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去旧金山的话,只要问一个人他最喜欢的玉米饼铺是哪家,你一定会听到有理有据的回答。我倾向使命街上的玉米饼铺,但是我们的朋友加尔文在说到24号街的巴亚尔塔港玉米饼铺时则会口若悬河。旧金山人对于最好的点心也同样争议颇多。在19世纪80年代,当这个城市因为每晚在街上兜售一桶桶热乎乎的鸡肉玉米面团包馅卷的小贩而出名时,人们就开始有礼貌地反驳对方关于蕉叶玉米面团包馅卷的看法。(当然了,有些事实,你再有意见也不会改变,比如最好的烤鸭在哪里——偷偷告诉你,是日落区的祥兴,就这么点到为止吧。)
这不仅限于旧金山。现在,你就算是上网,也难免会因为某些人对餐厅、红酒、啤酒、书、电影或者牙线品牌长篇累牍的评论而止步不前。在我们国家人人自有主张。也许我们一贯如此:托克维尔在1835年对美国人特性的预言性研究《论美国的民主》中写道:在美国,“针对1个非常小的问题,公众意见可以用1000个细微的差别区间来分类”。
关于网上餐厅的评论,这些集体智慧的结晶已成为我们熟悉的用来发现新去处的工具。看一下下面这篇Yelp上的餐厅评论的正面样本(打分5/5,稍微改动为其匿名):
我爱这个地方!!!!!新鲜、直接、非常高质量、非常传统的街区寿司小店……每道菜都如此精心制作……看得出来大厨是真心为自己的工作而骄傲的……我目前试过的一切都太好吃了!!!!
以下则是差评节选(得分1/5):
服务生要么是新人要么就是彻底的讨人厌的家伙……我们等了10分钟之后她才终于注意到我们给我们点菜……然后我们还得等45分钟——45分钟!——之后才上了主菜……甜点又得等45分钟。等等,这还是在我们追着这位服务生去问的结果……她甚至不和我们有任何眼神接触,在大步前进时也不会停下来等我们说话……巧克力舒芙蕾很令人失望……我不会再去了。
作为食客,我们阅读评论来决定去哪儿吃(也许我们会忽略第二家餐厅),去哪儿买新书或者看电影。但是作为语言学家我们则用这些评论来研究完全不同的事:帮助我们理解人类的本质。这些评论是在人类最有意见、最诚实的状态下写的,并且其中表现出的暗喻、情绪或者情感是人类心理学的重要线索。
在一系列的研究中,我和我的同事们使用了计算机语言学的方法来研究这些评论。和第一章中与我一起进行菜单研究的同事们一起——也就是来自卡内基·梅隆大学的维克多·查胡纽、诺亚·史密斯和布莱恩·劳特利奇,我研究了100万份Yelp上的餐馆评论,囊括了7个城市的餐厅(旧金山、纽约、芝加哥、波士顿、洛杉矶、费城、华盛顿),包括了2005年至2011年的大众点评。这些都是我们菜单研究中的城市和餐厅。和计算机科学家朱利安·麦考利和朱利·莱斯科维奇一起,我查看了一些网站上来自几千名评论者的500万份评论,比如在BeerAdvocate(啤酒主张)上2003年至2011年间评论者就喝过的啤酒发表的看法。
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人们在说到臭烘烘的啤酒,令人失望的服务,或者令人惊喜的食物时,其实背后隐藏着人类语言共性的线索(比如人类倾向乐观积极的情绪,以及难以找到界定气味的词),每天的日常生活中的隐喻(为什么有些食物被比喻成毒品,而有些又暗指性呢),还有其他可能给人带来创伤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们首先从一个简单的问题开始。哪些词语和好评最息息相关?差评呢?为了找到答案,我们计算了更常出现在好评中的词(反之亦然)。
毫无悬念,好评(餐厅也好啤酒也好)主要和我们称之为正面情绪词或者正面情感词有关。以下是一些例子:
爱、美味的、最好的、令人惊喜的、好极了、最爱的、完美的、杰出的、棒极了的、极好的、了不起的、难以置信的
差评使用负面情绪词或者负面情感词:
恐怖的、坏的、最坏的、可怕的、糟糕的、恶心的、乏味的、恶劣的、平庸的、没有味道的、差劲的、脏的、无法下咽的、反胃的、陈旧的
像“恐怖的(horrible)”和“可怕的(terrible)”这种词曾经是用来形容某种“引发恐慌情绪(inducing horror)”和“引发惊骇之情(inducing terror)”的东西,而“棒极了的(awesome)”和“极好的(wonderful)”则是指“引发敬畏之情(inducing awe)”和“充满奇迹的(full of wonder)”。但是人类天性喜欢夸张,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开始在并没有实际恐慌或者奇迹的情况下使用这些词。
结果就是我们称之为语义漂白的现象:awesome(棒极了)中的awe(敬畏)已经被漂白消失。语义漂白在情绪词中极其常见,甚至连表示情感的动词也是如此,比如love(爱)。语言学家和词典编撰者艾琳·麦基恩发现就在最近,19世纪末开始,年轻女士开始更广泛地使用“爱”这个词,已经不仅限于它浪漫的核心意思,而是用在食物等无生命的东西上。1915年,一位老妇人在露西·莫德·蒙哥马利的《女大学生安妮》中就曾抱怨年轻女孩对食物使用这个词有多夸张:
现在的女孩沉迷于这种夸张的声明,却根本不知道它背后的意思是什么。我年轻时候可不是这样。当时女孩不会说她爱芜菁,而且语气还和她说她爱她的母亲和爱她的救世主一样。
语义漂白也导致了sauce(酱汁)或者salsa(调味汁)等词失去了原先salted(加盐的)的意思,但这是后面的内容,不小心剧透了。这些评论中还有很多我们需要学习的。
开始看差评。看一下这篇来自BeerAdvocate的负面啤酒评论,辞藻有力,且含有非常具体的、具有创造力的表现讨厌情绪的词(苏打水般的、金属的、湿狗味的水、强行打入碳酸、薄如刀片):
清得像琥珀上漂着一层苏打水般的白色泡沫,很快就嘶嘶叫着跑光了。可不就是苏打水。闻起来是甜腻的糖渍杏子味,夹杂着一丝金属般的小麦气息。尝起来就是湿狗味的水调入一些人造杏子味。差,差,差。口感薄如刀片,水水的,带着强行打入的碳酸。可以喝吗?问我厨房水槽去!
我和我的同事不假思索地提取了里面的褒义和贬义词。评论者往往用“水水的”或者“乏味的”,但是为了描述它们怎么个“差”法,他们往往使用表现不同感官的贬义词,用来区分啤酒究竟是闻起来差还是尝起来差(陈腐的、臭烘烘的、金属般的、陈旧的、化学品味),看上去差(尿、黄、恶心、无色、脏兮兮),或者口感差(薄、无味、起泡沫的、过度充气)。
相反,当人们喜欢某种啤酒,他们翻来覆去地使用我们在本章开头看见过的那几个意思模糊的褒义词——令人惊喜的、完美的、极好的、了不起的、棒极了、难以置信的、好极了——不管他们描述的是味觉、嗅觉、感觉还是视觉。
这种表达差评的词比好评的种类更多、词意差别更大的现象存在于许多语言中,以及许多种类的词语中,这种现象叫消极差别化。人类似乎觉得每个人的负面情绪或者状况都有所不同,因此需要更确切的词。相反,高兴的情绪或者好的状况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少量的词就够了。
消极差别化在各个领域都有。放眼不同的语言,用来形容痛苦的形容词总是比形容快乐的多。我们使用更加多变的词来描述我们不喜欢的人。人们甚至认为长得好看的人都长得差不多,而外貌欠佳的则各不相同。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开宗明义,陈述了这种消极情况比积极情况更多元的普遍现象:“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描述气味的单词似乎特别符合这一要义。比如英语,没有一个常用的褒义词表示smells good(闻起来很好)可以和味觉方面的“美味的”或者视觉方面的“美丽的”并驾齐驱。语言在描述嗅觉方面的词似乎少于其他感官,主要靠的是味觉词(比如甜的或者咸的)或者和其他物品比较(比如烂肉味、麝香、臭烘烘或者金属味)。
有些语言的确有稍微丰富一些的嗅觉方面的词,比如珍妮特的母语——粤语。不像英语,粤语中有一个字的意思就是“闻起来很好”——heung(香),翻译成英文是fragrant(芳香的)。这个词在英文中非常少用,也非常诗意,但是粤语的日常用语heung(以及普通话同源词“香”)可以在你闻到你喜欢的菜的味道时使用。这个词如此常用,以至于你们所有人一定都见过:Heung是Heung Gong(Hong Kong,香港:“好闻的海港”)的前半部分。
粤语描述臭味的词特别丰富。比如下面这些:
餿suk1 坏掉的米饭或者豆腐的细菌味
餲ngaat3 尿的氨酸味,氨味
饐yik1 腐臭,氧化的油或者花生的气味
䉺hong2 陈味,旧稻谷的气味(生米、面粉、饼干)
腥seng1 鱼或者血的味道
臊sou1 麝味、膻味、猎物身上的强烈气味、体味
窿lou3 过热的轮胎或者头发烧焦的味道
注意每个词后面的数字。粤语有6个语调,表示升调或降调,每变一个调意思就不同了。这种语言的丰富程度当然不仅仅表现在臭味上面。
上面许多字也在其他的中文方言中存在,有些非常古老。在公元前3世纪的一部中文百科全书中有一篇关于饮食的论文(这是中国菜学者邓扶霞称之为“也许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美食论文”)中记载了公元前16世纪的厨圣伊尹关于如何去腥去臊的建议。
令人伤心的是,这种古老而丰富的负面嗅觉词似乎已经渐渐从粤语中消亡。研究表明,越年轻的香港人越不懂这些描述臭味的字词,随着环境卫生的改善,塑料包装的普及,让年轻人无法使用被语言学家希拉里奥·索萨巧妙地称为“他们祖先能灵敏闻出各种各样气味的嗅觉”。
许多语言中只存在极少量的嗅觉词这一现象可能是最近才出现的,或许是因为城市化的进程(包括这些词的语言往往是在城市之外使用的语言),也可能是因为这些词过于久远或者基因的缘故(许多用来探测某种特定气味的基因在人体内已经不再使用,也许可以追溯到灵长类动物拥有三色视觉开始),还有一种可能,这与人类对于气味不同的界定方式相关。比如说,基因构成不同导致人们对于长相思酒中是否有青草味有不同看法,可能是由风味化合物顺-3-己烯-1-醇造成的。至于是否能闻到尿中有芦笋的硫黄味也和基因有关;根据最近的一项实验,大约8%的人没有这种味觉,6%的人闻不到这种味道。(我的生物学家妻子读完那份报告后,立刻就拿我做起了一项即兴实验,烧了一大把芦笋。)不同人之间大相径庭的嗅觉体验使得在语言中建立固定的、可以共用的嗅觉词非常困难。
这种负面嗅觉词差异化更大的现象只是消极偏见的一个方面,所谓消极偏见就是人类对负面情况更敏感的现象。本章开头的那段差评就表现了这一点。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必须抛开负面情绪词(恐怖的、可怕的、糟糕的以及恶心的)本身,转而聚焦这其中的故事。是的,故事。
语言学家道格拉斯·比伯表明我们在讲故事时使用更多的过去式、交际动词(说、告诉)和事件词(然后、之后),而差评中恰恰充满了这些特征。让我们再来看看与之最相关的普通名词:
经理、顾客、分钟、钱、女服务员、男服务员、账单、态度、管理、生意、道歉、错误、桌子、费用、订单、女主人、小贩
没有一个和食物本身有关!恰恰相反,差评往往和别人做的坏事有关。服务员犯了错,搞错订单或者账单,或者态度很差,经理没有帮忙,女主人让他们等很久,等等。
另外,差评中泛滥着代词“我们”(“我们等了”、“我们的主菜”、“我们只好”)。虽然其他评论也会使用这些代词,但是在差评中“我们”用得尤其多。这3种特征:负面情绪词,包括可怕的和恐怖的;关于别人的故事;以及大量使用“我们”,全都和一星评论有关的原因是什么?
答案来自得克萨斯的心理学教授詹姆斯·佩尼贝克的开创性的工作,他已经研究了几十年用词,包括功能词,如何揭示使用者的个性、态度和感觉。佩尼贝克特别研究了创伤之后的情况。他在“应激社交阶段模型”中提出,人们在受到创伤之后需要立刻通过描述这段经历来释放他们的负面情绪,他也提出受到创伤的人为了证实他们的归属感会在集体中寻求抚慰,因此会更常使用“我们”。
佩尼贝克和他的同事们在2001年9·11事件之后的博客中,在粉丝写的戴安娜王妃的悼文中,在描述了学院惨剧的学生报刊中发现了这一趋势。上述任何一个情况下,人们写的东西和餐馆差评一样:叙述性的,讲述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坏事,通过使用“我们”这种带集体感的词来抵挡这些负面情绪。换句话说,差评表现出的就是受到轻微创伤之后的语言学症状。
通过仔细阅读评论样本,我们不断调整确认我们的自动化方法。在这些评论中,消极偏见十分明显,无论是对臭烘烘的啤酒的描述,还是在糟糕餐厅受到创伤之后的叙述,都可以发现消极差别化的现象。
为什么相对正面积极的东西,我们对于负面的东西更敏感,评价的差异更大?其中一种可能性是世界上负面的东西的确比正面的东西差别更大。也许邪恶、残忍、悲伤、病痛或者卑鄙的区别比好、温柔、快乐、满意、美好之间的更大。另一种可能性是,负面的东西之间的差异性并没有正面的差异大,而是从进化的角度来说,负面的想法更有用。人类应该担忧并且能够极其有效地区分负面事件。这个理论背后的直观观念是,人生中可能会出的差错是多种多样的,就算有些很少见(比如遭到老虎袭击、地震或者被蜜蜂蜇咬),还是需要人们用不同的方式去对待。用不同的词来描述这些方式,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能够在老虎和地震面前存活下来。
当然,评论者也并非全是消极的。在食物或者红酒的好评中,又往往会出现哪些隐喻和其他语言学的结构呢?
让我们来谈谈性。
阿德里娅娜·莱勒,亚利桑那大学的语言学教授,研究了1975年至2000年之间红酒评论的变化趋势。她发现,在1980年代,红酒评论者越来越多地用描述身体的词来比喻红酒,像“肉嘟嘟的”、“肌肉发达的”、“健壮结实的”、“骨骼大而魁梧的”,或者“肩膀宽阔的”。与此同时,有影响力的红酒写手比如罗伯特·帕克开始强调红酒带来的感官享受,重复“性感的”之类的词,用“丰满魅惑的”,“提供撩人质感,喝时飘飘欲仙”,甚至“液体伟哥”来描述红酒。文学教授西恩·谢斯格林说所有这些情色之词,说红酒是“美丽的,仿佛在爱抚你一般”,还是“令人沉醉的”、“枕头般的”、“极其坚挺的”,都证实了“在美国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的万花筒中,美食相比性而言已黯然失色”。
性和昂贵食物之间的联系特别密切。为了检验这一假设,我们在100万份餐厅评论中提取所有提到性的词(或者像“性感”、“撩人”、“高潮”、“性欲”这样的相关词)。在控制了菜系和城市等变量后,我们进行了回归分析,这是一种统计方法,让我们能了解这些和性有关的词如何与人们对餐厅的评分相联系。
那些喜欢一家餐厅的评论者的确更多的使用性作为比喻。但是我们也发现了经济元素同样参与其中;对于昂贵餐厅的评论中提到性的频率特别高:
这个有苹果冰激凌还有焦糖的香艳糕点简直让人高潮迭起
豪华的味蕾盛宴,令人瞠目结舌的美好性感的食物
多汁欲滴的五花肉配上撩人的烤鹅肝
这种关系十分紧密:餐馆点评中提到性越多,这个餐馆的菜就越贵。
人们在点评便宜餐厅的时候则使用非常不同的比喻方法。在廉价餐厅的评论中,他们使用与上瘾或毒品有关的语言而不是和性有关的语言来修饰他们的油炸食品或者大蒜面:
大蒜面……现在是我嗑药首选
这些纸杯蛋糕简直就像白粉一样
小心吃了这些鸡翅会上瘾
……每次我需要吸一点。这炸鸡真他妈太好吃了!
我发誓这些薯条里一定放了白粉,或者其他让人上瘾的毒品在里面
以上这些例子都说明了我们会对什么“渴望”或者“上瘾”:鸡翅和炸鸡、纸杯蛋糕、大蒜面、炸薯条和汉堡。也就是小吃或者酒吧里的食物。因为这种食物高脂肪、高糖并且都是经过油炸的,会给我们带来罪恶的快感,所以才会让人情不自禁把它们比作毒品。研究者还是无法确定对垃圾食品的渴望和药物上瘾有什么生物化学层面的关联,但总而言之,人们对脂肪和糖分的渴望十分强烈。一项对巧克力奶昔中的脂肪和糖的不同种类的研究发现,糖比脂肪更能有效点燃大脑中心。作家亚当·戈普尼克曾尝试放弃甜品,在那段时间的夜晚,他就像一只被人操控的傀儡,在梦游中走向冰箱和冰激凌。
总而言之,这种语言学上普遍存在的用毒品比喻食物说明了这种对垃圾食品和甜食引人上瘾的理解深深扎根于我们的文化中。通过埋怨这些食物,我们为自己撇清了“罪孽”,虽然是我们自己吃了这些油炸食物或者高糖分的零食:“不是我的错:是这个纸杯蛋糕让我这么做的。”我们的研究也发现女性比男性更常在评论中使用这种毒品的比喻,说明她们为了保证健康或者低热量饮食承受了更大的压力。
那么,当人们在评论中谈到性的时候他们又是在吃什么呢?这句话要改一下:通过研究常常出现在与性有关的词附近的食物词,我们或许可以找到答案。两种食物和性有关。一是寿司,这是因为给寿司按上性感的名字已经成为当今的一种潮流:
激情海滩卷
前戏卷
甜蜜诱惑卷
高潮热辣金枪鱼卷
性感辣妈卷
性感辣妹卷
热辣性感虾肉卷
性感拉拉卷
另外,常和性有联系的是甜点:
熔岩巧克力蛋糕……老实说这就是盘子上的高潮
我至今还对丝绸般的意式奶冻和诱人的果汁冰糕欲求不满
棉花糖……如此……黏稠香甜,情色香艳
温热的栗子草饼巧克力蛋糕……里面是撩人的黏腻
以上这些例子也说明另一种与甜点和性常常同时出现的词:描述质地的词,比如“黏稠”、“丝绸般”、“黏腻”。以下是在100万份评论中最常出现的描述甜点质地的感官词语:
浓郁、湿润、温热、香甜、紧实、热、奶油、薄片、轻盈、蓬松、黏稠、干、黏腻、顺滑、酥脆、渗出、缎子般光滑、柔软、丝绒般、厚、融化、丝绸般、薄、松脆、海绵般
所有这些词都是“触觉”方面的感官词,都与质地或者温度有关。评论甜点时,我们关注的是它们在嘴中的感受,而不是它们的外观、气味、味道或者声音。美国人常常用“柔软”或“湿润”欲滴来形容甜点,这是语言学家苏珊·斯特劳斯在她对美国、日本和韩国电视广告的比较研究中发现的趋势,这是美国食品广告的普遍特征。美国广告强调柔软、黏腻、浓郁、奶油浓厚的食物,并将这种柔软质地和湿润欲滴的香甜味道与感官享乐、快感联系起来。
这种柔软黏稠的质感和快感的结合并非必需。比如,斯特劳斯发现韩国食品商业广告强调硬的、质地上十分刺激的食物,使用像wulthung pwulthung hata(坚硬而凹凸不平的),ccalis hata(刺人的、刺激的),thok ssota(刺人的),和elelhata(辣到麻痹的)这样的词。
这种甜点和性之间的联系在我们文化中的许多方面都可以见到,从针对女性的强调感官享受的巧克力广告(比如Ghirardelli的标语“永恒的愉悦瞬间”)到现代音乐,我的学生黛博拉·帕奇奥和于琳达发现,最近像酷莉丝的《Milkshake(奶昔)》或者李尔·韦恩的《lollipop(棒棒糖)》这些歌都是用甜点,特别是糖果,来暗喻性。性别对甜点评论也有所影响。我们的研究表明女性相较男性更可能在点评中提到甜点。
而且甜点很贵,贵得让人很难说它们不好。以下是20个最常出现在甜点好评中的情感词,我们可以从中看出这种对甜点无与伦比的感情:
美味的、惊喜的、好吃的、堕落的、天赐的、赞、好、Ok、哇、传奇的、令人垂涎的、令人愉快的、极好的、怡人的、耳目一新的、棒极了、完美、难以置信的、了不起的、天堂般的
实际上,Yelp上的评论者提到甜品越多,他们就越喜欢这家餐厅。不提甜点的评论者给出的平均分是3.6(满分5分)。但提到甜点的则给出更高的平均分3.9(满分5分)。并且在提到甜点的评论者中,他们在点评中描写甜点的笔墨越多,给出的分就越高。
这些有性暗示和对甜点的评论所表现出的正面性强得惊人。虽然我们会有消极偏见,让我们对于负面情况特别敏感,但是实际上我们的积极性大大超过消极性。
这种积极正面本质的其中一个证据就是褒义词和贬义词的使用频率。褒义词,虽然多样性不足,但是使用频率却大大超过贬义词。像“好极了”、“美味的”以及“惊喜的”这类词的使用频率是“乏味的”、“差”或者“可怕”的3至10倍。
给餐厅的打分也更偏向高分。大部分网站上的分值区间是1到5,所以中间值应该是3分。但实际上,无论是对餐厅还是啤酒的打分,中间值都是4分。我大堂那头的同事克里斯·波茨表明这种偏向是真实存在的,无论人们在网上对什么东西打分——书、电影、相机等你能想到的东西。
但这种积极偏向并非网络造成的新趋势,而是出现在千年的语言塑造过程中。语言学家对可适用于所有语言的语言学现象极感兴趣,因为这是通往我们的目标——发现人类真实共性——的钥匙。用词的积极偏向是我们目前发现的最强的共性。人类是正面积极的,这一想法被称之为波丽安娜效应,得名于埃丽诺·波特1909年的童书中的女主角波丽安娜,她看到的永远是光明面。日常用语中的“波丽安娜精神”指的是一种天真愚蠢的乐观态度,但是波丽安娜效应这一中立结论是经过客观观察人类卓越的积极倾向而得出的。
波丽安娜效应不仅在评论中。如果你问谷歌某个词的使用有多频繁(或者你可以找一个悉心建立的学术文字库查询使用频率),褒义词(平均)比贬义词使用更频繁。英语中的good(好)比bad(坏)多,happy(高兴)比sad(伤心)多;中文的开心比难过多;西班牙语的feliz(幸福)比triste(悲伤)多。
更妙的是,褒义词有一种特殊的语言学地位,叫无标记词。这是一个相对概念:在一对反义词中,比如happy(高兴)/unhappy(不高兴),good(好)/bad(不好),capable(能够)/incapable(不能够),或者honest(诚实)/dishonest(不诚实),前面那个词是无标记或中立词,后面那个则是标记词。从语言学角度看,有几个线索可以用来判断哪个是无标记词。无标记词更短[标记词unhappy(不高兴和)dishonest(不诚实)比标记词happy或者honest多了un-或者dis-]。无标记词在“X和Y”的短语中往往是先出现的,比如good and evil(善良与险恶)或者right and wrong(对或错)。无标记词在问题中是中立的。如果我问“你的会计诚实吗”,那说明我态度是中立的,只是想知道你的会计是否诚实。如果我问“你的会计是不是不诚实”,那说明我已经有理由相信你的会计是会撒谎的。当然了,在所有语言中,无标记词更趋向褒义(快乐、诚实)而非贬义(不快乐、不诚实);极少情况下会出现一个贬义词,比如sad(伤心),作为基础形式,然后用unsad(不伤心)表“高兴”的意思。因此我们有英语词unhappy(不高兴),incapable(不能够),uncomfortable(不舒服),但是却没有unsad(不伤心),un-itchy(不痒),unklutzy(不笨拙)。
波丽安娜效应已经在几十种语言和文化中得到证实,并且在许多非语言学范畴的领域也经常出现。当心理学家让人们想一个东西或者给他们一张表,再让他们回忆其内容,人们往往给出的都是正面积极的东西而不是负面的。当人们转发新闻故事,他们倾向于转发正面的故事而非负面的。
换句话说,虽然人类有许多方式来描述负面事件,并且特别容易因为别人的粗鲁或刻薄而受伤;虽然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尝到的味道和闻到的气味也可能有差别,并且个性更是南辕北辙,这些区别仅能说明一个最基本的作为人类的相似性:我们是一种积极的、乐观的生物。我们更倾向于发现以及讨论生活中发生的好事。比如甜点。比如性。
而所有这一切,欢乐也好,创伤也罢,都展现在网上的评论中。因此,我们得以在窥探人类灵魂的同时,也能获得去哪儿吃晚餐的建议。
总之,别忘了点甜点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