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宫门打开,一个黑影弓腰递上牙牌,刷刷雨声听不到人声。禁军就着灯笼检查牙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来不及撑伞,一挥手,守将带着来人往宫里跑,哗啦啦雨声,掩不住‘啪踏、啪嗒’脚踩在雨地里的声音。
“开门!开门!”拍门声在雨夜里响起,落雁宫烛火依次点亮,秀珠、墨兰披衣出来,彼此对望一样,眼里有相同的诧异:大晚谁会来砸皇后宫门?
有宫女撑起雨伞照应两位姐姐,一起走向宫门口,宫门拉开看到来人,秀珠睁大眼睛!
夜幕下暴雨中,一行人冒着雨‘啪踏、啪踏’掠过黢黑的树木花草,来到清宁殿和人交涉。
汪成全痛伤慌急的声音,在寝殿外响起:“陛下、娘娘沈府来人了。”
沈欣茹先睁开眼,惊醒的她心脏乱跳:“是汪成全在外边?”
“是,是奴才,娘娘赶紧起身吧,沈府二管家来了。”说着说着,汪成全话里多了哭声。
齐越睁开眼,眼神清明一点不像刚醒的人:“阿茹怎么了,心跳的难受不,要不要传太医?”沈欣茹有个毛病,醒来后要迷糊一会儿才行,惊醒会心悸。
沈欣茹的手凉的可怕,她掀开被子力持镇静:“家里忽然来人,可能出事了,我去看看。”
这会儿,后半夜暴雨中?齐越眉头微皱,却还记得安抚沈欣茹:“别担心,除却生死,这世上没有朕解决不了的问题。”
“嗯”沈欣茹胡乱应着,一边披上外衣一边下床,齐越也紧跟着下来。
沈欣茹急匆匆走到门边,伸出手却停下来,站稳脚步平稳气息。不管发生什么事,心平气和神思清明才能解决问题。
默默吐纳三息,沈欣茹面色平稳拉开门:“怎么了?”
“小姐……”湿了半身的秀珠,双腿软软跪下“老太爷殁了。”满脸斑驳湿意,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秀珠伏下身,趴在胳膊上呜呜咽咽哭。
屋外的雨‘刷刷刷’冲向大地,天和地黑成一片,清宁殿里几点烛光昏黄。沈欣茹有些反应不过来:“老太爷墨了,什么墨,严州墨?”也许不是不懂,是本能不让她懂。
二管家沈福海噗通一声跪下:“娘娘,老太爷去了。”
去了?沈欣茹抬眼,殿里一圈湿漉漉的人。几个禁军,铠甲上滴滴答答掉水滴;门口汪成全,随便挎着一件外袍,帽子歪在一边,肩膀一耸一耸抹眼泪。
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时间好像静止,又好像没有静止,沈欣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阿茹,阿茹!”齐越抱住沈欣茹。
可惜沈欣茹没有任何感觉,眼光本能看向地上。地上秀珠还跪伏在那里抽泣,旁边跪着二管家。身上衣裳湿透了,褐色洇成黑色,水不断往下滴,往下滴,顺着麻绳腰带往下滴。
天旋地转,沈欣茹晕倒在齐越怀里。
“娘娘!”汪成全先扑上来就要掐人中。
到底齐越是皇帝,就是山崩于前,也能让自己思路清晰。抱着沈欣茹避开汪成全:“立刻安排车马朕要出宫,传太医,秀珠照顾皇后。”
看一眼脸色煞白,即便昏迷也眉眼哀伤的妻子,齐越叮嘱:“皇后醒后不要让她出宫,等朕旨意。”
“是”慌乱平息下去,所有人哀痛的接受旨意,清宁殿立刻行动起来。
齐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请太后过来坐镇。”有长辈安抚,是完全不一样的。
齐越冒雨来到太师府,府里人来人往乱糟糟,有忙着悬挂白灯笼的,有冒雨出去采购的,还有张罗搭灵堂的等等。
齐越走到先生屋里,沈鸿海还没换孝衣,面色惨淡守在屋里,大管家正在禀报什么,大儿子正一边听一边吩咐。
“陛下!微臣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修文先看见皇帝,来不及惊讶先叩拜。沈修文今年春闱二甲十三名,赐进士出身,在吏部行走,所以自称‘微臣’。
沈鸿海失魂落魄看过来,连忙跟着跪下来:“微臣叩见皇帝。”
齐越取下斗笠蓑衣,随手交给汪成全,问沈鸿海:“先生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故去?”
不问还好,一问,沈鸿海的眼泪,和院子里大雨一样磅礴:“微臣有罪,请陛下赐罪。”
看沈鸿海这样子,齐越就上火:“好好说话!”宫里阿茹,也不知道醒了没,醒了更不知道怎么伤心。
沈修文倒是知道,可皇上没问,轮不到他开口,悄悄瞥一眼沈鸿海,埋头跪好。
沈鸿海抬起袖子抹泪:“今年夏季特别热,父亲屋里放着冰山,时常有人看着没事。昨儿中午父亲午睡,只剩两个男仆守着,其中一个家里来人出去看,另一个去官房。”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爹就出没了,沈鸿海撕心一样疼:“父亲醒来没人看,就跑去冰山吃冰。”
沈太师已经六十出头,心脏本来就有点问题,被冰块这么一击……
“当时就心口疼的不行,微臣请后街休沐的钱太医来看”钱太医专给老太后诊脉,沈太师的身体也是他负责。沈鸿海接着说“钱太医来了即刻扎针,当时止住了,谁知夜里开始腹泻,没跑两趟……”
所以先生就是照顾不周去世的!齐越忍了忍,却没忍住怒火一脚踹翻沈鸿海,去内室看先生。
沈太师圆圆胖胖,神色安详躺在被子里,四下都是冰块。沈修文低头跟着进来,低声启禀:“须得姑姑送来寿衣才能装殓。”
大卫习俗,父母寿衣都是女儿准备。
齐越看着仿佛熟睡的先生,心里沉痛不已,吩咐:“先生曾是大卫基石,赐谥号明文,葬仪由礼部办理。”
世事洞明为明,光明磊落为明,明察秋毫为明,不是谁的谥号都配得起一个明,还有文,文人的最高褒奖。
沈修文跪下,感激涕零:“谢主隆恩。”
沈鸿海进来阻止:“父亲早年说过,丧仪从简,不设宴、不收礼、不陪葬。”
“朕知道,先生有自己的陪葬,让礼部过来,只是为了更肃穆。丧礼就按先生愿望,停灵一日后天下葬。”
“是”两父子一起回答。
“寿衣的事,朕已经吩咐织造局,百人赶工务必辰时送来。”
“是”沈鸿海揖手,他原本打算让妹妹买一身。
一切吩咐完毕,齐越正衣冠肃穆以待,撩袍在先生床前跪下。汪成全哭的呜呜咽咽,跟在皇帝身后跪下,屋里人都跪下跟着皇帝叩头。
齐越冒着雨回到宫里,沈欣茹已经醒来,失魂落魄靠在床头,两眼无神唯有泪水时不时滑落,老太后坐在床边轻轻安抚。
“辛苦母后”齐越低声。
陆太后回过头,眼圈也是微微发红,压低声音:“怎么样了?好端端的。”
齐越强扯出一抹笑:“寿数到了就这样,好在上天眷顾,先生是梦里去的。”沈太师为国一生文人首领,齐越不允许先生临终被笑话。
“臣妾要回去。”沈欣茹听到齐越声音,脸色煞白回过神。
齐越坐到床边,安抚:“自然要回的,你的孝衣朕让人赶制了,还有明儿、嫣儿,咱们明早一起去。”
沈欣茹红湿的眼睛看向窗外,黑色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黑灰色。雨还在‘噼里啪啦’下,但是天应该亮了。
“用完早膳咱们就去,还有孩子呢,嗯?”齐越柔声安慰,老太后也面色慈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的日子还长,不可哀毁自身,要节哀顺变才对。”
沈欣茹的泪珠就掉下来:“儿媳明白。”陆太后叹息的拍拍沈欣茹肩膀。
下了半夜暴雨,早起云色变淡,等沈欣茹车马到太师府,雨点变成空气中的细丝稀稀拉拉。最神奇的是,沈欣茹下车那一刻,雨丝也收敛了。
陆太后感叹:“明文公知道女儿回来了。”一句话让无数人泪目。
沈欣茹到的时候,早有近邻挚友来吊唁帮忙,看见皇后一行都吃惊的睁大眼,等后边来吊唁的,更是惊讶不已。
天家全来了!太后一身素服,简单圆髻上只一根素银簪子,坐在一边,旁边陪侍的是病恹恹的沈夫人,这是按亲家关系来的!
皇后也和普通出嫁女儿一样,一身重孝和侄女、侄孙女跪在右边。两位小殿下穿着孝衣带着孝帽,明殿下跪不住,坐在蒲团上,好似有点害怕,挨着母亲,不时扭头看奶娘怀里妹妹,还要瞅对面父皇。
是的,皇帝也来了!皇帝出席太师丧礼不算奇怪,可是皇帝是按弟子礼对待的!
不是来给哀荣的皇帝,不是沈家女婿,而是入室弟子礼!一样重孝,不过他到底是天下之主,并没有跪着守灵,只是一把椅子坐在堂下。
就这样也够让大臣们,腿肚子抽筋,心里如暴风般失速:这是皇帝啊!
下午有稀稀拉拉开始下雨,第二天依旧是阴天,禁军开道皇帝领头拉纤,送沈太师归山。
两边百姓人山人海,沿路排成长龙,看不到首尾,个个腰里扎着麻绳神色哀戚,漫天的纸钱,像雪花一样从百姓手里撒出,在路上铺了白白一层。也有鲜花点缀其中,这是当神明供奉。
不知哪个汉子忍不住,喊一声:“阁老一路走好。”然后爆哭,一人哭,十人哭,百人、千人、万人哭,整个京城呜呜咽咽。
吴亲王摆酒路祭
陈太尉摆酒路祭
陈郡王路祭
刘太保路祭
……
从城里到城外,整整走了三个时辰,皇帝牵灵,陪葬的只有书册,不知谁开始唱起丧歌:
“一开天地水府,二开日月星光,三开上天古佛,四开人间庙堂……”如山如海的百姓跟在灵后,呜呜咽咽的哭声里,歌声飘摇向空中。
沈太师的葬礼十分简朴,只搭了灵堂,一口老松木棺材,还有喜爱的书册,可他的葬礼之宏大古今少有。
这样的哀荣本朝没有,固然是沈太师德高望重,可沈欣茹明白,这里边少不了齐越破格敬重,才能这样煌煌火火表现出来。
太后之荣,帝王之尊,不过都是对她的爱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