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佳吃了好几口菜,像是要找合适的说法,忽然她的筷子停在半空,自语道:“忠诚的人啊。”
说出这个有点陈腐的词时,沙佳耸耸肩,似乎预期奥威尔会发笑。奥威尔虽然没有笑,但觉得很意外,追问道:“是对军队忠诚吗?这种忠诚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对军队。军队只是守护社会的工具。忠诚的对象更大……人类。明白吗?人类。”
这个强调具有怎样的意味呢?奥威尔陷入了沉思。
“你尊重对人类忠诚的人。”
“对。”
沙佳望着奥威尔,紫水晶色的眼里充满好奇。她这也是在甄选吧,根据奥威尔的回答甄选。
单从词义上说,沙佳说的话,和信使奥威尔被赋予的最优先命令相同。但是,她作为人类,不可能与知性体抱有同样的目的。她三四十年的人生经验——不知为什么,奥威尔不愿意去数据库检索她的年龄——赋予这句话更加充实的意义。对于和她刚刚接触了几分钟的奥威尔来说,推测不了她口中“忠诚”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奥威尔迎着沙佳紧盯自己的目光望回去,给出此刻自己唯一能够给出的回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哈?”
沙佳像是泄气一般地苦笑起来,语气里混合了轻蔑的味道:“哦,你不喜欢这种话题是吧?好吧,确实也不该在吃饭时候说这个。”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不用勉强。既然如此,就专心吃东西吧。瞧,瓦伦西亚蟹来了。”
对话无法继续下去,两人陷入了沉默。不久沙佳换了语气,开始谈论各地传统美食的辛辣程度与太阳距离之间的关系,但还没有充分展开,餐后点心便来了。饭一吃完,两个人没有约定下次见面便分手了。
在那之后大约半个月的时间里,奥威尔也认识了其他一些男女。与他们的对话从没有出现过冷场,那是因为没有需要仔细思考的话题。一般情况下,会话总是围绕着与ET的战况展开,这类话题身为知性体的奥威尔当场就可以回答。当然,一个人的时候,所想的依然是品尝瓦伦西亚蟹——那明明应该是上等的美食,吃在嘴里却感觉索然无味——时的短暂交谈。
沙佳说的“人类”,究竟是什么含义?那和自己需要守护的对象、但至今仍然未能真切感受的“人类”,具有同样的含义吗?
就在那样的日子当中,某一天,奥威尔由同为信使的亚历山大拉去看中枢府市外真空地带的废弃船只。亚历山大是陪一个名叫缪米拉的人类少女去的。她要去找东西。
“那是一条图书馆船,保管着数十万册21世纪以前的古代文书。你能相信吗?纸质的书哦!那种东西竟然能在这场战争中保存下来。”
“我就不去了吧。”
“别这么说嘛,奥威尔。书这玩意儿重得很,要有人帮忙搬,你非来不可。是吧,缪米拉?”
“我们两个也行哦。”
咖啡色肌肤的少女莞尔一笑,体格又高又大的亚历山大脸红了。据说缪米拉这位少女想要成为儿童作家,亚历山大是在文学交流会上和她认识的。奥威尔非常不想当这个电灯泡,但亚历山大在非语言通信频道恳求他留下,奥威尔只得不情不愿地—起去了。
三个人抵达废船。这里有许多为了防止氧化而保存在真空中的古书。说起来,这条船人类的确难以进入,而奥威尔他们的身体经过强化,只需要戴着简单的呼吸装置便可以进入书库。他们很快找到了缪米拉需要的古代儿童书。
东西既然找到,亚历山大和少女便并肩坐在一起,忘我地讨论拿哪些回去。奥威尔没事可做,于是丢下两人去船里随处走走。
纸质书籍很脆弱,很难保管,是密度低得可怕的数据库。真空的房间里,四四方方的发黄纤维物如同遗迹一般层层堆积。不,这就是遗迹。这条船本身,正是古代被称作大英博物馆的建筑之末裔吧。
亚历山大被这样的东西吸引,于是对喜欢这种东西的人类也抱有自然的亲密感——这一点奥威尔也能理解,但还是不感兴趣。书籍,包括知识在内,只是人类价值的一个侧面而已。通过一个侧面来确定人类的价值是不妥的。
奥威尔一边这样想,一边在昏暗的外围走廊上漫步。忽然,他发现前方有人影。那人正从书架抽出许多书堆到搬运车上。不知怎么,从那动作,奥威尔总感觉那人与其说是从书架上抽书,不如说是把书直接扒拉到车上,明显不是对待珍贵古籍该有的方式。
“喂——趴下!”
奥威尔听到呼喝声。
紧接着他便身陷在激烈的枪战之中。子弹从背后飞来,前方受到攻击的人也开始还击。尖厉的破空声在周围交织。背后某个人在喊:“趴下,混蛋!不想活了吗?!”
奥威尔没有趴下。从子弹的破空声判断,他知道至少其中一方用的是非杀伤性的轻质弹头。奥威尔启动战斗用身体机能奔跑起来。不论是从行动还是从反应考虑,前方应该是敌人。他以比人类短跑选手还快的速度跑过十五米,对手连逃跑的准备还没来得及做,就被他一脚踢翻。
背后的枪声停了下来,脚步声逐渐靠近。回过头的奥威尔,眼中映出的是沙佳·卡亚尼斯奇亚的惊讶表情。
“你怎么……”
“信使本来就是战士。”
“不是说这个……你怎么在这里?”
“来这儿有点儿事。唔………被一个喜欢看书的朋友拖来的。”
沙佳身上穿着轻型防护战斗服。不但有枪,还带了手铐。奥威尔把被制伏的男子交给她,问:“你会在这儿倒是很奇怪啊。”
“哪里奇怪了?废品船也是补给厂的管辖范围。我接到失窃的消息就赶来了。”
“废品啊……”
“嗯,包括这里的书,都是珍贵的废品。单单一排书架的书,就够买一颗含水小行星了。你可别小看了它。”
望着已经满是弹孔的古书,奥威尔不禁生出不同的想法,不过他没有说出口,改说另外—件事。
“对了,你说的人类,不包括这样的窃书贼吧?”
“什么人类?”
沙佳惊讶地皱起眉。
有点灰心的奥威尔说:“就是你想要忠诚的对象啊。”
沙佳脸上不明所以的表情逐渐变成惊讶。
“哎呀,你是说那天的事?怎么现在突然——”
“我一直在思考。那天以后—一直都是。”
“‘—直’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不明白吗?”
“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一直在思考。我觉得,那个问题和某个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问题紧密相关,所以当时我不能轻率回答。”
“那……那要是这么说……”
就在这时,窃贼猛然挣扎起来,沙佳差点被拽倒。
“先……先得把这家伙交给警察……”
“我已经通知过警察了,再过五六分钟就能到吧。但这家伙有激光刀,你那么按着很危险。”
奥威尔伸出手,提起男子的胳膊抖了几下,从袖口里掉出一把刀。这~一回男子才终于老实下来,像是彻底放弃了。沙佳不停地眨眼,有点发愣。终于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谢谢你……要是被他来这么一下,好像有点儿不妙。”’
“对我来说不是有点儿。”
“是吗?”
大大的眼睛闪烁着笑意。发现这—点的奥威尔说:“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你,所以没有趴下。”
“打到你怎么办?那可也不妙啊。”
听到这话,奥威尔也微笑起来。沙佳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次吃饭是在火锅店。两人边吃边谈,没有停过。和前次相反,不断发问的人换成了沙佳。信使到底是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奥威尔在保密义务许可的范围内一一作答。信使是向人类战友通报ET危机的使者。在目的地尽全力支援战斗。每天所想的基本就是这件事。
火锅撤下以后,沙佳眯着微醉的明亮眼睛低语的时候,气氛有些变了。
“那些东西就先不管了吧……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奥威尔沉思片刻,严肃地说:“对于派我上战场的安排,我没有不满,没有恐惧,也没有对敌人的同情。同样我也不需要报酬或者补偿。虽然如此,我并不愿意单纯因为有这个命令就必须要去服从。我想要—个根本的理由。”
“有了喜欢的人,你就找到那个理由了?”
“有那样的信使,但不是我。守护身边的人、守护朋友、守护海卫一、守护人类的文明——单单这些并不能说服我。我想知道的是,到底为什么我必须这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大概自从人类诞生以来,很多士兵都想过这个问题吧。”
“但你不是知道吗?”
“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沙佳微微耸肩,奥威尔不禁提高了声音:“你尊重对人类忠诚的人……”
“嗯,是啊。但是,如何忠诚于人类,我答不上来,而且我想这也不是能有固定答案的问题。忠诚的表现层次也是各种各样的。有人承担指挥官的任务,有人给战争孤儿分发文具,有人在主干航线上驾驶补给船。不管哪一种,从他们自己的角度看,都是对人类的奉献。当然也有不那么做的人——出于无知或者故意,明知对大局无益、但营曹于私利的人。我说过的吧,我讨厌那样的人。不过呢——”
奥威尔皱起眉,沙佳的笑意更浓,凑近了说:“之前没有说的是……这其实不是我真正的想法。”
“什么意思?”
“其实我很腻味这种杞人忧天。天天只想着远大的理想,很累的,而且很危险,所以还是想得更快乐一点吧——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结束战争。”
沙佳莞尔一笑,开心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是的,战争只是一种过程而已。骂人什么的,也仅限于战争期间。以后就不知道了。随便大家把世界搞成什么样吧。”
奥威尔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盯着她——是该由衷感叹,还是目瞪口呆呢?她此刻所说的一切,按照官方的标准来看,明显是反战的。即使根据奥威尔自己的感觉,也太过轻浮了。人类获胜也好,毁灭也罢,这场战争仅仅是不得不忍耐的过程而已——难以置信,她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但是,尽管有这样的感觉,奥威尔却也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要将这样的想法纳入自己的心中。
从这—天起,他和沙佳成了好友。
越了解沙佳,就越觉得她很奇特,就像是在和万花筒交往一样。职场的同事,拜访补给厂的军人、军属,军队组织的各个部门,政府机关和民间企业,不管哪里都有她认识的人。甚至连补给厂附近的商店、常去的游乐场她都有熟人。认识的人多得让人凉讶。她的表睛无比丰富,嬉笑怒骂,不停改变,而且不管在哪儿,都有比谁都强烈的存在感。
她的头脑非常灵活,不管什么对话,只要听上五分钟,就能参与进来,而且具有独到的见解。她会对自以为是的人强烈讽刺,但若是遇上有人说些阴险中伤的话,就算明知会对自己不利也会果断辩护。要是被问到自己的意见,她会思路清晰地陈述建设性的看法。同时她也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既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同少言寡语的人品味沉默,也能在大家众口一词的时候提出被大家忽视的话题。在26世纪的当下,依然有女人被动保守,但这姑娘给人的感觉却与之截然不同。
奥威尔陪沙佳去参加社交活动的时候,总会非常顺利地被大家所接纳。虽然奥威尔偶尔也觉得自己只是沙佳的陪衬,不过还是和大家建立起很好的关系。在与人交往的时候,人工知性体具有的无限知识常常不起任何作用,这一点奥威尔深有感触。沙佳结识并且喜欢的都是才气焕发的人,一个个妙语如珠。面对他们,就连人工知性体的博闻强记也显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奥威尔知道自己是有缺陷的,也愿意弥补缺陷,所以他才能保持谦虚的姿态,而不是高谈阔论。
不过,让奥威尔从心底感觉自己确实愚蠢的,是在沙佳周围的朋友问他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在睡觉的时候,会把头发放下来吗?”
不知为什么,不管是不是正式场合,沙佳都不怎么披下长发。在人群之中,她那犹如古代骑兵头盔一般的高高发髻,非常引人注目。
但奥威尔也知道,他们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在问自己对她的态度。
当这个问题被不同的人问过很多次的时候,奥威尔也不得不开始考虑。当然,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知性体和人类不得恋爱。那样的禁令三个世纪前就被废止了。沙佳本人也没有将人类和知性体区别对待的模样。在她那里应该不是问题。
自从奥威尔开始产生想法之后,沙佳的态度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改变。平时总是对奥威尔毫无顾忌说出真实想法的她,时不时会显出欲言又止的模样。以前还曾请奥威尔去她家里吃过好几次饭,但现在不请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再说人类呀、要守护的事物之类的话题,只说身边的人们、食物和流行趋势之类没什么意义的话了。
如果是—般的男人,会因为女人不再关心自己而焦躁,但奥威尔是具有敏锐感觉的知性体。和沙佳在一起的时候,即使不愿意,也会探测到她的心跳和脸色。所以他知道这不是单纯的疏远,而是因为对自己有了特别的兴趣,反过来引发她自身的困惑,才会如此对待自己。
没有比这更困难的问题了。从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奥威尔深思熟虑了半个月以上。讽刺的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奥威尔自己的心情。那种驱动人类男性的冲动,恰恰是奥威尔所没有的。相反,作为信使,他背负着极其现实的使命。
这样的自己,能去爱吗?
这份感情,会是真实的吗?
最终,一件事推了他一把。某天晚上,在亲密朋友聚集的酒吧里,舰队勤务的少壮士官、一个奥威尔也承认很有人望的青年,以半带玩笑的口吻低声问:“你知道沙佳现在没有男朋友吗?”
听到问题的一瞬间所生出的感情波澜,让奥威尔自己都困惑不已。没等弄清那究竟是为什么,他脱口而出:“就我所知,似乎没有。”
“是吗?那太好了,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