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后端坐上首,若有所思看着徐惠,眉眼微敛不知在想些什么。四下里十几位超品命妇,散落两边的宫妃,听了罪名头都不敢抬,大殿里鸦雀无声。
满堂锦绣,也挡不住气氛压抑肃杀。
拇指来来回回,搓动食指第二关节。过了一会儿,陆太后把眼光从徐惠头顶,挪到沈欣茹身上。语调平静里带点沉抑:“贵妃有什么话说?”
沈欣茹坐在下首,对陆太后微微欠身,然后才目光平和转向徐惠:“德昭仪第三条罪状,状告本宫违反宫规,亲自哺育皇子。请问一千零二十八条宫规,哪一条不许宫妃哺育皇子?”
宫妃不许哺育皇子,是默认的,宫规倒真没限定。程晚捷悄悄抬头左右描描,她已经搭上贵妃车,没道理有利时往前冲,有害时往后缩。
秀珠躲着人,悄悄溜出寿康宫,拔腿就跑,她要去找齐越来救沈欣茹。
程晚捷想好说辞,拿丝帕掩着嘴,笑道:“德昭仪执掌后宫四年,宫规也不熟吗?还是嫉妒贵妃娘娘得宠,所以罗织罪名?”
这就是要洗干净沈欣茹,可偏不偏大殿上还有个吴王妃,向来想说什么说什么。
“宫妃不许哺育皇子本来就不对,天家骨血也是骨血,怎么能废了母子情。”
吴王妃这话,本质上是向着沈欣茹,可老太后听的生气。为什么不让宫妃哺育,不就是为了淡薄母子情分,免得皇帝受母妃舅家影响。
陆太后带着几分厌烦,淡淡道:“从今日起宫规再加一条,不许宫妃哺育皇子。”
众位命妇、宫妃一起离开椅子,屈膝:“谨遵太后懿旨。”沈欣茹也跟着屈膝领旨,既然从今日开始,那么她以前就不算犯宫规。
微微放松一点,沈欣茹起身坐回椅子,继续跟徐惠辩驳:“德昭仪状告本宫第二条‘欺辱宫妃,不许宫妃面圣’。”
黄秀丽从一边起身跪到徐惠旁边,神情悲痛给太后告状:“沈贵妃仗着圣宠,视后宫为无物,压迫臣妾,数次阻拦臣妾面圣,让六宫空置。”
沈欣茹没理会黄秀丽,淡淡看着徐惠:“《礼记》有载:古有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未免天子为美色所耽,凡内命妇无诏不得献媚于上。”
这意思是,后宫女人太多,为避免皇上精尽人亡,大大小小嫔妃不能主动献媚。可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御花园、路上,偶遇皇帝的多了。
宫妃不许哺育没有写在宫规,可宫妃不得搅扰、献媚,却写在宫规里。沈欣茹看向黄秀丽:“本宫听说冬月至腊月,连着十几天,黄充容日日往南书房送汤水?”
“搅扰陛下处理朝政该当何罪?”
当时只想讨皇上欢心,把这一条忘了,黄秀丽立时慌张起来,可她不甘心犹自挣扎:“臣妾去南书房不对,可是臣妾在落雁宫想见陛下一面,却被贵妃逼走。”
坐在旁边的程晚捷,顺顺手里帕子笑道:“充容姐姐这争宠,也争的太不顾体面,跑到别人宫里截胡,还不许人家说个‘不’字。”
程晚捷眼含戏谑,看向黄秀丽:“人家说‘不’,就是欺辱你?”忍了忍才没说:好歹也是礼部尚书女儿,这礼仪学的跟土匪差不多。
后边的话虽然没说出来,可这意思在座的个个心领神会,就有忍不住的‘噗嗤’笑。黄秀丽看着殿里众人,戏谑轻蔑的眼神,还有那忍不住的噗嗤声,终于后知后觉脸色爆红。
沈欣茹看黄秀丽把脸伏在地上,并没有赶尽杀绝,只是眉宇间一点轻愁静坐不语。
两条被驳徐惠并不在意,虽然她没想到沈欣茹,能逃过第三条罪状,可是有什么关系。
第一条,沈欣茹认是不认?不认齐越帝王自绝皇脉清誉扫地,认,谋害皇嗣她就是死路一条。
沈欣茹其实也在思索,认下第一条没有活路;不认,就会扯出齐越。
这一年多,齐越只在落雁宫,弄得前朝没有安全感,大臣早已不满。他打破大卫一百多年惯例,封郑敏为将军;他遣散后宫一半宫妃。
这种微妙的时候,如果齐越再多一项自绝血脉……沈欣茹敛目思索。
徐惠见状得意一笑:“贵妃姐姐,对第一条罪状,可有话说?臣妾这里有岳安行宫,周美人亲笔信作证。”
‘贵妃姐姐’徐惠入宫这几年从没有这样叫过,她就是想恶心沈欣茹,想让她不舒服,最好能乱了心思不会应对。
沈欣茹却并没有受到影响,她想了想,起身走到堂前跪下,不承认、不否认。
陆太后看着跪下的沈欣茹,慢慢眯起眼睛,脸色肃杀而难辨。难辨是因为,除了肃杀似乎还有惋惜、欣赏?
齐越在路上听到秀珠的话,撩起袍子几乎是飞奔到寿康宫,一眼看到堂前跪的妻子安然无恙,一颗‘扑通、扑通’的心才落回胸膛。
勉强维持住急促呼吸,齐越放下袍角,脸上勉强出笑容:“儿臣给母后请安。”
一众内外命妇,纷纷屈膝迎驾。
陆太后撩起眼皮扫一眼儿子,金冠微微斜侧,几缕头发落在脸边。因为在寒风中奔跑,脸色潮红一团,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却分外明亮,像燃烧的星辰。
齐越身后,是跟着跑过来的宫女太监。汪成全帽子早歪到一边用手扶着,脑门一阵阵冒白烟,那些较弱的内侍,早就东倒西歪不成样子。
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走到沈欣茹身边,齐越撩袍单膝跪下:“儿臣听说徐惠……”
齐越要认下罪名!沈欣茹心里一突,不敢再犹豫以头触地:“徐昭仪所控告第一条罪状……”
“闭嘴!”齐越心急的几乎不会跳,他不能让沈欣茹背下罪名“后宫绝嗣与你何干,是……”
陆太后气的,太阳穴鼓点一样跳,一阵阵热血上头:“你也给哀家闭嘴!”想要承担罪名,是嫌自己名声太好,怕史书将来没热闹可记吗?
一个皇帝是有多荒唐,才会自绝子嗣。陆太后气的吐血,她上辈子造什么孽,这辈子碰见齐越父子?
陆太后忍着那口心血,对殿里众位命妇笑道:“原本邀诸位共渡佳节,不想出了这件事。事关皇嗣不能轻忽,还请诸位和各家大人先回府邸。”
徐惠抬头插话:“皇嗣如今只有沈氏所诞一脉,这中间用心险恶,正应该在众位国卿、重臣面前问清楚。”
陆太后睥睨徐惠:“这么重要的事,要三司连同宗亲会审,你以为在这里说几句就能定罪?”
事情涉及皇家血脉,谁愿意趟浑水,刹那间大殿里只剩下:太后、吴嬷嬷,
齐越、汪成全,
沈欣茹、秀珠,
徐惠、腊梅,
黄秀丽、玉墨。
陆太后对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黄秀丽没有好感:“没胆量不要凑热闹,你是嫌你父亲官做的□□稳?”
“臣妾……臣妾……”黄秀丽哭的满脸眼泪鼻涕,她以为自己很有道理,却忘了宫规。满腔义愤全没了,这会儿才想起爹娘家人会受连累。
陆太后嫌弃的不行,对玉墨到:“扶你家主子回去,没有哀家懿旨,不许出寝殿半步。”
这比齐越的禁足严厉多了,齐越吩咐汪成全:“去查,徐惠怎么从舒兰宫出来的,怎么知道贵妃亲自哺育。”
这是要置她于死地,徐惠倒不怕,她抛弃自尊,就是孤注一掷。
“太后娘娘,沈氏进宫四年有余,宫里血脉断绝,只有周美人懂得药理避过一劫,却还是没能保住那个皇子,您难道从不怀疑吗?”
岳安行宫,沈欣茹也在。
陆太后对徐惠也不喜欢,明明就是私心,还要做出大无畏样子。若真是为大卫皇朝好,就应该收集证据私下来找自己。
太后皱起眉头,带着淡淡厌恶:“你说的三条罪,哀家只信第三条,贵妃不尊约定私下哺育皇子,至于谋害皇嗣欺辱宫妃……”陆太后冷哼一声“哀家虽然不喜欢贵妃,却信得过她人品,她没那么恶毒、浅浮。”
徐惠还要说什么,却被毛步奇治住。毛步奇是暗龙卫之一,原来在落雁宫,暴露后就再次隐身。
齐越吩咐:“送去慎刑司关押,不许用刑。”
徐惠被治的死死的往外拖,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剩下一双泪眼紧紧盯着齐越背影,嗓子里‘呜呜呜’,有数不清的话想说。
大殿里只剩下天家母子,还有沈欣茹。吴嬷嬷有些头疼看向小两口,这下麻烦大了。秀珠最没存在感,却不远不近站在沈欣茹后边。
齐越对太后讨好笑笑,伸手想扶沈欣茹起来:“母后不相信你谋害皇嗣,没事了,起来吧。”
可太后没原谅她亲自哺育,沈欣茹摇摇头继续跪着请罪。
老太后心里总算舒服点,沈欣茹就这点好,清清冷冷但是该担的责任,从来不花言巧语推诿。
吴嬷嬷瞅着太后脸色好点,悄咪咪送上茶温言劝说:“喝点茶,跟孩子们置气,气坏自己不划算。”
这事真真让老太后差点吐血,完全不能劝解,对着齐越冷笑:“哀家上辈子杀人还是放火了?遇到你们父子,一个个都是痴情种,为了自己私情私爱,说不要皇子就不要皇子!”
老太后真真心里难过,虽然早知道儿子钟情沈氏,但她万万没想到,儿子居然做出和父亲一样举动。当年他们母子,那样艰难才熬过来。
陆太后心如刀绞,对儿子说不出失望:“身为人皇,你们配吗!”
齐越默默双膝跪地,低下头无可辩解。
沈欣茹心疼齐越,看他一眼启奏太后:“谋害皇嗣这这个罪名,不能落在陛下身上,不但会被后人耻笑太后多年教导……”
看你费心巴力,养出的儿子还是和他爹一样。
沈欣茹继续:“也会被后人质疑皇帝英明。”
这怕是脑子有问题,才做出这种昏事:作为男人不顾香火,作为天子不顾万民,绝对是个昏聩的主。
老太后压下心中伤痛:“依贵妃的意思?”
沈欣茹笑:“由臣妾担着。”
“!”齐越惊的抬起头看沈欣茹,他知道自己伤了娘的心,不敢多说什么,但他怎能让沈欣茹替死。
不愧是沈阁老女儿,大局观比自家蠢儿子好很多!陆太后心里好过一点,总算自家儿子没眼瞎,沈欣茹比旁人强许多。
“那你怎么办,谋害皇嗣必死无疑。”陆太后有点担心。
沈欣茹微笑:“臣妾有免死金牌。”
“?”陆太后
“?齐越”
“臣妾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