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做梦,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逃离身体到外面去游荡,没有看到成群结队的鬼影子,也没有看到无血无头的死尸。什么也没有,连我自个儿都不在那里头。只是睡了阴森的一觉,而且睡觉的时候毫无时间概念。不过,当电话铃声把我惊醒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定跟德博拉有关,我也知道她不会来。我抓起电话听筒,发现自己的手在冒汗。“喂。”我说。
“我是马修斯局长,”那个声音说,“我有事要找摩根警官。”
“她不在这儿。”我说,想到她可能出了事,我不由得一愣。
“嗯……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本能地看了看墙上的钟,现在是九点一刻,我更加紧张起来。“她根本就没到我这儿来。”我告诉局长。
“可是她登记的执行任务地点就是你那里呀。她应该在你那里的。”
“她根本就没来过这里。”
“嗯,真见鬼,”他说,“她说你那里有我们需要的证据。”
“是有啊。”我说,把电话挂了。
我的确有一些证据,对此我深信不疑。但是我不清楚证据究竟是什么。我可以琢磨出来,但是时间不够用了。更准确地说,德博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像往常一样,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我只是知道德博拉来找我了,但没有进我的门。我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凶手劫持了她。
凶手劫持德博拉完全是为了我的缘故,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他一直在跟我兜圈子,而且圈子兜得离我越来越近——兜进了我的公寓里面,用他猎获的人来向我发出信息,他在作案的时候故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来逗我。而现在他虽然跟我不在同一个房间,但离我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他已经劫持了德博拉,并且和德博拉一道正在等着我。
可是他究竟在哪儿?他会等多久才会失去耐心,在没有我到场的情况下就开始对德博拉下手呢?
我很清楚,在没有我到场的情况下,他的游戏伙伴是谁——德博拉呗。她身着执行任务时才穿的那身妓女服装到我这儿来过,这身打扮结果成了凶手的礼品包装。我不愿意去想象德博拉全身五花大绑,粘着塑胶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肢体一块一块永远地消失掉。可是事情就会是这个样子。如果对象是其他人,凶手这么做倒是一种很不错的夜间娱乐,可是对德博拉这么干就不同了。我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我不想让凶手今天晚上去干这种十分奇妙的、无法挽回的事情。对象不能是德博拉。
想到这一点我觉得事情好像有了转机。把这个问题决定下来后,我感到心里舒服多了。我宁愿让妹妹活着,而不愿看到她成为没有血迹的碎片。我觉得自己很可爱,很有人情味儿。既然这一点已经定下来了,下一步怎么办?去把德博拉救出来?对,这个主意不赖。可是——
怎么个救法呀?
当然我有一些线索。我知道凶手的思维方式。他是想让我去找他。他一直在大声地、明确地向我传递这个信息。如果我能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愚蠢想法驱除干净,那就可以肯定我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那个符合逻辑的地点。
那么,好吧,聪明的德克斯特——把他找出来,去追踪那个绑架德博拉的家伙。让你那无情的逻辑思维像一个冷酷的狼群沿着后山的小径扑过去,把你那巨人的大脑完全发动起来,让晚风吹拂你大脑中灵感的火花,跟随着你那精明的大脑义无反顾地抵达那个美丽的终点。去吧,德克斯特,去!
德克斯特是谁呀?
喂?里头有人吗?
看样子没人。我没有听到从飘浮的灵感那儿传来的风声。我的大脑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一片空白。我只觉得全身麻木,浑身无力。德博拉不见了,她身处险境,随时可能成为一件令人赞叹的表演艺术作品。除了钉在警察局实验室黑板上一幅幅静止的照片之外,她可以保住小命的唯一希望就是她那位伤痕累累、大脑僵死的哥哥。可怜的德克斯特跟猪一样笨拙,坐在椅子上,大脑在转圈,在追逐自己的尾巴,在对着月亮号叫。
我深吸一口气。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保持自己冷静的个性。我用了很大的力气让自己全神贯注,使自己镇静下来。德克斯特的一小部分自我恢复了过来,阻止了脑子里那个回音。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富有人情味儿,多么愚昧。这件事并非那么神秘。事实上,是显而易见的。我这位朋友做了能够做的一切,只是没有给我送来这样一张正式的请柬,上面写着:“敬请光临令妹的活体解剖现场。是否愿意赏光,悉听尊便。”一个新的想法慢吞吞地爬进了我的大脑。
德博拉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失踪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又一次在无意识状态下做了这件事呢?如果我已经把德博拉的尸体肢解了,把残肢堆放在某个狭窄、冰冷的储藏室里,那该怎么办呢?而且——
储藏室?这个念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种封闭的感觉……冰球场储藏室里面那种一丝不苟的布局……那股吹在我脊梁骨上的冷风……这些玩意儿有什么要紧的?为什么我老是回忆这些事?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什么意思关我屁事?不管是这个意思还是那个意思,所有的意思都在说:我得继续下去。我得找到那个与冰冷和一丝不苟相吻合的地点。而要找到这样的地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找到那个箱子。然后,在箱子里头我能够找到德博拉,找到自我或者那个非我。这难道不是太简单了吗?
不。根本就不简单,只是我的头脑太简单。梦中我脑子里飘浮过来的那些鬼魆魆的神秘信息是绝对不值得理会的。现实生活中根本就没有梦幻的存在,梦幻没有在我们清醒的世界里留下弗雷迪·克鲁格交叉的脚爪印。我不能随随便便地冲出家门,在精神恐慌的状态下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我是一个冷静而有逻辑思维的人。于是我以那种冷静而有逻辑的方式锁上门,朝我的汽车走去。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但是一种要尽快到达目的地的欲望催促着我走进这栋楼房的停车场。我的车就停在那里。走到离我那辆熟悉的汽车六米远处,我猛地停了下来。
停车场里的顶灯是亮着的。
肯定不是我打开的——我在这里停车的时候是白天,而且当时我还看到这里的门都是紧闭着的。如果是一个贼偶然钻了进来,他害怕弄出声来,一定会让门半掩着。
我慢慢地走过去,心里没谱儿:我究竟会看到什么,我真的想看到那玩意儿吗?在一米五开外的地方我可以看见汽车的副驾驶座上有个东西。我小心翼翼地绕着汽车走了一圈,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玩意儿,只觉得自己的神经丁零零地响个没完。然后我的眼睛盯着车里。这下子全看清了。
又是一个芭比娃娃。我已经收到一大堆了。
这个芭比娃娃头戴一顶水手帽,上身穿着一件腰部裸露的游泳装,下身是一条紧身的超短裤。手上拎着一个提包,包的外面写有Cunard字样。
我打开车门,捡起那个芭比娃娃,从芭比娃娃的手上摘下手提包,啪地一下打开,里面掉下一个小东西,滚到驾驶室的底板上。我拾起来一看,太像德博拉的那枚戒指了。戒指里圈刻着两个英文字母D.M.,那是德博拉姓名的缩写。
我一下子栽倒在座位上,沾满了汗水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芭比娃娃。我把芭比娃娃翻过身来,折叠起它的双腿,挥动着它的手臂。昨天晚上你干吗去了,德克斯特?哦,一个朋友在肢解我的妹妹,而我却在玩芭比娃娃。
看样子这个芭比娃娃代表的是航运公司游艇上的妓女。我没有浪费时间去考虑这个芭比娃娃是怎样钻到我汽车里来的。很明显这是一个信息,或者说是一条线索。不过如果是线索的话,那就应该有某种暗示,可是这玩意儿好像是在有意误导我。很明显凶手已经劫持了德博拉,可是丘纳德航运公司又如何解释?那与密封、冰冷的屠杀现场又怎么挂得上钩呢?我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任何联系。但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全迈阿密市只有一个地方。
我把车开上道格拉斯路,然后右转弯穿过椰树林区。我沿着滨海大道行驶,一直到布里克尔街,然后进入闹市区。没有看到大型的霓虹灯招牌和上面闪烁的箭头,也没有“人体肢解现场由此去”的提示语。但我还是继续朝美国航空公司室内运动场方向前进,室内运动场的另一边就是麦卡锡堤道。我飞快地朝外面瞥了一眼,知道自己已经靠近室内运动场的一边了,可以看到运河上一条游艇巨大的骨架,但这艘游艇不是丘纳德航运公司的,该公司的航道也不在这儿。不过我还是在这里焦急地搜寻自己需要的迹象。很显然凶手给我指示的目标不是游艇,那里太拥挤了,前来窥探的官员太多了。但一定是在这附近,与这儿有联系的某个地方——那意味着什么呢?没有进一步的线索了。我玩儿命地盯着那艘游艇,简直快要把那上面的甲板融化了,但是仍然没有看到德博拉蹦蹦跳跳地从船舱里出来,没有看到她迈着舞步走下舷梯。
我再看别处。游艇旁边的起重机正把一箱箱货物举上夜空,活像电影《星球大战》拍摄完毕之后废弃的支架。再远一点儿的地方,起重机下面一堆堆的集装箱在黑暗之中隐约可见,乱七八糟、零零散散地堆放在地面上,仿佛是一个体格巨大、玩得腻烦了的孩子把玩具盒里的积木抛了出来。其中一些集装箱是冷藏的。而在这些箱子的那一边——
乖孩子,让一让。
是谁压低嗓门儿,温和地向孤身一人、在阴暗中开着车的德克斯特嘀咕来着?这会儿是谁坐在我汽车的后座上?是谁的干笑声在我汽车的后座上回荡?为什么要这样?是一条什么信息咔嚓咔嚓地钻进我那没有脑髓、没有回音的颅骨里呀?
集装箱。
其中一些是冷藏的。
可是为什么是集装箱呢?我有什么理由对这一大堆冰冷、密封的小空间感兴趣?
哦,对了。嗯。因为你就是这么说的。
难道这就是将来要建造德克斯特纪念馆的地方?有那么多真实的、活生生的展品,其中包括德克斯特的妹妹那难得一见的现场表演?
我猛地一转方向盘,汽车横着挡住了一辆宝马车的车头。这辆宝马车发出惊人的汽笛声。我伸出中指,平生第一次像个土生土长的迈阿密司机那样神气地开着车,加快速度,驶向堤道。
现在那艘游艇在我的左边,右边是那个堆放集装箱的场地。这里四周围着铁丝网栅栏,栅栏的顶部有竖着尖刺的铁丝。我绕这个地方转了一圈,来到入口处。这时我的脑子里在不停地做着斗争,一种十分清晰的感觉潮水般地升腾起来,同时黑夜行者的大合唱就像军歌一样慷慨激昂。我与这两股力量进行着殊死搏斗。这条路的尽头有一个岗亭,离我要去的集装箱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岗亭的旁边就是大门,有几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在大门口吊儿郎当地闲逛。要想到那里头去你得回答一些令人难堪的问题。是呀,警官,我能够进去瞧一瞧吗?您看,这个地方很适合一个朋友把我妹妹切成碎片。
离大门大约九米远的道路中间摆放着一排橘黄色的圆锥体,我开车横穿过这些圆锥体,然后把车倒过来从原路返回。这时游艇的影子到了我的右边。我来了个左转弯,过了那座桥,驶进一个很宽阔的场地,场地的一端是码头,另一端则是铁丝网栅栏。栅栏上用鲜艳的油漆写着一些威胁性的标语,大意是要对闯进里面的人实施惩罚,落款是美国海关。
栅栏沿着一个大型停车场一直延伸到主干道路的旁边。我沿着栅栏的边缘慢慢地行驶,两眼盯着那一边的集装箱。这些集装箱应该是从外国进口来的,要过海关,所以严格禁止任何人到那里面去。如果我不到别的地方去寻找,那么就得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去追踪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放弃这个念头越早,找到德博拉的机会就越大。她不在这里。她没有任何理由会在这种地方。
最后我有了这个合乎逻辑的想法。此时我的心情也好多了,本来是会因此而自鸣得意的——可是我忽然看见栅栏里面停着一辆十分熟悉的厢式载重汽车,汽车停靠的角度仿佛是故意要露出车身一侧的那几个字:阿朗佐兄弟公司。我大脑底层那些隐秘的细胞群在大声地歌唱,我连自己得意的笑声都听不见了,于是我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我身上聪明的那一半在敲打着大脑的前门,大声叫喊着:“赶快!赶快!去,去,去!”但是在大脑的后部那个蜥蜴一样的自我慢慢地爬上大脑的窗户,轻轻地拍动着它谨慎的舌头。于是我坐了很长时间才从车里爬出来。
我走到栅栏旁边站住,就像一部反映“二战”集中营生活的电影里一个不知名的小角色。我的手指抠住栅栏的网格,用渴望的眼神盯着里面的东西,这些东西虽然离我只有几米远,但可望而不可即。我断定像我这样智力超群的人一定可以想出一个很简单的方法钻进去。不过,我眼前的处境表明,现实与主观愿望是无法结合到一起的。于是我贴着栅栏站着,一个劲儿地朝里头看,心里很清楚: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那里头,离我就那么几米远的距离,而我的大脑根本就无法去面对这个难题,并找出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于是我只好把这个难题撂在那里。
汽车后座上的闹钟响了。我得离开这里,而且得马上就走。我形迹可疑地站在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机警地窥视着那里头的动静,随时都可能引起保安人员的注意。我得开车继续往前走,找到一个办法钻到那里面去。于是我最后深情地看了一眼栅栏,离开了。我的脚刚才碰到栅栏的那个地方,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口子。铁丝连接处被剪开了一个仅能让一个人——一个身材跟我相仿的人——钻进去的口子。铁丝网的开口处又被卡车的车身挡住了,没有办法再将它拉开,也不容易被人发现。一定是在不久之前剪开的,就在今天晚上那辆卡车进去的时候。
这是对我发出的最后一次邀请。
我慢慢地退回来,一丝心不在焉的礼貌的微笑不由自主地爬到了我的脸上,充当起了我的面具。我怀着愉快的心情朝汽车走去,眼睛一个劲儿地看着水面上的月光,吹着口哨,爬进了汽车,然后开车离开停车场。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把汽车开到游艇办公室的附近,旁边三三两两地停着几辆汽车。谁也不会注意到我。这时我离那个手工做成的门大约九十米远,那是一个通往天堂的门哪。
我刚刚把车停稳,另一辆车开到了我的旁边。那是一辆浅蓝色的雪佛兰,手握方向盘的是一个女人。我端坐了片刻。那个女人也这么坐着。我打开车门下了车。
拉戈塔探长也从车里出来了。
在人际交往中我很善于应付各种尴尬的场面,不过我得承认这一次我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长时间地瞪着拉戈塔,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我,与此同时还微微露出嘴上的门牙,就像一个猫科食肉动物,心里盘算着是逗你玩玩呢,还是把你给吃了。我想出来的每一句话,到了嘴边都结结巴巴,而她除了盯着我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兴趣。我们俩就这样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她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才打破了沉默。
“那里面是什么?”她问道,同时朝九十米开外的栅栏点了点头。
“啊,探长!”我装腔作势地说着,大概是想让她忘掉刚才的问话,“您到这儿干吗来了?”
“我跟踪你呢。那里面是什么?”
“那里面?”我说着,心里明白我这句话很傻,但是坦白地说,我这会儿压根儿就想不出什么聪明的话来,而且在这种场合你也别指望我能说出很漂亮的话来。
她把头歪向一边,伸出舌头,在下嘴唇上面来回摆动,慢慢地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然后再缩进嘴巴里面。接着她点了点头。“你一定以为我很傻。”她说。的确,是有那么一两次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但是现在当着她的面如实地说出来就不明智了。“不过你得记住,”她接着又说,“我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探长,而这里是迈阿密。你以为我怎么会这样,哈?”
“您是说您的脸色怎么会这样好看?”我问道,同时冲她潇洒地一笑,在女人面前说恭维话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她朝我露出那排可爱的牙齿,她的牙齿在停车场的防盗灯光下显得格外洁白。“很好,”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这样一来她的脸颊就凹进去了,显得很老,“以前我以为你喜欢我,就把你的恭维话信以为真。”
“探长,我是真的很喜欢您。”我有点儿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她似乎没有听见。
“可是你把我像猪一样推倒在地板上,我心里还纳闷儿,我是哪儿不好哇?我有口臭吗?后来我明白了。问题不在我,而在你。是你有点儿不对劲儿。”
当然她这番话是事实,不过我听上去还是很不舒服:“我没有……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再次摇头:“多克斯警官恨不得要了你的命,而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是听了他的话就好了。你有点儿不对劲儿。你跟这一系列的妓女谋杀案有牵连。”
“有牵连——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她的微笑里有一种粗野的喜悦劲儿,说话时一丝古巴口音也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你可以把这种可爱的表演留给你的律师看。没准儿还可以留给法官看。因为你现在已经捏在我的掌心里了。”她狠狠地注视了我很久,眼中露出寒光,跟我一样毫无人情味儿,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难道我真的低估她了吗?她真的那么高明?
“这么说您是跟踪我到这儿来的?”
她笑得更开心了。“对,是的,”她说,“你干吗在栅栏旁边东张西望的?那里头是什么?”
可以肯定,要是在其他场合我早就说了,但是这会儿我觉得她在威胁我,因此我不愿意回答。说真格的,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就像一个小小的光亮在我的脑海里闪烁着,令我痛苦不堪:“您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在我家里?几点钟?”
“你干吗老打岔?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哈?”
“探长,求求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您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开始跟踪我的?”
她端详了我一分钟,我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低估了她的能力。这个女人除了有敏锐的政治直觉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优点。她似乎具备某种别人所没有的东西。我仍然不相信她有什么过人的智慧,不过她的确很有耐心,而在她那个行当里,这个优点比一般的能力更重要。瞧她那架势,她就这么等着,看着我,不断地重复着那个问题,得不到我的答复决不罢休。然后她很可能把这个问题再问上几遍,继续等着,端详着我,看我怎么办。在一般情况下我可以智取,可是今天晚上是绝不可能的。于是我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继续恳求她:“探长,求求您……”
她又把舌头伸出来,然后缩了回去。“好吧,”她说,“你妹妹失踪几个小时了,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就犯上了嘀咕,也许她有了什么鬼点子。我知道就凭她一个人是办不了什么大事的,那么她会去哪儿呢?”说到这儿拉戈塔的眉毛扬起来,呈两道弧线,然后继续用那种得意的口吻说,“去你那儿了,一定是你那儿!把情况告诉你!”她脑袋来回晃动着,对自己的演绎推理感到很满意,“于是我就开始琢磨起你来了。你总是在不需要露面的场合露面,东张西望的,那些连环谋杀案的凶手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呢?为什么这起谋杀案的凶手你却猜不出来?接着我想起你搞的那份清单完全是捉弄我的,让我出了洋相,栽了跟头——”她的脸色很严峻,再一次显出苍老的样子。然后她笑了,继续说:“多克斯警官说:‘我把他的底细都告诉过你,可你就是听不进去。’突然我明白了,是你这张英俊的大脸把我给蒙住了。”
“什么时间?几点?你看表了吗?”
“没有,”她说,“不过我在那里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你就出来了,玩着你那个讨厌的芭比娃娃,然后就开车到了这儿。”
“二十分钟——”这么说她没有看到是谁或者什么东西把德博拉劫走了。很可能她说的是实话,她只是跟踪我,想看看——
“那您干吗要跟踪我?”
她耸了耸肩:“你跟这个案子有牵连。也许你没有参与,这我就说不准了。但是我要调查清楚。等我把实情调查清楚了,你是抵赖不了的。那里面是什么,那些箱子里头?你得告诉我,要不然咱们就在这里站上一夜。”
在她的心目中,她已经切中了问题的要害。我们不能在这里站上一整夜。我们不能在这里站得太久,要不然德博拉就会有生命危险。再说了,这会儿她的小命在不在还不一定呢。我们得马上去找凶手,阻止凶手的行动。可是我开着车带上拉戈塔怎么去干这种事呢?我像一颗彗星,拖着一条根本就不想要的尾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次丽塔带我去新时代健康治疗中心,那里的人特别重视有净化作用的深呼吸。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做完之后并不觉得有任何净化作用,不过这下子我的大脑暂时地运转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要做一件以前很少做的事情——坦白交代。拉戈塔还在瞪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想凶手就在那里面,”我告诉拉戈塔,“而且我估计他已经劫持了摩根警官。”
她一动不动地望了我片刻。“好吧,”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你就到这儿来了,站在栅栏外面观望?因为你很爱你妹妹,所以想看一看?”
“因为我想进去。我当时正在琢磨用什么方法钻进栅栏里去。”
“因为你忘了你在警察部门供职?”
这下子给她抓住了把柄。她的话说到问题的核心上去了,而且是在没有任何人提示的情况下。我无言以对。坦白交代肯定会招来一些尴尬和不愉快,否则就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只是……我只是想悄悄地先把事情弄个清楚。”
她点点头。“啊哈。那太好了,”她说,“不过我也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你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就一定是坏事的知情者。你要么是在隐瞒,要么是想私自调查。”
“私自调查?可我干吗要那样啊?”
她摇摇头表示我这个问题问得太傻了:“那样你就可以独揽大功了。你和你妹妹。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个?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傻瓜。”
“探长,可我也不是要抢您的功啊。”我说着,完全是在乞求她的怜悯了,而这会儿我相信她的怜悯之心比我还要少,“不过,我估计凶手就在这里面,在其中一个集装箱里。”
她舔了舔嘴唇:“你为什么会这么估计?”
我迟疑了,但是她那蜥蜴一样的眼睛仍然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我虽然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不得不把另一个实情告诉她。我朝停在栅栏里面那辆阿朗佐兄弟公司的载重汽车点了点头:“那就是他的卡车。”
“哈。”她说,这一次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目光暂时地离开了我,似乎游移到了某个更深邃的地方。她的头发?她的打扮?她的职业?这我就说不上了。但是一个出色的探长还可能问很多令我尴尬的问题,比如:我怎么知道那就是他的车?我是怎样在这里发现的?我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不是把车扔在这里自己逃到别处去了?说到底,拉戈塔还算不上一名出色的侦探。她只是点了点头,再次舔了舔嘴唇说:“里面那么多东西,咱们怎么才能找到凶手?”
很显然,我真的低估了她。她在说话的时候不留任何痕迹就把“你”换成了“咱们”。“你不打算请求增援吗?”我问她,“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我得承认这话只是想激一激她,可她却当真了。
“如果我不亲手逮住这个家伙,两个星期后我就是一名处理违章停车的女交警了,”她说,“我带着武器呢。谁也甭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掉。等我逮住他之后再请求增援。”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端详着我,“如果找不到凶手,我就把你交给他们。”
看来事情只好这么定了:“你可以开车进大门吗?”
她笑了:“当然可以。我有警徽,去哪儿都畅通无阻。进去之后怎么办?”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果她采纳我的建议,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家了。“然后咱们俩分头搜索,直到抓住他为止。”
她审视着我。我又一次看到她刚下车时脸上露出的那种神情——仿佛是一头食肉动物在掂量自己的猎物,心里纳闷儿: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对猎物发起攻击,用多少个爪子。太可怕了,我由衷地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好感。“好吧,”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与此同时她的脑袋朝汽车所在的方向一歪,“上车。”
我钻进她的车里。她把车开到大路上,然后朝大门驶去。虽然已经很晚了,但路上的车辆仍然不少。大部分是从俄亥俄州来寻找游艇的,也有几辆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不过门卫让他们原路返回了。拉戈塔探长从这些车旁边绕过去,让她那辆大型的雪佛兰挤到车流的最前面,这帮来自中西部地区的人的驾驶技术根本不是一个古巴裔迈阿密妇女的对手,她有高额的医疗保险金,开车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旁边不断传来嘟嘟的汽车喇叭声和模糊的叫喊声,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岗亭前。
门卫凑上前来,是一个干瘦、结实的黑人:“女士,您不能——”
她举起警徽。“警察。开门。”她说着,口气很强硬,充满了威严,我几乎快要不由自主地从车上跳下去开门了。
可是门卫呆呆地站着不动,吸了一口气,紧张地朝身后的岗亭里面瞥了一眼:“您想干吗——”
“你他妈的给我把门打开,蠢货。”她对门卫说,同时挥动着警徽,过了一会儿门卫的身体动了一下。
“警徽给我瞧瞧。”他说。拉戈塔无精打采地举起警徽,故意让他得往前跨一步才能看见。他皱了皱眉,找不出任何借口。“啊哈,”他说,“您可以告诉我要到那里头干吗去吗?”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在两秒钟之内不把门给我打开,我就把你揪到我的汽车行李箱里,带到市区的临时监狱去,跟一帮同性恋的团伙关在一起,然后我就整个儿地忘掉把你关在哪儿了。”
门卫站起身来。“我是好心。”他说着,扭过头去,喊道:“塔维奥,开门!”
大门升了起来,拉戈塔发动汽车钻了进去。“这个狗娘养的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想让我知道。”她说着,开始激动起来,同时话语中又带有一种打趣的情调,“不过今儿晚上我不会去管走私之类的事。”她看了看我,“咱们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还是从那辆卡车停着的地方开始吧。”
她点点头,加快速度,穿行在一个个集装箱之间。“如果凶手带着死尸,很可能会停在离目的地很近的地方。”汽车离栅栏很近了,她把速度减了下来,慢慢地开到离那辆卡车不到十五米的地方,然后停了下来。“咱们先瞧瞧栅栏。”她说,咔的一声把离合器拉下,不等汽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我紧随其后。拉戈塔的鞋子踩在一个什么硌脚的东西上面,她抬起脚,看了看鞋子。“见鬼。”她说。我从她身后绕过去,走到卡车跟前,只觉得脉搏突突直跳。我绕着卡车走了一圈,拉了拉车门。都锁上了。车尾有两个小窗户,是从里面上的油漆。我踏上保险杠,千方百计想往里瞧,但是油漆把小孔全堵住了。卡车的尾部什么也看不见。我又蹲下来,身子贴在地面上往里张望。我感觉到拉戈塔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我的身后。
“瞧见什么了?”她问,我站起身来。
“什么也看不见,”我说,“车尾的窗户都是从里面上的油漆。”
“车头那边看得见吗?”
我又绕到汽车的前面。这里也没有任何缝隙。风挡玻璃的里面有两块在佛罗里达很流行的遮光板,盖住了仪表板,也堵住了通往驾驶室的所有缝隙。我踏上前面的保险杠,跳到发动机罩上,然后从右往左爬,但是遮光板上没有任何缝隙。“什么也看不见。”我说,爬了下来。
“算了,”拉戈塔说,她耷拉着眼皮看着我,微微张着嘴,“你想走哪边?”
这边,我大脑深处有个声音低声地说,喏,就是这边。我朝右边瞥了一眼,正是大脑里面那个暗笑的家伙手指的方向,接着我转身面对着拉戈塔,她的眼睛像饿虎似的凝视着我,一眨也不眨。“我朝左边绕过去,然后咱们在半路上会合。”
“好吧,”拉戈塔说着露出那种野性的微笑,“不过得让我走左边。”
我装出一副惊讶而不高兴的神情。也许我装得很像,也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因为她望着我,然后点了点头。“好吧。”她又说,然后沿着最前面的一排船运集装箱走了。
这下子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和我体内那位腼腆的朋友了。现在怎么办?虽然我耍了一个小小的滑头,哄着拉戈塔让我走右边,可这又能起什么作用?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说明右边比左边要好,甚至也没有理由认为走右边比站在栅栏旁边拿着椰子玩要好到哪儿去。
现在剩下的是一个很具体的问题——我应该去哪儿。我四处张望,看着一排又一排摆放得很不整齐的集装箱。不远处,在拉戈塔的高跟鞋踩过的那个方向有几排涂着彩色颜料的载货挂车。右边,我的前面延伸开来的是一个个船运集装箱。
突然我心里忐忑不安,感到很不自在。我闭上眼睛。一刹那间耳语仿佛清晰了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不由自主地朝海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集装箱走去。
我的双脚不停地移动着,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古怪声音把我往前猛地一拉,我身体移动的速度超过了双脚,仿佛一股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在拉着我前进。就在这时,一个更理性的声音把我往后一推,对我说在哪里停下来都可以,就是不能在这儿。这个声音叮嘱我快跑,快回家,快逃离这个地方。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往前拉,与此同时,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朝后推,我的双脚站立不稳,踉踉跄跄,一下子栽倒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我跪在地上,嘴发干,心脏怦怦直跳。我摸了摸身上那件漂亮的保龄球衫,刚才这一跤把衣服摔出了一个小洞。我把手指头伸进小洞里,使劲儿抠着。喂,德克斯特,上哪儿去呀?我不知道,不过我快到目的地了。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于是我猛地站起身来,双腿还在打战。我侧耳细听,勉强听清楚了。可是我连腿都迈不动,只能靠在一个箱子上。看样子现在我最需要的是保持头脑清醒。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在这里诞生了,这个东西就在德克斯特体内最隐秘的地方。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这里潜伏着那么多可怕的东西,我不想在这里逗留。可是我得坚持下去,寻找德博拉。一场看不见的拔河比赛正把我的身体撕成两半。我觉得自己成了弗洛伊德心理学中的儿童,我想回家去,想睡觉。
但是头顶上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发出怒吼,运河上的水在咆哮,就连轻柔的晚风也像一群聚会的女鬼,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强迫我的双脚向前移动。我脑子里回荡着的歌声就像一个巨大的金属乐器,催促我继续前行。我的心在狂跳,在呼喊,急促的喘息声也特别大。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虚弱无力、头脑麻木——就像正常人一样,就像一个身材矮小、无能为力的人。
我的两条腿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我摇摇晃晃地沿着那条既陌生又熟悉的小道走着,最后我连抬腿的劲儿都没了,我又像刚才那样,伸出一只手,撑在集装箱上。这个集装箱上有一台空调压缩机,机器发出轰轰的响声。这个声音跟夜晚的各种嘈杂声交织在一起,狠狠地撞击着我的脑袋,我被这巨大的噪声震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就在这时,里面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两盏蓄电池供电的防风灯把箱子里面照得透亮。一张临时手术台紧靠着箱子的后壁,手术台是用几个包装盒搭成的。
被捆绑在手术台上不能动弹的正是我亲爱的妹妹德博拉。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觉得不能呼吸,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妹妹的手臂和腿上绑着一道道长长的、光滑的塑胶带。她下身穿着镶有金色薄片的超短裤,上身是一件过分裸露的丝绸衬衫,衬衫上有一根带子系在肚脐上方。她的头发是往后梳的,扎得很紧。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很不自然。她急促地呼吸着,一根塑胶带横着贴住了她的双唇,然后粘在桌子上,这样她的脑袋就无法动弹了。
我极力思考着跟她说点儿什么,但又意识到我的嘴巴太干了,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于是我只是看着。德博拉也看着我。她的眼神好像在传达很多信息,最明显的信息就是恐惧。我也是因为恐惧才站在门口没有动。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也不知道做何感想。我朝德博拉那边迈出半步,她的身体畏缩着,塑胶带嚓嚓直响。害怕?那是当然。可她是害怕我吗?我到这里来是救她的呀,她为什么要害怕我呢?除非——
这是我干的?
今天傍晚就在我“小睡”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德博拉按原计划到了我的公寓,发现在德克斯特的汽车里手握方向盘的是黑夜行者?而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黑夜行者把她带到这儿来,把她绑在了桌子上,让她想动也动不了——这显然说不通。难道我开着车飞快地赶回家,把芭比娃娃放在自己的车里,然后冲上楼去,扑通一下子倒在床上,醒来时又成了我,就像我在进行一场杀人接力赛?不可能,但是——
如果不是这样,那我怎么知道到这儿来?
我摇摇头,如果我事先不知道德博拉就在这个集装箱里,那么迈阿密这么多地方我是绝对不可能单单选中这个冷藏集装箱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以前到这里来过。那么是什么时候,跟谁一起呢?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地方是对的。”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非常像我,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是自己在说话呢,可我又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后脑勺上的头发根根竖起,我又朝德博拉迈出半步——而那个人也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微弱的灯光照着他,我们俩四目相对。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仿佛在来回转着圈子,我几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我一会儿注视着门边的自己,一会儿注视着临时手术台旁边的那个人,我知道我看见了他,我也知道他看见了我。在炫目的闪光中我看到自己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这个幻象是什么意思。令人心神不宁——然后,我恢复了理智,尽管我还是不能肯定这是什么意思。
“几乎可以肯定。”他又说,声音柔和而快乐,“不过,既然你来了,这个地方就一定是对的。你说呢?”
我可没有那样的风度说出这种话来,我只是张着嘴巴瞪着他。我很清楚自己都快要流出口水来了。我就这么瞪着。就是他。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网络照相机拍下的照片上的人就是这个伙计,而德博拉和我原来都以为他很可能就是我。
他离我这么近,所以我能看清楚他不是我,根本就不是。意识到这一点我心头不由得漾起一股小小的波纹,那是感激的波纹。我还没有完全精神失常。还有一个人跟我差不多,但这个人并不是我。为德克斯特的大脑欢呼三声吧。
可他很像我。也许比我高那么三四厘米,肩膀和胸膛也略宽一些,看他那样子好像经常练习举重似的。此外他脸色苍白,这使我想起他不久前很可能蹲过监狱。不过,除了苍白之外,他的脸长得很像我:鼻子、颧骨都跟我一模一样;他那眼神也和我的一样,明亮但毫无人性;就连他的头发也跟我的头发一样带着点儿不自然的卷曲。他看上去并不是真的跟我一模一样,但非常像。
“是的,”他说,“初次见面难免有点儿惊讶,是不是?”
“只有那么一点点,”我说,“你是谁?这一切为什么这么——”
他做了一个鬼脸,非常像德克斯特失望时做的鬼脸:“哦,天哪。我非常肯定这一切都给你猜着了。”
我摇摇头。“我连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都不知道。”我说。
他微微一笑:“今天晚上是另一个人开的车?”我的头发又竖了起来。他轻笑了一声,笑得很机械,笑得毫无意义——我脑后那个蜥蜴般的声音跟这声轻笑倒是很合拍。“而且不是一个月圆之夜,对不对?”
“但也不是一个月黑之夜。”我说。这句话并不高明,却是一种尝试,而这种尝试在目前的情况下是很有意义的。一想到此时此地终于有一个人知道所有的秘密,我有点儿如醉如痴的感觉。他并不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些话碰巧击中了我的要害,而我的要害也是他的要害。我的眼光平生第一次能够跨越我的眼睛与另一个人的眼睛之间那道鸿沟,我能够心平气和地说“他很像我”了。
不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他跟我一样。
“说真格的,”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咧着嘴傻笑,很像德克斯特特有的那种笑容。我看得出他的这种笑容背后并没有任何喜悦之情。“从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哪些?”他问。这个问题的回音从集装箱的墙壁上反弹回来,几乎击碎了我的大脑。
“从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哪些?”哈里也曾经这样问我。
“什么也不记得了,爸。”
只是——
我的大脑深处一幅幅图像一个劲儿地往上蹿。大脑的想象——是梦?是记忆?——不管是什么吧,反正这些幻觉非常清晰。这个狭窄的空间,这一阵阵嗡嗡地从空调压缩机里吹来的冷风,这昏暗的灯光,这一切都在对我大声叫喊,嘈杂的喊叫声组成了一部召唤我回家的交响曲。
我眨了眨眼,眼睛后面闪动着一幅图像。我又把眼睛闭上。
另一个集装箱内部的情景向我扑来。这个集装箱里面没有硬纸盒。里面有好多东西,就在旁边,我看见了妈妈的脸,不知道她为什么藏在那里,朝上面窥视着那些……东西。她只露出脸来,那双无神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刚开始我很想笑,因为妈妈藏得太巧妙了。我看不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只能看见她的脸。她一定是在地板上挖了一个洞。她一定是藏在洞里,然后探出头来窥视。既然我已经看见她了,她干吗不回答我呢?她为什么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这么大声地喊她,可她就是不回答,就是不动弹,什么反应也没有。而没了妈妈,我就是孤单一人。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真的孤单一人。我转过头来,记忆也跟着我转动。我并不是孤单一人,还有一个人跟我在一起。首先我莫名其妙,因为那个人就是我,但那是另外一个人,不过那人看上去很像我,我们俩长得都很像我……
可我们俩在这个箱子里干什么?为什么妈妈不动弹?她应该来救我们哪。我们俩坐在这里,坐在一摊,一摊……妈妈应该过来拉我们一把,把我们拉出这……这一摊——
“血?”我低声嘀咕着。
“你还记得,”他在我的身后说,“我太高兴了。”
我睁开眼睛。头一阵阵地痛。我几乎可以看见另外一个集装箱跟这个集装箱重叠在了一起。在那另外一个集装箱里,德克斯特就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可以把双脚放到那个位置上去。而另一个我就坐在我的身旁,但他当然不是我,他是另一个人,而我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这个人叫——
“比尼?”我嗫嚅着。声音是一样的,但名字好像不对。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你当年就是这么叫我的。当时你不会说布赖恩,就管我叫比尼,”他拍了拍我的手,“那也可以。叫绰号是很有意思的。”他停了片刻,满脸的微笑,跟我四目相对,“弟弟。”
我坐了下来。他坐在我身旁。
“什么……”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弟弟,”他又说,“咱俩是一对爱尔兰血统的同胞兄弟。你比我小一岁。咱妈有点儿粗心大意。”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形成一缕可怕而又快乐的笑容。“她的粗心大意还不只是表现在一个方面。”他说。
我使劲儿想咽下一口唾沫,但没有成功。他——布赖恩——我哥继续往下说。
“有些东西只是我的猜测,”他说,“不过时间我倒是有。有人劝我去学一门手艺,我就照办了。我很善于在电脑上查找资料。我找到了当年的警方档案。亲爱的妈妈跟一群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鬼混。跟我现在一样,他们做的是进口生意。当然,他们的产品要敏感一些。”他把手伸到背后一个纸盒子里,掏出一沓帽子来,帽子上面印有一只腾身飞跃的豹子,“我的货是中国台湾生产的,而他们的货来自哥伦比亚。根据我的猜测,最大的可能性是,妈妈和她那帮朋友想搞一个独立的小项目,其中一些货物严格地说并不是她的,她的生意合伙人对她这种独立的性格心怀不满,于是决定阻止她。”
他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回到纸盒子里,我觉察到他在看我,但是我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移开了。
“警方在这里找到了咱俩,”他说,“就在这儿。”他把手放在地板上,摸着那个地方,很多年以前那个非我的他就坐在另一个箱子里面相同的位置上。“那是两天半以后的事了。粘在干涸的血液上。凝固的血有两厘米深。”他的声音很刺耳,很恐怖。他说“血”这个可怕的字眼儿时,腔调跟我一个样儿,音调里带着鄙夷和极度的厌恶。“根据警方的调查报告,这儿还有好几个男人。大概有那么三四个。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很可能就是咱们的爹。当然,凶手使用的是链锯,所以很难辨别。不过警方断定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咱那位亲爱的老妈。当时你三岁,我四岁。”
“可是……”我说。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确有其事,”布赖恩告诉我,“要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呀。在咱们这个州,收养孤儿的手续非常烦琐。不过,我还是把你找到了,弟弟。你说是不是?”他又拍了拍我的手,这个手势很古怪,我平生从未见过有人做这样的手势。当然,我也从未见过自己的骨肉兄弟。也许我应该跟我哥哥一起练习练习这个拍手的动作,要不就跟德博拉一起练,而这时我忽然想起自己刚才把德博拉给忘在脑后了,现在想起来觉得十分激动。
我朝她那个方向望去,她大约离我有两米远,被紧紧地绑在那里不能动弹。
“她没事,”我哥哥说,“我不想在你来之前就动手。”
可能有些奇怪,但我这是第一次连贯地问他问题。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对她下手?”话音里似乎含有我真的想对她下手的意思,当然我并不是真的想拿德博拉做试验。绝对不是。可是,我哥哥在这儿,他想玩,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除了我们俩是同一个母亲所生这一血缘关系之外,更重要的是,他长得很像我。“恐怕你并不是真的知道。”我说,话音里那种不确定的意味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我是不知道,”他说,“不过我想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咱俩都经历过这样的事。”他的笑容比刚才更灿烂了,他把手举到空中,竖起中指,“精神创伤事件,你听说过这个词儿吗?关于咱们这一类恶魔的书你读过吗?”
“读过,”我说,“我的养父哈里……可他是绝不会把我小时候的事情如实告诉我的。”
布赖恩的手在集装箱小小的空间里挥动着。“弟弟,事情是这样的。链锯、横飞的尸体碎片,还有……血……”说到这个字眼儿他又是咬牙切齿,“在血泊中坐了两天半。咱俩居然活了过来,是不是奇迹?这简直可以让你相信上帝了。”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不知是什么原因,德博拉扭动着身子,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布赖恩没有理睬她,“他们以为你年纪小,会从那种可怕的记忆中恢复过来,而我有点儿过了那个年龄极限。可咱俩都经受了那种典型的精神创伤事件。警方所有的文献资料都是这么记载的。这件事造就了今天的我——而我曾经想这个事件对你的影响也一样。”
“是一样的,”我说,“完全一样。”
“这不是太好了吗?”他说,“这就是亲情纽带呀。”
我看着他。哥哥?这个词儿很陌生。如果我大声说出这个词儿,可以肯定我会口吃。这是绝对无法让人相信的事情——但要否认它就更荒唐了。他的长相像我,我们俩有相同的爱好,甚至他连开玩笑时也跟我一样带着一种伤感的腔调。
“我只是——”我说着摇了摇头。
“是的,”他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居然有两个,这样的现实要花上一分钟才接受得了,对不对?”
“恐怕要稍微长一点儿,”我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哦,弟弟,咱们是不是太神经质了?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小弟弟,在这儿坐了整整两天半哪。两个小男孩,在血泊中坐了两天半。”他说。我感到很恶心,眼前发花,心脏乱跳,脑子砰砰地响。
“不。”我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只觉得他的手又放在了我的肩上。
“这不要紧,”他说,“要紧的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我说。
“对,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本来是打算笑的,但是没有像我一样学会假笑,于是只发出一阵细小而古怪的呼哧呼哧和咯咯的噪声,“我想我应该这么说,我这辈子就是为了今天这件事!当然,咱俩做这件事谁也无法动真情。我们毕竟无法感受到情感,对不对?咱俩都花了一辈子的工夫来扮演一个角色。在这个世界上逛荡着,背诵着台词,假装自己属于这个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世界,而咱们从来就不是真正的人。咱们每时每刻都在探索一种方式去感受某种东西!弟弟,就让咱们这样去探索一会儿吧!去真实地、活生生地、毫不做作地感受吧!听了这话你都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了,对吗?”
的确如此。我的大脑在呼呼地旋转,我再也不敢闭上眼睛了,因为我担心又会冒出一个东西来。更糟糕的是,我哥哥就在身边,监视着我,敦促我跟他一样保持自己的个性。而要保持自己的个性,要做他的弟弟,要像过去的我一样,我就得……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德博拉那个方向转了过去。
“是的。”他说,此时他的声音里洋溢着黑夜行者那种冷酷、开心的愠怒。“我早就知道你会琢磨出来的。这次咱俩一起干。”他说。
我摇摇头,还是充满了犹豫。“我不能这么干。”我说。
“你一定得干。”他说。我的肩上又有那种羽毛触动的感觉,是我哥哥把我提溜了起来,推着我往前走。这股力量几乎抵消了哈里的推力。一步,两步……德博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不过因为我背后还有一个人,我不能告诉她我绝对不会——
“一起来,”他说,“再来一次。呼气,吸气。朝前!”又走了半步。德博拉的眼睛在朝我嘶喊,但是——
这时他走到了我的身旁,跟我并肩站着,他的手上有两个东西在闪闪发光。“每人一把,两人同一个目标。你读过《三个火枪手》吗?”他将一把刀抛到空中,刀子呈抛物线掉到他的左手上,他把刀子递过来给我。他捏着那把刀,微弱昏暗的灯光照在上面,刃口较平的那一段骤然发光,光芒像火似的冲我扑过来,只有布赖恩眼睛里的光亮能与之匹敌。“来吧,弟弟。把刀拿着。”他的牙齿跟刀子一样明晃晃的,“该表演了。”
被塑胶带紧紧绑住的德博拉这时发出一阵拼命挣扎的声响。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只见她的眼睛里露出了极度烦躁的神情,还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愤怒。来吧,德克斯特!难道我真的想要对她下手?割断她身上的塑胶带,咱们回家吧。好吗,德克斯特?德克斯特?喂,德克斯特?是你吗?没错吧?
我不知道。
“德克斯特,”布赖恩说,“当然我并不是要强迫你改变自己的决定。不过自从我得知有个像我一样的弟弟之后,我能想到的就是干这样的事了。而你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个我从你的脸上就看得出来。”
“是呀,”我说,目光仍然没有离开德博拉那张满是惊惶的脸,“可是非得是她吗?”
“为什么不能是她?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呀,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德博拉的眼睛。她实际上不是我妹妹,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很喜欢她,这倒是真的,不过——
不过什么?我为什么会犹豫不决?当然要我干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德博拉,更何况她就是德博拉呢?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钻进我这个可怜、阴郁、伤痕累累的大脑,我无法将它撵走:“哈里会怎么说?”
我忐忑不安地站着。不管我多么想马上就动手,但是我知道哈里会怎么说。其实他已经说了。哈里说的是一条无法改变的事实:“把坏蛋都剁成碎片,德克斯特。别剁你妹妹。”但是,哈里从来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他哪有这样的预见性?当年他起草那份哈里准则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我会面临今天的选择:要么站到德博拉那边,要么跟我这位真正的、活生生的、百分之百的亲哥哥联手玩一场我很想玩的游戏。哈里从来都不知道我有一个哥哥,他会——
不过你还是等会儿,别想错了。哈里是知道的。事件发生的时候哈里到过现场,是不是?而他把这个秘密深藏在自己的心里。在那些孤独、空虚的岁月里,我孤身一人,哈里却对我隐瞒真相。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那我现在还欠他什么情?
除了这个最急迫的问题之外,这个戴着假面具、在我眼前一个劲儿地打哆嗦、自称是我妹妹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堆蠕动着的动物肌肉,我能欠她什么情?而布赖恩跟我是一母同生的骨肉兄弟,他跟我有相同的遗传基因,是我活生生的复制品,跟他相比,我能欠德博拉什么情?
一颗汗珠从德博拉的前额滚落下来,掉进眼眶里。她拼命眨巴着,极力想把汗珠挤出来。与此同时她仍在看着我。她那模样的确很可怜,身子给塑胶带绑住不能动弹,像一个笨拙的动物似的挣扎着,是一个笨拙的灵长类动物。一点儿也不像我,不像我哥哥;一点儿也不像那位聪明、干净、整洁、没有血迹、锋芒毕露的月光舞者。
“嗯?”他说着,我听出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烦躁、责怪的情绪,还有微微的失望。
我闭上眼睛。这个房间在我的身边乱转,越来越暗,而我已经无法动弹了。妈妈在那里看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睁开眼睛。哥哥贴在我的身后,我都能感觉到脖子后面布赖恩呼出的气息。我妹妹抬起头来望着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跟妈妈一样,她的眼睛也一动不动。她的目光跟妈妈的目光一样把我给定住了。我闭上眼睛,是妈妈。我睁开眼睛,是德博拉。
我接过刀子。
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同时一阵热风吹进凉爽的集装箱里。我呼地转过身来。
拉戈塔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支杀气腾腾的小自动手枪。
“我知道你们俩会到这儿来试一试的,”她说,“我应该把你们俩都毙了。没准儿是三个一起毙。”她说着瞥了一眼德博拉,然后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看着我手上的刀,“要是让多克斯警官瞧见就好了。他没看错你。”她把枪对准我,但只持续了半秒钟。
而这已经是够长的时间了。布赖恩的动作很快,比我能够想象的还要快。但是,拉戈塔射出了一发子弹,布赖恩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的刀子也刺进了拉戈塔的上腹部。他们俩就这样站立了片刻,然后一起栽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一小摊鲜血在地板上扩散开来,布赖恩和拉戈塔两人的血液交汇在一起。这一摊鲜血不是很深,扩散的面积也不是很大,但是我见到血液还是连连躲闪,简直有点儿惊慌失措。我只朝后退了两步,脚下就碰到了一个东西。惊慌之际,我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
德博拉。我撕开了她嘴上的塑胶带。
“天哪,疼死了,”她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把我放出来吧,别做出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
我俯视着德博拉。塑胶带在她的双唇周围留下了一圈血印。这可怕的红色印记把我的思绪撵到了眼睛后面,驱赶到了记忆里妈妈所在的那个集装箱里。德博拉躺在那里,跟妈妈一样。就像上次那样,集装箱里的冷风把我后脑勺上的头发吹得一根根竖了起来,那些黑魆魆的影子在我们的身边喋喋不休。跟上次一模一样:她也这样躺着,身体给塑胶带绑住,眼睛也是这么瞪着,就像某种——
“见鬼,”她说,“快点儿,德克斯特。给我解开。”
可是这一次我手上拿着刀子,而她仍然不能动弹,这下子我可以改变一切,我可以——
“德克斯特?”妈妈说。
我是说,那是德博拉。德博拉不是当年的妈妈,当年的妈妈把我们俩丢在这个地方,与现在的情形完全一样。当年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现在一切也要在这儿结束。
“妈妈。”有人在说。
“德克斯特,快呀,”妈妈说,我指的是德博拉,但是刀子还在向前移动,“德克斯特,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把这些狗屁塑胶带都给我割了。是我呀!我是德博拉!”
我摇摇头,真的是德博拉,但是我没法儿让刀子停下来。“我知道,德博拉。真是对不起。”刀子在往上爬着。我只能看着刀子,但怎么也不能让它停下来。哈里那像蜘蛛网一样的抚摩在催促着我,叮嘱我要留神,要为今后的人生做好准备。可他的声音是那么小,那么微弱,而我心头的那个欲望是如此强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因为那个欲望就是一切,既是开始,也是终结,那个欲望把我提溜了起来,使我的灵魂与肉体分离,然后把我扔到坑道里去洗澡,坑道的一边是躺在血泊中的小男孩,另一边是报仇雪恨的最后一次机会。这将会改变一切,将会为妈妈报仇,将会让她看到她所做的一切。当年妈妈本来是可以救我们的,但她就是不救,而这一次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得让德博拉也明白这一切。
“放下刀子,德克斯特。”这时她的声音比刚才镇静了一些,可是我脑子里的声音大多了,我几乎没听见她的话。我极力想把刀子放下来,而实际上我也真的在把刀子往下放,可是结果刀子仅仅只是往下挪动了几厘米。
“对不起,德博拉,我放不下来。”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因为在我的四周,一场聚积了二十五年的风暴在怒吼,而此刻我和哥哥像月黑风高的夜晚里两块雷雨云一样聚集到了一起——
“德克斯特!”妈妈恶狠狠地说。她想自己走开,把我们俩留在这冰冷、可怕的血泊里,而我脑子里面哥哥的声音和我的声音同时喊出来:“婊子!”这时刀子又举了起来——
地板上传来一阵声响。是拉戈塔吗?这我说不清,但是没关系。我不得不结束,不得不这么干,不得不让这件事马上发生。
“德克斯特,”德博拉说,“我是你妹妹。你是不会对我下手的。爸会怎么说呢?”我得承认,这句话刺痛了我,但是——
“把刀子放下,德克斯特。”
我的身后又传来另一个声音,那是一阵微弱的暗笑。我手上的刀子又举了起来。
“德克斯特,小心!”德博拉说着,我急忙转过身来。
拉戈塔探长一只脚跪在地上,喘着气,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武器举起来,而这时那把枪在她的手上突然变得沉甸甸的。枪口慢慢地、慢慢地上扬,对准了我的脚、我的膝盖——
可是这能起什么作用?因为不管我做什么这总是要发生的。我明明看见拉戈塔的手指在扣扳机,我手上的刀子还是没有放下来。
“她要朝你开枪了,德克斯特!”德博拉喊道,这次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发狂。而拉戈塔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我的肚脐,拉戈塔皱起眉头,聚精会神,把最后一点儿力气也使出来了,她面部的肌肉扭曲了。她真的是要朝我开枪。我侧身对着她,但是我的刀子仍然不顾一切地——
“德克斯特!”躺在手术台上的妈妈/德博拉说,但是黑夜行者的喊叫声更大了,而且在向前移动,攥着我的手,引导着我的刀子靠近德博拉。
“德克斯特!”
“你是个好孩子,德克斯特。”哈里那像羽毛一样软绵绵、轻飘飘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嘀咕着,同时把刀子朝上拉。
“我已经是身不由己了。”我也朝哈里嘀咕了一声,刀子在颤动,而我握着刀柄的手力气更大了。
“选择你要杀的东西……或者人……”哈里说,他眼睛里那种刚毅、深不见底的蓝色此时正通过德博拉的眼睛注视着我,那种敏锐足以把刀子推开一厘米。“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人是死有余辜的……”哈里温和的声音盖过了我脑子里到处乱窜、不断升腾的愤怒和抱怨。
刀光闪烁着,在原地凝固不动了。黑夜行者无力地把刀子往下推,哈里也没有力气把它拉开。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重而刺耳的声音,砰的一下,接着是一声无力的呻吟,这声音从我两侧的肩膀上爬过,就像一条丝绸围巾搭在蜘蛛的腿上。我转过身来。
拉戈塔躺在地上,握着枪的那只手朝前伸出,被布赖恩的刀子扎在了地板上不能动弹,她咬着下嘴唇,眼睛里露出痛苦的神色。布赖恩蜷曲着身体躺在她的身边,看着恐惧从她的脸上掠过。他面带着阴森的微笑急促地呼吸着。
“咱们收拾残局吗,弟弟?”他说。
“我……不能这么干。”我说。
我哥哥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站在我的面前,身体微微地左右摇摆。“不能?”他说,“这个词儿我好像不认识啊。”他一把从我的手上夺过刀子,我既阻挡不了他,也帮不了他的忙。
这时他的眼睛注视着德博拉,而他的声音仿佛在抽打我,敲击我肩膀上哈里那绵软的手指。“必须要做,弟弟。必须。没别的选择。”他喘着气,身体弯曲,然后又慢慢地站直,慢慢地举起刀子,“亲情是很重要的,难道这还要我提醒你你才知道吗?”
“不必了。”我说。哈里最后一次发出了嘀咕,我的脑袋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我又说:“不。”而这一次我是实话实说。“不。不行。不能杀德博拉。”
我哥哥看着我。“太糟糕了,”他说,“我很失望啊。”
刀子掉了下去。
我这个人向来对葬礼很感兴趣,我知道这是一种很有人情味儿的弱点,但可能只是一种很普通的多愁善感而已。首先,葬礼非常干净,非常整洁,人们全身心地投入到各种精心安排的仪式之中。而这次的葬礼办得很隆重。一排排身穿蓝色制服的男女警察神情庄重而严肃。按照葬礼的规矩鸣枪致礼,人们用国旗将死者的尸体裹了起来,各种装饰品琳琅满目。这一切都是为了向死者表示敬意,一切都是那样得体,那样奇妙。毕竟,这个女人生前是我们中间的一员,曾经跟为数不多的几个杰出人物一起共过事。是保卫美国人民自由和权利的卫士吗?这没关系,她生前是迈阿密市的一名警察,而迈阿密的警察都知道该为自己队伍中的一员筹办何种规格的葬礼。他们在这方面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
“哦,德博拉。”我叹息着说。我的声音微弱,也知道她是听不见的,但是我似乎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而且应该做得像模像样。
我的心头有一种模糊的希望,希望自己能挤出一点儿眼泪来,然后擦掉。她生前跟我的关系很密切,而她死得那么出人意料,那么令人惋惜,走了一条警察不该走的路,居然死在一个杀人狂的手上。当时救援人员来得太晚了,等他们找到拉戈塔的时候,一切早已结束。然而,她为人们树立了一个无私、勇敢的榜样,教导人们作为一名警察应该怎样活着,怎样去死。当然,我这是引用别人的话,而且只是原话的大意。这话说得真好,真动人,当然这只是就那些心灵能够受感动的人而言的。可我这种人的心灵是不会受感动的。即便如此,我听到这样的话,还是知道它很动人,因为这句话很真实。前来参加葬礼的警察身穿干净的蓝色制服,心头藏着无言的勇气,一些平民百姓也在哭泣。我深受感染,不能自制,一个劲儿地叹着长气。“哦,德博拉。”我叹息着说,这一次声音略微大一点儿,几乎是有感而发,“亲爱的,亲爱的德博拉啊。”
“别吱声,你这傻帽儿!”她低声说道,同时用胳膊肘使劲儿捅了我一下。她穿着这身新外套看上去很可爱——她终于从警员变成了警官。在侦破塔迈阿密胡同那起谋杀案的时候,她因追踪凶手立了大功,差一点儿就把凶手逮住了,晋升她为警官已经是最低档次的奖赏了。为了捉拿我可怜的哥哥,警方发出了通缉令,所以他们迟早是要逮住他的。既然他那样强调亲情的重要性,我真的希望他能逍遥法外,而德博拉升了官之后,是会改变立场,迁就我的。她是真心地想原谅我,而且对哈里的智慧已经不再半信半疑了。她和我也是亲情关系呀,这一点在那个紧急关头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不对?对于她来说,要接受真实的我也不需要一次很大的飞跃,是不是?事情的真相本来就是这个样儿,而且从来如此。
我又叹了一口气。“得了吧,你!”她咬着牙说,同时朝警察队伍的尽头点了点头,这支队伍十分整齐。我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多克斯警官正瞪着我呢。他一直都在盯着我,就在他把一抔土撒在拉戈塔的棺材上时,他也还在注视着我。他断定事情的真相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个样子。我心里很清楚他现在会来找我的麻烦,会像一条猎狗那样追踪我,在来路上看到我的足迹他会用鼻子喷气,在退路上看见我的足迹则会用鼻子吸气,直到追上我,使我走投无路为止。因为他知道我做过的一切,而且还知道我会继续做下去。
我一只手握着妹妹的手,另一只手触摸着口袋里面那块载玻片冰冷而坚硬的边缘,那上边是一小滴凝固的血迹。这滴血不会跟拉戈塔一起进入她的坟墓,而会永远地保存在我的书架上。我可以从中得到安慰,而不用去理会多克斯警官,也不用去理睬他想什么,做什么。我怎么会在乎那个呢?他跟其他人一样无法支配自己的为人,自己的行动。他会来找我的麻烦。没错,除此之外,他还能干什么?
而我们大家又能干什么?我们都是那样无能,都受制于自己脑子里那个细小的声音。说真格的,我们大家都能干什么?
我真的希望自己能流下一滴眼泪来。一切是那样美好。下一个月圆之夜我要去拜访多克斯警官,那时一切也会像现在这样美好。在这轮可爱的明月下面,一切都会像现在、过去那样继续下去。
这轮美妙的、唱着歌的、圆圆的红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