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今年十四,因为家里孩子多,十二岁被卖到宫里。刚入宫在浣衣局,大冬天不小心栽进水盆,得了伤寒拖拖拉拉越来越重,按例是要被隔离的。
徐惠无意碰见,可怜她年幼弱小,叫药童给开些药才保下一条命。
“奴婢给娘娘磕头,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能被祝千岁的,必须是妃位以上,徐惠并不够格,可杏儿是个实诚孩子,她记得徐惠的救命之恩,想把最好的给救命恩人。
徐惠微笑道:“起来吧,不用行这么大礼。”
“谢娘娘”杏儿欢欢乐乐站起来,一脸孺慕看着徐惠。
徐惠坐在上首,抚了抚自己衣袖,微笑道:“怎么更瘦了,在落雁宫吃不好?”
“没,都是按量分的,娘娘没看见奴婢长高了。”杏儿欣喜的笑容里,带一点孩子样得意。
徐惠上下看看,再仔细回想她病恹恹的样子,确实长高了。
在恩人面前,杏儿好像打开话匣子:“幸亏娘娘把奴婢送去落雁宫,那里可轻松了,凡事照着规矩来就行。自从进落雁宫,奴婢再也没有饿过冷过。秀珠姐姐看奴婢勤恳,还从三等升到二等。”
小姑娘笑的像朵喇叭花,虽然不绝美但是灿烂快乐,脸上还期盼恩人能肯定自己。
徐惠避开杏儿快乐笑容,垂眼将自己袖子细细理平:“你在贵妃那里过的好,本宫就可以放心。”
“娘娘放心,奴婢在那里可好了。”杏儿笑出一口白白糯米牙。
徐惠勉强笑笑:“贵妃待你好吗?”
杏儿惊了一下:“落雁宫规矩严明,奴婢是庭院洒扫,不说内殿,偏殿奴婢都不能进去,下值就必须回西六处,根本不能到贵妃身边。”
所以一个二等宫女,什么用都没有?徐惠忍住心思笑道:“那你有没有关系好的姐妹,近身伺候贵妃?本宫最近惹恼贵妃,被夺去掌宫权,所以想打听贵妃喜好,弥补一二。”
杏儿不可置信看着徐惠,真心实意难过“娘娘这么好,陛下……”
徐惠眼眶一红,她这么好有什么用,齐越不喜欢。杏儿连忙闭嘴,手足无措:“娘娘,您别这样,容奴婢想想。”
杏儿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垮下脸:“……娘娘,落雁宫规矩严明,不许私下打听主子喜好。”
所以什么也不知道?徐惠有些心焦,她其实只想打听,齐越准备怎么安排她。
杏儿也焦急:“不然奴婢回去,和兰心姐姐套套话?”
“兰心?”
“她是伺候屈妈妈的,屈妈妈经常见到贵妃。”
“你不怕坏规矩?”徐惠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杏儿眉目黯淡下,低头几番犹豫:“当初不是娘娘,奴婢早就死在向阳苑,奴婢这条命是娘娘给的。”还是有点伤心,杏儿很喜欢落雁宫,主子虽然清冷,但是只要守规矩,落雁宫再好没有。
徐惠心微微疼,她不想利用这个孩子了,笑着转移话题:“你和兰心很好?”
“是,兰心姐姐可温柔了,她是偏殿伺候的,有什么剩下的茶点,都给奴婢留一点。”
小姑娘没有太多烦恼,说到快乐处,又高兴起来:“现在兰心姐姐照料虎哥儿,就是屈妈妈的儿子,好吃的更多了,什么蛋羹奶羹,最近还加了鱼汤。”
杏儿边说,边止不住口水,向往的小馋模样,让徐惠好笑:“难不成你都吃过?”
“是啊,反正虎哥儿也不吃。”杏儿说的口水。
“那他吃什么?”徐惠问。
“不知道”杏儿答的干脆利落,说完又想起来“啊!奴婢见屈妈妈给虎哥儿喂奶!”
屈文娟是皇子奶娘,给自己孩子喂奶是大罪。徐惠心里一突,想起隔着纱窗看到婴儿,健康壮实,不像是羹汤养大的孩子。
再想想自己去落雁宫这些日子,每到巳正,屈氏就会抱着‘哇哇’哭的皇子找沈欣茹。而沈欣茹……徐惠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
沈欣茹坐在上首,胸前尺围比以前大了许多。
呵……难道,徐惠心里有个想法,她侧面问杏儿:“每次小皇子哭,屈氏都会抱小皇子去找贵妃?”
“是呀,可奇怪,到那个点谁也哄不好,非得贵妃娘娘亲自哄。”
徐惠嘴角勾起一点讽刺的轻笑,这要查太容易了。不过眼下最要紧,是知道皇帝的意思,杏儿这里打听不出来,徐惠把目光落在汪成全身上。
汪成全她自然买不通,可是汪成全的徒弟小六子,还是能用的,小六子有把柄在她手上。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这步棋,这是最好窥测圣意的途径,是她的杀手锏。
可如今不用也得用了,徐惠苦笑,不用,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留在皇帝身边。
小六子并不乐意来舒兰宫,徐昭仪在失去掌宫权是找他,明显不是好事。
“奴才见过娘娘”小六子皮笑肉不笑行礼,徐惠看他轻慢模样也懒的做戏:“六公公客气,也不知道本宫这娘娘,还能做多久。”
小六子心里一突,脸上打哈哈:“娘娘这话说得,您是大卫德昭仪,这不得千秋万代做下去。”
“你不用跟本宫贫嘴,本宫只问你,陛下有没有送本宫出宫的意思?”
小六子讨好笑:“看娘娘这话说得,窥探圣意是死罪,奴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
徐惠看着小六子油嘴滑舌,心里冷笑:“本宫如果被遣出宫,春娟的事儿,一定能报到陛下面前,不管你提前知不知道。”
春娟是个秀气温柔的宫女,小六子一眼看中,想结成菜户。春娟不愿意,小六子利用手里权利,给她指派到浣衣局。
原本小六子是想,为难为难春娟她就会回头,可春娟再有两年就能出宫,怎么肯低头。过重的劳作,克扣的饭食,体虚劳损春娟在汲水时,眼前一晕栽到井里香消玉损,
陆太后管理后宫一向清正,几乎没出现过宫人落井的事,徐惠手上出了自然要查,然后就查到小六子头上。
念着小六子是汪成全徒弟,徐惠放他一马,只说春娟不小心落井。
小六子咬紧后槽牙,这事被皇上知道,他不是死就是送去冷宫服苦役,他家里还有爹娘兄弟,等他飞黄腾达。
嬉皮笑脸全部收起来,小六子挺直背冷下脸:“陛下打算年后送娘娘回家。”
猜测变成现实,一桶雪水浇到徐惠心上,脸上红晕褪去,红唇也褪去颜色。
“就这一次,下次娘娘再用阿娟逼我,我就把娘娘窥探圣意的事,抖出去。”小六子甩了下拂尘“奴才贱命一条,娘娘后边还有一大家子。”
面无表情说完,小六子抬脚就往外走。走到殿门口,庭院树下几堆混着尘土的污雪,小六子停住脚,回头看正堂失魂落魄的徐惠,讥讽:
“宫里人说贵妃清冷傲慢,说娘娘娴雅平和,其实相处后就知道,贵妃才是真正的平和,凡事以国法宫规为准。娘娘您看着温和,其实就是和稀泥,谁凶就让着点,谁软就吃亏点。”
小六子悲怆一笑:“当年如果是贵妃执掌六宫,阿娟也不会求告无门,累死在井台上。”一行泪顺着眼窝流下来,他真的喜欢阿娟,可阿娟被他的喜欢害死了。
“你比不上贵妃。”小六子最后看一眼徐惠,徐惠失魂落魄坐在正堂,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小六子迎着寒冷走了,他其实很想给春娟赔一条命,可他没有勇气,当年如果是贵妃在,也许他就可以去阎罗殿,给春娟赔罪。
徐惠在正堂枯坐许久,腊梅几次小心偷看,心里担忧却不敢出声。
“腊梅,给本宫梳妆。”徐惠像是干枯的草叶,没有一点神采,她要去找齐越,她要去问!
“快点!”心里忽然一团火,烧的徐惠迫不及待,‘橘子嗖’的起身往妆台去。
“是,奴婢这就来。”腊梅连忙跟上。
梳妆台前,徐惠看着铜镜,里边女子颜色惨淡。腊梅小心打开脂粉,询问:“娘娘用铅粉,还是脂膏?”
徐惠伸手摸自己下陷的脸颊,不过七八天就瘦成这样。
腊梅见小姐不说话,仓促笑笑,讨好的奉上脂膏:“冬天风干,用这个滋润。”
徐惠终于冷静下来,推开腊梅的手:“不用了,你去尚服局,把沈贵妃去年和最近的尺码要来。”
“小姐……”腊梅嗫喏“咱们回……”家字消散在徐惠冰雪目光中“奴婢这就去尚服局!”
徐惠一个人出门,没有带人也没有装扮,有什么好掩饰的,她就是这么憔悴。徐惠独自徘徊,在南书房到落雁宫的路上。
日头白茬茬,像是被水渲晕过,既不明亮也不温暖,跟灰沉沉的天几乎融为一体。四周的树木几乎全部凋零,剩下几株长青树,叶子几乎变成乌沉沉,还被白雪覆盖。
徐惠静静站在路中央,手脚早已冻的麻木,胭脂骨上一团冻萝卜红。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痴痴等着,等齐越回来。
明黄龙袍罩着黑貂皮披风,齐越的身影从远处过来。他远远看见徐惠,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眉头微微皱了皱。
“臣妾参见陛下。”徐惠屈膝。
齐越举手示意,汪成全让跟着的人退开。
“朕说了,你不用自称臣妾。”语调清冷平和。
徐惠惨笑:“臣妾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愿意就可以留下,臣妾却不能。”
“因为她们对朕无意,留在宫里,或者为了家族,或者为了省心。”
徐惠看着齐越,几乎泣血:“为什么,臣妾只要一个角落,只想安安静静呆在宫里,臣妾保证不会打扰陛下和贵妃。”
齐越眉目淡然:“不行,朕只要想到宫里,有人对朕抱有感情,就会觉得如芒在背。”
“那黄充容呢?”
“自然也要出宫。”
徐惠心疼的不行:“你让臣妾爱上你,现在又要赶臣妾走,陛下的心未免太狠。”
齐越并不为所动:“朕原打算让你父母,这今日接你回家,可……”忍下沈欣茹没说。
“可朕觉得年前回去,很多人问你缘由,会让你痛苦才挪到年后。”
“陛下这样体贴,为什么就不肯让臣妾留在宫中?”
“……”齐越不能理解,这个问题刚不是说了,他不想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留在宫里,感觉很危险。
算了,齐越不想在雪地里跟别的女人纠缠:“朕意已决,念在徐姑娘辛苦几年的份上,你有什么要求,朕可以斟酌。”说完绕过徐惠就走。
汪成全连忙挥挥手,领着一帮宫女太监小跑跟上,路过徐惠笑着点点头。原本是善意招呼,可徐惠觉得那笑容敷衍又讽刺,她转身面向齐越背影一边落泪,一边跪下:“陛下,求求你,让臣妾留在宫中。”
齐越无奈停下脚步,想了想劝到:“宫里只有朕一个男子,你喜欢也不奇怪,等你出去好男儿很多,你就会喜欢上别人。”
徐惠一口心头血呛在喉咙:“陛下觉得臣妾背叛故人,喜欢陛下是水性杨花,可以随便动心?”
齐越皱眉:“这怎么能是水性杨花,你和三公子无缘,另觅有缘人有什么错?”
“那臣妾跟陛下也无缘?”
“是,贵妃说,放你出去另找有缘人最好,在宫里只能让你痛苦。”
沈欣茹原话是,徐惠既然能放下刘公子,出去另觅良缘比较好,一生短短几十年,实在不该辜负韶华。沈欣茹一片好意,可这片好意被齐越说出来,就成了赤、裸裸讽刺。
齐越吩咐:“送徐昭仪回宫,无事不得外出。”
徐惠被汪成全送回舒兰宫,宫里已经点起蜡烛,腊梅在宫门口张望,看她回来立刻接过来:“辛苦汪公公。”
汪成全笑笑:“陛下说天寒地冻,让娘娘就在宫里养着。”
这是禁足了?腊梅心里一缩,小心笑到:“谨遵圣谕。”
腊梅小心扶徐惠进殿:“……娘娘”
“嗯”徐惠很冷静“尺寸拿到没?”
腊梅瞟一眼小姐神色,低头从袖中抽出尺寸,双手奉上。徐惠抽过来只看了看胸围,冷笑一声就着蜡烛点燃。
“下去歇着吧”
腊梅担忧的看着主子,最后还是低头告退。徐惠从暗格翻出张玉梅的信,打开看了看,提笔写纸条。
沈欣茹要逼死她,她不会让她好过。
没几天就是除夕,除夕齐越带着宗室祭祀先祖。因为祭祀的是天子,所以朝中几位国公侯爵、还有实权重臣都来祭祀。
陆太后等在寿康宫,等祭祀完,齐越就会领着宗室重臣来过年。寿康宫暖融融,太后左右坐着超品王妃,一品诰命,大伙你一句我一句逗趣。
黄秀丽身着宫装,在一片和乐融融中,一步步走进大殿,双膝跪地:“臣妾昭仪徐惠,状告贵妃沈氏大罪有三。”
“一、残害龙嗣,给宫中诸妃下药,致使宫妃不孕。”
“二、蛮横跋扈,欺辱宫妃使其无法面圣。”
沈欣茹坐在一边微微拧眉,第一条罪状不能推给齐越,皇帝让自己绝嗣,简直荒唐。
徐惠抽出状纸,双手举过头顶:“三、视宫规为无物,亲自哺育皇子。”
大殿笑声湮息,陆太后眉目冷然:“以卑告尊,你可知罪。”
徐惠无所谓笑笑:“倘若能揭露贵妃恶行,臣妾虽死无憾。”
你给陛下说,让我出宫另找人,徐惠笑笑,好像才想起来:“前两条还要慢慢查证,第三条不用,等小皇子饿了就知道。”
沈欣茹抿嘴,这个坎明儿过不去。
“或者也不用等,太后只让人查查贵妃有无乳汁,就知真伪。”徐惠笑着看向沈欣茹,那笑里带着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