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神秘的跟踪者

我花了一个小时陪丽塔,欣赏莉莉·安睡觉、踢蹬、吃奶。客观地讲,莉莉·安并没有太多动作,可就是比我所能想象的有趣多了。没什么比发现自己亲生的孩子是那么迷人更让人感觉良好的了。丽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有莉莉·安踢蹬腿的时候才醒过来几秒。不过几分钟之后,丽塔皱着眉睁开了眼睛,看了看门边墙上的钟表。

“孩子们。”她说。

“哦。”我说着看看莉莉·安,她在丽塔的声音中把纤小的手松开又握紧。

“德克斯特,你得去接科迪和阿斯特了,”她说,“课后班。”

我眨眨眼,还真是。课后班六点结束,管班的年轻姑娘晚一刻钟就等不及了。钟表显示现在是六点十分,我应该赶得上。

“好吧。”我说着站起来,非常不情愿地把自己从欣赏小宝宝的状态中扯出来。

“带他们来这儿,”丽塔说着微笑起来,“他们应该来看看小妹妹。”

我出大门的时候已经在憧憬美好的画面了:科迪和阿斯特轻轻地走进房间,他们的小脸上洋溢着爱和惊喜,端详着世界上的小奇迹莉莉·安。我信步走向电梯,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了笑容。科迪和阿斯特肯定也会带着同样由衷的笑容看着他们的小妹妹,像我一样领悟到黑暗的旅程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科迪和阿斯特因为他们那虐待成性的亲生父亲而注定要走黑道,成为像我这样的怪物,在黑暗世界中生存。而我出于小小的邪恶的骄傲,已经许诺要教导他们走上哈里之路,让他们成为像我一样的会自我保护并严格自律的捕食者。而他们也将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不再需要大卸八块和仓皇逃窜。我怎么能在这新世界降临之际,再让他们堕入那混杂着死亡和兴奋的可怕深渊?

我驶向课后班所在地,那是离家不远的公园。正值交通高峰时段,人吃人的时间,我却找到了迈阿密的司机们之所以这样的奥秘——他们并没有怒气冲冲,他们只是着急。每个人都有在家里等着自己的人,都有为了上这个倒霉的班而一整天都见不到的人。要是别的司机慢吞吞,他们当然会着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莉莉·安在家里等着自己。

我开到公园时只晚了几分钟,年轻姑娘已经站在大门外翘首以待了。见到我,她如释重负地微笑着把科迪和阿斯特交给我。“呃,摩根先生,”她说着在包里划拉来划拉去地翻找她的钥匙,“那个……呃,怎么样?”

“莉莉·安很棒,”我说,“她马上就能在这儿跟你学画画了。”

“那个……摩根太太呢?”她说。

“静养呢。”我说。她点点头,笑着掏出钥匙,锁上了大楼的门。

“好了,孩子们,”她说,“我们明天见吧,再见!”说完她急匆匆地冲进车里,她的车停在停车场的另一端。

“我饿了。”当我们走近我们的车时,阿斯特说,“什么时候吃晚饭?”

“比萨。”科迪说。

“我们先去医院,”我说,“让你们看看小妹妹。”

阿斯特看看科迪,他也看着她,两人又一起转向我。

“小宝宝。”科迪嘟囔着摇摇头。

“我们想先吃饭。”阿斯特说。

“莉莉·安等着你们。”我说,“还有你们的妈妈。上车吧。”

“可我们饿了。”阿斯特说。

“你们不觉得见小妹妹更重要吗?”

“不。”科迪说。

“小宝宝又不去哪儿,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做,也许除了拉。”阿斯特说,“而我们在那个没劲透了的楼里待了好几个小时,而且饿坏了。”

“我们到医院买点儿糖果。”我说。

“糖果?”阿斯特说,听上去好像我刚让她去吃被撞死了一个星期的路边野兽。

“我们想吃比萨。”科迪说。

我叹口气。“还是上车吧。”我说,瞥见两人都不满地瞪着我。

回医院的路上,科迪和阿斯特气冲冲地沉着脸,一言不发。不仅如此,每当我们路过一个比萨店,阿斯特就会叫:“棒!约翰!”9要不就是科迪静静地说:“达美乐。”10我这辈子在这些街道上来往了无数次,从来不知道迈阿密的城市文明都贡献给了比萨,满城皆是。

我意志坚定,咬紧牙关,顺着又直又窄的迪克西高速公路开下去,不久就到了医院的停车场,我准备驱赶两个不情不愿的孩子走进大楼。

他们拖沓地走过停车场。有一下,科迪站住脚四下打量,像是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不想挪动,即便还没走到便道上。

“科迪,”我说,“走起来,你要被撞到了。”

他不理我,眼睛扫过一排排停着的车辆,锁定五十英尺外的一辆车。

“科迪。”我又叫一遍,并且去拉他。

他轻轻摇头。“影子家伙。”他说。

我感到一只小而多刺的触须在我的脊梁骨上滑过,伴随着远处黑色羽翼张开的声音。“影子家伙”是科迪给他的黑夜行者起的名字。我停下来,看着那辆被他盯着的小小红色轿车,想找出让我自己也觉得可疑的地方。透过风挡玻璃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人正在读《新时代》,那是迈阿密的小众周报。不管他是谁,显然对我们没兴趣,或者他对头条新闻太感兴趣了,那是一个关于本市按摩院的专题报道。

“那人在看我们。”阿斯特说。

我想起自己早先的警觉,还有那束神秘的玫瑰。但我已经下定决心,除非那花里有缓慢释放的毒害神经的物质,并没有什么太危险的。就算车里那人有所图,但这里毕竟是迈阿密,我反正没有觉得他是刻意盯着我们。

“他在看报纸,”我说,“而我们站在停车场上浪费时间。走吧。”

科迪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又惊讶又生气。我摇摇头,指指医院。他俩交换了一下他们的招牌眼神,又对我做出一副失望而平淡的表情,好像对我不够水准的表现已经麻木了,然后他们一起转过身朝医院大门走去。

德克斯特如果不信守诺言就枉为男人,所以我先带他们去了贩售机旁买糖果。但他们再次陷入僵局,只是瞪着机器,好像那是什么刑具。我开始失去耐心了。“好了,”我说,“挑一个。”

“我们一个都不要。”阿斯特说。

“可你不是饿了吗?”我说。

“可我们想吃比萨。”科迪柔和地说。

我能感觉到自己下巴收紧,但仍维持着冷静,说:“你们看这机器上有比萨吗?”

“妈妈说吃太多糖果会得糖尿病。”阿斯特说。

“吃太多比萨会让你胆固醇升高。”我咬着牙说,“挨饿其实对健康有利,所以让我们忘了糖果吧,上楼。”我朝他们伸出手,并作势朝电梯转身,“走了。”

阿斯特犹豫着,嘴巴半张,我们又站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几秒钟,最终科迪说:“奇巧。”魔咒就此打破。我给科迪买了奇巧巧克力,阿斯特挑了三剑客巧克力奶糖,我们终于走进电梯,上楼去看莉莉·安。

我们径直往丽塔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外的时候,阿斯特突然站住脚,科迪也跟着停下来。“要是我们不喜欢她怎么办?”阿斯特说。

我眨眨眼。这念头打哪儿来的?“你们怎么可能不喜欢她?”我说,“她是个美丽的小宝宝,你们的妹妹。”

“同母异父。”科迪轻声说。

“珍妮·鲍姆加特就有个小妹妹,她们整天打架。”阿斯特说。

“你们不会和莉莉·安打架,”我说,“她只是个小娃娃啊。”

“我不喜欢小孩。”阿斯特说,脸上一副倔强的表情。

“你们会喜欢这个小孩的。”我说,被自己声调中的坚定惊到了。阿斯特犹豫地看看我,又看看弟弟,我趁机说:“来,进去吧。”我一手按着一个的肩膀,推着他们进了门。

场面和我走时没什么变化,仍然是圣母和圣子。丽塔用一只手抱着莉莉·安,睁开困倦的眼睛朝我们微笑,莉莉·安微微动了一下,继续酣睡。

“快来看你们的小妹妹。”丽塔说。

“你们都这么说。”阿斯特说着气呼呼地站在那里。科迪朝床边走去,饶有兴味地端详了莉莉·安许久。阿斯特忍不住过去,好似对科迪反应的惊讶胜过了对婴儿的兴趣。我们都看着科迪,他慢慢地把一根手指伸向莉莉·安,很小心地摸摸她攥着的小拳头。

“软的。”科迪说。莉莉·安张开拳头,科迪让她握住了他的手指。莉莉·安又把拳头攥起来,奇迹发生了,科迪微笑起来。

“她握着我的手。”他说。

“我也要试试。”阿斯特说。她挤过去想摸莉莉·安。

“还没轮到你。”科迪说。阿斯特退后半步,不耐烦地晃着身子,直到科迪把手指从莉莉·安的拳头里抽出,把位子让给她。她赶忙学科迪的样子做,结果当莉莉·安握住她的手指时,她也笑起来。他俩轮流把这个游戏玩了十五分钟。

整整半小时我们都没有再提比萨一个字。

看着我的三个孩子黏在一起玩儿可真带劲儿!可是,只过了一会儿,丽塔就看看表说道:“好啦,明天还要上学。”

科迪和阿斯特又交换一下他们深沉的眼神,一言不发,但胜过千言万语。“妈妈,”阿斯特说,“我们在和我们的小妹妹玩儿呢。”

“你明天可以和莉莉·安多玩儿一会儿。”她说,“但现在,德……爸爸要带你们回家,让你们睡觉。”

他俩看着我,那眼神好像我背叛了他们一样,我耸耸肩。“起码能吃比萨了。”我说。

孩子们走的时候和来时一样勉强,但我好歹带他们出了医院,上了车。为避免像来时那样一路惊心动魄地被全城比萨店的香味熏死,我干脆让阿斯特用我的手机叫了外卖比萨,到家十分钟后晚餐就送到了。科迪和阿斯特好像一个月没吃过东西那样扑到比萨上,我运气不错,不仅抢到两小块,而且胳膊还没断。

吃完饭,我们看了会儿电视,到了上床时间,刷牙,换睡衣,上床。由我来指挥这套仪式感觉有点儿奇怪,我老怕自己做错什么。我不断回想丽塔在医院说的话,她结巴着说“德……爸爸”。我现在真成德爸爸了,这里就是我的战场。很快我就要带莉莉·安举行同样的仪式,想到这个我感到无比舒心。这想法支撑着我,直到最终把科迪和阿斯特放到床上并伸手去关灯。

“嘿,”阿斯特说,“你还没有做祷告。”

我眨眨眼,突然觉得很不舒服:“我不会念祷告词。”

“你不用念,”她说,“只要听就行。”

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儿私心的人在孩子面前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虚伪的家伙,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我面带庄严的神色坐下,听他们说着每晚都要说一遍的单调而没意义的话。我肯定他们并不比我更信这些话。

“好了。”我说,站起来关灯,“晚安。”

“晚安,德克斯特。”阿斯特说。

“晚安。”科迪轻轻说。

我沿着走廊去了那个被丽塔叫作“德克斯特的书房”的小房间。我主要在那里从事跟我的兴趣相关的研究。那里有一台电脑,让我顺藤摸瓜,搜索引起我兴趣的人。还有个小壁橱能藏几件无害的东西,比如胶带和承重五十磅的渔线。

还有一个小小的文件柜,平常我都锁着。里面有几个文件袋,是我收集的有希望的游戏伙伴们的资料。我坐在我的小桌子旁打开这个柜子,里面暂时没有太多内容。我有两个机会,但是由于忙别的事情,我哪个都没能真正跟进。现在我都拿不准我是不是永远都没机会了。我打开一个文件袋,往里看了看。那是一个残忍的恋童癖,两次逮捕都因为有不在场证据而被释放。我相当有把握我能证明他的罪行。在南海滩有个俱乐部,那里是几个失踪者最后出现的地方。那个俱乐部叫“尖牙”,对俱乐部来说真够难听的了。但除了在失踪人口的报告上出现过之外,这个俱乐部的名字还出现在了移民局的文件中。他们厨房工作人员的流失率出奇地高,移民局里已经有人怀疑有问题,尽管迈阿密的水很难喝,但也不至于让这些洗碗工全都跑回墨西哥老家。

非法移民是最棒最容易的目标。即便他们失踪了,也没有正式报告,家人、朋友和雇主都不敢告知警察局。很显然这个俱乐部中有人在利用这个情况,我猜经理会确切知道员工流失率。我翻看着档案,找到了他的名字:乔治·库卡罗夫。他住在迪利多岛上离俱乐部不远的一片很棒的海滩上。这地方很便于上班和游戏:做做账,雇个唱片骑士(DJ),杀了洗碗工,然后回家吃晚饭。我都能看见那情形,很棒的布局,干净、方便得简直让我忌妒。

我把文件放下,想了一会儿。乔治·库卡罗夫,杀人犯。非常合理,合理得让德克斯特蠢蠢欲动。黑夜行者也拍打着翅膀表示赞同,伸展双翼,发出暴烈的沙沙声,说:“没错,就是他。今晚,一起……”

我能感到月光穿过窗户倾泻到皮肤上,让我内心悸动,我都能看到那个杀人犯被绑在桌子上,他颤抖着,被恐惧煎熬,我能看见锋利的刀举起来——

可是我突然想到了莉莉·安,月亮不再明亮诱人,刀刃的呼唤减弱了。德克斯特那个新生的自我低语着“再也不要啦”。月亮躲到代表莉莉·安的银色云朵后面去了,刀也收回鞘中,德克斯特变回普通男人,库卡罗夫则逍遥法外,继续着他那邪恶的勾当。

可是黑夜行者反击了,我的理智也在帮腔。真的吗,德克斯特,我们真的要让所有这些坏蛋为所欲为吗?我又想了想在医院里下定的决心:我要做个更好的人。我第一次觉得生命宝贵难得,为了莉莉·安,我要改变自己,我能做到。

我以坚定的手势将文件塞进碎纸机,然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我比平常略早到了办公室,因为我得先送科迪和阿斯特去学校。过去这都是丽塔的活儿,现在所有事儿都不同了。现在是莉莉·安纪年的第一年。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要负责送两个大孩子去学校,直到莉莉·安长大一点儿,能用上汽车安全座椅的时候。如果这要我付出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代价,似乎算不得什么。

可是当我终于到了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代价好像变得大了一点儿。除了劳模德克斯特,另外有人带了面包圈,关键是全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带着糖渍的纸盒。不过,当一个人的生活比蜜还甜的时候,谁还需要吃面包圈呢?我投入工作,带着满脸微笑,嘴上还哼着小曲儿。

今天没有夺命电话让我马上去犯罪现场,我在头九十分钟里处理完了大量日常文件。我还给丽塔打了个电话,确定莉莉·安一切都好,我告诉丽塔下午再去看她。

我订了些易耗品,把报告归档,把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尽管这一切都不能完全弥补面包圈的损失,我对自己还是相当满意的。德克斯特不喜欢乱七八糟。

十点之前我都沉浸在粉色的自恋祥云里,直到我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我接起电话,用愉悦的声音说:“嘿,我是摩根。”回复我的是我妹妹德博拉无礼的声音。

“你在哪儿?”她说。

“我就在这儿,电话的另一端。”我说。

“到停车场来见我。”她不由分说就挂了电话。

我在警车旁找到德博拉。她不耐烦地靠着车前盖,脸色阴沉。从聪明的策略出发,我决定先发制人。“我干吗要在这儿见你?”我说,“你有那么好的办公室,有椅子,还有空调。”

她站起来摸钥匙:“我的办公室遭虫灾了。”

“什么虫子?”

“戴克,”她说,“那马屁精弱智狗杂种不肯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不该让你一个人待着,他是你的搭档。”

“他把我整疯了。”她说,“他把屁股放到我的桌子上,就坐在那儿等我扑到他怀里。”

“为什么你要扑到他怀里?”

她摇摇头。“你注意到他长得傻好看傻好看的了吗?”她说,“如果你没注意,那你大概是整座楼里唯一这样的人了。连戴克自己都知道。”

我当然注意到了,可我不知道就算他帅得惊动美国政府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好讨论的。“好吧,”我说,“我注意到了,那又怎么样呢?”

“那他就觉得我应该向他投怀送抱,跟他以前遇到的女人一样。”她说,“这可真恶心。他比一盒石头还笨,他就坐在我的桌子角上,剔着他傻拉巴唧的完美的牙,等着我给他派活儿。如果让我看他超过两秒,我就会崩了他傻拉巴唧的脑袋。上车!”

德博拉从来不是会掩盖感情的人,但像这次的爆发,还是史无前例的。她钻进车,踩了几脚油门,按了一下警笛。我钻进车,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她就已经开动车,冲上了街道。

“我不认为他跟着我们。”我趁她大力轰油门提速的时候说。德博拉没理我,只是飞快地绕过一辆拖着堆得高高的西瓜的平台货车。

“这是去哪儿?”我怀着对生命的眷恋问道。

“学校。”她说。

“什么学校?”我问道,真怕咆哮的引擎声盖住什么重要的信息。

“萨曼莎·阿尔多瓦上的富家子弟学校,”她说,“叫什么来着?威廉特纳私立中学。”

德博拉开着车穿过大街小巷。她转向勒琼大道,然后是椰树林路。在美国一号高速公路左转,在道格拉斯街右拐,在凤凰木大道左拐,穿过主街高速路,最后到了学校。

我们穿过珊瑚石大门,一个门卫出来拦下了我们。德博拉向他出示自己的警徽,门卫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才挥手放行。我们从一排楼后面转过来,在一棵巨大而古老的菩提树下停了车,车位上写着“为斯托克斯先生预留”。德博拉停好车,钻出车来,我跟着她。我们走过树荫掩映的小路,来到太阳下,我看着这个一直被我们认为是富家子弟上的学校。建筑物很干净,看着像新的一样。地面非常平整。这里的太阳似乎更亮,棕榈叶似乎摇摆得更温柔,合在一起,这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相当美好的一天。

办公楼在校园中心区两侧,中间由带屋顶的天桥连接,我们进了里面的接待处。他们要我们等助理之类的人出来接待。我回忆起我们中学的校长助理。他个头很大,有着克罗马农人的前额,看着像个膝盖。所以当我看见一个小小的斯文整洁的女士出来迎接我们时,我惊讶了一下。

“警官?”她礼貌地说,“我是斯坦。我能帮到你们什么?”

德博拉摇摇头。“我需要问些问题,关于你们的一个学生。”她说道。

斯坦女士挑起一侧的眉毛,表示这事儿相当少见,警察不会来询问她的学生。“来我办公室谈。”她说。她带着我们走过走廊,进了一间带桌子、椅子和几块匾额和照片的房间。“请坐。”斯坦女士说。德博拉没看我,径直在桌子对面的塑胶椅子上坐下,剩下我看着墙上没有钉框的地方,舒服地靠墙站着。

“好吧。”斯坦女士说,她坐进桌后的椅子,看着我们,脸上是礼貌而冷漠的表情,“关于什么?”

“萨曼莎·阿尔多瓦失踪了。”德博拉说。

“是的,”斯坦女士说,“我们当然听说了。”

“她是什么样的学生?”德博拉问。

斯坦女士皱皱眉。“我不能告诉你她的分数之类的信息。”她说,“但她成绩相当好,中等偏上。”

“她上这个学校拿了助学金吗?”德博拉问。

“这是保密信息。”斯坦女士说。德博拉严厉地看着她,可是她令人惊讶地毫不退缩。也许她习惯了有钱家长的怒视。这显然是个死局,我决定帮忙。

“她被其他孩子欺负吗?”我说,“比如,钱或是别的方面。”

斯坦女士看看我,做出一个“一点儿都不好笑”的微笑。“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是说她的失踪和钱有关。”她说。

“你知道她有男朋友吗?”德博拉问。

“我不知道。”斯坦女士说,“就算我知道,我也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你。”

“斯坦小姐。”德博拉说。

“斯坦。”斯坦女士说。

德博拉没理会她。“我们没在调查萨曼莎·阿尔多瓦,我们调查的是她的失踪。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让我们找到她。”

“我不认为……”

“我们想找到活着的她。”德博拉说。我为她语调的冷静和坚定感到自豪。斯坦女士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我没……”她说,“我真不知道。也许我可以找个她的朋友跟你们谈。”“那会非常有帮助。”德博拉说。

“我觉得她最好的朋友是泰勒·斯巴诺。”斯坦女士说,“但我必须在场。”

“去带泰勒·斯巴诺来吧,斯坦小姐。”德博拉说。

斯坦女士咬着嘴唇站起来,出门的时候姿态已经完全没有了进来时的冷静沉着。德博拉坐进椅子,稍微转了转身体,好像在找一个舒服的角度。没法儿舒服。她试了一会儿后只好放弃,重新坐直身体,把腿一会儿架起,一会儿放下,坐立不安。

我的肩膀都酸了。终于,我们听见有声音从门外传来,声调和音量越来越高,持续了半分钟的样子,又安静下来。过了漫长的好几分钟,斯坦女士冲了进来。她依然面色苍白,而且看上去不大高兴。

“泰勒·斯巴诺今天没来。”斯坦女士说,“也许昨天就没来。所以我给她家里打了电话。”她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些窘。

“她病了?”德博拉问。

“不是,她……”斯坦女士又犹豫起来,咬着嘴唇,“他们……她和别的同学合做一个作业,他们说,为了做作业……她一直和另一个女孩住在一起。”

德博拉猛地坐直。“萨曼莎·阿尔多瓦。”她说。这毫无疑问。

斯坦女士还是回答了。“是的。”她说。

其实细抠法律的话,学校可以要求免除官方打扰学校的正常秩序。特别是以像威廉特纳这种学校的家长和毕业生的势力,有可能给我们对双人失踪的调查带来极大阻力。但学校最终决定配合,利用这个事件搞危机管理。他们让我们坐在同一间墙上挂满纪念品的办公室。斯坦女士则跑进跑出忙着提醒教职员们。

我环视房间,注意到椅子的数目还跟上次一样。我那墙上的倚靠点看上去不再特别诱人。另外我觉得在两个学生失踪之后,我们的重要性上升了好几个台阶,我的待遇也得到了提升。再说了,房间里毕竟还有一把特别舒服的椅子。

我刚坐进斯坦女士的椅子,手机就响了。我看一眼来电显示,是丽塔打来的。我接起来:“喂?”

“德克斯特,是我。”她说。

“我一猜就是你。”我说。

“好吧,听着,”她说,“医生说我能回家了,你能来接我们吗?”

“你什么?”我完全惊呆了,莉莉·安昨天才出生。

“可以出院了,”她耐心地说,“我们可以回家了。”

“这也太快了。”我说。

“医生说这不算什么,”她说,“德克斯特,我不是第一次生小孩。”

“可是莉莉·安,她可能会传染上什么。”我说道,发觉自己因为莉莉·安要离开安全的医院太震惊而变得说话很像丽塔。

“她没事儿,德克斯特,我也没事儿。”她说,“我们想回家了,请来接我们,好吗?”

“可是丽塔……”我说。

“我们在这里等你,”她说,“再见。”我还没想出合理的理由劝她不要这么快出院,她就已经挂了电话。我瞪了手机屏幕一会儿,想到莉莉·安要进入充满细菌和恐怖分子的世界,我立刻进入行动模式。我把电话插入皮套,跳了起来。“我得走了。”我对我妹妹说。

“嗯,我听见了。”她说着把车钥匙扔给我,“尽快回来。”

我用纯迈阿密的方式向南驶去,在车流中自由穿梭,好像地上没有画线的车道似的。丽塔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她是怎么说服医生同意的呢?莉莉·安那么小,那么脆弱,完全没有自我保护能力,这么快就把她扔到冷酷艰难的世界里,这可真够狠心的。

我先回家拿上全新的婴儿安全座椅。我已经预先练习了好几个星期,就想着等时刻一到我可以手脚娴熟。可是这时刻来得太早,我那平常敏捷的手指此刻笨得不行,怎么也没法儿把座椅安到车上。椅子背后那堆东西无比复杂。我连推带拽,最后被硬塑料划伤了手指,我把整个玩意儿摔到地上,吮吸着手指。

这能叫安全?它能这么欺负我,怎么能保护莉莉·安呢?即便它真的好用,我又如何才能保护莉莉·安在我们这样一个世界上安然无恙?才生下来一天就带她回家,这可真是疯了。

我最终把座椅安好,然后冲向医院。我到的时候丽塔正坐在轮椅里等在走廊上,一个紧紧包裹的婴儿在她的臂弯中。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浮起一个懒散的笑容,说:“德克斯特,你来得真快。”

“哦,”我答道,想适应一下事情居然还不错的感觉,“哦,正好我在附近。”

“你载我们回家可不会开那么快,对吗?”她说。我还没来得及指出只要带着莉莉·安我就不会开快,我觉得她应该在医院里多待一阵儿,一个快活的毛发浓密的年轻人就奔了过来,抓住丽塔轮椅背后的手柄。

“哦,爸爸来啦。”他说,“你们能走了吗?”

“啊,这是……谢谢。”丽塔说。

年轻人眨眨眼说道:“那好吧。”他开始把丽塔朝大门推去。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跟着他们走去。

到了车那儿,我把莉莉·安从丽塔手里接过来,小心地把她放进那厉害的座椅。可是不知怎么,我拿阿斯特的椰菜娃娃11练手过的技巧并不能在真娃娃身上施展出来。最后还是丽塔帮忙给莉莉·安系好安全带。一无是处、笨手笨脚的德克斯特钻进驾驶室,发动引擎,把车开上大街。

“别开太快。”丽塔对我说。

“好的,亲爱的。”我说。

我慢慢地开回家。回到家我发现把莉莉·安解下来还没有把她系好一半难,所以转眼之间我就把她和丽塔带进了家,把她们在沙发上安顿下来。

我看着她俩,突然之间所有的东西都不同了,这是她们第一次一起出现在这儿,在家里。看着我的新生宝宝在这旧有的环境中出现,我顿时觉得人生崭新、奇妙而又脆弱。

我毫不害臊地沉迷于这终极的狂欢中。我摸摸莉莉·安的小脚趾,用手指背面蹭她的脸蛋,它们比我这辈子摸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柔软。丽塔抱着孩子,微笑着陷入半睡眠状态。最后我看了一眼钟,惊觉居然过了这么久。我想起来我的车还是借来的,车主人以能用语言不费吹灰之力杀死人而著称。

“你真的没事儿吗?”我问丽塔。

她睁开眼,脸上还带着微笑。“德克斯特,我不是生手啦。”她说,“我们没事儿的。”

我万般难舍地离开了她们。

我开着德博拉的车回到威廉特纳中学,发现她被安置到另一座古老木质建筑中能看见海湾风景的办公室,这里成了临时的问讯室。这座楼叫作宝塔,坐落于田径场上空的平台上,它摇摇欲坠,看起来无法经受一场夏季的暴雨,可是居然矗立至今,成了一个历史性的地标建筑。

一个过分清秀的男孩正在跟德博拉说话,我进去的时候她只抬眼看看我并点点头,没有打断男孩的话。我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

这天剩下的时间,学生和老师都鱼贯进入这座危楼,跟我们讲述他们所知道的萨曼莎·阿尔多瓦和泰勒·斯巴诺。学生看上去个个都聪明认真,我都开始欣赏私立学校的教育质量了。

结束问讯的时候是五点半,我们掌握了萨曼莎·阿尔多瓦和泰勒·斯巴诺一些相当有趣的资料,只是没有任何信息说明她俩能在迈阿密的凶猛丛林中不带信用卡和iPhone(苹果手机)生存下来。

萨曼莎·阿尔多瓦还有些情况不清楚。学生们知道她获得了学校的助学金,不过没人拿这当回事儿。他们都说她很讨人喜欢,安静,数学很棒,没有男朋友。没人想出来她有什么理由要编说自己失踪,没人记得她和哪个坏孩子走得很近,除了泰勒·斯巴诺。

泰勒显然是个相当不乖的孩子,从表面看,这两个姑娘的友谊极不可能发生。萨曼莎每天由她妈妈开着开了四年的现代汽车送去学校,泰勒则开着她自己的保时捷来学校。萨曼莎安静害羞,泰勒则像个典型的有钱人家的孩子,哪里热闹哪里就有她。她也没有男朋友,但那只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耽搁在一个男孩子手里。

大约从去年开始,她俩发展出亲密的友谊。两个女孩每天的午饭时间、放学后以及周末几乎总是形影不离。这不仅奇怪,简直让德博拉百思不得其解。她静静地倾听着、问着问题,给泰勒的保时捷贴上警察物证的标签,并不情愿地把她的搭档戴克派去和斯巴诺家谈话,以上一切都未能在德博拉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的脸上掀起任何波澜。但这两个女孩的奇怪友谊,却让她像猎犬闻到牛排一样激动起来。

“这他妈的一点儿都没道理。”她说。

“她们是十几岁的孩子。”我提醒她,“她们就不该有道理。”

“错。”德博拉说,“有些事儿永远都应该有道理,特别是对这帮十几岁的孩子。书呆子只和书呆子玩儿,运动健将只和啦啦队员玩儿,这永远都变不了。”

“也许她们有什么共同的神秘爱好。”我猜着瞟了一眼手表,发现该回家了。

“我猜肯定是这样。”德博拉说,“如果我们能知道那爱好是什么,我们就能找到她们了。”

“可是这儿没人知道那爱好是什么。”我说,特别想找出托词体面地撤退。

“你他妈的是有什么毛病?”德博拉突然说。

“什么?”

“你一直磨磨叽叽的,跟憋着泡尿似的。”她说。

“啊,其实,”我说,“我该走了,得在六点前接科迪和阿斯特。”

我妹妹盯了我一会儿,这一会儿感觉很漫长。“我可真没法儿相信。”她最后说。

“相信什么?”

“你居然结了婚,有了孩子,成了一个住家男人。就你干的那些事儿!”

“我也不觉得我该相信,不过,”我耸耸肩,“我现在有个家要照顾。”

“是啊,”她说着看向别处,“在我有家之前。”

我看着她拼命调整表情,回复到一向坏脾气的政府官员的样子,但这费了一些时间。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看上去让人惊异地脆弱。

“你爱她吗?”她突然说,转过脸对着我。我惊讶地眨眼。这太不像德博拉了。因为她不这样,我们才相处得来。“你爱丽塔吗?”她重复着,我无处躲闪。

“我……我不知道。”我谨慎地回答,“我是……习惯她了。”

德博拉看着我,摇摇头。“习惯她,”她说,“说得她像个安乐椅之类的东西似的。”

“没那么安乐。”我说,想掺进点儿俏皮话,因为这谈话突然变得让人很不安。

“你曾经有一点儿感觉到过爱吗?”她质问道,“我的意思是,你能吗?”

我想到莉莉·安。“能。”我说。

德博拉看了我的脸好一会儿,最终她转过头,透过旧木头窗框望向海湾。“靠,”她说,“回家吧,接你的孩子去,和你的安乐椅老婆待着去吧。”

我成为人类的时间还不久,即便如此,我也发觉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我没法儿让德博拉一个人陷在这种情绪里。“德博拉,”我说,“怎么了?”

她的脖子绷着,执拗地看着另外一边的水面。“这些关于家庭的屁话,”她说,“这两个失踪的女孩和她们乱七八糟的家庭,你的家庭和乱七八糟的你,什么事儿都不对,从来都没对过,但每个人都有家,除了我。”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可我真想有个家。”她猛地转过头,冲我恶狠狠地说,“别他妈的跟我鬼扯什么我的岁数到了急着要把自己嫁了,好吗?”

我惊呆了。我不可能拿她开玩笑,说什么岁数到了把自己嫁了之类的话。我知道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我想了半天,只想到凯尔·丘特斯基——和她同居了好几年的男朋友。“凯尔还好吗?”我说。

她哼了一下,但表情变得柔和。“傻瓜丘特斯基,他老觉得自己是不中用的老东西,配不上年轻的我。他老说我能做得比现在更好。我说也许我就不想比现在更好,他就只是摇头,看着很伤心。”

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既能安慰人又能暗示我得马上走了的话,最终我说:“哦,我肯定他是好意。”

德博拉看了我半天,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转过脸看着窗外。“是啊,”她说,“我也知道他是好意。”她看着海湾,不再说话。

我妹妹的这一面我以前没有见过,我也不想见到。我习惯了充满愤怒语言的德博拉,会捶我胳膊的德博拉。看到她柔软脆弱自怜自爱的一面,我难受到了极点。我别扭地站在那儿,直到必须马上走的迫切胜过了责任感。

“对不起,德博拉,”我说,“我必须去接孩子们了。”

“嗯,”她没转头地应着,“去接你的孩子们吧。”

“啊,”我说,“我得让你把我送到我的车那儿。”

她慢慢从窗边转回头,看着大楼的门。斯坦女士正在徘徊。“好吧,”她说,“我们收工。”她从我身旁走过,只停下来和斯坦女士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沉默地径直向她的车走去。

德博拉将车开进警局停车场,在我的车旁停下,透过风挡玻璃笔直地看着前面,满脸是她保持了一路的郁闷的沉思表情。我看了她一会儿,但她没看我。

“好吧,”我说,“明天见。”

“是什么感觉?”她说话的时候,我停下了正在推门的手。

“什么什么感觉?”我问。

“你第一次抱着自己的孩子。”她说。

这我不用想就能回答。“特别棒,”我说,“无与伦比,和世上任何感觉都不一样。”

她看看我,最后慢慢摇摇头。“去接你的孩子们吧。”她说。

我下了车,在原地目送她慢慢驶去,想弄清楚我这妹妹怎么了。但这对刚成为人的我来说太过复杂,所以我耸耸肩,不再想了。我上了自己的车,去接科迪和阿斯特。

我沿着老刀匠路向南开去,路上车很多,可是今晚大家居然都很礼貌。一个开着辆大悍马的男人居然在前方道路并线的时候停下来让我插到他前面,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不过在接下来去接科迪和阿斯特的路上就没再遇到什么天使了,我赶在六点之前到了那里。那个年轻姑娘带着科迪和阿斯特等在门边,她焦急地抖动着钥匙,甚至因为不耐烦而跳起舞来。见到我后,她几乎是将两个孩子扔给了我,脸上带着机械的笑容,然后朝着她停在停车场另一边的车奔了过去。

我把科迪和阿斯特放进后座,自己钻进驾驶座。他们显得很安静,甚至连阿斯特也是如此,为了扮演好我为人父的新角色,我决定让他们的情绪变得好一点儿。“大家今天都开心吗?”我带着装出来的高涨热情问。

“安东尼就是个蠢驴。”阿斯特说。

“阿斯特,你不应该用这个词儿。”我告诉她,稍微有点儿惊讶。

“妈妈开车的时候也说,”她说,“而且我还在她车上的广播里听到过。”

“嗯,你还是不应该说这个词儿,”我说,“这是脏话。”

“你没必要这么跟我说话,”她说,“我都十岁了。”

“这还不到用这个词儿的岁数。”我说。

“那你都不管安东尼干了什么?”她说,“你只关心我说不说这个词儿?”

我深吸一口气,使劲儿忍着没撞向我前面的车。“安东尼说什么了?”我问。

“他说我不性感,”阿斯特说,“因为我没有咪咪。”

我的嘴巴张了又合好几次,完全是不自觉的,差点儿忘了呼吸。我实在太惊讶了,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应该说点儿什么。“哦,我……”我说,“很少有谁在十岁的时候就有咪咪。”

“他就是个大笨蛋。”她恶狠狠地说。然后,她又用甜得发腻的腔调补充道:“德克斯特,我能说大笨蛋吗?”

我又结结巴巴地想说点儿什么,可一个有意义的音节还没吐出来,科迪就开口了。“有人跟着我们。”他说。

出于条件反射,我看看后视镜。在这样繁忙的路上,很难看出是否有人在跟踪我们。“科迪,你为什么要那样说?”我问,“你怎么知道?”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他耸耸肩。“影子家伙。”他说。

我又叹了一口气。先是阿斯特狂喷了一阵粗口,现在又是科迪和他的影子家伙。显然我正处于为人父母都不时会遭遇的那种难忘之夜。“科迪,影子家伙有时候也会出错。”我说。

他摇摇头。“同一辆车。”他说。

“什么?”

“就是那辆在医院停车场里的车,”阿斯特解释道,“红色的。你说那人没看我们,可他就是在看。现在他尾随我们,你还是说他没有。”

如果我要保持决心生活在阳光下,我就得让他们学着放弃那些黑色的念头,这会儿就是个好机会。

“好吧,”我说,“让我们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跟踪我们。”

我上了快车道,打灯作势要拐弯,没有人跟着。“你们看见谁了吗?”我说。

“没。”阿斯特生气地说。

我左转进了一大片商场后面的一条小街:“现在有人跟着我们吗?”

“没。”阿斯特说。

我在这条街上加速,右拐。“现在呢,”我开心地喊着,“我们后面有谁吗?”

“德克斯特。”阿斯特嘟囔着。

我朝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房子开去,它看上去和我们家差不多,我把前轮都开到了草地上,脚踩到刹车上。“现在呢?谁在跟着我们吗?”我一边夸张地说,一边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太幸灾乐祸。

“没。”阿斯特气哼哼地说。

“有。”科迪说。

我转过身正要数落他,突然停了下来。透过后窗我看见几百英尺以外的地方,一辆红色的车正慢慢地朝我们开来。黑夜行者谨慎地展开双翅,发出咝咝的警告声。

我没有多想,猛踩油门,都没来得及完全将车头掉转,甚至铲下来一小片草皮。我再次转身去看,这下差点儿撞到信筒。车子开上柏油路时微微打滑。“抓紧。”我告诉孩子们,自己几乎带着惊慌的心情拼命朝前开去,很快回到了美国一号高速公路上。

我能看见另一辆车就在我们后面,不过我开上公路的时候,已经把它甩出去很远,我很快右转,加入车流。我加速跨过三个车道,在疾驰的车辆中移到了最左边的车道。我加大油门穿过一个刚要变红的灯,又在下一条街猛开了半里地,在一个路口急速左拐,车子尖叫着进入了一条安静的居民区的街道。我又开过两个路口,再次左拐,街道黑暗而安静,现在背后看不见有任何东西在跟着我们,连辆自行车也没有。

“好了,”我说,“我想我们甩掉他了。”

从后视镜中我看见科迪正朝后窗外看,他转过头,遇上我的目光,点点头。

“可那是谁?”阿斯特问。

“就是莫名其妙的疯子。”我说,声音里带着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坚定,“有些人就喜欢吓唬不认识的人。”

科迪皱起眉头。“还是他,”他说,“医院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说。

“我就是知道。”他说。

“只是巧合,两个不同的疯子。”我对他说。

“同一个。”他不屑地说。

“科迪!”我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肾上腺素在分泌,我不想吵架,于是不再说话。

为了安全起见,我一路都走小路,以免跟着我们的人在高速路上监视我们。另外,比起在美国一号高速公路透亮橙黄的街灯下,在黄昏的居民小区街道上更容易发现跟踪的人。没有人跟着我们。有一两次有车灯的光从后视镜里反射出来,但都只是回家的人,转进自己家所在的街道,停在自己家的车道上。

最后我们开向路口,从这里我们将驶向我们家的小房子。我慢慢接近美国一号高速公路,仔细地四下打量。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等交通灯变绿,我穿过高速路,又转了两个弯,开进我家所在的街道。

“好啦,”我们那像天堂一样的小房子慢慢出现在视野中时我说道,“今天的事儿一句话也不要跟妈妈提起,她会担心的,好吗?”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着,身体前倾,指着我们的房子。我顺着她伸出的胳膊看去,猛地一脚踩在刹车上,咬紧了牙。

一辆小小的红色轿车停在我们的房子前,车头冲着我们。车灯亮着,马达转着,我看不见车里面,但我无须多看也能感觉到黑色的羽翼在飞速扇动,黑夜行者在愤怒地低语。

“坐在这儿,把门锁上。”我对孩子们说,又把手机递给阿斯特,“如果有事情发生,就打911。”

“要是你死了,我能把车开走吗?”阿斯特问。

“待着别动。”我说完深吸一口气,聚集起黑色的力量。

“我会开车。”阿斯特说着开始解安全带并往前挤。

“阿斯特,”我厉声说,语气中带着冷酷,“坐好!”她乖乖地坐了回去。

我朝车子走去,想着对策。现在看上去不像是素不相识的疯子,不然他不会知道我住在哪里。可那会是谁呢?谁有理由要这么干?

我朝前走着,做好迎接任何一种挑战的准备。我离驾驶座只有十英尺远的时候,车窗摇下,我停住了脚。过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一个人的脸从车窗后面出现,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带着一个灿烂的假笑。

“好玩儿不啊?”那张脸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给大家介绍我这个伯伯啊?”

是我哥哥布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