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食人族的盛宴

在我为迈阿密戴德警察局工作期间,不止一次听到“狗屎暴风雨”这个说法。但老实说,真正看到那阵势是在德博拉对本地市长的独子发出缉拿通告之后。五分钟之内就来了三辆警车和一辆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停在房子前面德博拉的车旁。第六分钟的时候德博拉跟马修斯局长通了电话。我听到她在说:“是的,长官。是的,长官。不,长官。”整整两分钟的通话就没听到她说别的。到放下电话时,看她那牙关紧咬的样子,我都觉得她可能再也没法儿嚼硬东西了。

“靠,”她咬着牙说,“马修斯撤了通缉令。”

“我们知道他会这样。”我说。

德博拉点点头。“到了,”她说着望向街道,“靠。”

我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戴克正从车里钻出来,往上提着裤子,还朝一个正在采访车前梳头发准备开拍的女人使劲儿笑了一下。她停下动作也冲他笑,他点点头,然后朝我们溜达过来。她目送了他好一会儿,舔着嘴唇,又重新梳起了头发。

“从理论上说,他是你的搭档。”我说。

“理论上他是个脑死亡的笨蛋。”她说。

“嘿,”戴克对我们说,“局长说了,我得盯着你,别让你又把什么事儿搞砸了。”

“你他妈怎么知道搞砸的会是我?”德博拉朝他吼道。

“哦,你知道。”他说着耸耸肩,又回头看女记者,“我是说,别跟媒体说话,好吗?”他朝德博拉挤挤眼,“总之我这会儿得看着你,确保别出事儿。”

我还以为她会发出一连串恶毒诅咒,让戴克当场在阿科斯塔家精心修剪的草坪上烧焦,但她显然也从局长那儿收到了同样的指令,她是个听话的士兵。纪律为上,所以她只是看了戴克一会儿,然后说:“行吧,查查名单上其他人的名字。”说完就乖乖地朝她的车走去。

戴克又提了一下裤子,看着她走远。“哦,好吧。”他边说边跟了过去。电视台女记者的眼光追随着他,脸上怅然若失,她身边的制片人差点儿要用麦克风敲她一下,她才醒悟过来。

我搭一辆警车的顺风车回到警察局,开车的是一个叫威洛比的警察,他是迈阿密热火队的粉丝。我在下车之前跟他学了好多控球后卫和掩护走位的战术,我肯定这些信息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可我还是很高兴终于能从他的热火谈话中逃出来,钻进下午的热火空气中,最后钻进我自己办公室的小格子间里。

我就在那儿和我的仪器度过了余下的时间。我去吃午饭,试了一家附近餐馆的沙拉三明治。可惜有头发,酱汁味道也很糟糕,所以我回来的时候胃里很不满足。我又做了一些常规的实验室工作,归档了文件,独享孤独,直到差不多四点的时候,德博拉走了进来。她抱着一大沓厚厚的文件,看上去和我的胃一样委顿。她拿脚钩出一张椅子,瘫坐进去,一言不发。我放下正在读的报告,看着她。

“你看上去很颓,妹妹。”我说。

她点点头,看着自己的手。“漫长的一天。”她说。

“你查了牙医名单上的其他人吗?”我问她,她又点点头。我想帮她改进人际关系,于是又补充道:“是和你的搭档戴克一起?”

她的头猛地抬起来,怒视着我。“那个笨蛋。”她说着耸耸肩,又懒得说话了。

“他怎么了?”我问。

她又耸耸肩。“没什么。”她说,“他在常规事情上倒没那么糟糕,问答都还得体。”

“德博拉,那你干吗不高兴?”我问。

“他们带走了我的嫌疑人,德克斯特。”她说,声音里的脆弱和倦意又把我吓了一跳,“阿科斯塔家那小子肯定知道什么,我肯定。他不一定窝藏了那俩姑娘,但他知道是谁干的,可他们不让我查他。”她朝走廊挥了一下拳头,“他们还叫笨蛋戴克盯着我,怕我让市长为难。”

“哦,”我说,“博比·阿科斯塔也许完全无罪。”

德博拉朝我龇了一下牙,如果她不是那么郁闷,那几乎能算是个微笑。“他罪行累累。”她说,打开手里的纸夹,“他的档案你都没法儿相信,你都不用看他们加密的他未成年时干的那些事儿。”

“少年时期的档案不能为他的这次行为定罪。”

德博拉身体前倾,我还以为她要拿博比·阿科斯塔的档案打我。“可惜不能。”她说,打开档案,“侵犯,蓄意侵犯,偷车大案。”她说到“大案”的时候看着我,语气中带着不服气。她耸耸肩,又继续看文件。“他被捕两次,因为有人死亡,原因可疑,而他在现场,至少是过失杀人。可是这两次他老爹都把他保释出来了。”她合上文件,拿手拍着,“还有好多,但每次都一样。他手上有血,但被他老爹保释。”她摇摇头,“这个一塌糊涂的坏小子,他至少杀了两个人,我确定他知道两个姑娘的下落,如果他还没杀了她俩的话。”

我相信德博拉有可能是对的。并不是因为他有前科,但当德博拉念文件的时候,我感到黑夜行者表现出了兴趣。换作旧日的德克斯特,他肯定已经把博比·阿科斯塔的名字加到了游戏伙伴的小本本上。我赞同地点点头。“你可能是对的。”我说。

德博拉猛地抬起头。“可能?”她说,“我就是对的。博比·阿科斯塔知道姑娘们在哪儿,可是因为他爸,我不能碰他。”

“哦,”我说,“你当然没法儿和市政府较劲儿了。”

德博拉看看我,一脸疑惑。“这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唉,好了,德博拉,”我说,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卖萌,“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的,现在它就这样发生了,你何必为这个烦恼呢?”

她长出了一口气,双手在腿上合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比她骂回来还要糟糕。“我不知道。”她说,“也许不是这么简单。也许……我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任何事儿都让我妹妹烦恼,那倒好理解她的愁苦情绪了。但以我有限的和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我知道如果他们说任何事儿,往往是因为一件具体的小小的某件事儿。以我妹妹为例,她正被一件具体的事儿吞噬,让她行为乖张。想起她提到过她的同居男友凯尔·丘特斯基,我觉得可能就是因为他。

“是丘特斯基吗?”我问。

她猛地抬起头:“什么?你以为他打我了,还是他欺骗我?”

“没有,当然没有。”我说着举起手以防她突然想打我。我知道他不敢玩弄她的感情,而有谁敢打我这妹妹呢?想一想就很可笑。“你那天不是提起他吗?”

她又不言语了,低头看摊在腿上的手。“哈,我是说过,对吧?”她说着慢慢摇头,“唉,这是真的。×蛋的丘特斯基,他都不跟我多说这个。”

我看着我妹妹,第一反应居然是“哈哈,我真的能对人类感情产生同情了”,德博拉没完没了的软弱自怜情绪把我也打动了。在我内心深处刚刚被莉莉·安开垦过的处女地上,我第一次不用搜肠刮肚想我过去的经验体会,直接就感受到了某种情感,这可真让我惊讶。

我没多想,站起来朝德博拉走去。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说:“真抱歉,妹妹。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德博拉挺直肩膀,把我的手打了下去。她站起来看着我,用起码恢复了一半的咆哮口气说:“作为初学者,你就别学弗拉纳根神父13了。天哪,德克斯特,你是出什么毛病了?”

在我能发出一个有意义的简单音节之前,她已经走出了我的办公室,消失在走廊里。

“我很高兴能帮到你。”我朝她后背喊道。

也许我还太嫩,还不能真正理解人类感情并做出相应的反应。也许德博拉需要多点儿时间来适应新的富有同情心的德克斯特,至少现在看上去更像是有哪个坏蛋往迈阿密的水里撒了药。

我收拾停当准备下班,奇诡的感觉又上了一个档次。我的手机响了,是丽塔,我接起来。

“德克斯特,是我。”她说。

“当然是你。”我鼓励地说。

“你还在上班吗?”她问。

“正要下班。”

“哦,好,因为……我是说,如果……不用接科迪和阿斯特,”她说,“你今晚不用了。”

我快速翻译了一下这句话,她的意思是我由于某种原因不必去接孩子们了。“哦,为什么?”我问。

“就是……他们已经走了。”她说。有那么一刹那,我使劲儿想弄明白她的话,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儿发生了。

“怎么回事儿,他们去哪儿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哦,”她说,“你哥哥接走了他们,布赖恩,他带他们去吃中餐。”

我惊得哑口无言。思绪翻滚,将我席卷,好像混合了愤怒、惊愕、怀疑。不管我的思绪多么活跃,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啊”,我正挣扎着要说句整话,丽塔说:“哦,我得挂了,莉莉·安哭了,再见。”她挂断了电话。

我有好几秒钟的时间都站在那里,听着一片寂静无声,这好几秒显得无比漫长。最后我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因为我张了半天的嘴。而我的手也因为一直紧紧握着手机而满手心是汗。我闭上嘴,把手机收起来,下班回家。

我在家里静静地看电视,一有机会就抱着莉莉·安。我一抱着她她就睡着了,我觉得这代表她非常信任我。一方面我希望她能快点儿不再这样,因为如此信任别人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儿;可另一方面,我感到心里充满奇妙的感觉,并且下定决心要保护她,不让任何黑夜里的妖魔鬼怪伤害她。

我发现自己老闻莉莉·安的脑袋,那气味非常棒,和我以前闻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我闻了闻,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所以我闻了又闻。突然一种新的气味升起,从尿布的方向传来,那味道还是挺容易分辨的。

换尿布没有听上去那么糟,我一点儿都不介意干这个。丽塔像俯冲的炸弹一样猛地冲进来,大概想看我是不是不小心把孩子给弄伤了。她停下来,观看我给孩子服务时恬静而又胜任的情景,我暗自高兴。当我干完这一切,她把孩子从换尿布的台子上抱走,对我说“谢谢你,德克斯特”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成功的暖流涌上心头。

丽塔喂莉莉·安吃奶,我继续看电视。我看了几分钟冰球,真不好看。第一场,美洲豹队本已领先三分;第二场,毫无对抗性。我本来因为运动员所表现出的赤裸裸的杀戮欲望而培养起了看这比赛的兴趣,可现在我发现自己应该抵触这些凶悍的节目。新的我,尿布老爹德克斯特,应该抵御暴力以及代表暴力的冰球。也许我应该去看保龄球。那特别没劲儿,但也没有鲜血,而且比高尔夫有意思多了。

我还没拿定主意,丽塔又抱着莉莉·安过来了。“你能给她拍拍嗝儿吗,德克斯特?”

“太能了。”我说。我把一块小毛巾垫在肩膀上,让孩子脸朝下趴在上面。这回又居然一点儿都没让我觉得恶心,甚至当莉莉·安打了小嗝儿,牛奶带着气泡吐到毛巾上时也是如此。我发现自己默默地祝贺她每一个小嗝儿,直到最后她沉入梦中,我把她换成脸朝上的姿势,抱在胸前,温柔地摇着她,哄她睡觉。

布赖恩把科迪和阿斯特带回家的时候我正保持着这个姿势,那时已经九点了。从理论上说,这有些过分,因为九点是孩子们上床睡觉的时间,而他们至少需要十五分钟才能上床。但丽塔看上去毫不介意,而且每一个人都心情奇佳,我也不好说什么。甚至连科迪都似乎在微笑。我决定弄清楚布赖恩带他们去了哪家中餐馆,能让他们高兴成这样。

形势对我有点儿不利,因为我当时正抱着莉莉·安。但丽塔忙着催孩子们去换睡衣刷牙,我只好站起来跟我兄弟寒暄几句。“哦,”我朝站在门边一脸得意的他说,“他们看上去玩儿得很开心。”

“哦,是的。”他带着那讨厌的假笑说道,“很棒的孩子,两个都是。”

“他们吃春卷了吗?”我问。布赖恩看上去有一阵子没明白我在问什么。

“春……哦,我给他们点的,他们都吃完了。”他说,带着那种不怀好意的开心,我肯定他没在说食物。

“布赖恩……”我还没说完,丽塔就进来了。

“哦,布赖恩,”她把莉莉·安从我怀里抢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孩子们都特别开心,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这么高兴。”

“我太荣幸了!”他说。我背后一凛。

“你要不要再坐一会儿?”丽塔说,“我煮点儿咖啡,或者来杯葡萄酒?”

“哦,不了。”他高兴地说,“很感谢你,亲爱的女士,但我得走了。信不信我今晚有约?”

“哦!”丽塔带点儿负疚感地红了脸,“我希望你不会……我是说,孩子们,你不必……”

“完全没有。”布赖恩说,“我有的是时间,不过我必须向你们告别了。”

“哦。”丽塔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因为那……”

“妈妈!”阿斯特在过道一端喊道。

“哦,亲爱的,”丽塔说,“对不起,但是……很感谢你,布赖恩。”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这是我的荣幸。”布赖恩又说一次。丽塔笑笑,急急忙忙地朝阿斯特和科迪奔去。

布赖恩和我彼此打量了一会儿。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布赖恩……”我说。他笑得假透了,却又洞察一切。

“我知道。”他说,“但我真的有个约会。”他转身开门,回头看看我。“他们实在是太棒了。”他说,“晚安,兄弟。”

他走进黑夜,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琢磨他的假笑。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有某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

我特别想弄明白我兄弟和孩子们是怎么了,但我还没来得及问,丽塔就把两个孩子轰上床睡觉了。我忐忑地睡去,早上也没机会趁他们的妈妈不在的时候跟他们说话。一定不能让丽塔知道,而且孩子们可能已经被警告过什么都不许说。我了解布赖恩——其实好好想想,我并不了解他。我觉得我知道他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会怎么想怎么做,可除了这个,他是谁?除了偶尔的杀戮取乐之外,他活着的目标是什么?

我没太多时间琢磨我哥的事儿,我到了工作地点,二楼就是法医部,那里乱成一片,跟正在发生犯罪案件一样。卡米拉·菲格是个为人正直的三十多岁的法医技术员,她正拿着她的工具箱从我身边冲过去,碰到我胳膊的时候脸都没有红一下。当我走进实验室时,文斯·增冈正跳起来把什么东西往他的包里塞。

“你有遮阳帽吗?”他朝我喊。

“当然没有了。”我说,“蠢问题。”

“你也得弄一个。”他说,“我们得去远行。”

“啊,我们又去肯德尔吗?”我说。

“去大沼泽地,”他说,“昨晚那儿出大事儿了。”

“别说了。”我说,“我得带上驱蚊虫喷雾。”

一个小时之后我从文斯的车里下来,站在大沼泽地旁的41号公路旁边,离四十英里弯道只有一两英里远。哈里在我小时候曾经带我来露营过,我对这里有着愉快的记忆,也包括一两只小动物对我的认知教育贡献了生命。

除开路边停着的几辆警车,还有两辆大面包车正开进狭小而尘土飞扬的停车场。其中一辆带着小拖车。一群穿着童子军制服的人——大概十五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三个大人——正围着面包车,个个都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两个警探正分别和他们说话。路边有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在指挥过往车辆。文斯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嘿,罗森,”文斯说,“童子军怎么了?”

“是他们发现的。他们今早过来野营旅行。”罗森边说边对一辆停下来打量的车说,“继续开。”

“发现什么了?”文斯问他。

“我只管朝浑蛋汽车们挥手,”罗森悻悻地说,“你们才是去摆弄尸体的人。继续开,快点儿。”他又对另一个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司机说。

“我们去哪儿?”文斯问。

罗森指指停车场远处,然后转回了头。我想要是我不得不站在这儿指挥交通,而别人去玩儿尸体,我也会很火大。

我们走过那群童子军,朝小路的起点走去。他们肯定看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可他们看上去又并没有被吓破胆,因为他们在低声笑着推来搡去,好像在过什么特殊的节日。

我们顺着小路走下去,向南走进一片树林,路变得弯曲,向西延伸约莫半里地,直到尽头。我们到达那里时,文斯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却急不可待,因为我心里那细小的声音在向我低语,说有好东西等着我去看。

第一眼望去没什么稀奇,只不过是一大片被踩平的草地,中间是一个烧火的坑。篝火的左边是一小堆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卡米拉·菲格正躬身在那里挡着。不管是什么,它都引起了黑夜行者的兴趣。我压抑不住兴奋,走了过去,忘了自己已经发誓戒除这黑色的快乐。

“嘿,卡米拉,”我对她说,“我们发现了什么?”她突然就脸红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和她说话她就会这样。

“骨头。”她低声说。

“不会是猪或山羊的吗?”我问。

她使劲儿摇摇头,举起一只戴手套的手,递过一块我认出是人的臂骨的东西,这可不怎么好玩儿。“不可能是动物。”她说。

“哦,这样啊。”我说,注意到骨头上有烧焦的痕迹,我听见心里那个声音在发出咝咝的笑声。我判断不出这是不是死后被烧的,是为了销毁罪证还是……

我看看周围。地面被踏平了,有上百个脚印表明这里举行过一个盛大的聚会。我不觉得是童子军们弄出来的。他们今早才到,没有时间。空地看着像有很多人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不是静静地站着,而是来回走动跳跃。全都围着火坑,骨头就在那里,这看着像……

我闭上眼,听着心里的低语,我几乎能看见那场面。“看。”他说。透过一个小小的窗户,我看见一个盛大的节日狂欢。一个孤独的祭祀品被绑在火上。没有酷刑,只是一个人被执行死刑,其他人在观看和庆祝。一场老式的烧烤。

“嘿,”我睁开眼对卡米拉说道,“骨头上有牙齿的痕迹吗?”

卡米拉犹豫了一下,端详着我,那表情几乎是惊吓。“你怎么知道?”她说。

“哦,就是正巧有种直觉。”我说。可她看上去没信,于是我又补充道:“猜出性别了吗?”

她又看了我半天,好像最后才听懂我的问题。“哦。”她朝骨头猛地转过头。她伸出一根戴手套的手指,指着一块比较大的骨头。“盆骨的形状表明是女性,好像很年轻。”她说。

德克斯特那堪称超级电脑的大脑被轻轻击打,一张卡片滑落到打印机出口。“年轻女性”,那卡片上写道。“哦,嗯,谢谢。”我对卡米拉说完,就继续琢磨这个念头。卡米拉点点头,又弯下腰去对付骨头。

我看看平地。那里小路消失,融入一片沼泽。我看见基恩少校正和我认得的一个佛罗里达执法局的人说话。这个单位相当于州一级的联邦调查局。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是个我见过的块头最大的人。他是个黑人,大概六英尺五英寸高,起码五百磅,可看上去并不显胖,也许是因为他那凶狠的目光吧。我看不出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如果他是警察局或是布劳沃德县来的,我肯定见过或者听说过,因为他的块头是这么大。

看到巨人虽然好玩儿,但还不足以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看看空地另一边。穿过一小堆警察是一片清静地带,有几个警察在那里站着。我走过去,把溅血分析箱放下,使劲儿琢磨起来。我知道有年轻姑娘失踪,也知道正在找姑娘的人非常乐于把这些事儿联系起来。可是该怎么做这件事儿呢?我并不是一个善于玩弄政治的人,虽然我非常了解其中的诀窍。政治不过是我曾经的业余爱好的变种,它用象征物代替真实的刀子。我知道政治对一个复杂的环境,比如迈阿密戴德警察局非常重要。德博拉不精通这套,尽管她通常都是通过强硬的作风和漂亮的结果取胜。

但德博拉最近太不像她自己了,变得自怨自艾,我不知道她能否胜任对付非常政治的较量。另一个警探正经手这个案子,她要想夺过来会很困难。也许一块硬骨头正是她所需要的,能让她恢复旧日的自我。我踱到一边,掏出手机。

德博拉没有马上接听,这也非常不像她。我正要挂断,她接了。“怎么了?”她说。

“我在大沼泽地的犯罪现场。”我说。

“不错。”她说。

“德博拉,我觉得这受害者是当众被杀、被烤、被吃了。”

“哦,可怕。”她说着,语气中却没有真正的兴奋,我有点儿不高兴。

“我告诉你这死者是年轻女性了吗?”我说。

她有一会儿没吭声。“德博拉?”我说。

“我在路上。”她说,声音里有了一丝旧日的火花,我满意地合上了手机。但在我开始工作之前,我听见有人在我背后尖叫起来:“我——靠!”然后是一排枪弹声响起。我卧倒,想藏在溅血分析箱后面,这比较难,因为它不过一个午餐盒大小。不过我还是尽量躲起来,朝外窥视。

原先站着的警察都蹲着朝附近的灌木丛开枪。和大众心目中警察的威武形象相反,他们都显得没那么冷静,瞪着眼,表情慌乱。其中一个警察正抖出空弹夹,疯狂地摸索着另一个弹夹。其他人则在不停射击。

那片密集火力攻击之下的灌木丛摇摆不停,我看见一片银色和黄色的光,在太阳下闪了一闪就消失了,可警察们继续射击了几秒,直到基恩少校跑过来喊叫着让他们停火。“你们这群傻瓜在干什么?”基恩吼道。

“少校,我向上帝发誓。”一个警察说。

“蛇!”第二个说,“特别他妈的大的蛇!”

“一条蛇,”基恩说,“你想让我帮你踩住它吗?”

“你脚够大吗?”第三个人说,“那可是缅甸巨蟒,大概十八英尺长。”

“哦,扯淡。”基恩说,“其他人都没事儿吗?”

我发现自己还蹲着,赶紧站起来。执法局的人走过来。“要是你们这些执法悍将打中了蛇,”执法局的一个人说,“组织上能考虑给你们发奖金。”

“我打中了。”第三个家伙不高兴地说。

“扯淡,”对方说,“你拿鞋都什么也打不中。”

大个子黑人走到灌木丛那边查看,然后走回来,摇着头。我发现热闹已经过去,就提着溅血分析箱,回到火坑那里。

令人惊讶的是,有非常多的血需要我分析。几分钟之后我已经在开心地工作了。血还没有干透,也许是因为气候潮湿,不过大量的血已经渗入地下。由于有一阵子没下雨了,尽管空气中有大量水分,地表还是干透了。我取了几个样品,准备带回去分析,心里也慢慢对发生的事情有了概念。

大量的血都集中在一处,在火堆旁边。我画了一个圈,六英尺之外是人的鞋印。我标出这些痕迹,巴望着有人能证明鞋印的主人。然后我就回到了溅血地带。血来自受害者,不是喷出来的,不像是来自砍伤的伤口。附近也没有第二处溅血,也就是说,只有一处伤口。围观的人没有跑进来加入。这是一个缓慢的杀戮过程,是实打实的屠宰,由一个人操刀,控制得非常好,很冷静。我发现自己都有点儿欣赏这专业水准了。这种冷静难度很大,我很清楚这一点,特别是在众人围观的情况下。他们还会醉醺醺地叫喊,出着各种残忍的主意。这真让人过目不忘,所以我仔细地观察着,做出它应得的评价。

我跪下一条腿,把最后一个指印检查完,这时我听见一阵喧哗,一串怒气冲冲的威胁语言。这只能代表一件事儿。我站起来朝路口看去,没错,我猜对了。

德博拉到了。

这一架打得真热闹,如果不是佛罗里达执法局的人出面,还有得打呢。这人我听说过其威名,叫钱伯斯,他插进来,站在德博拉和另一个叫伯里斯的大块头警探中间。他一只手放在伯里斯的胸口上,另一只手礼貌地隔着空气举在德博拉面前。钱伯斯说“打住”,伯里斯立刻闭了嘴。德博拉吸了一口气,想要说什么,但钱伯斯看着她。她也看着钱伯斯,憋住那口气,轻轻地呼了出去。

我可真惊讶,转过来想好好瞧瞧执法局的这个能人。他头剃得锃亮,个子不高,当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他的脸时,就明白了德博拉为什么会一声不吭。这人有着神枪手的眼睛,那种你只在西部警匪片的老电影里见过的眼睛。你不会跟有着这样的眼睛的人顶嘴,看着它们就像盯着两只冰冷的枪口。

“看,”钱伯斯说,“我们想解决问题,而不是打架。”伯里斯点点头,“所以先让法医部把检查做完,拿到受害人的身份资料。如果实验室说是你的姑娘,”他说,朝德博拉点点头,“这案子就归你管。如果不是,”他朝伯里斯歪歪头,“好好干,就都是你的,那时候……”他直直地注视着德博拉,德博拉没有躲闪,而是盯回去,“你就保持安静,让伯里斯做事儿,好吗?”

德博拉看着伯里斯。“好吧。”她说。

大沼泽地的争斗平息了,结局皆大欢喜,当然,除了卖苦力的德克斯特。因为德博拉形影不离地跟着我,向我提出连珠炮似的问题。我一边把知道的、猜测的都告诉她,一边用蓝星喷雾朝剩下的最后几处地方喷着,希望能找到溅血点。这种喷雾可以把最微小的溅血点显示出来,但又不会影响到样品的DNA14。

“是什么?”德博拉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但你踩到一个脚印上了。”她赶紧愧疚地站到一边。我从包里掏出相机,站起来,转过身,又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德博拉身上。“德博拉,劳驾,”我说,“你再这么黏着我,我真没法儿干活儿了。”

“好吧。”她说完就走到火坑对面。

我刚拍完主要溅血点的照片,就听见德博拉在喊:“德克斯特,带你的喷雾过来。”我朝她站的方向看过去,文斯·增冈正跪在那儿提取样品,我拿着蓝星喷雾走了过去。

“往这儿喷。”德博拉说。文斯摇摇头。

“不是血,”他说,“颜色不对。”

我低头看看他们正在查的地方。这里很平坦,好像有个重物靠着一排植物压在这里。树叶被暑气蒸得打卷儿了,在那上面和低处的地面上有几个棕色的小点,似乎是从原来放在这里的某种容器里洒出来的。

“喷啊。”德博拉说。

我看看文斯,他耸耸肩。“我已经取了干净的样品。”他说,“不是血迹。”

“好吧。”我说完朝枝干上的一个小点喷了一下。几乎是马上,一个非常微弱的蓝色的光斑显现了出来。“如果不是血,”德博拉不屑地说,“那这他妈的是什么?”

“屎。”文斯嘟囔着说。

“没什么血,”我说,“闪光太弱了。”

“但这多少有点儿血吧?”德博拉说。

“嗯,是的。”我说。

“所以这是另外一种屎,带血的。”她说。

我看着文斯。“嗯,”他说,“我猜是这样。”

德博拉点点头,看看周围。“这儿开过派对,”她说着指指火坑,“那儿就是受害者。而这边,在火坑的这边,我们找到了这玩意儿,”她瞪着文斯,“里面带血。”她转向我。“那这是什么?”她问。

这突然就成了我的难题,我不该对这感到奇怪,但我还是觉得奇怪。“够了,德博拉。”我说。

“不,你才够了呢。”她说,“我现在需要你的那种灵感。”

“我在警察局有你要的灵感,”文斯说,“他叫伊凡。”

“闭嘴吧你,”德博拉说,“行了,德克斯特。”

可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聆听着……几乎是马上,我听到黑夜行者开心地做出了回答。“酒杯。”我突然睁开眼说道。

“什么?”德博拉说。

“是派对用的大酒杯。”我说。

“带人血的?”她说。

“宾治鸡尾酒?”文斯说,“天哪,德克斯特,你真有病。”

“嘿,”我无辜地说,“我可一口都没喝。”

“你真疯了!”德博拉煽风点火地补充一句。

“德博拉,你瞧,”我说,“这里离火挺远,我们在这处地面上发现了污点。”我跪在文斯旁边,指着低处的土壤,“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这里,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周围有很多杂乱的脚印。如果叫它宾治鸡尾酒让你不舒服,就叫它别的好了,但就是这种饮料。”

德博拉朝着我指的地方看去,看到火堆那边的低地,又低头看自己脚边的地面。她慢慢地摇摇头,在我身边蹲下来,说:“鸡尾酒的酒杯,浑蛋。”

“你真有病。”文斯重复道。

“是的,”德博拉说,“不过我想他是对的。”她站起来,“我跟你赌一打面包圈,你在那边还能找到毒品的痕迹。”她语气中明显带着得意。

“我会查的,”文斯说,“我测试能让人飘飘然的毒品是行家。”他说着冲她抛了个可怕的媚眼,“你喜欢和我一起做飘飘然的测验吗?”

“不,谢谢。”她说,“你连做试题的铅笔也没有。”她趁他想出讨厌话做反击之前就转身走开,我跟着她。我刚走了三步就发现她非常不对劲儿。我赶紧站住脚,把她转过来对着我。

我惊讶地看着我妹妹。“德博拉,”我说,“你居然在笑。”

“是的,”她说,“因为我们刚刚证明了这个案子是我的。”

“你什么意思?”

她捶了我一下,非常用力。这也许是她开心的表示,却把我给疼坏了。“别傻了,”她说,“谁会喝血?”

“哎哟,”我叫道,“贝拉·卢戈西15?”

“他,以及所有其他的吸血鬼。”她说,“你需要我告诉你‘吸血鬼’这三个字怎么写吗?”

“那又怎么……哦。”我说。

“是啊,”她说,“我们找到了一个崇拜吸血鬼的人,博比·阿科斯塔。现在我们又找到一大群吸血鬼聚会。你觉得这是巧合?”

“我们会搞明白的。”我说。

“是的,没错。”她说,“拿上你的东西,我载你回去。”

我们重返文明世界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分,可不管我怎么含蓄地朝德博拉暗示,她似乎都没意会,一口气把我拉回了警察局。尽管41号公路经过第八街,一路上有很多地道的古巴餐馆,我们本可以停下来,随便走进一家吃饭。

回到法医部的德克斯特又饿又累,被他妹妹逼着要马上查出大沼泽地受害者的身份。我把带回来的样品取出来,瘫坐在椅子里,搜肠刮肚地想知道如何回答心中的疑问:我该不该一路开回第八街?还是就简单地去附近有很棒的三明治的咖啡厅?

跟生活中所有的重大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我使劲儿想了半天,究竟是吃快餐,还是好好大吃一顿?如果我要快,那会让我像个性格软弱的家伙吗?为什么今天非要吃古巴餐不可呢?为什么不能是,比如说,烤肉?

这想法刚涌入脑海,我就没食欲了。大沼泽地那姑娘被烤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特别不舒服,怎么也没法儿摆脱那个画面。那姑娘被鞭打,慢慢流血致死,火焰慢慢升高,众人呐喊,大厨抹着烧烤酱。我几乎能闻见人肉烤熟的气味。那让我把烤肉和午餐一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的生活从此就这样了吗?要是我对每天都能看到的受害者感到人类的同情心,我还怎么继续干我的差事呢?更糟糕的是,我现在怎么不吃饭就干工作?

无论如何,我这架巨型机器需要加油。所以我驱除掉不愉快的心情,迈着沉重的脚步朝贩售机走去。透过玻璃看着寥寥几种可供选择的零食,这一点儿都没法儿让我开心起来。在医院的时候,巧克力糖看上去像天赐,此刻却像天谴。什么都引不起我的食欲,都不能给我带来满足感。可是要维持机体高速运作,我需要吃点儿东西,所以我挑了最温和的零食——中间据说是夹了花生酱的饼干。我塞进硬币,按下按钮,饼干落入取货槽。我弯腰去捡,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德克斯特城堡的黑暗地下室里冒出来。我侧耳聆听,除了一面小旗子发出丝质的扇动声外,什么也没听见。我慢慢站起来,小心地转过身。

我身后什么也没有,可那小声音仍在低语着提醒我注意。

显然,黑夜行者在拿我寻开心。也许他不满我最近没有给他喂食和锻炼他。“闭嘴吧,”我对他说,“走开,让我静一静。”可他还在冲我笑,我索性置之不理,回到大厅。

我差点儿撞到多克斯警官怀里。

多克斯一直讨厌我,甚至在一个疯狂的医生把他的双手、双脚和舌头都切掉,而我没来得及救他之前。我真的尽力了,可是没成功,以致多克斯失去了几个重要的器官。他是所有我见过的警察里唯一怀疑我的本相的人。我从来不曾给他一点儿线索或马脚,可不知怎么,他就是知道。

现在他用假肢站在那里,瞪着我,眼睛里是从一千条眼镜蛇身上提取的毒液。我希望那个疯狂的医生把他的眼球摘了,可我立刻意识到这个念头太不善良,对一个像我这样的新生的人来说不合适,所以我把这念头压下去,向他做出友好的微笑。“多克斯警官,”我说,“见到你真高兴,特别是看你行动自如。”

多克斯不理我,仍然死盯着我看,我低头看看他那代替手的银色铁爪。他没带那个小型的笔记本大小的发声装置,也许他想腾出双手来掐死我,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他也想从自动贩售机买吃的。因为他没了舌头,不借助发声装置说话,发出的声音就很让人尴尬,充满“嗯嗯啊啊”之类的声音。大概他也丢不起这个人,所以他只是瞪了我一会儿。

“好吧,”我说,“和你交谈很愉快,祝你今天开心。”我朝我的实验室走去,只回头看了一眼,多克斯仍然用狠毒的目光瞪着我。

“我告诉你了。”黑夜行者幸灾乐祸地说。

当文斯和其他人三点左右回来时,饼干那让人不舒服的味道还残留在我的舌根。

“哦,”文斯进来的时候说,他将背包扔到地板上,“我觉得我被太阳晒伤了。”

“你午饭怎么解决的?”我问他。

他眨眨眼,好像我问了一个很过分的问题。“一个警察开车,去的汉堡王,”他说,“怎么了?”

“你的食欲一点儿都没受影响?想着那姑娘被烤熟了,你在那儿还吃得下饭?”

文斯看上去更惊愕了。“没事儿啊,”他边说边慢慢摇头,“我吃了双层芝士汉堡,还有薯条。你没事儿吧?”

“我只是饿了。”我说。他又看了我一会儿,这回更久。与其坐在那儿进行凝视比赛,不如转身投入工作。

天还没亮,电话就把我吵醒了。我翻身看了一眼床头的收音机闹钟,刺眼的液晶屏上显示的是四点四十七分。上次莉莉·安哭闹结束后,我才睡了二十分钟,我可不感激这种叫醒服务。但是我更不希望这铃声吵醒莉莉·安,于是赶紧抓起电话。“喂。”我说。

“我需要你早点儿来这儿。”又是我那亲爱的妹妹的声音。她听上去她毫无倦意,这让我感觉比在这个时间被吵醒还糟糕。

“德博拉,”我用还没睡醒的嘶哑声音说,“就是早,也得等两个半小时以后吧。”

“我们核对了你提交的DNA样本,”她说,“是泰勒·斯巴诺。”

我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努力让头脑恢复清醒。“那个在大沼泽地发现的女孩?”我说,“是泰勒·斯巴诺?不是萨曼莎·阿尔多瓦?”

“对,”她说,“所以今天早上他们组建了一个特别行动队。钱伯斯负责协调各方,我被任命为调查组长。”我能听出她声音中的兴奋。

“那太好了,”我说,“但是你干吗让我去那么早啊?”

她压低声音,好像怕被人听见似的。“我需要你的帮助,德克斯特,”她说,“这马上就成了一件挺大的事儿,我他妈有点儿不灵了。这个就……你知道,跟政治挂钩了。”她稍稍清了清嗓子,听着有点儿像马修斯局长,“所以我派你做特别行动队的取证组长。”

“可我得送孩子们上学。”我抗议道,同时听到身旁有轻微响动。

丽塔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说:“我能去送孩子们。”

“你还不能开车,”我又一次抗议,“莉莉·安还太小。”

“她不会有事儿的,”丽塔说,“我也不会。德克斯特,我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前两次都没有人帮忙的。”

“但是那个婴儿座椅……”我说。

“没事儿的,德克斯特,真的。”丽塔说,“去忙工作吧。”

我听见德博拉从喉咙里涌出的笑声。“跟丽塔说我谢谢她。”她说,“待会儿见。”她挂断电话。

“但是……”电话里面传来忙音。

“去穿衣服吧。”丽塔说,“真的,我们不会有事儿的。”

我起来淋浴。当我穿戴整齐的时候,丽塔已经做好了一个煎蛋三明治给我带在车上吃,还有一个装好咖啡的金属旅行杯。

“努力工作,”她说,疲惫的脸上带着微笑,“我希望你能抓到那些人。”我看着她,有点儿惊讶。“新闻上都说了,那是……那个可怜的女孩被吃了。”她有点儿发抖,抿了一小口咖啡,“在迈阿密,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我没法儿……我是说,食人族?一群这样的人?你们怎么能……”她摇了摇头,又抿了一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下。我惊讶地看见她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

“丽塔……”我说。

“我知道,”她说着用手指抹去泪珠,“因为小宝宝吧,现在是别人的女儿……去吧,德克斯特。这是现在最重要的。”

我上路了,感觉有点儿怪怪的。我惊讶于听到丽塔说的那个词儿,“食人族”。好像这么说有点儿愚蠢,但我还真没想到这个词儿。德克斯特并不迟钝,我知道那个可怜的女孩是被人吃掉的,我也知道吃人的人被称作食人族,但是把两者结合起来,说食人族吃了泰勒·斯巴诺,这就把整件事儿放到了一个比较怪异和可怕的级别上。一大群人会聚在一起,在户外烧烤中分食一个年轻女性?这真使他们成了食人族——在当今社会,在迈阿密。这让人感觉那坏的程度又上升了好几个层次。

整件事儿还有一点儿离奇,就好像一本神话故事集变成了现实生活:先是吸血鬼,然后是食人族。迈阿密突然变成了一个非常好玩儿的地方。也许接下来我会遇见人马怪或者恐龙,又或者是个诚实的人。

我在黑暗中驶向单位,一路畅通。一轮大月亮挂在天边,仿佛在责怪我的懒惰。“该开工了,德克斯特,”它低语着,“该切割点儿什么了。”我冲它竖了下中指,继续行驶。

二楼的一个会议室已经被用作德博拉特别行动队的指挥中心了,当我逛荡进去时,那里已然一派忙碌景象。钱伯斯,佛罗里达警察局的光头男士,坐在一张硕大的桌子后面,桌子上摆满了卷宗、报告、地图,还有咖啡杯。他手边放着六七个手机,他正对着另一个手机讲话。

真不幸,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我。坐在钱伯斯旁边的是特别调查员布伦达·雷希特。她鼻子上架着一副别致的老花镜,她为了突显对我不满的眼神,特意把那眼镜压得更低。我冲她笑了一下,然后看向房间最里面,那里站着一个军装整齐的人,他旁边是我在犯罪现场看到的黑大个儿。他转头看着我,我只好点点头,然后移开视线。

德博拉正在用她惯有的风格给迈阿密戴德县的两名警探下达指令,她的搭档戴克坐在她身旁,用牙线剔着牙。她抬头看了我一下,示意我过去。我拽了把椅子过去,加入到他们当中,像个警探似的坐在那儿。一个叫雷·阿尔瓦雷斯的家伙打断了她。

“嘿,听我说,”他说,“我觉得这根本不行。我的意思是,那家伙是他妈市政府的,你们已经被叫停一次了。”

“可现在不同了,”德博拉告诉他,“我们现在对凶手一无所知,媒体会疯的。”

“当然,”阿尔瓦雷斯说,“但是你知道阿科斯塔正他妈等着爆什么人的蛋呢。”

“不用管这些。”德博拉说。

“你当然不用管了,”阿尔瓦雷斯说,“你又没蛋可给他爆。”

“你别这么认为哟。”胡德说,他是个又笨又鲁莽的警探,“她的蛋可比你多一倍哟。”16

“去你妈的!”阿尔瓦雷斯说。戴克咕噜了几声,既像笑,又像被食物呛着了。

“你就去给我找到博比·阿科斯塔,”德博拉严肃地说,“否则,让你担心的蛋会没有的。”她瞪着他,他耸了耸肩,然后看向天花板,好像在问上帝为什么会选上他。“从摩托车开始查,”她说,看了一眼腿上的文件夹,“就是那辆红色铃木隼鸟,一年新。”

戴克吹了声口哨,阿尔瓦雷斯说:“是什么?”

“隼鸟,”戴克说,看上去很神往,“非常火的摩托车。”

“噢,明白了。”阿尔瓦雷斯说,看着戴克,疲惫中带着无可奈何。德博拉转向胡德。

“你去查泰勒·斯巴诺的车,”她说,“那是辆2009年的保时捷,蓝色,敞篷。它会在某个地方出现的。”

“没准儿是哥伦比亚。”胡德说。德博拉刚要开口骂他,他补充道:“成,我明白。如果它没消失,我就能找到它。这东西帮不上什么忙。”他耸了耸肩。

“嘿,”戴克说道,“我们得按常规办事儿,明白吗?”

胡德看了他一眼,消遣道:“是的,戴克,我明白了。”

“好啦,”钱伯斯大声说,房间里所有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大家都注意听我说几句。”

钱伯斯站起来,退后几步,到一个能看到所有人的位置。“首先,我想感谢纳尔逊少校。”他冲那个穿军装的人点点头,“还有从米科苏基部落警察局来的威姆斯探员。”那个黑大个儿抬起手挥了挥,怪里怪气地冲大家微笑。

我捅了下德博拉,低声说:“好好看,学着点儿,德博拉,这就是政治。”

她用胳膊肘使劲儿回敬了我一下,小声说:“闭嘴。”

钱伯斯继续说道:“他们来这儿是因为这个案子已经转变为一个世界级的、顶级的奇案,我们也许会需要他们的帮助。我们已经和大沼泽地方面达成默契,我们需要一切可以帮助我们控制全州的公路资源。”他冲威姆斯点了点头。纳尔逊少校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

“那联邦调查局是干吗的?”胡德指着特别调查员雷希特说。钱伯斯盯了他一会儿。

“联邦调查局也在这儿了,”钱伯斯谨慎地说,“因为我们要找的是一个团伙,那么如果这是有组织的,也许是全国范围的,他们想要了解这个案子。此外,我们目前还有一名女孩失踪,也许是绑架。坦率地讲,这案子如今纷乱如麻,现在财政部、烟酒枪支管理局、海军调查处没来这儿,就是他妈的万幸了。所以都把嘴给我闭上,把精神给我打起来。”

“是的,长官。”胡德说着敬了个滑稽的军礼。钱伯斯看着胡德,直到看得他紧张得浑身难受,才又开始讲话。

“好了,”钱伯斯说,“摩根警官主管迈阿密地区这条线,涉及其他地区的任何问题都要先向我汇报。”德博拉点点头。

“还有问题吗?”钱伯斯说,巡视了一下房间,没人吭声。“好,”他说,“摩根探长现在要简要通报一下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

德博拉站起来,走到钱伯斯站的位置,他则坐下,把那块宝地让给她。德博拉清了清喉咙,开始她的通报。这看着真让人痛苦。她不擅长当众演说,看着她磕磕巴巴地倒出那些话,喘息得如同溺水一样,我真是替她难受死了。还好,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德博拉终于抵达最后那一句:“还有问题吗?”然后她红着脸看着钱伯斯,好像怕他会因为德博拉使用了他的台词而不高兴似的。

威姆斯举起一只手。“你想让我们在大沼泽地做什么?”他的声音柔软而尖厉,真够刺耳的。

德博拉又清了一下喉咙。“就是,你知道,”她说,“把话放出去,如果谁看到什么,如果这些家伙试图扔什么,如果再有一次聚会,或者如果这种事儿以前也有过,或者什么地方有什么证物我们还没发现……”

德博拉还没来得及调整一下她僵硬的身体,钱伯斯就站了起来,说:“好了,你会知道该做什么的。我只想加一句,把你们的嘴给我闭紧了。媒体已经在这个案子上找了很多乐子了,我不想再给他们提供佐料。明白了吗?”

大家都点头,甚至包括德博拉。

“好了,”钱伯斯说,“大家去抓坏蛋吧。”

会议结束了,伴随着推拉桌椅的声音和脚步声,大家起身仨一群俩一伙地一边议论着一边离开会场。负责公路巡逻的纳尔逊少校一边把自己的脑袋装进军帽里,一边阔步走出门。威姆斯走过去和钱伯斯说话,特别调查员雷希特仍然独自坐在那儿,环视四周,默默地表达不满。胡德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靠,”他说,“我真他妈讨厌联邦调查局。”

“我敢说,这件事儿一定让他们头疼。”阿尔瓦雷斯说。

“嘿,摩根,说正经的,”胡德说,“咱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教训一下那娘儿们?”

“当然有,”德博拉说,语调和缓,声音平稳,特别让人信服,“你可以先他妈去找到那个女孩,然后去抓住那个该死的凶手,做好你他妈的工作,让那女人没有任何借口对你不满。”她冲他咧了下嘴,“理查德,想想你能做到吗?”

胡德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靠!”他说。

“嘿,怎么样,你说对了,”阿尔瓦雷斯说,“她比你的蛋多吧。”

“靠。”胡德又骂了一句,随即去找一个容易攻击的目标想扳回来几分,“你怎么想,戴克?”

“什么怎么想?”戴克说。

“你干吗呢?”胡德说。

戴克耸了下肩。“哦,你知道,”他说,“局长是让我跟着……呃,摩根。”

“哇,”阿尔瓦雷斯说,“那可真够危险的。”

“我们是搭档。”戴克说,看着有点儿受伤。

“戴克,你得小心点儿,”胡德说,“当摩根的搭档可是有生命危险的。”

“是啊,她可经常失去搭档哟。”阿尔瓦雷斯说。

“你们这俩浑蛋是不是要我把你们拉到车辆管理局的资料库?”德博拉说,“不然就把你们的脑袋从裤裆里拿出来,自己去查!”

胡德站起身,说:“马上就去,老大。”说着朝门口走去。阿尔瓦雷斯跟出去,边走边说:“戴克,提防着点儿你身边的人哟。”

戴克望着他们的背影,皱了下眉,门关上后,他说:“他们干吗老拿我开涮?是因为我是新来的,还是别的什么?”德博拉没理他,他转向我:“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我该怎么做啊?”

我没法儿给他答案,虽然这再清楚不过。警察和其他动物没什么区别,也会选择异类或弱者攻击,戴克两者兼具——傻好看的相貌和智商有限的头脑,所以他首当其冲成了靶子。简单直白又不伤害人的回答可太难了,所以我只能冲他笑笑。“我相信当他们看到你的价值时,他们就不会这样了。”我说。

他慢慢摇了摇头。“我能怎么做呀?”他说,头冲德博拉歪了歪,“我跟着她就跟他妈的影子似的。”

他望着我,好像我该给他提供答案似的,我只好说:“呃,我相信你会有机会表现你的主动性。”

“主动性?”他说,有一刻我都觉得我该给他解释一下这个词儿的意思。不过还好,他只是摇摇头,说:“靠。”我们还没来得及讨论这个词儿,钱伯斯就走了过来,把一只手搭在德博拉肩上。“好了,摩根,”他说,“你明白你接下来该做什么了。九十分钟后,去楼下。”

德博拉看着他,表情接近于恐惧,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我不行,”她说,“我以为你会去……难道你不去吗?”

钱伯斯摇摇头,脸上的笑有点儿不怀好意。“不能,”他说,“你是这儿的头儿,我只不过负责协调。你们局长想让你来做这个。”他拍拍她的肩膀,走了。

“靠!”德博拉骂道。这一刻,我觉得今天早上每个人脱口而出的词儿都该是这个。德博拉一只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我注意到那只手在颤抖。

“什么事儿啊,德博拉?”我说,琢磨着究竟是什么让我这大无畏的妹妹颤抖得像片风暴中的小嫩叶。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肩膀。“新闻发布会,”她说,“他们想让我去跟媒体说。”她咽了一口唾沫,舔了一下嘴唇,好像身体里都快干涸了。“靠!”她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