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机器搞不好变质了,奥威尔忧郁地想。远征初期还能看到她表现出疲惫,最近这段时间就连疲惫都看不到了。她变得更加冷酷、顽固,从而得以保持她那异乎寻常的乐观。这样的表现不禁让人想起历史上每每出现的某种暴君形象。显然是因为过于沉重的任务、过于孤独的立场,将她彻底扭曲了吧。也许有必要考虑在没有她支援的情况下作战了……她自己也研究过这一点吗?
同样沉默着的亚历山大抬眼在耳边打了个响指。这是密谈的信号。奥威尔点点头,打开了接口。
“再有一点儿就是五千页了。”
“什么……哦对了,我到纳特隆的时候,你写到二千五百页了吧。”
“对。小虫们在大树根部做出黏液带,阻止螃蟹潜入地下切断树根。”
“很出色的情节展开嘛。虽然叶子被切了很多,许多朋友也都战死了,但小虫们还是发誓要挽回家园……”
“也多亏了那些被选中的勇敢小虫,是它们历经艰难转战各个树枝,才让我写出多彩的插曲。”
“最后克服重重险阻到达大树的根部,防备螃蟹的侵略,团结一致,用黏液和丝线阻击螃蟹——这真是高潮啊。”
“是吧?写到这儿,连我自己都很激动。明明是自己写的故事,简直忍不住想要知道后续的发展。接下来,小虫拜访伟大的乌鹭长老,挖出树千里的璀璨宝石,召集无数蚂蚁修复大树的伤口……”
绵延十万年的故事,不知不觉开始在信使间广为流传。亚历山大兴致勃勃地说着,眼中闪烁着犹如少年般的光芒。奥威尔微笑着听他讲述。
“……终于到了主干开始分岔的地方,总算有希望能把螃蟹们一扫而空了。在这儿打赢的话,大树就会恢复生命力,靠它自己的力量就能把螃蟹挥下去。”
“但是,熊说话了。”
奥威尔静静地开口。亚历山大停住了。
“之前一次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看着螃蟹的熊说话了。‘你们太坏了’,他说。你们小虫把我睡觉的树弄枯了,所以我要把你们这棵树也弄枯,要让你们知道知道我的树受了什么苦。”
亚历山大重重叹了一口气。刚才的兴奋全没了。
“……什么啊,我这只是劝善惩恶的儿童文学嘛,早就说过了的。”
“要问我的话,我觉得还是不要拘泥于儿童文学更好。这故事再稍微修改一下,就是一篇十分出色的幻想叙事诗。重写如何?”
“我是为了谁写的,你忘了吗?”
亚历山大抬起头。奥威尔在他脸上看到了痛苦的思念。
“记得是……”
“重写的话,她就找不到了。”
“你真的还认为能送到吗?”
“当然!”
亚历山大叫了起来,但他脸上并没有愤怒。
随后是漫长的沉默。
奥威尔仰头望天。洪水期刚刚结束的尼罗河,天空被风卷起的土尘染成钝金色,仿佛覆在大地上的铜盖。低头望去,水边有个穿着洁白托加袍的美少女正在指挥鹈鹕捕鱼。她感觉到了奥威尔的注视,莞尔一笑,向他挥挥手。
“卡蒂为什么现在这时候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收回视线,亚历山大抚摸着下巴在思考。奥威尔随口回答:“是因为刚刚收到消息吧。”
“是吗……我倒觉得她是算好了时机说的。也就是看准了我们开始迷茫的时候。”
“为什么呢?”
“打算给我们一剂强心针吧。”亚历山大闭着眼睛皱起眉,“敌人的真实身份、真正目的,还有明确无误的胜利条件。她看出这些东西对我们必不可少。”
“你是说那些都是她编的?不可能的,一调查就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真的……”
“她想让我们将十二光年之外的敌军基地彻底摧毁。卡蒂还真以为士气这种东西编个故事就能鼓舞起来?”
奥威尔苦笑一声,“作为读者,故事怎么写都行,总之希望能有个结局。”
“这话去和熊说。”
鹈鹕扇动翅膀,洒了少女一身水。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附近现出一道彩虹,仿佛河中的精灵。亚历山大望着她,脸上慢慢浮现出微笑—般的表情。
“那姑娘是奴隶吗?”奥威尔问。
“唔,是赠品。荷鲁斯的化身、拉神之子法老在赏赐这座房子的时候一起送来的。”
“识字吗?”
“完全不认识。我写的东西都当成擦鼻涕的纸乱扔。”
跑来凉台的少女,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向奥威尔施了一礼,然后抓起亚历山大的手臂飞快地说起话来。奥威尔能听懂一些埃及民众的口语,又喜欢这种犹如金丝雀一样的声音,便没有用翻译。
她似乎在拜托什么事情,但亚历山大一脸不开心的样子频频摇头,到最后更是训斥起来。少女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怎么了?”
“说是要给她多写点虫的故事。小虫生下来不久的时候,有一回差点淹死在积水的树杈里,她很喜欢那个情节,缠了我好几次。她不知道南特瓦西巨石都市死了多少人啊。”
那是个漂浮在南太平洋的半水半陆的美丽都市。不久之前,亚历山大和战友们还在那里并肩奋战。ET一直没有发展出类似船舶的在液体环境中移动的手段,这可能和它们被创造出来的行星环境有关。但在南特瓦西,首次出现了带有浮袋的原始船形个体。亚历山大和战友们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将ET具备渡海能力的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奥威尔摇摇头,把那时候的记忆赶出脑海。
“这可不是说书人该有的态度。故事的来源、素材,只和作者有关。”
“话是这么说……”
亚历山大捂住自己的脸。奥威尔隐约感到了他的踌躇。他是害怕自己迷失最初的目标吧。能够深刻理解亚历山大的秉性和任务的缪米拉,被隐没在错综复杂的时间枝的远方,就连她的面庞都逐渐模糊了。
这很危险,但奥威尔却只是说:“有人想听故事,就给他们故事好了……不妨就按那个姑娘的愿望来。她叫什么名字?”
“还不知道。”
“那就先去问问吧。”
“可是,要是那么做的话……”
亚历山大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慢慢地浮现出无力的微笑。
“我说,奥威尔。”
“嗯。”
“咱们已经干得很卖力了吧,你有没有觉得?”
“我承认任务太重。”
这是奥威尔的心里话。直到今天,他还从未想过放弃。
亚历山大用力点点头。
“我们也许可以让很多人快乐吧。与其编造没有终点的故事,不如让更多的人……”
奥威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望着少女清扫石板地的身影。
半年后召开了军事法庭,审判亚历山大。他延迟了自身的冻结,过起了流浪生活,像个吟游诗人一样四处流浪,向人类讲述故事。这—行为被告发了。
逮捕他的是卡蒂·萨克。罪名是逃避战斗。之所以没有适用最重罪名反人类罪,也许是为了避免多数信使的反感而采取的策略。不过,大部分信使还是投了有罪票。
亚历山大被处以临时冻结的惩罚,他必须长眠到信使胜利为止。
在无记名投票中,奥威尔也投了有罪票。不过这并不是像其他信使那样出于严肃军纪的目的,也不是因为亚历山大放弃了缪米拉的缘故。
奥威尔是想让他的苦行终结。
亚历山大的心中,人类的成分恐怕比奥威尔还要纯粹。他所爱的是那位作为个人的少女,还没有将自己的情感扩大到整个人类。这才是更自然的吧。奥威尔明白,多数信使都是这样的。反而自己才是极少数的例子,极其特殊。
然后,在奥威尔的心底,也对亚历山大抱着一丝羡慕——就像被诅咒的人对于自由者所抱的羡慕一样。
奥威尔永远也忘不了沙佳。因为他爱的不单是她个人,更爱上了她的理想。
奥威尔离开埃及去远方旅行。徒步行走了数万公里,用简易的船渡过风浪肆虐的大海,漂泊到极东的小岛,在这里修筑站点,进入冷冻状态。
一千两百三十年后,经历了四百四十七回战斗的他,被误闯志贵山的ET唤醒了。
树枝横飞,雪烟飘散,巨树轰鸣着倒下。猴子们的残肢断臂四处都是。铁、红锈、纯银的碎片高高飞起。
排成三列、背着火筒的猴子们塞满了山崖下的道路,朝正在前排战斗的《使令》之王放出炮火。王弹指射出细小的砾石,两者撞在一起,绽放出火焰之花。灰色的烟雾升腾起来,随后又被剑风荡开,再度显出王的身影。
大群卯跳了上来。这是一次可以跳出三倍远的变种,被称为长腿。说起来,现在大部分卯都进化出了长腿。它们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敏捷,四处乱跳,瞅准机会就会—气斩下。
带着光芒的大剑描绘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银色弧线。在卯的头和腿的碎片之中夹杂着红色的血线。卯没有血,那是王的。在山崖上俯瞰战局的弥与,用低沉的声音问背后:“好了吗?”
“再有一小会儿。”
“是吗?”
弥与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站在那里,脸上挂着仿佛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的平静表情。士兵们已经忙得手脚都快断了,而且没有一个人抱怨。这时候就算着急也没有意义。
但她内心里早马撕心裂肺地叫喊了千万遍。
终于,连气都喘不上来的兵长报告说准备好了。弥与高高举起弊矛下令:“砸!”
从后面的沼泽吊上来的大岩石,带着隆隆的巨响掉落。直到石头滚来身后为止,王还在斩杀怪物,然后才向背后远远跳去。巨石擦着他的身子如雪崩般滚过,压碎了二十多头怪物。
士兵们从山崖上斜着滑下来与王会合。弥与一边跑一边抚摸王的手臂上划开的无数伤口。护在周围的士兵放声呼唤前方的战友。
王低声问:“卡蒂,敌主力的距离?卡蒂!”
“约八公里……抱歉,这是七十分钟之前的数据。维多利亚湖畔基地正在激战中。那边的支援脱不开身。”
“就是说还有半天就会追上吗?”
然后,王回头轻轻拍拍弥与的后背。
“别哭,到早上我就会复原。”
柘植关失守,军队由伊贺向邪马台撤退。为了尽力阻拦那些用剑和矛无法对付的怪物,王把大部分士兵派回去修筑要塞了。殿后的人马包含《使令》之王在内仅有几十人。虽说借助溪谷天险据守,然而靠这个就想挡住冲上来的敌军,不啻于天方夜谭。连日来一行人且战且走,每隔几个时辰就要停下来反击一回。
过了山谷,邪马台原野便不远了,可以看到山顶中央的木制建筑,那是封锁整个山谷通道的要塞。建筑的气势颇为恢弘。王—边奔跑一边说:“这要塞很不错啊。要是狗奴国来攻打,两三年间也拿不下来吧。”
“怪物放炮的话,三天而已。”
“那也不至于。你看天上,那是雨云。怪物们没有橡胶,电路系统很脆弱。等下起雨来,就能休息一阵了吧。”
王指着低垂的黑云朗声说。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冬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