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煤气。”库尔特警探告诉我。我靠着急救车一侧拿冰袋敷着头。我的伤其实非常轻微,但因为伤在自己身上,所以感觉比较严重。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更不喜欢我引起的注意。街对面温布尔家的废墟中,消防员还在往冒烟的瓦砾堆上喷水。房子并没完全被毁,但中部一大部分从房顶到地面都没了,房子肯定贬值了不少。
“所以,”库尔特说,“他让煤气从墙壁供热系统泄漏出来,进入那个隔音室,又点燃了什么东西扔进去,我们还没查明是什么,然后他在爆炸前跳出了门。”库尔特停了一下,举起随身带着的大瓶“激浪”灌了一口。我看着他的喉结在松弛肮脏的皮肤下动了几下。他喝完后将食指伸进汽水瓶口,用胳膊蹭蹭嘴,然后看着我,好像我不让他用纸巾似的。
“你说为什么是在隔音室?”他问。
我摇了一下头又停住,头还挺疼。“他是个录像编辑员。”我说,“他可能需要隔音室录音。”
“录音,”库尔特说,“而不是把人剁了。”
“对。”我说。
库尔特摇了摇头,显然他的头一点儿都不疼。他摇了好几秒,边摇边看着冒烟的房子。
“所以,你当时在这儿,不过为什么?”他说,“我不大懂这部分,德克斯特。”
他当然不懂这部分了。我尽一切努力就为了不回答关于这部分的任何问题,每次有谁接近这个话题我都摇头摆手装死装活。当然我知道,迟早得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可难的就是这个令人满意。从我爬起来,到靠在树上欣喜地发现自己的四肢仍然能活动,到我被包扎好,库尔特过来跟我说话,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想好借口。这会儿库尔特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没法儿再拖了。
“那么,是怎么回事儿?”他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取干洗好了的衣服?兼职送比萨?还是怎么的?”
亲耳听到库尔特表现出微弱的智慧真是挺令人惊讶的。我一直都把他当成超无趣、超弱智的废物点心,除了填写事故报告之外什么都不会。可这会儿他正在非常专业而且面无表情地向我发问。要是他连这个都会,我得想到他也能做二加二的算术题了。我真为此震惊。于是我打起精神,决定认真地撒个带点儿小真相的弥天大谎。“是这样,警探。”我说,带着一副又痛苦又犹豫的表情,我暗自得意。然后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认为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奥斯卡的经典桥段。“抱歉,我的头还有点儿晕,他们说我是轻微脑震荡。”
“是在你来之前吗,德克斯特?”库尔特说,“你还能回忆起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我记得,”我勉强说道,“只是……”
“你觉得不舒服。”他说。
“是,就是这样。”
“我能理解。”他说,我以为我就此蒙混过关了,可惜没有。“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残酷地说道,“你他妈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他妈的房子爆他妈的炸的时候正好在这儿。”
“不太容易说清楚。”我说。
“我想也是,”库尔特说,“因为你还没说呢。你会告诉我的,对吧,德克斯特?”他从瓶口拔出手指,喝了一口,又把手指塞回去。瓶子空了一大半,挂在那里,看上去跟个让人不好意思的医疗外挂设备似的。库尔特又抹了一下嘴。“你瞧,我真的知道,”他说,“因为他们说里边有具尸体。”
我的脊梁骨自上而下地滚过一阵微微的震动,从头顶到脚后跟。“尸体?”我尖锐地问了一句。
“嗯,”他说,“一具尸体。”
“你是说,死了?”
库尔特点点头,脸上一副好笑的神情盯着我,我发现这会儿我俩对调了角色,我成了笨的那个。“对,没错,”他说,“因为爆炸的时候,它在屋里,所以它应该已经死了。”他说,“它没法儿动弹,被捆得死死的。你说谁会在房子就要爆炸前把一个人捆成那样呢?”
“那……嗯……一定是凶手干的。”我口吃地说。
“啊哈,”库尔特说,“所以你说是凶手杀的,是吧?”
“啊,是的。”我说,尽管头痛欲裂,可我也知道这回答有多见鬼。
“啊哈,不过凶手不是你,是吧?我是说,不是你把那家伙捆上,又扔了个火引子进去的吧?”
“在房子爆炸前,我看见那家伙开车跑了。”我说。
“那家伙是谁,德克斯特?我是说,你知道他的名字或其他线索吗?那样就有用多了。”
大概我的脑震荡开始扩散了,一阵可怕的麻木感席卷而来。库尔特怀疑我了,尽管我在这件事儿上相对无辜,但继续调查下去会对德克斯特不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一眨也不眨。我得给他个说法,可即便脑震荡,我也知道我绝不能告诉他韦斯的名字。“我……它……车子是用肯尼思·温布尔的名字注册的。”我犹豫地说。
库尔特点点头。“这房子的主人。”他说。
“是的,没错。”
他继续机械地点头,好像这动作本身很有道理似的。他说:“没错。所以你认为是温布尔在自己家里把这家伙绑了起来,然后点燃了自己的房子,最后开车跑了,跑到北卡避暑去了?”
我又一次发现这家伙比我想象的聪明,这可不大好。我一直以为我在和海绵宝宝打交道,他却突然变成了科洛博,平庸的外表下掩藏着锐利的思维。一辈子都戴着假面的我,却被一个更厉害的假面所蒙蔽,只能看着他眼中一度被藏起来的智慧光芒。看来德克斯特处于危急时刻。这下我得动用自己的聪明和技巧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对付他。
“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说。这开头不太漂亮,但我也只能这么说。
“你当然不知道,而且你也不知道他是谁,是吧?因为假如你知道就告诉我了。”
“是啊,就是这样。”
“可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是的。”
“好极了,那你还是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吧。”他说。
得,又转回来了,转回到真正的问题上了。
“就是……就是……”我看看地面,环视着周围,搜索着合适的字眼儿,准备说出那可怕的让人窘迫的真相。“她是我妹妹。”我最后说。
“谁?”库尔特说。
“德博拉,”我说,“你的同伴,德博拉·摩根。她现在在重症监护室就是因为这家伙,我……”我诚恳地停下来,等着看他是不是能帮忙填空,或者他的聪明劲儿只不过是昙花一现。
“我知道。”他说着又喝了一口汽水,再次把手指插回瓶口,吊着它晃荡,“你是怎么找到这家伙的?”
“今早在那个小学,”我说,“他在车里拍录像,我觉得不对,就跟到这里了。”
库尔特点点头。“啊哈,”他说,“你没告诉我,也没告诉警督,甚至没告诉学校的警卫,你想自己解决他。”
“是的。”我说。
“因为她是你妹妹。”
“我是打算这么干,你知道的。”我说。
“杀了他?”他说,这句话惊了我一下。
“不,”我说,“只是……只是——”
“给他宣读他的权利?”库尔特说,“给他铐上手铐?问他些严肃的问题?炸了他的家?”
“我想……嗯……”我说着,好像非常难于启齿,“我想……你知道……教训他一下。”
“啊哈,”库尔特说,“然后呢?”
我耸耸肩,觉得自己像个被抓住用避孕套的少年。“然后把他交给警察局。”我说。
“不是杀了他?”库尔特竖起他那很难看的眉毛说。
“不,”我说,“我怎么能……”
“不是朝他捅一刀,然后说,谁让你捅了我妹妹一刀?”
“哎,警探,我怎么会……”我没有看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书生气十足的呆子。
库尔特看了我很久,久得让人不安。然后他掉转头。“我说不好,德克斯特,”他说,“这不大说得通。”
我做出痛苦而糊涂的表情,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你什么意思?”我说。
他又喝了一口汽水。“你一直都安分守法,”他说,“你妹妹是警察,你爸是警察。你从来都不惹麻烦,从来不,一直都是好市民。现在你突然想当兰博了?”他做了个鬼脸,好像谁往他的汽水里放了大蒜。“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事儿?你知道,能让整件事儿听起来比较合理的东西?”
“她是我妹妹。”我说。即便对我,这话听起来也特别没有说服力。
“嗯,我已经知道了,”他说,“你就没点儿别的说法?”
我好似被困在一个慢镜头里,别的巨兽都呼啸着从我身边跑过。我的头阵阵作痛,舌头也转不动,往昔传奇般的聪明智慧都弃我而去。这可要命了,哥们儿。我张开嘴,说出来的却是:“抱歉。”
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移开目光。“也许多克斯对你的评价没错。”他说,然后走到一边去跟消防队员说话。
啊,提到多克斯可真是这场迷人谈话的完美结尾。我勉强没让自己摇头,但这欲望太强烈了。就在几天前,世界看上去还有条有理,可突然间疯狂旋转超出了控制。我先是跌入了陷阱,险些被炸死,然后是我以为只是个步兵的家伙变成了远远超过我想象的人,关键是,他俨然成了多克斯警官的同伙,世上最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他看上去很可能要继承多克斯的衣钵,对可怜的德克斯特穷追猛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更糟糕的是,我仍然处于韦斯那扑朔迷离的威胁之中。
如果这会儿能摇身一变就好了,可惜这招我一直没学会。我对从四面八方突如其来的乱箭无能为力,只好朝自己的车走去。显然是嫌我受的罪还不够,一个消瘦的家伙鬼影般从路边朝我走来。
“事发时你在场。”伊斯利尔·萨尔格罗说。
“是的。”我说,想着是不是接下来会有脱轨的卫星砸到我的脑门儿。
他沉默了一下,停住脚,我转身对着他。“你知道我没在调查你。”他说。
我认为他能这么说真好,想到最近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有点头,于是我点点头。
“可是显然这里的事情跟你妹妹的案子有关,我在调查那个案子。”他说。我什么都没说。我觉得保持沉默是最好的策略。
“你知道我负责调查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警务人员私自执法的问题。”他说。
“是。”我说。逼不得已可以说一个字。
他点点头,仍然盯着我。“你妹妹前程无量,”他说,“如果因为这事儿被拖累了就太可惜了。”
“她还昏迷不醒呢,”我说,“她没干什么。”
“嗯,她没干,”他说,“你呢?”
“我只想找出是谁扎了她。”我说,“我没干什么坏事儿。”
“当然。”他说完等着我补充,可我没再说话。仿佛过了几个星期那么久,他笑着拍拍我的胳膊,朝站在对面街旁喝汽水的库尔特走去。我看着他俩交谈,朝我转过脸,然后又转回去看那余烬未消的房子。我转身朝我的车走去,想着这个下午自己倒霉到家了。
我的风挡玻璃被飞出的瓦砾砸裂了。
我尽量忍住不哭。我坐进车里,开回了家,一路上透过破裂的玻璃向外看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我到家时丽塔还没回来。因为爆炸事件,我到家比平常稍微早一点儿。房子里看上去很空,我在前门站了一分钟,听着这不同寻常的寂静。屋后的一支管子响了一下,然后空调启动,没有任何人声,我好似摸黑进了电影院一样,周围的人都已经进入了情绪,我却像在另一个世界。头上的肿包仍在一跳一跳地疼,我很累很孤单。我走到沙发旁边,跌进去,全身的骨头好似被抽走了一般。
明明火烧眉毛了,可我躺在那里不想动弹。我知道我需要采取行动追踪韦斯,取他的头颅,捣毁他的老窝,可不知为什么,我一动也不能动,一直催我干这干那的讨厌的小声音这会儿也不吱声了,好像它也需要喝点儿下午茶。所以我只是躺在那儿,脸朝下趴着,想找回弃我而去的紧迫感,但除了疲倦和疼痛之外,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就好比有人冲我喊“看你身后!他手里有枪”,我也只会有气无力地嘟囔一句:“让他拿个号,上一边儿等着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一种强烈的沮丧感中醒过来,尽力看清楚眼前的景象。科迪站在那里,离我的头不到六英尺远,穿着崭新的童子军制服。我坐起来,头又剧烈地疼。我看着他。
“哦,”我说,“你看上去真正式。”
“看上去很蠢,”他说,“短裤。”
我看看他身上的蓝黑色衬衫和短裤,头上歪戴着的小帽子,还有脖子上的领结,不觉得他的短裤有什么不好。“短裤怎么了?”我说,“你不是一直都穿短裤吗?”“制服短裤。”他说,好像受了天大的侮辱般忍无可忍。
“很多人都穿制服短裤。”我拼命想从我那受创的大脑中搜索个例子出来。
科迪疑惑地说:“谁?”
“哦……啊……邮递员——”看着他脸上越发不满和尖锐的表情,我赶紧住了嘴。“还有,在印度的英国士兵。”我怀着渺茫的希望说道。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好像我刚坑了他似的。我还没想出一个特别棒的例子,丽塔回来了。
“哦,科迪,你没把他弄醒吧?嘿,德克斯特,我们去买东西了,买了科迪的童子军需要的所有东西。他不喜欢短裤,我觉得是因为阿斯特说了什么。天哪,你脑袋怎么了?”她不带换气地说着,脸上闪过无数种表情。
“没事儿,”我说,“只是一点儿皮外伤。”我轻描淡写地说。
尽管如此,丽塔还是非常重视。她把科迪和阿斯特轰走,给我敷上冰块,盖上一张毯子,送来一杯茶,然后坐在我身旁,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我跟她说了细节,没说那些不相关的,比如我正对那房子做着什么,然后房子炸了,就为了杀死我。我说的时候,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湿润,最终眼泪凝聚,滚落面颊。看着我的小小头颅损伤能引起这样的水利活动,真让人觉得有面子,可我又觉得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好在丽塔一点儿都没让我为难。“你躺在这儿休息,”她说,“头伤成这样了,你得静养。我给你做点儿汤。”
我还不知道汤对脑震荡有什么好处,但看起来丽塔很肯定,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又在我的肿包旁边亲了亲,然后从沙发边走开,去了厨房,很快有气味传出来,好像有大蒜、洋葱和鸡肉。我进入了半睡眠状态,连头上的跳疼都不太能感觉到,感觉很舒服,几乎很愉快。我不知道如果我被逮捕了,丽塔会不会给我送汤来。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给韦斯送汤。我希望没有——我开始不喜欢他了,他当然不配喝汤。
阿斯特突然来到沙发边,吵醒了我。“妈妈说你的头被打了。”她说。
“是的,没错。”我说。
“我能看看吗?”她说。我被她的关心深深地打动了。我低下头给她看那个肿块和被血粘住的头发。“看上去不怎么严重。”她说,听上去有点儿失望。
“不太严重。”我告诉她。
“那你不会死吧?”她礼貌地问。
“还不会,”我说,“你做完作业前都不会。”
她点点头,看看厨房说:“我讨厌数学。”然后朝走廊走去,好似要跟她讨厌的数学短兵相接。
我又睡了过去。汤终于来了。我以前好像说过,丽塔是个非常棒的厨子。喝下去大半碗鸡汤后,我开始想我该多给这个世界一次机会。丽塔一直都在唠唠叨叨,我不太喜欢这样,不过这会儿生活看上去挺顺溜,所以我由得她拍松枕头,用凉毛巾擦我的脸,然后揉着我的脖子,我把一大碗汤都喝光了。
很快整个晚上快过去了,科迪和阿斯特溜进来小声道了晚安。丽塔把他们送到床上。我走进洗手间刷牙。我正刷得起劲儿,从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头发横七竖八地翘着,一边脸上有道伤,眼睛也凹陷下去。我看上去跟警察局的嫌犯存档照片似的,一副刚被逮进来还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捉住的样子。我希望这不是在预示着什么。
之前我都赖在沙发上打盹儿,困得要命,刷完牙我已经累得不行了,可还是用意志支撑自己爬到床上,碰到枕头的时候,我想着就这么睡去吧,明天再说明天的事儿。可是,唉,丽塔有话要说。
儿童房传来的晚间祈祷的低微声停止以后,我听见丽塔进了浴室,水声响起,过了一会儿,我几乎已经睡着了。床单瑟瑟动起,一个散发着强烈兰花香气的物体钻了进来,躺在我身边。
“你感觉怎么样了?”丽塔说。
“好多了。”我说。为了表示感谢,我补充一句:“汤还真管用。”
“太好了。”她低声说着,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她就这样躺了一阵儿,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胸膛,我不知道被她的头压着我还能不能睡着。但她呼吸的节奏变了,变成了轻微的颤音,我发现她在哭泣。
世上没有什么比女人的哭泣更让我困惑的了。我知道我应该安慰她,杀死惹她哭泣的怪兽,所以我把手臂从她的脖颈下伸过去,用手拍着她的头说:“没事儿的。”
“我不能没有你。”她说。
我当然没打算消失。我也这么跟她说了。可她哭开了,身体在静静的饮泣中颤抖着,湿湿的泪水在我胸前流成了河。“哦,德克斯特,”她抽泣着说,“如果我也失去了你,可怎么办?”
这个“也”字,让我不由自主地跟一队不认识的人组成了联盟。是不是丽塔曾经弄丢了一些人,她怕我也被丢到那堆人里?可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她是说她的前夫,那个虐待她、科迪和阿斯特的瘾君子吗?是他把这两个孩子折磨得变成了我的同伴。可他现在在监狱里,跟他为伍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儿。还是另外有在丽塔生命中因为天灾人祸失踪的人?
我正等着她进一步表白思绪,她却将脸从我的胸前挪开,她仍然哭泣着,在我的胸口留下一串迅速变凉的泪痕。
“躺着别动,”她抽泣着说,“脑震荡的人不能累着。”
你永远弄不懂一个哭泣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半夜醒来后我想,他到底想要什么?我脑袋里仍然好似塞满了糨糊,有那么几分钟,我躺在那儿什么也想不出来,除了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重复:他到底想要什么?
韦斯想要什么?他并不是只为满足他自己的黑夜行者,我肯定。在接近韦斯或他的作品时,我心里的行者并没有同情的反应。通常情况下,在接近另一个同类时我都会有的。
而且他的方式是从已经死亡的尸体开始,而不是自己弄死一个,直到他杀了多伊奇,这表明他要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是什么呢?他为尸体录像。他拍目睹尸体的人。他也拍我,很别出心裁,是的,可所有这些把我搞糊涂了。这些事儿好玩儿在哪儿呢?我看不出来——这让我无从了解韦斯的心理,找出他的规律。一般来说,以杀戮为乐的变态者之所以杀人是因为他们必须杀人,他们从杀人中获得乐趣,这我完全理解,因为我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是对于韦斯,我怎么也找不到共鸣,找不到同情,也没法儿判断他下一步会去哪儿,会做什么。我有种很坏的预感:不管他下一步会怎样,我都不会喜欢——可我就是不知道那会是什么,而我也非常不喜欢这样。
我躺在床上琢磨着,或试图琢磨,因为显然德克斯特陷入了困境。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我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我不知道他还会干什么。库尔特会出手抓我,还有萨尔格罗,当然还有永不罢休的多克斯。德博拉还在昏迷中。
从积极的方面想,丽塔给我煮了非常美味的鸡汤。她对我真好,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她满以为自己什么都有,有我,有孩子,还刚刚去过巴黎。尽管她拥有一切,可一切远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是狼群中的一头母羊,满眼看到的都是雪白的羊毛,可她不知道狼群正舔着嘴唇,只等她一转身,然后去做些什么。德克斯特、科迪,还有阿斯特都是魔鬼。巴黎,啊,那里的确是讲法语,跟她希望的一样。可巴黎的艺术画廊之行已经证明那里也有独特的魔鬼,叫什么来着,“詹妮弗的腿”,真有意思。我从业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事情能让我惊讶,由于这个原因,我现在想起巴黎时,竟会觉得温暖。
詹妮弗和她的腿、丽塔刚才莫名其妙的表现,以及韦斯不知所谓的勾当,生活最近真是充满了惊奇,它们全部指向一个结果:对人们来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活该,是不?
这并没给我减轻多少负担,但这想法还是让人心里舒坦,所以我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的头清醒多了,不好的是,想起自己身处的境况还是忍不住要晕过去,想打点行装,逃向边境,那样兴许能让我从眼下的麻烦中逃生。
不过,生活不给我们太多选择,而且大多数选择都很不招人喜欢,所以我去上班了,决定不查出韦斯绝不罢休。德克斯特一半是猎犬,一半是斗牛犬,如果你被他盯上了,你就投降算了,给大家省省工夫。我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个信息传达给韦斯。
我到警局时略早,所以决定给自己弄点儿比较像咖啡的咖啡。我端着咖啡回到办公桌开始工作。准确地说,我坐在电脑前,瞪着屏幕,努力想着该如何下手。我已经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线索,有些山穷水尽的感觉,这感觉我也不大喜欢。韦斯先我一步,我承认他现在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在我附近或者跑回了加拿大,我没法儿知道。尽管我相信我的大脑已经恢复正常,但这依然不能帮我理出头绪来。
我尽量搜集已知信息,发现我所知甚少。他会在哪儿?我不知道。大概是任何地方吧。他下一步会干什么?我不知道。大概是任何事吧。他想要什么?昨晚已经把脑仁儿都想疼了,这会儿坐在格子间里也没能给我新的灵感。我在互联网上试过了所有明显的线索,而且在YouTube上把自己那段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超过了谦虚的人所能允许的限度。
在德克斯特意识海洋中被冰山覆盖的地平线上,一面信号旗远远地升上桅杆,在风中招展。我眺望远方,试图辨别那信号的意思,最后我明白了,它在说:“五!”我眨眨眼,再看一遍。“五。”
可爱的数字,五。我努力想它是不是个质数,然后我发现我忘了质数的定义。但它此刻非常受欢迎,因为我想起来它为什么重要,不管它是不是质数。
韦斯往YouTube上放了五段视频。前三段视频都代表他展示尸体的一个场所,还有一段是德克斯特的表演,最后一段我没来得及看就被文斯叫走去现场了,它不会是另一个名为“新迈阿密”的以多伊奇的尸体为内容的广告,因为当我赶到时韦斯正在拍摄那一段。所以第五段视频是别的东西。尽管我没巴望着它能告诉我韦斯的下落,但至少会是我还不知道的东西。
我拿过鼠标,激动地点开YouTube,然后点击新迈阿密网页。没有变化,那个橙色背景仍然在鲜红的大字下闪耀。右边是那五段视频,整齐地排列着,跟我上次看过的一样。
第五个,最下面的一个,没有显示内容,只是一片模糊的黑暗。我移动光标点击它。什么都没有,然后屏幕上从左到右划过一条横线,一阵悠长的小号声传来,熟悉得要命。一张脸出现在屏幕上,是东切维奇,他微笑着,头发蓬乱,一个声音在唱:“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声音为什么这么耳熟?
是《脱线家族》的主题曲。
欢乐得可怕的音乐跳了出来,我边看边听那声音说着:“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关于一个叫亚历克斯的家伙,他很孤独,很无聊,希望生活能有所改变。”头三个尸体在东切维奇的笑脸左边显示出来,他抬眼看看,随着音乐继续微笑。尸体居然也在冲他微笑,是因为戴了那种塑料面具的缘故吧。
白线再次横贯屏幕,那声音继续说:“故事是关于一个叫布兰登的家伙,他有的是时间。”一张男人的脸显示在屏幕中央——是韦斯?他约三十岁,大概和东切维奇同年,但他没有笑。“他俩一直在一起生活,直到有一天布兰登突然变成了独自一人。”三个方框在屏幕右边显示出来,逐一变得清晰,它们都很眼熟,是德克斯特影片的三个动作定格。
第一个是东切维奇的尸体被放进澡盆,第二个是德克斯特将钢锯举起,第三个是电锯斩向东切维奇。三个片段都不超过两秒,循环播放,歌曲继续放着。
韦斯伴随着歌声继续说道:“我向你保证,这家伙不会有什么好运气,布兰登·韦斯会找到这家伙,你不可能逃过我的手心。是你把我逼疯的。”
欢乐的歌声变成了韦斯的吟唱:“疯子,疯子,你杀了亚历克斯,我就成了,疯子。”
然后他并没有朝镜头开心地笑笑,并导向第一个广告,而是把脸凑近,充满了整个屏幕,说道:“我爱亚历克斯,你把他从我身边夺走,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说起来好笑,他当初坚持我们不该杀人。我觉得杀人才更真实……”他做了个鬼脸。“是这个词儿吗?”他短促而苦涩地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亚历克斯想到了从太平间偷尸体,那样我们就不必杀人。可是你杀了他,你也就挪开了唯一能拦着我杀人的人。”
他盯着镜头看了一会儿,然后非常柔和地说:“谢谢,你是对的。很有趣。我想继续做下去。”他怪怪地笑了一下,好像觉得有趣可又没想笑出来。“知道吗,我甚至有点儿崇拜你。”
说完,屏幕变黑。
我小时候曾经为自己没有人类感情而生气。我感觉自己和人类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一堵我永远都感觉不到的情感之墙,我非常憎恨这样。其中,那种名叫内疚的感觉,是最普通也最有力的一种。当我听到韦斯说是我把他变成一个杀手时,我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内疚。我很高兴自己没有。
不仅没有内疚,我还感到一丝轻松。冰冷的浪涛席卷过我的身体,拍打着我心里绷得越来越紧的神经。这下我彻底放松了——因为现在我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了。他想杀我。这句话并没有大声公布出来,但就是这么回事儿——下次我会要你和你的亲人的命。放松过后,紧迫感慢慢扩散到我的全身,心里的爪子在缓缓舒展。黑夜行者听到了韦斯声音中的挑衅,在给予同样的回应。
这很令人宽慰。到目前为止,黑夜行者一直都保持着安静,对那些借来的尸体不予置评,也没有理会那些变成果篮或杂物框的艺术形式。可是现在真正的危险来了,另一个猎手嗅着我们的后路,要侵占我们的地盘。这种挑衅我们不答应,一刻也不。韦斯已经发出信号,宣告他即将来临——终于,行者也从小憩中醒来,开始磨砺牙齿。我们会准备好的。
准备好什么?我不相信一时半会儿韦斯会逃跑。那么他将会干什么?
黑夜行者咝咝地说着答案,答案显而易见,我觉得蛮正当的,换了我们也会这么做。韦斯已经说得很清楚:“我爱亚历克斯,你把他从我身边夺走……”所以他也会夺去我的一个亲密的人。从他放在多伊奇尸体身边的照片上看,他甚至已经告诉了我那将是谁。是科迪和阿斯特,因为那与我给他造成的损失相似——而且这样做也会将我引向他,按他的方式和条件。
可是他会怎么做?这是问题的关键——对我来说答案也很明显。目前韦斯都很简洁明了——炸房子不费吹灰之力。我相信当他觉得一旦时机来了,他的动作会很快。我知道他在追踪我,我也有理由相信他已经摸清我的日常活动规律,以及孩子们的活动规律。丽塔从学校接上他们,从安全环境进入迈阿密那个危险之地,这是最薄弱的一个环节——我还在上班,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手无缚鸡之力、没有防备的女人手中抢走一个孩子。
我得抢在韦斯之前占据有利地形,等待他的到来。计划很简单,但不是没有风险——我有可能判断错误。但黑夜行者咝咝地叫嚣着表示同意,他极少出错,所以我决定提前下班,午饭后就走,去学校截断韦斯的计划。
在我准备一跃而起迎接敌人的挑战时,电话响了。
“嘿,哥们儿,”是凯尔·丘特斯基的声音,“她醒了,问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