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方向是阵地尽头。走过平伏在地的士兵和百姓,两个人来到—处熔化的蓝白色金属纠缠堆成的小山。那是猴子们的尸体。
王伸手拿起一块碎片,给皱着眉的弥与看。
“这些猴子现在是用锌做的。锌是这种金属的名字。”
王唤来附近的兵长,把碎片递给他说:“把它敲碎。”兵长把碎片放在地上用石头敲击,那碎片一敲即碎。
“看到了吧,锌还很怕火。猴子们也是得不到别的金属,只能用这个。”
“两白山地有锌矿的大矿脉。”
“对,就是因为这个,怪物才选择那一带修建据点。我们从历史中已经知道地球上的矿脉位置,而它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探矿。这一点对我们有利。”
“也就是说,怪物出乎意料地弱?”
弥与这么一问,王却微微摇了摇头。
“只能说现在还比较弱。一旦它们发现了矿脉,哪怕不建设大规模的冶矿设备,它们的身体内部也能直接从矿石中摄取必须的金属,所以绝不能让它们到达矿脉。现在我们挡在西日本,让它们到不了出云,这多少算是运气,但在东日本——东夷之地,也有巨大的矿36;珏菇;爵蕊6五毒脉……一旦到达釜石,ET个体的战斗力就会飞跃提升。”
在弥与听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地名也好、因为材质而导致的战斗力差异之类的解释也好,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弥与蔫心焦躁,却又有—种奇妙的疏离感。
“即使没到釜石,近处的秩父和小坂等地也有小规模的铁矿。其他矿脉也不是完全没有铁……总而言之,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利。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歼灭敌人。”
“嗯……”
返回高殿的路上,弥与一直在努力理解王的话。必须彻底消灭怪物……哪怕只剩一口气怪物都会杀过来……既然能消灭,就是说它们不是妖魔鬼怪。倭国之民自古以来都在和风水雷电诸神战斗,不过这些怪物显然与循环往复的日月四季不同,也不同于产下卯豸、生生不息的兽虫。它们是异者,有意志的异者,外来的异者。弥与感到自己越来越无法理解敌人是谁了。
“王啊,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弥与停下脚步问。王转回头,眼神仿佛在看自己的女儿。
“这个问题很好……不过知道得越多越得不到幸福。”
“这样说来,尊上没有幸福了吗?”
王移开了视线,喃喃道:“这个……”
“《使令》之王……”
眼前这名男子知晓天地问所有的一切,然而自己却对他的生平一无所知——弥与突然问生出一股愤懑。说来自己还是和他同舟共济的人,就不能对自己多说一些吗?
不过,弥与的愤懑被高亢的叫声打断了:“弥与殿下!弥与殿下在哪里?!”
“在这里,甘!”
弥与举手示意。少年飞奔而来,喘息不止。他向站在一旁的王匆忙施了一礼,简单到近乎无礼,随后拜倒在弥与前面。
“邪马台宫遣使来报,说石上出现了一群怪物,正在袭击人畜!”
石上在宫殿北面仅仅二十余里。可说是近在咫尺。
“什么……?”
弥与惊呼一声,转身面向王。她看见王微微皱了皱眉。
“王,卡蒂,你们事先没能察觉?”
“嗯。”
王并没有显得如何吃惊。似乎事态的发展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弥与顾不得追问,转回头向甘下令:“火速召唤鹰早矢。他也知道这消息了吗?”
“还没有。现在士兵正在找他。”
“哎呀,没时间召他过来慢慢说。直接把情况传达给他,说我回宫了,让他同行。”
“哦?殿下要亲自去打怪物吗?”奥威尔问。
“至少尊上不能离开这儿!”
弥与抢白了《使令》之王一句。当然,她并没有想自己亲自上阵指挥,只是有一股“总之先回去再说”的强烈焦虑驱使着她。
《使令》之王并没有阻拦,仅仅点点头,说了一句:“的确如此。”
甘找鹰早矢去了。弥与一边呼唤奴婢,一边匆忙往回走。她满心焦虑。邪马台这个生养自己的土地也会像伊贺一样燃起战火吗?弥与要尽力阻止这样的惨剧发生。
弥与以前从没有如此怨恨过自己不能骑马。她焦急万分,反复催促抬舆辇的生口。她带着鹰早矢挑选的一百名士兵日夜兼程,即便如此也用了一天半的时间。
越过最后一处山峰,黎明时分来到矶城的原野,熟悉的景色顿时映入眼帘。前方田间有座小山,像是倒扣过来的杯子。山上树木丛生,那就是耳成山。山的左边是连绵到吉野群山的天香具山。说起来,弥与还是第一次离开这里。
不过此刻没有时间感慨。北面的天空升起几道烟柱,那是敌人吗?不对,现在正是炊烟袅袅的时刻。别处也能看见炊烟。弄不清到底什么状况。
“请求派遣探子打探。”
舆辇外传来鹰早矢的声音。弥与正要说“准”,勾玉小声说:“你到了?敌人在西面二十五里。四十多只,都是步行型。”
“看到了?”
“信蜂赶到了。”
弥与没有看到卡蒂的信蜂。不过此刻顾不得这些。弥与透过竹帘厉声说:“不必派探子。敌在耳成山。”
“啊……”
“先去宫里与伊支马会合。”
兵长迅速传令下去,没有问为什么。弥与听着外面的动静,心中盘算:这些人很可靠,《使令》之王教会了他们如何与怪物战斗,但是单单一百名士兵,还不足以讨伐四十只怪物。还要更多人手。
没见过怪物的宫中士兵能堪大用吗?
生口们奋起最后的力气飞速前进,将舆辇运进环壕包围的宫里。万幸的是ET似乎还没来到这里,但一过城栅,就知道宫中已经是束手待毙了。不论男女老少都是行色匆匆,纷纷把衣服米罐之类的往外搬。
弥与不禁挑起竹帘探出头来大喝道:“这是在干什么!”
前庭的人全都停了下来。在邪马台,只有一个女人能对旁人下令。百姓们看到女王归来,全都慌慌张张平伏在地。
宫殿里跑出来一个消瘦的男子,跪倒在舆辇前,不知道该抬头还是垂首,半低着头看着甘说:“尊上平安归来,实乃弥马升之幸,万民之幸。当此危急之刻如何逃脱,还请尊上卜一良卦,指示一二……”
“现在哪有时间占卜?抬起头来!”
弥马升惊得一跳,眼睛眨个不停,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他并不知道弥与在伊贺经历了多少事情,难怪如此吃惊。然而此刻没时间一一解释,弥与紧接着问:“这是在干什么,准备逃吗?”
“啊,这……尊上说得太直接了。”
“都没有交手就逃,这算什么?为什么不作迎击的准备?”
“战备之事由伊支马大人一手负责。”
“伊支马在哪里?!”
“一……—早领兵出发了。”
“去了哪儿?!多少人马?!拿了什么武器?!”
“臣弥马升自清晨开始就在收拾宫中,故而……”
“什么收拾!难道不是应该先整顿宫殿周围的防备才对吗!你这……”
弥与真想痛骂他一顿,但那些污秽之词她实在说不出口。没办法,弥与只得抑制情绪,下令道:“将宫中所有士兵集中起来。女人烤饼,孩子拾柴。都不准逃跑,去讨伐怪物!”
“尊上?”
弥与见弥马升不堪大用,直接招呼兵司招拢手下,然而看到集中过来的人,她的脸色不禁又是一沉。这些人勉强算是身上有甲、手中有剑,但都是些老弱残兵,一看就没有气势。可主力都送去了伊贺,剩下的人马又被伊支马带走了,还真是没办法。
带鹰早矢过来果然正确,弥与想。她唤他过来问:“隼人鹰早矢,这些人马能讨伐四十只猴子吗?”
“有点危险啊。”打量着总计三百的老弱残兵,来自球磨袭的武将摸着下巴说,“没有打槌,只有刀枪,野战不好打啊。”
“去救援伊支马呢?”
“啊,那倒是可以。”
球磨袭国送鹰早矢来这里,有一层意思也是作为保障同盟的人质。不过来了之后,伊支马赏赐他稻粟、生口,殷勤款待。鹰早矢此时似乎想起了这份恩德。他打起精神,掩饰昨晚一夜没合眼的疲惫,以干脆的语气开始下达出兵的命令。
喧骚声中,西面的瞭望台传来竹法螺的声音。
“耳成山起火了!”
弥与探头向那边望去,只见耳成山方向升起浓浓的烟雾,明显不是炊烟。弥与立刻询问勾玉:“敌人在耳成山?”
“似乎是附近的住民逃进去了。”
这个回答稍微有点答非所问,但弥与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同时不禁打了个寒战。
“敌人在烧山?!”
勾玉没有回答。弥与转头叫道:“鹰早矢,准备好了就出发!”
鹰早矢挥了挥手作为回答。
一行人匆匆出发,只在宫里拿了粟饼和干肉作为早饭,边走边吃。耳成山距离缠向仅仅六里地,转眼就到。过了宫殿的环壕便能看见往西流的河。骑马在舆辇旁边的鹰早矢伸手遥指。
“不能去那儿,要是敌人突然杀出来就糟了。”
“有埋伏?”
“这一带视野开阔,就算有埋伏……”
说到一半,鹰早矢像是想起了什么,掉转马头向后面的粮队奔去,不久之后又纵马回来说:“我有个计策,虽然有点危险,但说不定能成功。派些人做诱饵,怪物们会上当吧。”
“派人做诱饵吗?”听到这话,弥与稍稍想了想,“隼人士卒都做伏兵,做诱饵的另找他人。”
“找谁?”
“找我。舆辇足够显眼。”
听到这话,鹰早矢瞪大了眼睛。不过并没有阻止。
“也好。尊上小心。”
进一步讨论细节后,弥与决定将舆辇放到前面,只带十名随从,由河与水田之间的土路继续向前。暑气炎炎,弥与索性挑开了四面的竹帘。同行的甘神色紧张地不停偷眼打量。
像是被随意丢在水田里的倒扣的杯子一样的耳成山近在眼前。已经可以看见在山脚处游荡的猴子身影。不知是不是风向转变的缘故,烧焦的气味隐隐传来,伴随着那气味的还有细弱的哀号声。弥与吃了一惊,那声音是从山中到处熊熊燃烧的火焰里传来的。
有多少人在逃命啊?当下时节插秧已经结束,水田里满是茂密青葱的水稻,然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放在平时,这时候周围应该都是除草追肥的百姓,还有光着屁股在田垄里来回奔跑的孩童才对——弥与忽然注意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散落的红色肉块:那是人的尸骸。
“该死的怪物!”
就在弥与把牙咬得咯吱作响的时候,甘压低声音说:“弥与殿下,猴子看到我们了。”
距离最近的怪物停了下来,转向弥与一行人。不到两百步。弥与压低声音吩咐:“还不够。来得越多越好。生口们,不要怕!”
弥与激励抬舆辇的生口,然后跪在舆辇的板子上,用力顶开舆辇的顶棚,拆下四角的柱子扔掉。
她迎着阳光笔直站起,看见耳成山顶上突出的平台。只见那上面有些豆粒般大小的人影。弥与手搭凉棚张望,那里似乎有人在挥舞手臂,偶尔又有金属闪光,看起来应该是士卒。
——高日子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