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杯中的咖啡已变得冰冷。宫本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已经讲了两个半小时。
远处传来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又消失了。深夜里的医院静得吓人。
“川边玲二到底是不是时生,最终也没弄清。老实说,这个名字也是在刚才说的时候才想起来的。真奇怪!以前几乎没有意识到。”宫本微微歪了歪脖子。
“这些事以前怎么不告诉我呢?”丽子问道,“二十年前见过时生的事。”
“我也忘记很久了。不,说忘了不太准确,应该说是没浮到记忆的表面。时生住院后,想到他一句无法挽救了,这些才不知不觉地又冒了出来。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会以为我神经错乱了。”冈本苦笑着望着妻子,“谁会相信这种胡言乱语呢?”
丽子直视着他:“我相信。”
“是吗?”宫本点点头,叹了口气,“时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太明白。或许也能像时生一样,在什么时候,我的灵魂也能畅游在时间之中。或者是借助了来自未来的灵魂之力,人类才创造了历史。多亏了时生,我才走上正途。自然,这一切也可以全当成错觉。或许是从前有个叫时生的人,在我年轻时对我产生了一点影响,我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借此来减轻一些现在伤痛的心情罢了。一切都在下意识之中。但我还是愿意认为,那时的时生,就是我们的儿子时生。不遇上他,时生就不会降生到这个世界。”
未来不仅仅是明天——这声音至今仍在宫本的脑海深处回响。
“我相信。曾经与你在一起的时生,就是我们的时生。没错!”
“你也愿意这么认为?”
丽子摇了摇头。宫本不解地偏着脑袋。
“不光是相信你的话,我也有我的根据。你的话解开了一个困扰了我二十年的谜。”
“谜?”
“日本坂隧道”,她做了个深呼吸,“你也记得吧?我们三人差一点就被卷入事故之中。”
“嗯,你们将车扔在隧道里,逃了出来。”
“那时,我朋友开得很快。我们都很疯。就在快到隧道的时候,他出现了。”
“他?”
“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丽子盯着丈夫的眼睛,“他在我们车旁,老缠着我们,好像还在叫些什么。我那位开车的朋友生气了,就将车停在路肩。于是,他也放满了速度。我朋友打开车窗,他下了车,说道:‘不能再往前去了,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当时,不知为什么,他盯着我的脸。看到他,我也有种亲切、怜悯的感觉。”
“是时生……”
“我朋友没理他,关了窗,就又驱车前行,还说这小子是神经病。然而,我却有些担心了。他看起来不像在发疯。我回头看,他又跨上摩托车飞奔起来,对别的汽车也拼命地吼叫着什么。”
“他知道过去是改变不了的,但无法袖手旁观。”
“这时,前方已是隧道了。我们一进去就发现不正常,因为前面的车一下子全都踩起了急刹车。”
宫本知道这就是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
“前方发生很大的爆炸声,脸熊熊烈焰都看到了。我们不知所措。这时,有人拼命地敲打车窗。正是刚才那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追了上来。他打开车门大声吼叫道:‘快逃出去,逃出隧道去!拿出所有的气力跑啊!’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急急忙忙地下了车。这时,他对我说:‘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因为有美好的人生在等着他。’”
丽子的话一瞬间传遍宫本全身,他心潮澎湃,不一会儿,又在眼睛深处凝结为滚烫的一块。他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脚边。
“他……时生,”丽子忍住呜咽,“之后又跑向隧道深处,估计是想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遇难者有七人。”
“我一直在想,这么大的事故,遇难者竟只有七人,肯定是他挽救了很多人的性命。不仅如此,他在隧道前就挡了大家的道,使得路上的车辆全都放慢了速度。如果没有他,包括我们在内,说不定全都将车开得更快,一头钻进隧道。”
他改变了过去,宫本想,否则,历史将更加悲惨。
宫本将手放在妻子肩上。
“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
“我也是突然想起的。怎么会这样呢?这很重要吗?”
宫本想,这也许就是时间的法则。或许是为了不产生时间悖论,时间操纵了自己。
“我和你都被他救了。”宫本道,“被如今沉睡的儿子救了。”
“你刚才叙述中出现的时生,难道真是川边玲二吗?如果是这样,那时,时生他……”
宫本明白妻子想说什么,连她那种说不下去的心情也完全能够体会。
他摇了摇头。
“或许是时生借了川边玲二的身体出现在我面前,但仅仅是借用。归还之后,估计他又走上了新的旅途。”
“是吗……”
“相信是这样。”他用力握了握妻子的肩膀。她将手放在他的手上。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跑步声。宫本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丽子的脸,丽子也看着他。他相信,两人产生了同一种预感。
是一名护士。从她紧张的面容上,宫本感到最后的瞬间即将来临。
“您儿子的状况有些变化……”护士只说了这么一句。宫本夫妇同时起身。
“神志怎么样?”
“也许恢复了,可是——”
宫本没听完便向前奔去,丽子紧随其后。他们冲进集中治疗室时,医生正在观察时生的脸,一名护士正在观察一旁的显示屏。两人的表情都相当严肃。
“请呼唤他吧。”医生对宫本说道。他嗓音低哑,似乎在暗示已经无能为力。
丽子在床边弯下腰,握住儿子的的手。她泪流满面,不停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根本不知道时生是否听得到,他一动不动。
宫本看着呜咽着的妻子,又看看紧闭双眼的儿子。他本该悲伤,却觉得感情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就像在看一张照片。
他将手放在妻子的背上。
“时生没死,是踏上了新的旅途。刚才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
丽子连连点头,可仍抽噎着。
儿子健康活泼时的模样不断出现在宫本的脑海里。他能听到儿子当时的声音,甚至体味到了和儿子一起疯闹时的感觉。他抬起头,泪水流过脸颊,流过脖子。
这时,他突然发觉,自己还有件要紧的事情没做。
宫本紧盯着时生,接着又将嘴凑到他耳边。
“时生,听得见吗?时生——”
这可不能忘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件事不告诉他,他就无法开始新的旅程。
宫本用尽全身力气呼喊:
“时生,我在花屋敷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