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奇妙的动物,孙凝自己回忆过去,她的情绪会陷进去,无法理智地分析当年的事情。
可是,当她面前多了一个人,对方拿了笔和纸,像是一个新闻记者一样,随时随地准备捕捉她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抓住里面的重要信息。
她明明年纪不大,可她看过来的眼神,她握住笔的力度,都在帮她对抗回忆里的那些痛苦。
她像森林里一个极其灵活的猎手,每一次都能够直中要害。
孙凝自己也有朋友,可每个人都有家庭,尤其到中年以后,每个人的事情都特别多,她很少拿自己的事情去麻烦朋友。
此刻,和这个学生的交流,让她找到了过去学生时代和好朋友在宿舍里诉苦时的流畅自然。
就这样,她的思维就活跃了起来,说话的时候也不再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而是想方设法的回忆当时的情况,尽量客观完整的描述出来。
“每次我和学生闹了矛盾,赵老师都会帮我调解,但每次调节也没什么用。”
“我懂,就是看似帮你说话,实际上激怒对方,让对方更讨厌你。”李寻点头:“你们那个年代对这种事情还不够敏感。”
两个人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分析。
前面的事情和李寻想的差不多,开始出现李寻没想到的情况,是在家长闹到学校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还觉得我跟赵老师算朋友,学校其他老师当时都帮我,但赵老师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和我疏远了,基本上有我在的地方,他就不再出现了。”
李寻觉得孙老师说得太含糊了。
“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
“当时学生家长坚持就是我害死了他们的孩子……”哪怕是现在想起那个场景,依旧有些鼻子酸痛,肠胃都会有不舒服。
“他们来了一群人,在学校堵着拉横幅,要我杀人偿命。”
李寻给她倒了热水,让她喝点热水,缓解一下。
孙凝喝了热水,继续说道:“我那个时候出去就被泼了油漆,我们去冲洗,路上看到了赵老师,他扭头就走。”
李寻心想,孙老师的灵魂真的太坚韧了,难以想象,在这样的打压下,她依旧在当老师,而且还是口碑很好的老师。
可李寻也有了疑惑。
“赵老师是一个喜欢看别人痛苦的人,他这个时候居然在远离你?”
按赵老师的性格,不应该是近距离看着孙老师痛苦,时不时地再表示一两句关心吗?
还能远离?
李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孙凝点头:“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没说过话。”
李寻有种直觉,她距离真相很近了。
他惩罚给家长带来痛苦的孩子,因为他有一个高需求的儿子。
他惩罚暴躁的家长,因为他有一个那样的家长。
前者,他带入了自己是那个被孩子烦透了的家长。
后者,他带入了自己就是那个被父母虐待的孩子。
李寻的脑子过了电一般,一下子就连接起来了。
他疏远了孙老师,因为他那一刻带入了自己就是孙老师。
“杀人偿命”
“逼死学生”
无数谩骂的声音。
彼时,旁边的孙老师很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个人四目相对,异口同声道:“他害怕了!”
同步的脑回路让两个人都一阵喜悦,紧接着又意识到不对劲。
孙凝:“你说他这样一个变态,他会害怕这些事情吗?”
她在用词上也完全不讲究了,完全没有了师生之间的讲究。
李寻也是这个疑惑:“我也觉得奇怪,等一下——”
李寻突然想起来:“我第1次看到赵老师变脸,是在我们班有同学当着他的面读了一段话。”
“什么?”
“等我一下,我找找看。”她拿出了手机开始翻找。
学校是不允许带手机,李寻也没有把孙老师当外人,她何止带手机到学校,她还在上课的时候给孙老师发过短信。
两个人都默契的不提这个事情。
李寻要找的是自己之前做的一份报纸。
“这是我之前做的娱乐小报,我们班有同学上课的时候看这个,被赵老师抓到了,赵老师让她读一下自己在看什么,就是这一段——
他一直在问还吵不吵了,还吵不吵了,我想说我不会吵了,我会听话我会乖,可是我的舌头被他割了……
那个人又开始往我嘴里灌很臭很臭的东西……”
“当时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我印象很深。”
孙老师看了,真熟悉,她们班上学期收了二十份左右这种打印出来娱乐小报纸,一直没找出来从哪儿来的。
原来从这里来的。
“他当年停手,也许真的是被我当时遭遇的情况吓到了。”孙老师心里头自我安慰,如此一来,她后来遭遇的那些悲惨的事情,好像也算是做了好事。
好像能够解释这件事情了,可又觉得不太对劲。
李寻脑子里依旧觉得少了一块拼图,不是她把赵老师想的太刀枪不入,而是这个变态已经在他们地下室被关了快半个月了,而且很明显张阿姨是个读书人,比起她妈妈只会打人,张阿姨是搞心理摧残,她昨天晚上下去,张阿姨给人带了一个高质量的耳机,里面全都是刺耳的婴儿哭声,但凡是个人都得崩溃,但对方心态比她还稳。
他害怕被人骂?被人喊杀人偿命?被人泼油漆?
孙凝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我现在也怀疑他是自己跑了,他现在要是在学校,我就能直接去找他了。”
诶?
李寻心说,这对她来说,不就是去一下地下室吗?
她立马说道:“这样吧,咱们分成两条路来找他的破绽,我依旧去盯受害者家属这一块,老师,你对咱们学校的老师这一块肯定比我更了解,我这里还有一份咱们高中自杀学生的资料,你看一下这里面能不能找到赵老师也推动了他们的学生非自然死亡事件。”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大摞。
这几天她家打印机真的快累冒烟了。
孙凝接了过来,有种魔幻感:“你去哪儿找到的资料?”
“我认识一个朋友。”李寻也没瞒着她,“他是当年的受害者家属,家里很有钱,我跟他说了我这里的情况,让他帮忙查一下我们中学的非自然死亡事件,他就全查了。”
孙凝接了过来,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李寻说道:“咱们要做好他还能回来的准备,到时候我们的队友也是越多越好。”
孤军奋战,可不是什么好事。
晚上,李寻找代班的班主任说了以后不上晚自习的事情。通过了,高三最后一点时间,学校不会特别苛责学生,一晚不上晚自习就不上吧。
李寻天还没黑就到家了。
她一进门,轰隆隆的机器的声音扑面而来。
厨房里,她妈正在搞绞肉机。
那个绞肉机是她妈从一家倒闭的火锅店买来的,比家用的要大很多,功率也很大,能够直接打碎一整根猪脚的程度。
李玉桂买回来是为了做包子馅方便,但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去卖包子了。
李寻的目光落在旁边那一盆肉上面,很大一盆。
嘈杂的噪音声中,李寻觉得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妈?”
李玉桂抬起头来,这是李寻这段时间第一次这么早回家,之前回来都太晚了,她妈基本上都睡了,她忙着捞妈妈出来,都没有注意到她妈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原因,她心知肚明。
她鼻子发酸,又见她妈把绞好的肉倒进旁边的盆里。
“怎么做了这么多?”
李玉桂没抬头,道:“工业银行那边有人去世了,他们家准备自己做宴席,我承包了一部分。”
李寻压根没有听说谁家死了人,她也不知道她妈是不是在说谎。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她妈妈已经在赶她:“快去看书,别浪费时间。”
李寻往自己房间走,可还是后背发寒。
她就是再聪明再厉害,她和赵老师那种杀人如麻的变态还是不一样。
她有自己的感情,也会害怕,也会焦虑。
母亲还在搅肉馅,又把洋葱碎搅合了一下,打了鸡蛋进去。
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就等着她妈妈忙完睡觉。
凌晨一点,外面没有声音了,她去了地下室。
地下室依旧是漆黑一片,她踩在台阶上,腿都在抖。
她是真的害怕见到一个空荡荡的地下室。
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
“模拟考考得怎么样?”
李寻的手电筒打了过去,赵老师坐在那边,活着,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脸上的伤都养得差不多了。
李寻松了一口气。
还活着就好。她这段时间都被逼得脑子不正常了。
她松了一口气,又想到了她妈凹下去的眼睛,凸出来的颧骨,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也许她妈妈会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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