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迷魂汤
邻床的男孩
夜晚护理者
罗兰梦见一只非常大的虫子(可能是虫子医生)在他头上飞来飞去,不断地撞进他的鼻子里,不疼但很让人恼火。他一直挥手去打那虫子,虽然他的手比平常快,但就是打不到。他每次打空,那虫子都咯咯地笑。
我生病了所以动作不快,他这么想。
不,是遭到伏击,然后被那动作缓慢的绿妖放在地上拖,后来被伊鲁利亚的修女救走。
罗兰仍清楚地记得一个人影从倾倒的马车后冒出来,听到粗野而欣喜的“扑呜”声。
他猛地惊醒过来,身体在交错的吊索上晃来晃去。站在他头旁边的女人用木头汤匙轻轻敲着他的鼻子咯咯地笑着。看他醒来,她飞快地后退一步,以致另一只手上拿的一碗汤撒到了手指上。
罗兰双手一挥,像平常一样快,但没有抓住在他梦中的虫子,却及时地扶稳了那只碗。那女人——科奎娜修女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这突然做出的动作使他背部从上到下都痛起来,但远没有之前那么痛,而且皮肤上没有了蠕动的感觉,也许那些“医生”只是在睡,但他感觉它们爬走了。
他伸手去拿刚才科奎娜用来调戏他的木汤匙(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奇怪她们会如此戏弄一个睡着的病人,如果是杰娜这么做倒会让他感到惊奇),她把汤匙递给他,眼睛仍瞪得大大的。
“你动作真快啊,像变魔术一样。你刚才还在睡觉呢!”她惊叹。
“记住了。”他说着试了一口那碗汤。汤里浮着一丝鸡肉,在平常他会认为汤太淡了,可此时似乎很鲜美。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喝。
“什么意思?”她问。此时的光线很暗,墙板上出现粉红色,说明是日落时分。在这样的光线里,科奎娜显得年轻而美丽,但罗兰肯定这种妖艳是一种巫术的化装。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你们一直照顾我——”罗兰嫌用汤匙喝太慢,便直接用碗喝,四大口就喝完了。
“我们都这样啊。”她愤愤不平地说。
“我希望你们的好心后面没有什么隐藏的动机。如果有什么不良的动机,修女,你要记住我动作很快,而我,并不是一向都仁慈。”
罗兰把碗递回去时,她没说话,只是小心地接过来,也许不想碰到他的手指。她的目光落到了罗兰的胸口,那链牌又被藏到了睡衣下。他不再说什么了,不想让她想起他近乎赤裸、没有武装、背部伤得不能躺而被悬在空中,而减弱他暗示性的威胁。
“杰娜在哪里?”他问。
“噢,”修女科奎娜扬起眉头,“我们喜欢她,不是吗?她让我们的心”她把手放在胸前的玫瑰上很快地拍着。
“根本不是,根本不是,她人好,我想她不会用汤匙调戏我,像有的人那样。”罗兰说。
科奎娜的微笑不见了,显得又惊又怒,“等会儿玛丽来,不要对她说,不然我会有麻烦。”
“关我什么事?”
“谁让我惹上麻烦,我就让小杰娜陷入麻烦。”科奎娜说,“反正她刚刚上了大姐的黑名单。玛丽大姐不喜欢杰娜在她面前谈论你的那种方式也不想让杰娜戴着黑铃回到我们中间来。”
科奎娜用手堵住她不谨慎的嘴之前,这些话都已说出来了,她仿佛意识到说得太多了。
罗兰对她所说的感到很好奇,但此刻他不想显示出来,只答应她:“如果你不对玛丽讲杰娜的事,我也不会讲你的事。”
科奎娜松了口气,“好,就算是交易吧。”然后偷偷说,“她在思过室。那是山边的一个小洞。大姐认为我们言行有过时,我们必须去那思过悔改。她只好呆在那儿悔过,直到玛丽让她出来。”她顿了一下又突然说,“你知道旁边那是谁吗?”
罗兰转头看见男孩已经醒了,在听他们讲话。他的眼睛和杰娜的一样黑。
“他?”罗兰反问,带着他所希望表示出来的轻蔑,“我会不认识我弟弟?”
“他是你弟弟?他那么年轻,你这么老?”另一修女从黑暗中现出,是修女塔姆拉,自称十几岁。在她没走到罗兰床前时,她那老太婆的脸看起来不下八九十岁。接着她脸上放着光,再一次变幻成红润丰满的脸,像30岁的妇女,除了眼睛——角膜上还是黄色的,眼角堆着眼屎的,眼中带着警惕。
“他是最小的,我是最大的,我们之间有七个兄弟,父母在20年间把我们生下来。”
“真幸福,如果他是你兄弟,那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对吗?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罗兰刚想胡诌一个名字,那男孩说,“她们认为你忘了像约翰·诺曼这么简单的名字,她们真傻,是吗,吉米?”
科奎娜和塔姆拉看着邻床面色苍白的男孩显得很生气和无奈,至少暂时是这样。
“你们给他喂了那些垃圾,为什么还不出去,让我们哥俩谈谈。”那男孩说(他的链牌上一定刻着:约翰,家人之爱,上帝之爱)。
“好,我喜欢你的感谢之情,那我就走。”科奎娜气呼呼地说。
“我感谢你所给我的,”诺曼回答,死死地看着她,“但不感谢被夺走的。”
塔姆拉鼻子里哼了一声,猛地转身,衣服扬起来,带起一阵风拂过罗兰的脸,然后离开。科奎娜多呆了一会儿。
“小心点,我希望那个你更喜欢的人明早就出来,而不要在那儿呆一个星期。”
没等罗兰回答,她就转身随塔姆拉出去了。
罗兰和约翰·诺曼一直看着她们出去后,约翰转过来低声对罗兰说,“我哥哥,死了?”
罗兰点点头,“我拿了那链牌,万一见到他的家人或朋友可以报个信,这链牌是你的,我很难过你失去了亲人。”
“谢谢。”约翰·诺曼的下唇在颤抖,然后又稳定下来,“我知道绿妖害了他,虽然这些老母鸡肯定不会告诉我这些。她们知道很多,一点都不肯讲。”
“也许修女们不确定。”
“她们知道,这一点你不用怀疑。她们说得不多,但知道很多。惟一不同的是杰娜。哎,那个泼妇说的‘你的朋友’是指杰娜?”
罗兰点点头,“她提到黑铃,如果能说,我想知道更多。”
“杰娜很特别,更像公主,可惜生长的地方充满血腥,又无法抗拒。我躺在这里装睡,我认为这样更安全。我曾听到她们谈话。杰娜最近刚回到她们中间来,那些黑铃很特别但玛丽仍是这里的头儿。我想那黑铃只是代代相传的象征性的东西,是她把吉米的链牌挂到你脖子上的吗?”
“是。”
“不论什么情况都别拿下来,”他的脸绷紧,一副坚强的样子,“我不知道链牌是金的还是有神灵保佑,但她们不敢靠太近,我想这是我还在这里的惟一原因。”然后他的声音近乎耳语,“她们不是人类。”
“嗯,也许有点巫术,但——”
“不!”那男孩吃力地把肘部撑起来,急切地望着罗兰,“你认为她们是术士或女巫?她们既不是术士,也不是女巫。她们不是人!”
“那她们是什么?”
“不知道。”
“约翰,你怎么来这里的?”
约翰·诺曼低声告诉罗兰,他和他哥哥,还有另外四个年轻人身手敏捷,有几匹好马,被一个商队雇去做保镖。他们分别在商队七辆货车的前后保驾,货车里有种子、食物、工具、信件和四个订婚的新娘,要运到另外一个叫特居亚斯的镇里,在伊鲁利亚镇以西320公里。镖队负责为车队开路、殿后,一个弟兄来回查看,他们就像一起共同战斗,诺曼这样解释他的镖队。
“就像兄弟一样。”罗兰提醒。
约翰·诺曼显出一丝痛苦的微笑,约翰那个组的三个人一直在车队后面,受到绿妖伏击时,他们离车队大约三公里。
“你到那里时,看见多少辆货车?”他问罗兰。
“只有一辆翻倒的。”
“几个人?”
“只有你哥哥的尸体。”
约翰·诺曼痛苦地点点头,“我想是因为他身上挂着那链牌才没要他。”
“绿妖?”
“修女。绿妖才不在乎这个。可这些婊子”他望着差不多已完全黑下来的房间。罗兰感到倦意又上来了,到后来他才意识到汤里下了药。
“其他马车呢?”罗兰问,“那些没有翻的。”
“可能给绿妖拖走了,还有那些货物,他们不在乎是金子还是神灵的东西。修女们不要那些货物,不像绿妖,她们有自己的食物,一些我都不愿想的东西。恶心的东西,像那些虫子。”
他和其他殿后的人赶到伊鲁利亚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人四处躺着,有的死了,但大部分还活着。幸存者中能走路的被绿妖赶到了一处。约翰·诺曼也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个戴着圆黑帽,还有一个穿红背心的女人。
诺曼和其他两个人想救回自己的人,战斗中,他见一个同伙腹部中箭,接着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人从背后给他一击,打在脑袋上,他一下子昏了过去。
罗兰想问那偷袭者偷袭前是否发生“扑呜”一声,但没问。
“我苏醒过来时就在这里,”诺曼说,“我见到了其他人,大部分人都在这里,那些该死的虫子爬在他们身上。”
“其他人?”罗兰看着那些空床,在缓慢降临的夜幕里,它们像一个个白色的小岛在发着白光,“有多少人被带到这里来。”
“至少20个人,他们接受治疗,虫子在治疗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你睡过去,醒来时发现又多了一张空床。他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到现在只剩下我和那边那个人。”
他严肃地看着罗兰。
“你呢?”
“诺曼,我——”罗兰感觉天旋地转。
“我知道你被催眠了。”诺曼说。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汤的问题。在这儿男人必须喝,女人也要喝——如果她是真正的女人。可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人,杰娜也不是,她好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人。”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她最终会变得像她们一样,记住我的话。”
“不能动了。”罗兰说,说话都很费劲,像挪动一块巨石。
“不,”诺曼突然笑了起来,颤动的笑声回荡在罗兰充满黑暗的脑袋中,“不只是催眠药还有麻醉药。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兄弟你说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诺曼此时说的话像从月球上传下来。他说:“我想我们两个都无法再看见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了。”
你错了,罗兰想回答,可声音却在喉管里,发不出来。他似乎绕到了月球的背面,声音都被真空吸走了。
他从来没这样失去知觉过,也许在科奎娜那碗汤里的那剂药就是这作用,也许她们只是不想罗兰有什么意外的举动,但她们不知道他已做了一个让她们意外的举动。
当然除了杰娜——她知道汤里有药。
在夜里的某个时间,窃窃私语声、咯咯的笑声和铃铛的轻响声把一直沉浸于黑暗的他拉了出来,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在他周围,是最经常听到的虫子医生的鸣唱。
罗兰睁开眼,看见白色闪烁的光在黑暗中晃动,低语声和咯咯的笑声越来越近。罗兰想转头,但一开始还不能动。他停了一下,集中意志再转一次。这次转过来了,虽然只转了,但已经够了。
五个修女——玛丽、路易丝、塔姆拉、科奎娜、米歇拉,在黑暗里从长长的走道中走过来,像一群干了恶作剧的孩子般笑着。她们拿着银蜡台,上面点着细长的蜡烛,她们头巾的箍带上那排小铃发出轻微的丁丁声,她们围在长胡须的人的床前。烛光在她们围成的圈子里形成一道光柱,升入半空中。
玛丽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罗兰听出是她的声音,但不懂她说什么。她说话不快也不慢,但完全是另一种语言。他听到了只言片语——能食啦,挤他里头——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注意到现在只有铃声在丁丁响——虫子医生安静下来了。
“听我令,灭,灭!”玛丽用嘶哑威严的声音叫道。蜡烛灭了,从她们头巾边上透出的光线消失了,房间再次陷入黑暗中。
罗兰等着看下面发生什么事,他的皮肤感到冷。他想活动一下手或脚,但动不了。他除了头能转15度左右,整个身子就像被蛛网包住的苍蝇一样完全动不了。
黑暗中铃声轻轻地在响然后是吮吸声。一听到这声音,罗兰便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着听到这个声音,他内心某处一开始就知道伊鲁利亚的修女是什么东西。
如果罗兰能举起双手,他会掩住耳朵的。而实际上他只能静静地躺在那儿,听着,等她们停下来。
很长时间——像是永远——都没有停下。那些女人啜食着,咕噜着,像猪在食槽边吃着半稀的食物,甚至还有一声很响的打嗝声,随后是低低的笑声(当玛丽生硬地喊了一声,“停”,这些声音才停下来)。中间曾有一个低沉的呻吟声从长胡须的人口中发出,罗兰很肯定是他发出的。如果是这样,这就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叹。
过了一会儿,她们吃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虫子又开始叫了。开始时它们还断断续续的,后来就壮着胆叫了。低语声和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蜡烛又被点燃。罗兰把头转向另一侧,他不想让她们知道他看见了这一切,而且他也不想再多看了,他听够了,看够了。
但低语声和笑声冲着他过来了。罗兰闭上眼睛,注意力集中在胸前那块链牌上。约翰·诺曼说过不知道它是金的还是神灵的,她们不敢靠近。在她们用奇怪的另一种话窃窃私语时能记起这样的话是很好的事,可是黑暗中链牌的保护显得如此微弱。
罗兰依稀听到那十字狗在远处叫。
修女们围着他的时候,罗兰闻到了她们身上的气味——一种隐隐的、令人讨厌的、腐肉般的气味,她们还能有什么气味呢?
“真是英俊的人儿。”玛丽带着沉思低声说。
“但却戴了一个这么难看的信物。”塔姆拉说。
“我们让人把它拿掉!”路易丝说。
“然后我们要吻他!”科奎娜说。
“大家都吻!”米歇拉激动地说,以至于其他人都笑起来。
罗兰发现不是身上所有部位都不能动,实际上,自己的某个部位从被吵醒后一直都立着。一只手伸到他的睡衣下,摸到那竖起的部位,握住它,抚摸它。他躺在这无言的恐怖中假睡着,很快一股湿热的东西从那里喷了出来。手并没有移开,拇指上下摩擦着他变软的矛杆,然后才松开,往上一点,发现他小腹上一片湿漉漉的。
咯咯的笑声,像风一样轻。
铃声丁丁地响着。
罗兰的眼睁开一条非常细小的缝,看见那些老旧的脸在烛光中笑他——发着光的眼睛,枯黄的脸,突出的牙齿压在下唇上。米歇拉和路易丝多了一圈山羊胡,但显然不是毛发,是那人的血。
玛丽的手合作杯状,把手伸向一个个修女,每个人都在烛光中舐她的手掌。
罗兰闭上眼等她们离去,她们最终会离去。
我再也不睡了,罗兰想。可五分钟后他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