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向丽塔做了解释,然后就到门外等着。德博拉果然言而有信,五分半钟后,我们沿着迪克西高速公路向北驶去。
“他们在迈阿密海滩,”她告诉我,“多克斯说他给那个叫奥斯卡的家伙打了电话,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奥斯卡说他考虑一下,多克斯说可以,以后再给他打电话。但多克斯就在街上监视着那家伙,十分钟后那家伙出了门,带着一只小提箱上了车。”
“他为什么现在就要逃跑?”
“要是你知道丹科已经将你锁定为目标,你不逃跑吗?”
“不会。”我说,心中兴奋地想着万一真的遭遇他我该干什么,“我会给他设下一个圈套,等他上钩。”然后……我在心中盘算着,但是没有说给德博拉听。
“奥斯卡不是你。”她说。
“没有多少人像我。”我说,“他要去哪儿?”
她皱着眉,摇摇头:“现在只是在兜圈子,多克斯在跟踪他。”
“他会将我们引向哪儿?”我问。
德博拉摇摇头,绕过一辆旧的敞篷凯迪拉克,车上几个少年正在狂呼乱叫。“无所谓。”她说,使劲儿一踩油门,汽车驶上了通往帕尔梅托高速公路的匝道,“奥斯卡仍然是我们的最佳机会。如果他想离开迈阿密,我们就逮捕他,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跟踪他,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很好,真是个好点子。但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德克斯特!”她冲我嚷道,“我们只知道这家伙迟早会成为目标,行了吧?现在他自己也知道了,所以他或许只是想看看如果他逃跑的话是否会有人跟踪他。妈的。”她绕过一辆平板卡车,上面装满了一笼笼的活鸡。那卡车的速度大概在每小时三十五英里,没有尾灯,车顶上还坐着三个人,一手捂着破旧的帽子,一手抓着鸡笼。德博拉从他们身旁驶过时按了一下警笛,但似乎没有任何作用,车顶上那几个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摆正方向盘后重新开始加速:“反正多克斯要我们在迈阿密这边给他提供支援,免得奥斯卡胡思乱想。我们与比斯坎湾保持平行。”
这当然有道理,只要奥斯卡还在迈阿密海滩,他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别想逃脱。只要他试图冲出大堤,或者向北赶到可乐华公园的另一边后从那里出来,我们就可以在那里抓住他。除非他事先已经准备好了直升机,否则我们会将他逼入死角。德博拉开着车一路向北飙行,居然没有撞死一个人。
我们在机场向东拐进836号公路,这里的车慢慢多了起来,德博拉集中精神,在车流中穿进穿出。我们安全通过了与95号州际公路相交的立交桥,下了高速公路,来到了比斯坎大道上。德博拉放慢车速,驶进了街上的车流中。我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将它呼出。
无线对讲机响了一下,里面传出了多克斯的声音:“摩根,你的方位。”
德博拉拿起话筒说:“比斯坎大道,麦克阿瑟长堤。”
短暂的停顿后,多克斯说:“他停在了威尼斯长堤的吊桥旁,你们开始跟踪。”
“明白。”德博拉说。
我忍不住插嘴道:“你说‘明白’的时候,我感到真像那么回事。”
“什么意思?”她问。
“没什么,真的。”
她瞥了我一眼,是警察那种非常严肃的眼神,但她的脸仍然很年轻,这一刻的感觉就像我们回到了孩提时候,坐在哈里的巡逻车上,玩着警察抓强盗的游戏——只是这次我也成了好人。这真是一种让人心情无法平静的感觉。
“这不是游戏,德克斯特,”她说,她肯定也想起了往事,“凯尔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我知道你可能觉得难以理解,可我很在乎这个人。他让我感到那么……妈的,你都快要结婚了,却还不明白。”来到东北15街的红绿灯处后,她将车向右一拐。左边是隐约可见的奥博尼购物中心,前面是威尼斯长堤。
“我对感情不是太敏感,德博拉,”我说,“你说的我要结婚的事,我也根本不知道,但我不喜欢看到你不高兴。”
德博拉将车停在小码头对面的老先驱报大楼旁,正对着威尼斯长堤。她久久没有说话,然后舒了口气,说:“对不起。”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正准备说类似的话,为的是让这场富有人情味的谈话继续下去。“为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与众不同,德克斯特。我真的在努力习惯这一点,而且……可你仍然是我哥哥。”
“是收养来的。”我说。
“你这是胡说八道,你很清楚。你是我哥哥。我知道你在这儿完全是为了我。”
“说实在的,我是希望能有机会冲着无线对讲机说一声‘明白’。”
她扑哧一笑:“好吧,你就继续做个讨厌鬼吧,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别客气。”
她拿起无线对讲机:“多克斯,他在干什么?”
多克斯沉默了片刻后回答道:“好像是在打电话。”
德博拉眉头紧锁,看着我:“既然他想逃跑,他还会给谁打电话呢?”
我耸了耸肩:“他可能在想办法逃出国,要么——”
我没有说下去。这个想法太蠢了,想都不该想,应该自动被排除在我的大脑之外,但不知怎么的它在我中枢神经系统的灰白质上跳来跳去,挥舞着小红旗。
“什么?”德博拉问。
我摇摇头:“不可能,太蠢了,只是我脑海里一个疯狂的想法。”
“好吧,有多疯狂?”
“万一……我说了,这想法太蠢。”
“这样吞吞吐吐的才蠢,”她厉声说道,“究竟什么想法?”
“万一奥斯卡是在给那位了不起的大夫打电话,想给自己买一条生路呢?”我说。我没有说错,这听上去的确很蠢。
德博拉哼了一声:“用什么给自己买生路?”
“多克斯说他拎着一只提箱,所以他可能有钱,有无记名债券,有收藏的珍贵邮票,我不知道。但他可能有什么东西对我们这位外科医生朋友来说更宝贵。”
“比方说——”
“他可能知道老部队那些人都躲在什么地方。”
“妈的,”她说,“为了自己一人的生命而出卖所有人?”她咬着嘴唇,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这太不着边际了。”
“不着边际比起愚蠢来已经是一大进步了。”我说。
“奥斯卡或许知道如何联系上那位大夫。”
“幽灵总会有办法找到别的幽灵,再说还有名单、资料库、各种事件之间的联系,你知道的。你没有看过《谍影重重》吗?”
“看过,可我们怎么知道奥斯卡也看过呢?”她说。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
“哦。”她说,望着车窗外思考了片刻,做了个鬼脸,摇摇头,“凯尔说过,过段时间你就会忘记自己属于哪支部队,就像棒球中可以自由转会的球员一样,所以你和对手也要搞好关系。妈的,这太愚蠢了。”
“如此说来,不管丹科属于哪一方,奥斯卡总有办法联系上他。”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们做不到。”她说。
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我估计德博拉是在想凯尔,想知道我们是否能及时救下他。我竭力想象着自己以同样的方式去关心丽塔,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望着海湾对面,望着长堤另一头那些房屋发出的暗淡灯光。收费站附近有几栋公寓大楼,再过去便是零零星星的几座房子,大小差不多。如果我中了彩票,我或许可以请房产经纪人带我看一处房子,这个房子必须带一个小地下室,大小刚好将一位喜欢杀人的摄影师舒舒服服地塞在里面。我刚想到这儿,后座上就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当然,除了冲着水面上的月亮表示敬意外,我确实无能为力。被月亮映照的同一片水面上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钟声,表明吊桥即将被拉起。
无线对讲机响了,里面传出了多克斯的声音:“他行动了,准备上吊桥。盯着他。白色丰田,四轮驱动。”
“我看到他了,”德博拉冲着对讲机说,“不会让他溜了的。”
白色SUV赶在吊桥被拉起来之前沿着长堤驶了过来,进了15街。德博拉让他先行一步,然后发动汽车,跟了上去。他在比斯坎大街向右拐,我们随即也向右拐。“他沿比斯坎大街向北行驶。”她冲着无线对讲机说。
“明白,”多克斯说,“我这就过来。”
街上的车不多,奥斯卡的SUV以正常速度行驶,时速高于限速仅仅五英里,这在迈阿密被视作观光速度,慢得让那些从他身旁经过的开车人理直气壮地按起了喇叭,但奥斯卡似乎并不在意。他遇到红灯就会停车,而且始终行驶在正确的车道上,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仿佛他并不想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饭后出来开车兜兜风。
当我们来到79街长堤上时,德博拉拿起了无线对讲机:“我们在79街,他并不着急,正向北行驶。”
“明白。”多克斯说,德博拉瞥了我一眼。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说。
“你心里在想着呢。”她说。
我们向北行驶,遇到红灯停了两次。德博拉非常小心,总是与奥斯卡相隔几辆车。这在迈阿密可不是一般的技术,这里大多数汽车都恨不得绕过去、穿过去或者钻过去。反方向车道上,一辆消防车呜啦呜啦地呼啸而过,在十字路口将喇叭按得震天响。至于它对其他开车人产生的效果嘛,恐怕还不如一只咩咩喊叫的羊羔。大家对警笛声充耳不闻,死死守着自己好不容易争来的那点儿空间。开消防车的也是迈阿密人,所以他只是在车流中穿进穿出,不停地按着喇叭,让警笛也不停地响着——这就是交通二重奏。
我们来到了123街,这是回迈阿密海滩的最后一条路,再过去就是826号公路在北迈阿密海滩与123街相交的地方,但奥斯卡仍然在向北行驶。当我们经过那里时,德博拉与多克斯通了一次话。
“他究竟要去哪儿?”德博拉放下无线对讲机时嘀咕了一句。
“也许他只是想兜兜风,”我说,“今晚夜色如此美丽。”
“嗯哼,你是不是还想写一首十四行诗?”
又向前行驶几个街区后,奥斯卡突然加速冲进了左边的车道,越过迎面而来的车来了个左转弯,引得两个方向同时爆发出一片愤怒的喇叭声。
“他行动了,”德博拉通知多克斯,“在135街转弯向西。”
“我就在你们后面,”多克斯说,“在布劳德长堤上。”
“135街上有什么?”德博拉大声问我。
“奥帕洛卡机场,”我说,“前面几英里就是。”
“浑蛋,”她一把抓起对讲机,“多克斯,奥帕洛卡机场就在这条道上。”
“马上就到。”他说,我可以听到无线对讲机里传出了他的警笛声。
奥帕洛卡机场一直备受贩毒分子以及那些行动诡秘的人的青睐。奥斯卡很容易就能安排一架小型飞机在那里等他,随时准备将他带出国,去加勒比海、中美洲或南美任何地方——当然也可以再从那些地方转机去世界任何地方。不管怎么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逃出国不啻一种合理行动,而从奥帕洛卡机场出发也完全合乎逻辑。
奥斯卡稍稍加快了车速。135街不如比斯坎大道宽,但这里的车流也小一些。我们驶上一座小桥,桥下是一条小河,奥斯卡下桥时突然加速,在一条S形弯道上猛地穿过了车流。
“他妈的,肯定有什么东西惊动他了,”德博拉说,“他肯定发现了我们。”她也加速跟了上去,但仍然与奥斯卡的车相隔两三辆车,尽管现在再假装我们不是在跟踪他已经毫无意义。
确实有什么惊动了他,因为奥斯卡已经将车开到了疯狂的地步,就差撞到其他车辆上或者人行道上了。对于这种公然的挑战,德博拉自然当仁不让。她紧紧盯着他,不停地绕过那些仍在试图从与奥斯卡的遭遇中恢复过来的车辆。他在前面突然挤进最左边的车道,迫使一辆旧别克在原地转了个圈,撞到路缘上,穿过铁丝网,一头扎进了一座淡蓝色屋子的前院。
难道是奥斯卡发现了我们这辆没有警车标志的小车?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那我倒成了重要人物了,可我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他在这之前都一直表现得非常冷静、有节制。如果他想甩掉我们,那他更有可能采取一些非常突然、非常微妙的举动,比方说在吊桥拉起的那一刻冲过去。那么,他为什么突然惊慌起来了呢?纯粹是无事可做,我向前探了探身,看了一眼反光镜,镜子里此刻有一个东西。
一辆破烂不堪的白色面包车。
它在跟踪我们,跟踪奥斯卡,和我们保持相同的速度,在车流中穿进穿出。“真不笨啊!”我说。我提高嗓门儿,盖过轮胎刺耳的尖叫声以及其他车辆的喇叭声。
“德博拉,”我说,“我真不想让你分心,你能不能抽空看一眼后视镜?”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她吼道,但还是朝后视镜瞥了一眼。万分幸运的是我们刚好在一段直道上,因为她差一点儿忘记了开车。“哦,妈的。”她低声说。
“深有同感。”我说。
正前方是95号州际公路立交桥,奥斯卡从桥下穿过时在最后一刻猛地向右一拐,越过三条车道,驶进了与高速公路平行的一条小街。德博拉骂了一声,转动方向盘立刻跟了上去。“通知多克斯!”她说,我顺从地拿起了无线对讲机。
“多克斯警官,”我说,“我们还有一个伴儿。”
无线对讲机里传出了咝咝声。“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多克斯说,仿佛他听到了德博拉刚才的吼声,钦佩到了非要重复一遍的地步。
“我们刚在第六大街向右拐,后面跟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多克斯没有作声,于是我又说了一遍,“那辆面包车是白色的。”我这次终于心满意足地听到多克斯哼了一声:“他妈的!”
“我们深有同感。”我说。
“让面包车过去,然后跟着它。”他说。
“浑蛋。”德博拉咬牙切齿地说,下一句话更加难听。我也很想说句类似的话,因为就在刚才通话结束时,奥斯卡驶上了通向95号州际公路的匝道,但在最后一刻猛地冲下护坡,进了第六大街。他的四轮驱动车落到路面上时跳了一下,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右冲了一点儿,然后一加速,摆正了车头。德博拉猛地一踩刹车,我们的车转了半圈,白色面包车超到前面,冲下护坡,缩短了与奥斯卡之间的距离。仅仅用了半秒钟,德博拉就拨正方向盘,跟着他们驶进了第六大街。
这条街很窄,右边是一排房子,左边是黄色的水泥护堤,头上是95号州际公路。三辆车向前行驶了几个街区,速度越来越快。一对老年夫妇握着手,站在人行道上,看着我们这怪异的车队疾驰而过。或许只是我的想象,但奥斯卡的车和那辆面包车驶过时,那对老年夫妇像在风中飘舞。
我们稍稍逼近了一点儿,白色面包车也缩短了与四轮驱动车之间的距离。但奥斯卡加快了车速,冲过了一个红灯,我们不得不绕过一辆皮卡车。这辆皮卡车为了躲避奥斯卡的车和面包车,笨拙地在街面上转了三百六十度后,一头撞上了一个消火栓。但德博拉只是咬紧牙关,迅速绕过皮卡车,穿过十字路口,全然不顾周围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不顾被撞烂的消火栓喷出来的水柱,在下一个街区重新缩短了与奥斯卡的距离。
我看到奥斯卡前方几个街区处有个十字路口,那里亮着红灯。即使隔着这么远,我还是可以看到车流在十字路口川流不息。当然,谁也不会长命百岁,但只要有任何办法,我都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突然觉得和丽塔一起看电视是那么美好。我试图想出一个礼貌而又非常可信的方法劝说德博拉停车,闻一闻玫瑰的芬芳,可就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我那超强的大脑似乎关闭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将它重新启动起来,奥斯卡就驶近了红绿灯。
奥斯卡这星期很可能去过教堂,因为他风驰电掣地穿过十字路口时,绿灯变成了红灯。白色面包车紧随其后,猛踩刹车,想避开一辆试图赶在绿灯变成红灯前冲过去的横行的蓝色小车。然后便轮到我们了,此时直道上已经完全变成了绿灯。我们绕过面包车,差一点儿就要穿过去了,可这儿毕竟是迈阿密,一辆运送水泥的卡车不顾红灯,跟在蓝色小车之后横着冲了出来,就在我们前面。德博拉将刹车踩到底,避开了卡车,我使劲儿咽着口水。我们重重地撞上了路缘,左边两个车轮在人行道上行驶了片刻后我们才重新回到车道上。“太棒了。”德博拉重新加速时我说。如果那辆白色面包车没有利用我们放慢车速的片刻时机向我们撞来的话,她很可能会抽空感谢我对她的赞誉之词。我们的车尾滑向左边,但德博拉使劲儿拨正了车子。
面包车再次撞向我们,力量更大,而且就撞在我这边的车门后。我本能地躲了一下,车门哐的一声打开了。我们的车突然改变方向,德博拉踩了刹车——可能不是最佳策略,因为面包车同时开始加速,这次干脆猛地撞向车门,车门掉了下来,在地上跳了跳,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面包车的后车轮上,然后像个变形的车轮一样带着一串火花飞了出去。
我看到面包车稍稍摇晃了一下,听到轮胎爆了后发出的响声。接着,面包车像一堵白墙一样再次向我们撞来。我们的车猛地跃起,飞向左边,冲上路缘,撞穿了将侧路与通向95号州际公路的匝道隔开的铁丝网。我们不停地在路面上旋转,仿佛车轮是用黄油做的。德博拉龇牙咧嘴地使劲儿转动着方向盘,就在我们的两个前轮撞到下行匝道另一边的路缘上时,一辆红色的大型SUV猛地撞上了我们的后挡泥板。我们被撞到了高速公路十字路口的一片绿化带上,周围是一个大水池。我只看到修剪整齐的绿草仿佛在与夜晚的天空交换位置,然后汽车猛地跳了一下,副驾驶座的气囊炸开,撞到了我的脸上,那感觉就像与迈克·泰森进行一场枕头大战。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汽车就在空中翻了个身,车顶朝下,重重地摔进了池塘中,水立刻涌了进来。
我被安全带困在了座位上,头朝下倒挂在那里,眼冒金星,眼睁睁地看着水不断地涌进来,在我脑袋周围打旋。我这时才意识到,不会水下呼吸是我的一大缺陷。
在水将德博拉的脑袋淹没之前,我看了她一眼,那样子让人感到信心大减。她也被安全带困着,一动不动地倒挂在座位上,闭着眼,张着嘴,与她平常的样子正好相反,可能不是个好兆头。这时,水淹没了我的双眼,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还一直聊以自慰地认为自己遇到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时反应出众,因此我可以肯定目前这种突然毫无反应的现象是转了几圈后又被气囊猛拍了一下的结果。总之,我似乎头朝下在水中倒挂了很久,而且我耻于承认,我倒挂在那里的大多数时候都在为自己英年早逝自怨自艾。亲爱的故人德克斯特,那么有潜质,还有那么多恶棍在等待着他去解剖,自己却在正当年时一命呜呼。唉,黑夜行者,我对他了如指掌。这可怜的孩子终于要成家了。多么令人痛心啊。我可以看到丽塔穿着白色婚纱在祭坛前哭泣,身边两个孩子也痛哭流涕。可爱的小阿斯特头发蓬松地披在脑后,淡绿色的伴娘裙上沾满了泪珠。话语不多的科迪穿着小小的燕尾服,眼睛死死地盯着教堂背后,回忆着我们钓鱼时的经历,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再有机会将刀子扎进鱼的身体,慢慢转动刀子,开心地看着鲜红的血汩汩地顺着刀刃流出来,然后——
慢着,德克斯特,这想法是从哪儿来的?我意识到科迪——
我们临终时脑海里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古怪?我们的汽车现在底朝天地淹没在水中,除了轻微的晃动外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里面灌满了黏糊糊的脏水,就算有人在我鼻子底下开枪,我恐怕也看不到火花。然而我能非常清晰地看到科迪,甚至比我上次和他待在同一个屋里时还要清晰,他那清晰可辨的矮小身躯后矗立着一个铁塔似的身影。这个黑影没有任何面部特征,却似乎在放声大笑。
这可能吗?我又想起了他开心地将刀子扎进鱼身体里时的情形,想起了他听到邻居家的狗失踪后那怪异的反应——我小时候拿邻居家的一条狗做试验后被问及时的反应就是那样。我又想到他也和我一样,有过非常痛苦的经历,他的生父在毒品的迷幻作用下对他和他姐姐下手,用椅子砸他们。
那是完全不堪回首的记忆。虽然看似荒唐,可是——
所有环节一个不少,完全合情合理。
我有了一个儿子。而且完全像我。
然而他没有一个富有智慧的养父引导他在肉片和肉丁的世界里迈出第一步,没有洞察一切的哈里去教他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将他从一个没有明确目标、偶尔会有杀戮动机的孩子转变成一个披着斗篷的复仇者;没有人小心翼翼且耐心地引导他绕过一个个陷阱,使他变成未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如果德克斯特此时此刻死了,那就永远不会有人来引导科迪。
当我意识到科迪真正的天性时,宛若回声一样,我听到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解开安全带,德克斯特。”我用突然变粗的笨拙的手指摸索到了安全带的卡扣,想把卡扣松开,那种感觉就像将烫衣板穿过针眼一样艰难,但我还是用手指又戳又按,终于感到有什么东西松了。当然,这也意味着我的脑袋撞到了车顶。可是脑袋被撞了一下后,我眼前的蜘蛛网又少了一些。我转过身,摸到车门被撞飞的开口处,拼命钻了出去,穿过池塘底部几英寸混浊的泥水。
我转过身,头朝上,双脚使劲儿一蹬。虽然双腿软弱无力,但还是将我带到了水面上,因为水只有三英尺深。凭借着这一蹬,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站在水中,吐了几口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美妙的空气——这常常被人忽略的美妙的空气。我们似乎总是在失去某样东西时才会真正意识到它是多么重要。想想看,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可怜的人缺少空气时是多么可怕,比方说——
德博拉?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钻进浑水中,在德博拉那辆底朝天的车里摸索着,终于来到了德博拉所在的驾驶座旁。突然有什么东西向我迎面袭来,狠狠地抓住了我的头发——我希望是德博拉,因为如果水中还有别的东西在动弹的话,那一定会有更加锋利的牙齿。我将手举到头顶,想掰开她的手指。真是太难了,我既要屏住呼吸,又要盲目地四处摸索,同时还要防着被人心血来潮地拔去头发。可德博拉死不松手,这多少是个好兆头,因为这表明她还活着,但又让我担心究竟是我的肺还是我的头皮会先挺不住。这绝对不行。我将双手伸到头顶,终于掰开了她的手指,保住了我那可怜而娇嫩的头发。然后,我顺着她的胳膊摸到她的肩膀,再顺着她的身体找到安全带,最后顺着安全带摸到卡扣,按了一下。
卡扣卡死了。我是说,我们早已知道又是那种日子,是不是?不顺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到最后你对一件小事能否顺利完成都不抱任何希望。似乎还嫌麻烦不够多似的,我的耳旁咕嘟响了一声,我意识到德博拉已经挺不住了,正准备试着呼吸一些水来碰碰运气。或许她在呼吸水方面的能力比我强,但我还是不相信。
我潜到水下,用膝盖死死顶着车顶,肩膀抵着德博拉的腹部,以减轻她对安全带的压力。我尽量拉松安全带,然后拖着她挣脱了出来,向车门方向游去。她的身子软绵绵的,也许我的勇敢行为还是迟了一步。我从车门挤了出去,身后拖着她。我的保龄球衫在车门口挂到了什么东西,扯破了,但我还是挣脱了出去,再次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呼吸着夜晚的空气。
我抱着德博拉,发现她死沉死沉的,一股混浊的水正从她的嘴角流下来。我将她扛在肩上,踩着淤泥向草地走去。一路上,我每走一步,淤泥就会重新聚集起来,刚走了三步,我就失去了一只鞋子。不过,鞋子丢了可以再买一双,这毕竟要比失去妹妹后再让她死而复生容易得多。于是我坚持往前走,来到草地上后,将德博拉平放在坚实的地面上。
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声,而且几乎立刻得到了另一个警笛的响应。真是幸福啊,援兵马上就要到了,他们或许还带了毛巾。与此同时,我却吃不准他们是否能及时赶到,是否能救德博拉一命,于是我在她身旁蹲下来,让她脸朝下趴在我的膝盖上,迫使她尽量多吐出一些水来。然后,我让她重新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用手指从她嘴里抠出来一些泥浆,开始对她进行口对口的人工呼吸。
我的这番努力所换来的最初回报是她又吐出一大口浑水。这虽然进一步加大了我的难度,但我毫不气馁,不一会儿,德博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又吐出了几口水——不幸的是,大多吐在我身上。她猛咳了几声,深吸一口气,那呼吸声像锈迹斑斑的大门铰链打开时发出的嘎吱声,然后说:“妈的……”
我生平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为她这强硬的口头禅感到高兴。“欢迎你死而复生。”我说。德博拉无力地翻过身,想靠双手和膝盖支撑自己站起来,可她又一头栽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大口喘着气。
“啊,上帝。哦,浑蛋,什么地方断了!”她呻吟道,然后侧过脸又呕吐起来,并且还弓起了身子。每当呕吐暂时停息时,她就会不停地大口喘气。我看着她,对自己这番表现感到满意。成了潜水鸭的德克斯特终于没有让这一天完全以失败结束。“能呕吐是不是太棒了?”我问她,“我是说,你得想想其他可能出现的结果。”当然,这可怜的姑娘眼下实在是无力对我反唇相讥,但我还是看到她非常坚强地低声说了一句:“去你的。”
“什么地方疼?”我问她。
“他妈的,”她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的左胳膊动不了,整个胳膊……”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试着动了一下那只胳膊,结果不但没有成功,反而在自己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又诱发了一阵轻咳。然后,她干脆仰面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在她身旁跪下来,轻轻检查她的上臂。“这儿?”我问她。她摇摇头。我把手往上移了移,越过肩关节,来到锁骨处,我已经不必问她是不是这地方了。她猛吸了一口气,使劲儿眨着眼睛,尽管脸上沾着泥浆,我还是可以看到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锁骨断了。”我说。
“不可能。”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微弱,却仍然刺耳,“我必须找到凯尔。”
“不行,”我说,“你必须去看急诊。就凭你现在这副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你只会落到与他并排躺在一起的下场,全身被捆绑起来,那可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必须。”她说。
“德博拉,我刚刚把你从一辆沉到水中的车里拉出来,结果还扯破了一件价格不菲的保龄球衫。你是想让我非常完美的英雄救美成果付诸东流吗?”
她再次咳了起来,痉挛性的急促呼吸又扯动了锁骨,疼得她哼了一声。我看得出来,她还想和我争辩,但她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疼痛难熬。由于我们话不投机,多克斯的到来让人多少松了口气,而且与他一前一后到来的还有两个急救人员。
这位好警官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是我将汽车扔进了池塘中,然后将它掀了个底朝天。“跟丢了啊。”他说,真是不公平。
“是啊,我们翻了车后在水下自然很难再跟踪他。”我说,“下次你来试试,也让我们站在这儿说说风凉话。”
多克斯瞪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然后跪在德博拉身旁问她:“你受伤了?”
“锁骨断了。”她说。最初的惊愕正在迅速消退,她紧紧咬着嘴唇,急速地喘着气,希望这样能减轻一点儿痛苦,我则希望那两位急救人员有更见效的办法来帮她一把。
多克斯没有吭声,只是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我。德博拉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抓住了他的手臂。“多克斯。”她说,他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她身上。“找到他。”她说。他只是看着她紧咬牙关,气喘吁吁地忍着新一轮的痛楚。
“快过来。”其中一位急救人员说。这是一个精瘦结实的小伙子,留着刺猬般的发型,他的搭档年纪稍大,身体较胖。他们两个人已经推着担架车穿过了德博拉的汽车在铁丝网上撞出的口子。多克斯想起身让他们将车推到德博拉的身旁,但她仍然拽着他的手臂,而且力气大得惊人。
“找到他。”她又说了一遍。多克斯只是点了点头,但这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德博拉松开他的手臂,他站起身,给急救人员腾出地方。他们迅速冲过来,匆匆检查了一下德博拉,将她抬到担架车上,推着她向等在一旁的急救车走去。我目送她渐渐远去,心中突然想知道白色面包车里我们那位朋友怎么样了。他的一个轮胎爆了,还能向前开多远?他很可能会换一辆车,肯定不会先停车再打电话让修车店的人过来帮他换轮胎。因此,我们很可能会在附近什么地方发现那辆被遗弃的面包车,还会发现有一辆汽车失踪。
纯粹是一时冲动,而且对我来说完全是大度的表现——想想他对我的态度,我准备走过去,把我的想法告诉多克斯。但我朝他的方向刚刚迈出一步半,就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在向我们这边逼近,我赶紧回头去看。
街道中央有一个大块头中年男子正向我们跑来,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拳击短裤,肥胖的肚子垂在短裤腰带外,随着他的奔跑拼命地摇晃着。这个人显然没有受过太多跑步训练,而他还一边奔跑一边挥舞着胳膊高声喊叫:“嘿!嘿!嘿!”结果奔跑变成了更大的苦差事。等他横穿过从95号州际公路下来的匝道,来到我们面前时,他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连贯的话也说不出来,但我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De bang。”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意识到他喘不上气来的状态与他的古巴口音混杂在了一起,他是想说“面包车”。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一只轮胎爆了?你的车被抢了。”我说,多克斯看着我。
可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白色面包车,是的。我听到里面好像有狗在叫,以为它受伤了,”他说,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好把自己看到的那可怕的一幕正确地传达出来,“然后——”
但他是在白费口舌,我和多克斯早已沿着街道快步朝他来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