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纪念阵亡将士的传统,长久以来每年的5月30日我们都在横滨公墓用鲜花装饰葬在日本的美国陆海军军人与平民的墓地,我们的海军武官每年都把花圈投入横滨附近的海中,悼念死在海上的人。这些含有纯朴敬意的祭典,正象征着美国精神:不论是投身于激烈的战斗之中,还是恪尽职守,致力于创造化干戈为玉帛的条件,只要是为我们祖国献出生命的人,我们都没有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葬在日本的这些美国陆海军军人与平民,幸运地属于后一类人。世上既有奋战沙场者,也有不待战争爆发而为和平尽力者,谁能说这二者之中哪一类人对祖国的贡献更大呢?有许多美国人生活在国外、死在国外,无声无息,但他们仍曾忠实地、无私地、满腔爱国热忱地为他们心目中祖国的最大利益效劳。可是,如果战争爆发,如果自由、正义、法律、秩序与不法、混乱、奴役、野蛮的掠夺本能开始了面对面的较量,那么:
理智与爱支离破碎,
一个声音独自慨叹:
在当为真理献身时,
偷生比死亡更可怕!
在被拘留的这几个月里,我们总是举行这样的礼拜日唱诗会,参加的人想必都会感觉到,这种集会是自发的,是在虔诚的气氛中进行的,我们由此得到鼓舞。我们并没有去教堂做礼拜的那套仪式,但能够按《诗篇》里的话,按我们自己的方式,“在圣洁之美中礼拜上帝”,形式虽然简单,却是发自真心。我认为,在这段郁闷的日子里,这种礼拜日集会有助于增强我们基督教信仰的光辉;能使我们暂时脱离一个受战祸折磨的世界,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今年的阵亡将士纪念日,虽然我们在实践上无法举行以花饰祭墓的传统仪式,但我还是用这次礼拜日集会在心灵上纪念那些为我们祖国献出生命的人,如此我们倒可以永远地怀念他们。
我曾谈到,在这艰难的几个月里,我们大家都定会有沮丧的时刻。就我来说,这种沮丧的时刻,却只是一瞬间。对我们在这场世界大战中必获最后胜利,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要说这是盲目的信念,那也悉听尊便。这和解数学题不一样,不是坐下来算一算就可以证明的。无法估量的因素太多了。冷静的逻辑可以把这种信念仅归因于想当然,但除此而外,还有别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基于许多明显因素的本能一般的根本信念。对我来说,其说服力正和数学论证一样,假如我能把这种信念和信仰传递给你们,加在你们自己的信念上,哪怕只传十分之一,它也能化为你们的信念。
现在我们终于就要回国了。我曾说这几个月是艰难的日子。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在不同程度上,由于种种原因,这几个月都是艰苦的,在某些方面还极其艰苦。对那些远离家庭的人,我们的同情和体谅之心强烈到无法形容。至于我自己,这几个月里,我曾有充裕的时间来考察这一生事业的轨迹,就像一个建筑师在地震和火灾之后凝视一幢大厦的废墟那样。这幢大厦是他设计的,是他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力求坚固,能永远顶住暴风雨。这座城堡已经坍塌在我们身边了。这当然不是一幅悦目的图景。
我们当中的某些人日后回顾时,无疑会把自去年11月以来的这段经历看成一场噩梦。然而在我看来,这绝不是一场噩梦。因为在一个人充满生动经历的漫长社会生活中,这是一段最激励人心的经历。这里是一个由许多不同成分,也可以说是异类成分,组合起来的团体,各有各的兴趣、性格和偏好。人性始终是人性。在监禁中,大家每日每时都紧密地共处一地。日子久了,我们这个小团体总会顶不住这种重压,至少也有顶不住的可能性。至于结果是否顶住了,我请你们各自去判断。我自己的印象是处在同样境地的同类团体,恐怕没有哪个能像我们这样经得住考验了。集体精神,共享合作之心,彼此互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均能舍己奉公,尤其是在空间及活动都受限制的生活中仍自得其乐,风趣不逊平时。这一切都使我深感自豪。这种自豪感,就像我跟大家的深情厚谊一样,我将铭记终生。充满这个团体的精神,以及由此产生的极其令人满意的合作气氛,本质上是美国所固有的传统。这种集体精神和互助的特性,是使我国成为伟大国家的天性之一。将来回顾这段经历时,我想我们定会认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停滞的时期,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有所收获、每个人都发展了可能需要发展的特性、每个人也许都在精神上获得了成长的时期。梅瑞狄斯写道:“如果我为很快就要消失的赦免而痛饮,我的灵魂是多么渺小。”我们没有虚度这段时期,相反,我们关心着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并为此而工作。这就是我感到颇受鼓舞的原因。我冒昧地希望,你们大家都能有这种感觉,那高尚的集体精神还将带着我们回去,直到踏上我们亲爱的祖国的国土。
现在我们就要回国了,去参加我们能找到的或被号召去做的各种工作,为祖国的伟大事业效力。如果你们同意的话,请和我一样坚信,这种努力不会是徒劳的。我们将需要我们的信念所产生的勇气,在国内和同胞们共事时,仍将需要密切合作的精神,在这几个月的同舟共济中,我们已经学到了一点这种精神。“有信,有望,有爱”是人类行为指南相当坚实的基础,但我一向觉得,现在比以往更觉得,“信心、勇气、爱”这几个词倒可以更好地表达《圣经》中这句话的本旨。这几个词为我们未来的航程指出了正确的方向,因为信仰和希望需要用勇气来支持,然后才能有生气、有活力,否则就只是虚伪的妄言。而为使我们的合作精神也同样蓬勃旺盛,并用之于日常生活,那么信仰和希望也需要用我们的赞歌《美丽的美国》(America the Beautiful)中所说的“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句名言来加强。
在我的大半生里,我遵守着两个微不足道的个人传统。一个是幼年时开始的,我把这个传统带进我们的家庭。当孩子们渐渐长大、我们每次从海外归国、经过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时,我们常把四个小女孩带到船头,大家一齐朗诵司各特的感情炽烈的诗句,就是爱德华·埃弗雷特·黑尔(Edward Everett Hale)——其实他还是我们祖上的姻亲——在他的《无国之人》(The Man without a Country)一书中沉痛地引用过的那几句:
呼吸健在,魂灵已亡,
他从不对自己说,
“这是自己的故土、故乡”;
当一个人的脚步迈向家园,
不再于海外飘荡,
谁的内心不像火烧一样?
如果确有那种人活着,请注意啊,
绝不要为他朗声高唱。
哪怕他地位显赫、名满四方,
哪怕他称心如意地富满天下,
尽管他有头衔、权势、金钱,
但卑鄙者,只惦念自己;
他即便活着,名誉终将一扫而光,
最终躯壳跟灵魂也都消亡,
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无人流泪,无人悼念,无人为他作诗一行。
另一个小传统是,每逢阵亡将士纪念日,总要背诵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Gettysburg Address)。今天我想借此机会跟大家一起念一遍。因为在英语文章中,我从来没有见过用词有它那样优美和动人的。它是怎样草拟和发表的,你们肯定都知道。疲惫而充满烦恼的总统乘火车前往葛底斯堡,在一个旧信封背面草拟了这篇演说的提纲,当晚在旅馆里写成讲稿。第二天,1863年11月19日,在旧战场的纪念集会上,先有一个我国第一流的演说家按当时的习惯啰啰唆唆地讲了一通。身体瘦高、其貌不扬的林肯站了起来,只讲两三分钟,又坐下去了。听众不禁愕然,满以为在这种场合可以听到一篇他们所习惯的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谁知正好相反,于是大失所望。林肯演说之后,大煞风景的是全场寂然,几乎没有一个人鼓掌,着实可怜。林肯本人也认为这篇演说是一次惨败。人们后来细读讲稿,才领会到其词句的雄浑庄严之美。这时世人才发现,他给历史上的文学宝库增添了一篇最伟大、最鼓舞人心的杰作。在近八十年后的这个纪念日来读这些名言,是多么贴切啊。我们大家都必定会深受感动。
八十又七年之前,我们的先辈在此大陆接生了一个新国,她孕育于自由,奉献于人受造而平等之公理。
如今,我们已卷入一场伟大的内战,以考验这国家,或任一如此孕育并奉献的国家,能否常存。我们来到这里,在一处伟大的战场集会,是要把战场的一角献给长眠于此的将士;他们捐出自己的生命,乃是要国家永生。而我们此举,是完全合宜而正当的。
然而,在更崇高的意义上,这片土地是我们无法奉献——无法祝圣而使之归圣的。那浴血于此的勇士,那生还的和牺牲了的,已经将它祝圣了——远非我们的微力所能增损。此刻我们说的,这世界未必会留意、铭记;但他们在此做的,却永远不会被遗忘。毋宁说,奉献于此的,是我们生者,以继续那未竟的事业,他们一路奋战、光荣推进的事业。毋宁说,在此奉献于那留存我们面前的大任务的,是我们——
让我们多多领受这些牺牲者的荣耀,忠于他们为之捐躯尽忠的伟业——
让我们在此庄严保证,战士的血绝不会白流——
让这国家,上帝保佑,获自由之新生——
让这民有、民治、民享之政权,在大地上,永不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