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支马出兵除怪,结果没能成功,反而自己也被逼上了山顶吗?他的周围聚集着大批百姓,眼前则是熊熊大火。呼喊声隐约可闻。
“弥与殿下!”
弥与回过神来,才发现舆辇距离山脚只有百步之遥了。怪物们都游荡在山脚下,恐怕是因为它们自己也怕火,无法登山。此时它们全都看着弥与的队伍,总数足有二十多只。
弥与举起竹法螺,深深吸了一气,用尽全力吹响。
仿佛巨大野兽吠叫的声音回荡在原野。
“来了!”
猴子们长长的手臂垂到地上,四肢着地奔跑起来。甘拔出剑。
就在这时,舆辇突然猛烈摇晃着摔在地上。
“哎!”
一个生口一溜烟地逃了。像是受到召唤似的,其他担夫也纷纷扔下舆辇逃了开去。弥与被扔到了水田里,不禁怒不可遏。
——不争气的东西!
等到赶上来的士卒和甘把弥与扶起来的时候,猴子们已经迫近了。弥与带着众人一起奔跑。猴子们没有沿田垄追,而是哗啦哗啦蹬着水在田里飞奔。当头的猴子高高挥起大镰。
“尊上!小心!”
士卒们组成人墙拦在后面。弥与不禁停下脚步。甘却猛推了她的后背—把,那力道像是要把她直撞出去一般。
“快走!”
弥与飞奔出去。临死不惧的士卒们发自丹田的怒吼震撼着她的后背。弥与自问他们都是谁的时候,才发现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生口也好,士卒也好,一直以来自己都拿他们当成野兽或者物品。真是太傻了。这些人里既有惜命逃跑的,也有以血肉之躯守护自己的。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自己明明只是弥与而已。
杀戮的声音很短。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弥与等人跑出了五十步。脚步声再度迫近。数十道沉重的踏水声。
“弥与殿下!”
“不行!”
弥与死死拉住要转身回去的甘的手臂。她不想再有什么人为自己而死了。两个人就这么纠缠在—起继续奔跑。喉咙堵塞,心脏猛跳,眼睛发黑,视线模糊。
前方—个拉足了弓的男子身影映入眼帘。
“尊上,快!”
飞身跳入最后—块水田的时候,弥与感到背后扑上来一股飓风。她不禁回头去看,只见眼前是一张巨大的怪物的脸。
紧接着的刹那,鹰早矢的强弓嗖的一声,粗大的箭支插入猴子的头颅。怪物一个跟头摔在泥里。
穿过黏滑的水田跳上田垄,鹰早矢下令:“点火!”
燧石的清脆响声此起彼伏。摔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的弥与扭头去看,只见水田化作了火海——事先洒了许多油。跳在里面的猴子们发疯一样扭动,却无法逃开。弥与记起王对自己说过的话。怪物怕热,对热敏感,一旦被热浪包围就无法动弹了。
但是近半数的猴子在进入水田之前就停住了。它们绕开火焰继续进逼。看到怪物分散,鹰早矢大喝一声:“杀!”
隼人们呐喊着从河堤下面杀将出来。猴子们迅速转变方向,挥舞大镰,当场砍杀了五六人。隼人们没有半分畏惧,围住猴子砍杀,甚至用身子把它们撞进火里。邪马台宫的老弱残兵起初虽然胆战心惊,但看到这一幕,也深受鼓舞,—个个奋不顾身,加入战局。
胜负已定——烧烂的猴子尸体堆在火势逐渐减弱的田里,田垄上也满是尸体。
鹰早矢检点完毕,向弥与报告说:“杀了二十二头。”
“干得好。”
“还要尽早把剩余的怪物尽数诛灭。”
这一战歼灭的只是耳成山这一侧的怪物,另一边还剩一半。想起这一点,弥与刚站起身,忽然听见有人喊:“看那边!”
只见山脚旌旗招展,却不是邪马台的旗号,而是细长的旗帜,正向这里涌来。
簇拥着旗帜而来的人马足有数百——不,足有千余。弥与等人不禁目瞪口呆。
骑马的先锋终于来到近前,在弥与面前勒马问道:“你们是邪马台的人?杀了怪物?”
弥与感到此时需要保持女王的威仪,向甘使了个眼神。甘上前一步,喝道:“此乃邪马台女王卑弥呼殿下。你们是什么人?”
“原来是女王!”
士兵飞身下马拜倒在地。
“启禀殿下,臣乃奴国二之官夷守。因《使令》,遵一之官凶马觚之命,领人马一千二百,来此相助讨伐怪物。”
“奴国……”
弥与不禁喃喃应了一声。之前借助各国官员向各国传播战斗的消息,现在终于显出成果了。
“我们在山对面诛杀了二十只怪物,又相助了邪马台的伊支马大人。”
“啊,伊支马大人平安无事吗?”
鹰早矢喜形于色。夷守点点头。
过不多时,由奴国人马守护而来的高日子根跪倒在弥与面前。他的衣服撕裂,肩膀也划开一道血口,显然是—路激战的结果。他嘶哑着声音说:“女王亲自出马,伊支马感激涕零……”
“好了,你为守护国民而战,更是辛苦。”
弥与直接发话,高日子根不禁抬起头,不过又立刻伏了下去。弥与瞥见他脸上似乎带着淡淡的苦涩。
附近的村邑传来欢呼声。甘张望了片刻,向弥与低语:“好像是在庆祝得救。看,跳得那么开心。”
弥与循声望去。只见女孩子们抱在—起又跳又笑正在庆祝死里逃生。
时隔两个月,弥与再度回到宫中。夜营军队的喧嚣声隐隐传来。
投马国的三千人马,在奴国军队到达的同一天的傍晚时分抵达。听他们说,接下来从其他国家还会不断有军队和粮草前来。
听着远处的喧嚣,弥与面向高日子根而坐。
伊支马脸色阴暗,这恐怕不仅是两边墙壁上灯台光线不足的缘故。微微垂酋的男子眼眶下面蒙着一层阴霾。他唇边的胡须动了动,漏出低沉的声音:“女王……”
“卑弥呼就行了。将我从村邑掳来的时候,你不是喊我小丫头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高日子根刻意无视弥与的忆旧,膝行而进。
“那么,请问卑弥呼殿下,您真打算就这么率领他国的军队吗?”
“只有如此,不是吗?诸国士卒还不知道《使令》之王的威德,彼此语言又各不相通。”
“此等俗事,能否交给我伊支马?”高日子根礼节性地拜了一拜,“卑弥呼殿下应当坐镇宫中,安抚庶民,主持祭祀。作战乃是男子之务。殿下贵体若有闪失,我等万死难辞其罪。”
“不要口是心非。你这是看到军队的数量,感到根基不稳了吧。我若是率领大军,不单能提升威望,而且只要我愿意,也能对国阁白刃相向……”
说到这里,弥与轻轻—笑,语带讽刺地说:“你以为我想的就是这个?到了现在,你还想把巫王攥在手里吗?我的想法你也知道的吧。”
“……那也是。”伊支马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苦笑,“你确实不在乎卑弥呼这个称号……”
只有这一点两个人是相互理解的,弥与想。这个人的性格如今自己已经非常了解,而且早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那是自己刚刚十岁的时候……弥与和同龄的玩伴们正在河里一同抓泥鳅,忽然一匹马疾驰而来,飞沫四溅。那时候还没有长出胡须的高日子根,向周围的孩子们询问谁是弥与,然后向她投来锐利的目光。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很过分:“小丫头,你是处女吗?”
弥与哑口无言。高日子根朝周围的孩子望去,粗鲁地问:“你们这帮小子里头,没人和这丫头睡过吧?”
弥与周围也有十一二岁出嫁的姑娘,不过邪马台并没有随意交媾的淫荡习俗。因此高日子根的这一问可以说甚是无礼。但大家迫于他的威吓,都垂下眼睛装作不知。
不幸的是,现场的沉默被当成了对问题的肯定。高日子根猛然伸手抱起弥与,高声放言:“国阁占卜这姑娘将为巫王。小子们,回去告诉她父母,弥与要做邪马台之王!”
事情就这样成了。弥与在剧烈摇晃的马鞍上放声大哭,但还是硬生生被拖去了宫里。从此以后,他再没有见过做邑长的父母。据说他们不久就去世了。
幽禁日复一日。每天都有年老的前任弥马升来教弥与与宫中的诸般规矩,不然就是唯命是从地进行占卜。高日子根因找到弥与有功,得到了伊支马的官位,从此得以假卑弥呼之名自已左右政事。弥与虽然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但身边都是只知道对高日子根卑躬屈膝的奴婢,常常一连数天都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如果说高日子根有什么失策的地方,大约就是看错了弥与实际上具备怎样的素质吧。
伴随年龄的增长,弥与越来越难对付,常常搞些让人头疼的恶作剧。奴婢们则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要高日子根没有下令禁止,也就随弥与去闹。不肯吃饭、捅破房顶、扔掉祭器,等等等等,都随她去做。当然,这些恶作剧做过一次就会被禁止,不过下一回弥与又会发挥聪明才智,想出新的恶作剧。这实际上也锻炼了她的智慧和胆量。
不过,等到她年届十五的时候,就不再搞什么恶作剧了。因为她终于明白,要和周围阴险的人打交道,与其一意孤行,不如妥协折中。学会找替身以便自己微服外出,以及召来甘做自己的贴身近侍,都是在这时候学到的手腕。而且,这么长时间和国阁交往下来,弥与逐渐知道哪些事做了他们不会在意。要点只有一个:只要自己演好巫王的角色,不要让其权威有所损伤就行了。
不过,弥与认真扮演巫王角色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她看穿了高日子根的真正想法。月事初潮之后,她的乳房和臀部都开始发育,头发与个子都在生长。高日子根没事找事进入内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视线也常常停留在弥与身上,她不由得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问自己的问题。
高日子根在将弥与供奉为巫王的同时,也想要纳她为室。
为了保护自己,弥与的对策是给自己加上巫王的权威。自己的地位越高,高日子根应该越不敢轻举妄动。
到目前为止,这个办法多少还能克制住他。
高日子根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如果要强行满足自己的欲望,搞不好连现在的地位都会丧失——这一点他很清楚。
“卑弥呼殿下……”
摇曳的火光下,高日子根又向前膝行几步,和弥与是几乎触手可及的距离。弥与全身紧绷,压抑着想要向后纵身跳跃的冲动,断喝道:“休得靠近!汝乃妾身之弟。”
“当然……”
“而且你已经有三位夫人了。留下她们出战,想必很寂寞吧。”
弥与巧妙地转换话题,同时严厉地瞪着高日子根。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正把自己并不瘦小的身子卑恭地弯曲着拜服在地,但他并不蠢。不但不蠢,而且比任何人都精于算计。弥与提醒自己借助这一点,然后再度开口说:“高日子根,你看,战事其实都掌握在你信任的鹰早矢手里。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也能看出他是个十分忠诚的人。放心交给他吧。反过来说,政事没有你可不行。眼下这个时候,没有壮丁护田,也委实艰难,非你不能当此重任……你看呢?”
高日子根抬头盯着弥与,眼睛眨了几下,似乎正在脑中进行无比复杂的计算。
过了一会儿,高日子根叩首道:“卑弥呼所言极是。臣适才之请愚不可及。”
高日子根一退下,谜语立刻疲惫不堪,但看到跟在捧膳而入的奴婢身后的甘,她不禁觉得,单是他的出现就足以将高殿的晦气一扫而清。
弥与留下甘一个人服侍自己用膳,一边吃一边回想刚才的交锋。真是白白消费时间。眼下最急迫的乃是如何分配资源、如何打倒怪物,可是为了消除高日子根心中的疑虑,又不得不费口舌安抚……
“弥与殿下累了吗?脸……”
“我的脸怎么了?你才是连白天的泥巴还没擦干净啊。”
甘慌忙抬手擦脸。弥与笑着说:“骗你的。”然后伸手夹起烤鹿肉。高日子根的事就这样吧,不去想最好。相比之下,还有更奇怪的事情:为什么突然间诸国会派兵来助呢?
与倭国并立的诸国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相信怪物的存在、《使令》之王的存在呢?长久以来仅仅是一纸文书的《使令》为什么突然这么有用了呢?诸国之所以派来援军,是因为他们要给自己全力协助吗?弥与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也能猜到诸国首脑的打算。邪马台国既然有了飞来横祸,不如借援军之名,趁机吞并邪马台国,有自己来做倭国的新王——存有这种想法的人,恐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吧。
但也不对……这个动机对他们来说还不够强。不管哪个国家,要派出一两千的人马,对于国库都是很大的负担,而且夺权就意味着要与其他数十个国家为敌,不可能轻易得手。这样说来,除了借援助之名争夺霸权的私欲之外,难道说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
……忽然间,弥与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疑问。她伸手触摸勾玉,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
“卡蒂……在吗?”
“嗯。”
卡蒂的声音带着奇怪的轻快感。弥与装作一无所知地问:“四十多头怪物倒是很合适啊,又不会造成太大的破坏,又足够激励士卒奋战。”
卡蒂的回答远远超出弥与的预想:“你终于能够理解O了。”
“……什么意思?”
弥与打了一个寒战。卡蒂的语气无比冷静,就像在谈论某个不认识的人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