后就能逃跑了。

我继续使劲儿砸着,我可以感觉到那木桩在慢慢下陷,我又用力一砸,木桩陷入几英寸深,我停止敲击,开始前后摇动木桩,把洞尽量开大,我竭尽全力,甚至穿上鞋用脚踹,二十分钟后,拖车底部的金属板裂开了,我终于能逃出去了。

我停了一刻,看看凿开的洞。我精疲力竭,浑身是汗,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要从这儿走了,”我冲萨曼莎叫道,“这是你逃走的最后机会。”

“再见,”她回应道,“旅途愉快。”听起来有点儿冷酷无情,毕竟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但还能指望她怎么样呢?

“好吧。”我说完钻进柜子,把腿伸进我刚打的洞里,脚着地了,我扭动身体慢慢穿过那个洞,洞口有点儿窄,我感觉裤子和衬衫都被洞口的金属毛边剐破了。终于钻出来了,我坐在温暖潮湿的大沼泽地上,裤子都湿了,可感觉极好,比拖车的地板强多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自由了。在我的周围是拖车的水泥底座,把拖车托起,离地面几码高。有两条渠,其中一条就在不远处,对着车门,我趴在地上往那儿爬,正当我探出头来,觉得自己已经成功逃脱的时候,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头发。“够了,浑蛋!”一个声音咆哮而至,我被径直拖了出去,稍在半空中停留,脑袋就砰地撞到了拖车上。虽然我疼得眼冒金星,但还是能看清我的老朋友——那个光头保镖。他把我扔向拖车侧面,跟把我往冰柜上扔时一样,他还用胳膊锁过我的喉咙。

拖车停在一小块清理过的空地上,周围是大沼泽地的草。那边有一条人造渠,蚊子嗡嗡而至,高兴地停在我们身上。顺着来这边的一条小路上,库卡罗夫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长相猥琐的保镖,其中一个手里提着饭盒,另一个拿着个皮质工具袋。

“好了,小猪,”库卡罗夫说,笑得吓人,“你觉得你能跑到哪儿去啊?”

“我约了牙医,我不能不去啊。”我说。

“当然可以不去。”库卡罗夫说。一个保镖重重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我的头经过一系列摧残已经够疼了,可都抵不过这记耳光的疼。

了解我的人都会说德克斯特从来不发脾气,但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我抬起脚,又快又狠地踢在那个保镖的胯部,疼得他弯下腰,叫都叫不出声,只剩下干哕。因为看这招轻而易举地就奏效了,我转向库卡罗夫,展开搏斗的姿势。

但是他拿着手枪,瞄准我的脑袋。这是一把很贵的大型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

“来啊,”他说,“试试。”他的眼神比那个枪口还阴森。

他的建议不错,但我没兴趣试,于是举起了双手。他盯着我,退后几步,指示其他几个说:“把他绑起来,绑紧点儿,但是别伤了皮肉,我们还要享用这只小公猪呢。”

其中一个过来,把我的胳膊使劲儿扭到背后,另一个拿出一卷打包胶带,在我的手腕上缠了几圈,这时候我听见有声音,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优美的声音——一阵扩音器的响声,接着里面传来德博拉的声音。

“我们是警察,”她说,“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面朝地趴下。”

那两个家伙从我身边退开,嘴张着看看库卡罗夫。那个被我踢的保镖仍然跪在那儿干哕着。库卡罗夫咆哮道:“我会杀了这浑蛋!”他举起枪,手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

空中传来一声枪响,库卡罗夫的脑袋顿时缺掉一块,身子也跟着倒地。

那两个食人兽立刻趴倒在地,甚至那个保镖也脸朝下趴着,不动了。我看见德博拉从草丛中跃身而出,朝我这边跑过来,后面跟着不下一打警察,包括一些带重装备的武装警察,他们是SRT(特别反应组)的。威姆斯探员也来了,那个米科苏基部落警察局来的黑人大块头。

“德克斯特!”德博拉叫道。她抓住我的胳膊,看了一下我的脸。“德克斯特!”她又叫了一遍。看见她脸上焦虑的神情我感到有点儿欣慰。“萨曼莎在哪儿?”她说。

我看着我妹妹。我的头被打伤了,脖子、脸刚被打得哪儿都是伤,我的手还被绑在身后,我还很渴,但是德博拉只惦记着萨曼莎。越来越多的蚊子冲向我,我都没法儿用手赶。

“我没事儿,老妹,”我说,“谢谢你垂询。”

跟往常一样,这些话说给德博拉听就是浪费唾沫。她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晃:“她在哪儿?萨曼莎在哪儿?”

我叹了口气,不跟她计较。我说:“在拖车里,她没事儿。”德博拉看了我一下,然后跑向拖车门。威姆斯跟着她过去,我听见他拉车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回来,德博拉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搂着萨曼莎的肩膀,拉着她走向车那边,轻声说:“我找到你了,你现在没事儿了。”萨曼莎挪着步子,厌烦地嘟囔:“让我自己走。”

我看着四周,一组SRT警察正在给库卡罗夫上手铐,一点儿都不温柔。事情当然平息了,除了成百上千只蚊子发动新一轮攻击。我试图把它们赶走,可是根本不可能,我的手还绑着。我使劲儿甩头,想把它们吓走,没用,就算有用也不能再甩,因为头太疼了。我仿佛听见蚊子们在嘲笑我,它们垂涎欲滴,召唤所有伙伴来享受盛宴。

“谁能来给我松绑?”我说。

我最终把强力胶带从手腕上弄了下来,毕竟周围都是警察,要是我一直被捆着,倒显得我像是那种人似的。呃,老实说,我的确是那种人,可是我真的在玩儿命地努力不再做那种人。再说了,他们也不知道我以前的勾当,所以他们早晚会觉得我可怜,过来给我松绑。的确有一个警察过来了,是威姆斯。他看看我,大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他摇摇头。“你怎么会在这儿站着,而且手都让胶带绑着?”他说,“没人待见你啊?”

“他们都忙大事儿去了,”我说,“蚊子挺待见我的。”

他笑起来,笑声高亢而过分欢快,笑了好几秒,这对还被绑着的我来说太久了一点儿。我正想着要说点儿厉害的话,他拔出一只大折刀,弹出刀刃。“来吧,让你的手自由地拍苍蝇吧。”他说着,示意我转过身。

我很乐意从命,他迅速将刀刃伸向绑着我的手腕的胶带。那刀显然很锋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胶带迎刃而解。我把手伸到眼前剥胶带,手腕上的汗毛都被撕下来了。不过我一反手就在脖子上拍死了至少六只蚊子,损失几根汗毛也值得。

“多谢。”我说。

“没什么,”他大嗓门说,“谁也不该被那样五花大绑着。”他对自己的聪明赞赏地笑起来,我也拿出我最完美的假笑陪着他笑,为了感谢他的帮忙,这是我应该做的。

“五花大绑,”我说,“说得真好。”我的谄媚可能有点儿过了,不过我真心感激他,再说以我受伤的脑袋,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奉承话了。

威姆斯没怎么理会。他安静地站着,鼻子朝天,半闭着眼,好像在听远处的什么声音。

“怎么了?”我问。

他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烟雾,”他说,“有人在那边烧火,这可是非法的。”他用下巴朝大沼泽地中心地带点点,“这个季节,可真够呛。”

我没闻见任何怪味,空气中只闻得见沼泽地的气息,混杂着汗水味儿和一点儿残存的弹药味儿。不过我不想跟我的救命恩人抬杠,就算想抬杠也只能跟他的后脊梁抬,因为他已经转身朝空地那边走去了。我目送他远去,一边挠着手腕,一边对蚊子发起反攻。

拖车附近没什么可看的。普通警察们押着食人族们离开,去把他们监禁起来,对我来说关得越久越好。SRT警察们则围着一个伙伴,他好像就是那个把库卡罗夫的脸轰掉的家伙。他脸上是兴奋退去之后颓丧和惊吓的表情,伙伴们都关切地安慰着他。

总体来说,高潮已经过去,德克斯特该走了,唯一的问题是我没有交通工具,于是我去找德博拉。

我妹妹正坐在她自己车的前座上,尽量温柔地安慰着萨曼莎·阿尔多瓦。这不是德博拉与生俱来的本领,就算萨曼莎很配合也够呛,何况她还不配合。当我一屁股坐进车后座时,她俩都快谈崩了。

“我不会没事儿,”萨曼莎正色说道,“你干吗老说我会没事儿的,好像我是什么白痴一样?”

“你刚受了很大的刺激,萨曼莎,”德博拉说,尽管她特别想让这话起到劝慰的效果,我却听出了照本宣科的味道,好像她正照着《人质救助手册》在念这些话,“不过都过去了。”

“我不想让它过去,讨厌。”她说着回头看看正在关车门的我。“你个浑蛋!”她冲我说。

“我什么都没干。”我说。

“是你带他们来的,”她说,“这都是设计好的。”

我摇摇头:“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是吗?”她冷笑道。

“真的,”我说着转向德博拉,“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德博拉耸耸肩:“丘特斯基过来和我一起蹲守。地毯清洁公司的卡车来的时候,他贴了个跟踪器上去。”这倒说得通。她的男朋友丘特斯基,那个半退休的情报局特工,手头当然有这一类神器。“所以他们把你们装车运走,我们就在后面尾随。等到了大沼泽地,我叫了SRT。我真希望也能抓住博比·阿科斯塔,不过等不了那么久了。”她看看萨曼莎,“救你是第一目标,萨曼莎。”

“浑蛋,我不想被救。”萨曼莎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德博拉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萨曼莎压过她继续说道:“如果你再说我会没事儿,我发誓现在就尖叫给你看。”

说实在的,她要是能尖叫的话,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我受够了她的抱怨,自己都禁不住想尖叫了。看得出来我妹妹也离尖叫不远了,可她还在使劲儿让自己沉浸在救助者的幻想中,她想象自己拯救了饱受折磨的受害者。我看见她使劲儿克制自己想去掐死萨曼莎的冲动,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但德博拉还算冷静。

“萨曼莎,”她郑重地说,“你这会儿很糊涂,这完全是正常反应。”

“我一点儿都不糊涂,”萨曼莎说,“我只是生气,真希望你没找到我,这也算正常吗?”

“是的,”德博拉说,不过我看到她脸上也滑过一丝疑惑,“在被挟持之后,人质通常会对挟持自己的人产生情感依赖。”

“你听上去跟背书似的。”萨曼莎说。我真心崇拜她的洞察力,尽管她的语调让我恨得牙痒痒。

“我会跟你父母建议带你去做心理咨询。”德博拉说。

“哦,太好了,精神病院,”萨曼莎说,“我就缺这个。”

“要是你能跟人讲讲你经历了什么,会对你很有帮助。”德博拉说。

“没错,我等不及想说说都发生了什么,”萨曼莎说着,转头直视着我,“我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有些事儿发生得……完全违背我的意愿,大家肯定都想听听。”

我被大大地刺激了。倒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在对我说。我不可能误会她的意思,不过她真的会跟大家说我们那点儿兴奋剂催发的小插曲吗?还说那不是她自愿的?我从来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毕竟这是隐私,而且也不是我自愿的。我又没有往水里下药,我当然不愿意跟别人说这事儿。

可是现在她那威胁的话语起到了作用,我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如果她声明那不是她自愿的,从理论上说,那就是“强奸”,法律不会放过我。如果消息传开,我的小聪明可帮不上忙了。年长的男人和年轻姑娘共处牢笼,生命危在旦夕,四下无人——这画面简直不需要台词。太有说服力了,太不能宽恕了,尽管我当时都快死了。我从来没听说过强奸罪能因为环境原因而得到宽恕,很明白说什么都没用。

就算最伟大的律师也没法儿让丽塔饶了我。人类的许多事情我都搞不懂,但我看过很多生活中的真实戏码,我知道会是这样。丽塔也许不会相信我真强奸了谁,但这也没用。她不会管我被绑了手脚,被下了药,不由自主地发生性行为。她一旦知道就会跟我离婚。她会独自抚养莉莉·安,不让我插手。我会变成孤家寡人,忍饥受冻,再也吃不上烤猪肉,也会失去科迪和阿斯特,更不会有莉莉·安照亮我的人生。德克斯特老爹被抛弃了。

没有家人,没有工作,什么都没有。她甚至可能会剥夺我对片鱼刀的使用权。这太可怕了,太讨厌了,太无法想象了。我在乎的每一件东西都被夺走了,我的整个人生都被扔进了垃圾桶,这一切只因为我被下了药。这不公平得令人发指。我这些心理活动大概从表情上能看出来,萨曼莎一直看着我,还点着头。

“这就对了,”她说,“你才想到这些。”

我看看萨曼莎,我以前真没想过这些。我第一次不是因为某个人已经做了什么而想把她结果掉,先下手为强。

不过萨曼莎运气好,我还没来得及摸强力胶带,德博拉就又执行了一回慈善救助者的职责。“好吧,”她说,“这些以后再说。我们先送你回家见父母。”她把手搭在萨曼莎的肩膀上。

萨曼莎把她的手推开,跟对待讨厌的虫子似的。“真棒,我都他妈的等不及了。”她说。

“系好安全带。”德博拉说,然后像突然想到似的,她回头对我说:“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差点儿对她说:“不用麻烦了,我就留在这里喂蚊子吧。”不过我想起来德博拉领会俏皮话的本事不大好,所以我只是点点头,系上安全带。

德博拉给警局调度员报告说:“我找到了阿尔多瓦家的孩子,我现在送她回家。”萨曼莎咕哝着:“鬼扯。”德博拉看看她,咧咧嘴,大概是想微笑一下。她发动车,我有半小时时间在后座上想象我的生活将土崩瓦解,碎成一百万块漂亮的碎片。这可真让人沮丧。我看不出有什么转机。为了逃生,我甚至得跪下来求萨曼莎。现在她被我惹恼了,我没法儿不让她说那些让我无辜受害的话,又不能施展我的通常做法。我甚至没法儿把她送回给食人族。库卡罗夫死了,其他人要么被抓,要么逃跑,没剩下谁能吃她。这下场很悲惨。萨曼莎的幻想已经终结,她为此责怪我,要实施可怕的报复,我对此无能为力。

好像是为了提醒我我所处的艰难处境和她的决心,在去她家的漫长而令人沮丧的路上,萨曼莎每过几英里就回头看我一眼。即便最蹩脚的笑话也有包袱要抖,我们在开上萨曼莎家的街道时,德博拉低声骂道:“靠!”我透过风挡玻璃看去,她家屋前好像在举行狂欢节。

“浑蛋杂种王八蛋!”她说着,用掌心使劲儿拍了方向盘一下。

“谁?”我说,内心深处很想知道还有谁倒霉了。

“马修斯局长,”她咆哮着,“我给调度员打电话后,他就把媒体全部弄来了,这样他就能拥抱萨曼莎,在镜头前面露脸了。”

没错,德博拉刚在阿尔多瓦家门前停下车,马修斯局长就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车旁乘客这一侧,伸手扶还在生气的萨曼莎下车。闪光灯闪成一片,一大片记者低声说着:“啊——”马修斯搂着萨曼莎的肩膀,朝人群威风地挥手,示意大家让道。

德博拉尾随着马修斯,一脸不高兴,无论哪个记者不开眼挡了她的道儿,都会被她使劲儿推开。我跟着他们穿过人群,马修斯到了前门,阿尔多瓦夫妇正等在那里,全力以赴要用拥抱、亲吻和泪水把他们任性的女儿淹没。这场面太感人了,马修斯局长的表现完美无缺,跟排练了好几个月一样。他站在这家人身旁,笑容可掬,父母抽抽搭搭,萨曼莎满脸愠怒,最后,他感觉到记者们已经快没兴趣了,他才走到人前,举起一只手。

他刚要对人群说话,又侧身对德博拉说:“别担心,摩根,我这回不会逼你发言。”

“是的,长官。”她咬着牙说道。

“只要显得既自豪又谦虚就行。”他告诉她,又拍拍她的肩膀,朝她笑笑。照相机快门声再度响起。德博拉朝他露出牙齿,他转身对着群众。

“我说过,我们会找到她,”马修斯非常爷们儿地说,“现在我们的确找到她了!”他回头看看阿尔多瓦一家三口,好让记者们捕捉他欣慰的目光。然后他又转回来,发表了一番对自己的赞美之词。当然一字也没提德克斯特可怕的自我牺牲,甚至没提德博拉的勤奋苦干。演讲超时了一点儿,这在预料之中,不过最终阿尔多瓦一家回了屋,记者们也听烦了马修斯的闲扯,德博拉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从人群中拽到她的车里,带我回家。

德博拉驾车驶上了迪克西高速公路,向南拐向我家的方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脸上的怒色渐渐退去,握方向盘的双手骨节也不那么苍白了,她终于开口说:“不管怎么说,重要的是我们救出了萨曼莎。”

我真佩服我妹妹具备这种辨别“重要”事情的本领,但是我真觉得应该指出她的错误,因为那其中没包括我。“萨曼莎根本不想被救,她一直都想被吃掉。”我说。

德博拉摇摇头。“没人想被吃,”她说,“她这么说也许是因为他妈的糊涂,她开始以为自己和那些抓她的浑蛋是一伙的。但你说她一直想被吃掉?”她又做了酸柠檬脸,摇摇头,“你没事儿吧,德克斯特?”

我本来想告诉她我已经相信萨曼莎说的是真的,如果她和萨曼莎聊五分钟,她也会相信的。但我知道只要是德博拉铁定相信的事儿,只有总警监的文字指令才能让她改变主意,我说什么都没用。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回到了家人的怀抱,他们会治愈她的。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把所有线索归纳一下,找到博比·阿科斯塔和其他团伙成员。”

“女巫同盟,”我告诉她,也许有点儿卖弄,“萨曼莎说那个团伙叫女巫同盟。”

德博拉皱了下眉。“我觉得那是巫婆。”她说。

“显然是指食人族。”我说。

“我觉得你不能把一帮男人叫女巫,”她固执地说,“我觉得那是巫婆,你知道,女的。”

这看起来是太小的事儿,特别是我刚刚经历了如此磨难,我可真没力气和她抬杠。我说:“你怎么说都成。”德博拉好像很满意这回答,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就到了我家门前。德博拉让我在家门口下车后就走了,因为回家的喜悦,我也没多想。

家在等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激动。德博拉已经打过电话给丽塔,告诉她我会晚点儿回来,不用着急,一切都很好。丽塔已经看了新闻,围捕过程是晚间新闻的头条。真是的,谁能不关注这个新闻呢?食人族,失踪少女,大沼泽地狙击——完美的新闻故事。有线电视频道已经打过电话要求获得这个故事的版权了。

尽管德博拉在电话里报过平安,丽塔也已经知道我虽然经历了死亡威胁,但在整个过程中还算幸运,但她还是表现得很紧张。她在门口瑟瑟发抖地等着我,状态和我刚刚的英雄经历不太吻合。

“哦,德克斯特,”她过来拥抱亲吻我的时候禁不住吸了几下鼻子闻了闻,“我们真是太……在新闻里,我看见你了,在德博拉打来电话以后,”她又亲了亲我,“当时孩子们正在看电视,科迪说:‘那是德克斯特。’我就赶紧看,是在重要新闻里。哦,天哪!”她又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里,“你不应该去做那些事儿的,你应该就做做科学鉴定,而且……你连一支枪都没有,而且这并不是……他们怎么能……但是你妹妹和电视上都说是食人族抓了你。不过至少你找到了那个女孩,我知道这很重要,但是,哦,天哪,食人族,我都不能去想。他们抓了你,他们会……”她终于停了下来,大概是因为闻了我衬衫一分钟而氧气不足。

我趁她不说话,满意地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小小王国。科迪和阿斯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动人的表演直恶心,他们的身边坐着我的哥哥布赖恩,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莉莉·安躺在沙发边自己的婴儿床里,她冲我扭动着脚趾,热情地向我问候。一幅多么完美的家庭图画,都能镶在相框里了,标题是“英雄凯旋”。虽然我不是很高兴在这幅图画里看到布赖恩,但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让他走。而且所有的祝福都是能感染人的,即使是我哥哥装出来的。空气里弥漫着的香味让人直流口水,我闻出那是现实世界中的奇迹之一——丽塔烤肉。

古语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我真想粗暴地对丽塔说她闻的时间够长了,但是我刚刚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包括饥饿,屋子里满溢的香味把我身体里的暴躁都赶走了,而且那味道都把我熏得服帖了。所以当我能抽身后,我擦了下肩膀,就径直走向餐桌,中间只稍稍停了一下,看看莉莉·安,数了一下她的脚趾和手指,确定一个没少。

我们围坐在饭桌前,像一幅完美的家庭特写。餐桌的首座上当然坐着德克斯特,一个真正的魔鬼正在试图变得更像人类。他的左手边坐着哥哥布赖恩,比魔鬼还坏,而且毫无悔改之意。他的对面坐着的是两个看上去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不喜欢别的,就喜欢他们邪恶的伯伯。他们脸上都带着虚假的表情,尽可能表现得像人类。这可真应该成为诺曼·罗克威尔25的素材,如果他可以感觉到这种特别的讽刺的话。

晚饭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很少说话,只听见吧嗒嘴和“嗯嗯”的赞美声。莉莉·安也要吃饭,也许是因为闻到了烤肉的香味。丽塔会时常打破沉默,照顾一下这个,招呼一下那个。我们再一次证明“剩烤肉”在我们家是根本不存在的。

满足感依然四溢着,即使晚餐后科迪和阿斯特跑去用Wii玩儿杀魔兽的游戏。我坐在沙发上给莉莉·安拍着嗝儿,丽塔收拾厨房,布赖恩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着孩子们玩儿游戏。过了一会儿,布赖恩开口了。

“好了,”他说,“你误入女巫同盟但是得救了。”

“显然如此。”我说。

他点点头,看见科迪打死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魔兽,布赖恩喊道:“太棒了,科迪!”过了一会儿,他转向我,说:“他们抓到女巫头儿了吗?”

“乔治·库卡罗夫,”我说,“他被当场击毙。”

“那个经营俱乐部的家伙?尖牙?”他说,声音里透着惊讶。

“就是他,我得说那一枪打得漂亮,而且及时。”我说。

布赖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一直以为女巫同盟的头儿是个女的。”

这是今晚第二个人要跟我争论这个话题,我有点儿烦。“这真不归我管,德博拉和她的行动小组会追捕剩下的那些。”我说。

“如果她认为库卡罗夫是头儿的话,就逮不着了。”他说。

莉莉·安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打着瞌睡,突然打了个嗝儿,我觉得我的衬衫又湿了。“布赖恩,”我说,“我这一天因为都和这些家伙在一起,过得衰极了,我真够了,一点儿都不关心女巫同盟的头儿到底是男还是女,或者是从别的星球来的双头怪物,我不想再说这个了。但是你干吗这么关心呢?”

“噢,我不关心,但你是我的弟弟,我自然会有点儿兴趣知道。”他说。

我本来还想说点儿尖酸的话,但是被阿斯特突然爆发出的痛苦的叫声“不——”打断了。我们赶紧转身看向电视屏幕,看见代表阿斯特的金发小人正在被一个魔兽吃。科迪说:“哈!”耀武扬威地举起手中的遥控器。游戏继续着,我也想不起来什么巫婆、女巫同盟还有哥哥对他们的兴趣了。晚上的好时光无情地宣告着它的结束。我发觉自己大声地打了个哈欠,虽然有点儿尴尬,但没控制住,德克斯特老爹马上要加入到莉莉·安的梦境世界了。

我刚要跟大家道晚安,并致歉自己要先去睡觉,虽然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游戏上,没人会注意我,这时布赖恩的电话响了。他从皮套中抽出电话,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同时站起身说:“啊,亲爱的,我恐怕得马上走了,你们好好玩儿,别不高兴。”

“也许会,”阿斯特嘟囔着,看着科迪的分数不断上升,“但是现在还没有。”

布赖恩冲她咧嘴笑了笑。“那不是因为我,阿斯特,”他说,“工作电话,我得去上班了。”

“都晚上了。”科迪头也不抬地说。

“是啊,是晚上了,但是我有时候得晚上工作。”他愉快地看看我,好像都要冲我眨眼了,我的好奇心超过了困意。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问他。

“服务行业,我真得走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莉莉·安没靠着的那一边,“我想经过那么多折磨后,你一定需要睡个好觉。”

我又打了个哈欠。“你说得对,我送你出去。”我说着站起身。

“不用,”布赖恩说完走向厨房,“丽塔?谢谢你又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非常快乐的一个晚上。”

“哦,”丽塔边说边走出厨房,并用洗碗布擦着手,“但是时候还早啊,还……你想来点儿咖啡吗?或者也许……”

“哎呀,我真得火速离开了。”

“那词儿什么意思?”阿斯特问,“火速?”

布赖恩冲她眨眨眼睛。“意思是要像邮递员一样快。”他又转向丽塔,拥抱了她一下,“非常感谢,亲爱的女主人,晚安。”

“我真觉得……我的意思是,这么晚了还得去工作,你……也许是个新工作?这真是……”

“我明白,”布赖恩说,“但是这个工作非常适合我。”他看看我,我感觉胃里翻腾,一阵恶心。我知道只有一个工作适合他,据我所知,还不会有人为这给他付工资。他继续说道:“晚上加班会有补助,我得马上去,所以向所有人说再见了。”说着他抬起手挥了挥,朝门口走去。

“布赖恩……”我在他背后说,我必须克制住自己,不打出这个哈欠。

布赖恩回过头,挑挑眉毛。“什么,德克斯特?”他说。

我努力回想刚刚想要说的话,但是又一个哈欠打出来了。“没事儿,晚安。”我说。

他脸上又现出那种假笑。“晚安,兄弟,睡个好觉。”他说着打开门,消失在夜色里。

“唉,布赖恩真应该有个自己的家。”丽塔说。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都有点儿打晃了。“是呀,他是应该有个自己的家。”我说,伴随着又一个哈欠。

“哦,可怜的德克斯特,你需要立刻上床,你一定是……快点儿,把宝宝给我。”丽塔说。她把擦碗布扔回厨房,跑过来抱莉莉·安,把她放进了婴儿床,然后推着我往卧室走。“马上,”她说,“你去冲个热水澡,他们不能指望……我是说,你毕竟受了这么多罪。”

我困得不想说话。上床前,我支撑着洗了澡,即便这样,我还是感觉这可怕的一天的晦气遍及全身,热水喷洒下能让自己不睡着简直是项艰巨的任务,而且还得彻底洗干净。当我把头搁到枕头上时,都感觉自己是个超人了。终于我可以躺着,闭上眼睛,盖上被子……

可是,当我真躺到床上时,我倒完全睡不着了。我躺在那儿,闭着眼,能感觉到浓重的睡意就在枕头背面,可就是咫尺天涯。听着科迪和阿斯特在客厅里的动静,他们还在玩儿Wii。在丽塔的要求下他们安静了一些,因为丽塔告诉他们我需要睡觉。我是在努力入睡,但就是睡不着。

各种念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跟慢镜头里的游行似的。我想着他们四个就在客厅,我的小家。德克斯特老爹,保护伞,靠山,好男人。这听上去有点儿怪。更怪的是,我居然喜欢这样。

我想着我的兄弟。我还是不知道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干吗一直来我家。他只是想找到亲情的感觉,这可能吗?太难以置信了。不过说起来,没有莉莉·安之前,我也很难相信我会变成现在的我。也许布赖恩也不过是想要如此简单的人类感情纽带。大概他也想变一变。

这不可能。布赖恩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他不可能改变,即使改变也不会彻底。他拼命挤进我的家庭肯定另有原因,迟早会真相大白。我觉得他并不是要伤害我的家人,可我还是会盯着他,直到搞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又想到萨曼莎和她威胁揭发我的事儿。这只是威胁,还是她真会告诉大家一个被恶意歪曲的真相?那个讨厌的词儿——“强奸”,一旦说出来就没有回头路,一切都会改变,而且是变糟。德克斯特会被推上正义的审判台,这可怕得令人难以想象,而且极度不公平。她真的会惩罚我吗?还真说不准,我觉得她有可能会。那样的话,我精心打造的生活可就全毁了。

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没法儿摆脱杀了她一了百了的想法。我甚至能让她心甘情愿地配合我,只要我答应杀死她之前咬下她几小块肉来。我当然不会真吃,真恶心,但要是一个小小的谎言能让别人开心,那又有什么不妥?

可是这不成。这又很讽刺,可我就是不能杀萨曼莎,尽管我们都挺乐意。并不是我良心发现了,而是这完全背离了哈里准则,也太危险,因为她正在风口浪尖上,我没法儿接近她。不,太危险了。我得另想办法活命。

但有什么办法呢?灵感和睡意都不来光顾,思绪只管沉滞地搅动着我那极度渴望睡眠的大脑。女巫同盟,谁在乎他们的首领到底是雄是雌呢?库卡罗夫死了,同盟解体了。

除了博比·阿科斯塔。也许我能找着他,把萨曼莎喂给他,再把他交给德博拉。这下他俩都开心了。

德博拉太需要开心了,她最近太怪了。这意味着什么吗?也许仅仅是刀伤引起的情感后遗症?

刀——我真能永远告别我的黑暗乐趣?为了莉莉·安?

莉莉·安,我想着她,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然后突然就到了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