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徐惠处理完宫务来落雁宫,秀珠笑着迎上去:“给昭仪娘娘请安。”徐惠没说话淡笑着点头,越过秀珠走进正厅,屈膝笑道:“陛下让臣妾来教导娘娘后宫事务。”
跟着进来的秀珠,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自己是小姐贴身丫鬟,徐昭仪落自己脸面,就是落小姐脸面,现在又说来‘教导’小姐,好大的口气和脸面。
沈欣茹倒没生气,她从来不在乎这些小节,只是笑笑:“平身,辛苦德昭仪过来。”
徐惠起身笑笑:“为陛下办差,不敢说辛苦。”坐到椅子上,徐惠暗暗吐口气,刚才她情绪太外露了,这会儿不能再露出什么纰漏。
打起精神,徐惠让腊梅送上账册:“先给娘娘从内侍省讲起。”内侍省掌管内侍奉、出入宫掖,传达制令等事宜。下边有五局:掖庭局、宫帷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府局。
掖庭局掌管宫人簿账、女工。
宫帷局掌管宫帷、出入钥匙。
奚官局掌管奚隶、工役、宫官的品阶。
内仆局掌管中宫出入车乘。
内府局掌管内库出入,以及供给灯烛、汤沐、张设等事。
这和殿中省,还有宫内省不同。殿中省六尚,好比沈欣茹之前做过尚寝局司寝女官,就属于殿中省,只负责皇帝一人生活诸事;宫内省六尚负责后宫嫔妃生活诸事。
沈欣茹让秀珠接过账表,笑道:“今日没时间向德昭仪仔细请教,不知昭仪下午有空没。”
徐惠压下不悦,笑道:“下午尚服局进一批衣料,臣妾要小心盯着,这些是过年宫内要用的。”
沈欣茹退而求其次:“晚上酉时昭仪方便吗?”
徐惠将手中的丝帕,铺在膝盖一点点折成小方块。动作不急不缓,仿佛整理的不是丝帕,而是自己情绪,等把叠好的丝帕捏在手里,才抬头对沈欣茹笑道:“那时候陛下要来,臣妾还是不打扰陛下和娘娘恩爱。”
沈欣茹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性子清冷惯了,外人也看不出变化:“那徐昭仪明天什么时候能来?”
徐惠不动声色压抑怨气,语调控制的平常而温和:“臣妾每天也就这个时候,稍微空闲点。”
沈欣茹微微敛眉,这个时间太……
“哇哇”哭声从暖阁响起,然后“哇哇”一路往这边来,屈氏抱着孩子进来,原本张嘴要说什么,看到徐惠坐在殿中,闭上嘴弯腰请罪:“奴婢无能哄不好明殿下。”
这是到饭点饿了,徐惠来这个时间太不巧,刚好赶上齐明小宝宝第二顿饭。
儿子这一顿饭就得将近两刻钟,沈欣茹不好意思让徐惠等,再说,等儿子吃完饭不到两刻钟就该用午膳,总不能说几句就赶人走 。
沈欣茹歉意笑笑:“明儿哭闹不休,不如明天本宫在请教昭仪。”
虽然是问话,可用的是陈述语句,徐惠站起来屈膝,笑着说:“臣妾告退。”笑容固定在嘴角,像是朱砂笔画上去的弧度,冰冷而圆润。
不过她低着头没人能发现。
灰蒙蒙的天空黯淡一片,腊月的空气只剩下寒冷,就算没风腊梅还是激灵灵打个寒颤,小碎步紧跟在徐惠身边,小声抱怨:
“娘娘好不容易忙完,一口气没歇来落雁宫,贵妃就这么打发您。小孩儿哭几声都不行,奶娘嬷嬷都是摆着好看的?这么冷的天让您来回跑。”
徐惠停下脚步,金底缠枝莲的大毛披风,安静下来静静垂在腿边。徐惠转头,冷眼看自己丫鬟:“贵妃地位比本宫尊贵,她要如何没有本宫抱怨的地步。”
腊梅嘟囔:“咱们不过应个景,帮他们这么久……”也没有半分感谢尊重。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话音慢慢消失在嘴里,腊梅在小姐冷冷的眼光中闭嘴。
徐惠转头抬眼,看向高高飞翘起的檐角,绿色的琉璃瓦大红椽木,在灰色的天空里亮丽醒目。徐惠看着那一抹亮色出神,嘴里喃喃:“不管怎样,她是贵妃我是昭仪,咱们得记住这身份。”
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腊梅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腊梅看着小姐背影,心里有些迷惑:小姐身份难道不是,三公子未亡人吗?
落雁宫里三四个火盆熊熊燃烧,火红的银霜炭烧出紫色火苗。齐明小宝宝穿着薄薄红棉衣,衬的小脸蛋粉嘟嘟,这会儿正老实趴在母亲怀里喝奶,
也不能说老实,没有襁褓固定的小手,在母亲胸前摇摇晃晃,试图抓住另一边口粮;两条小腿也不安分,无意识蹭来蹭去,像个毛毛虫在娘亲怀里蠕动。
秀珠看的有趣,戳戳小宝宝胳膊腿儿。齐明小毛毛虫完全不给反应,小嘴‘卟咕,卟咕’吸的欢实,小手小腿也摇晃个不停。
“娘娘,我怎么觉得德昭仪,好像心里有怨气。”秀珠不在逗弄小皇子,起身说自己疑惑。
沈欣茹眼里含着软软的母爱,看怀里宝宝娇嫩小模样,语气都不自觉带上温柔:“你想多了。”沈欣茹记得齐越说过,徐惠心上人早夭,在皇宫里不过是躲避麻烦。所以就算徐惠有什么不开心的,也不会和宫里有关。
秀珠还是没法忘记之前那一幕,想了想说道:“今天奴婢迎接徐娘娘,她根本没搭理奴婢,虽然笑着,可是总感觉像冬日阳光下的冰雪,就算在明亮也是冰雪。”
沈欣茹边看儿子小脸蛋,边回想徐惠今日神情,还真有点像秀珠说的,冬日阳光下的冰雪。可是想想她年纪轻轻失去意中人,沈欣茹也觉得可以理解。
“不要瞎猜,她有心事。”
秀珠撇撇嘴,这世上谁没有心事,难不成自己有心事就给别人甩脸子?
“奴婢就是觉得她有些古怪,来的时间也这么不早不晚,偏偏卡在小皇子吃奶时间。”
“看人最忌带偏见,”沈欣茹止住秀珠,跟她慢慢讲理“徐昭仪不知道明儿,什么时候吃奶,怨不到她,再说按规矩也是屈氏伺候。”
“她辛苦一早上然后来落雁宫,本宫却因为带孩子又让人走了,这件事咱们应该抱歉。”沈欣茹语气平和,就事论事。
秀珠心里还是不舒服:“奴婢觉得她就是显摆,显摆她有多辛苦多兢兢业业。可实际呢殿中省、宫内省、内侍省,三省各有三品大监从四品少监,难道都是摆着好玩的?”
“下午还要去监看尚服局进布料,难道尚服局女尚宫不比她懂?”秀珠鄙夷“搞的比万岁都忙。”
齐明小宝宝已经吃饱了,睁着眼睛看母亲,他现在视力好很多,可以看清母亲五官。沈欣茹拖着孩子后脑手,小心把他靠在自己肩头,孩子还有点软要特别小心。
沈欣茹抱着儿子慢慢散步,算是饭后消食:“每个人能力不一样,也许徐昭仪驭下能力有限,才事事亲力亲为。秀珠,不管怎样,徐昭仪这几年治理后宫,还是不错的。”
秀珠撇鼻翼,她家小姐就是这样,总是平淡冷静,什么事非有实证才肯结论。秀珠提出现实问题:“明天徐昭仪还是这个时间过来怎么办?”
“总不能改明殿下吃奶时间,早上醒来,明殿下要吃一波,下一顿刚还卡在这个时间。”
这是个问题,沈欣茹给小宝宝养成生活习惯还不错,齐明长的也很好,沈欣茹不想改变。
略微思索一会儿:“明天她如果还这个时间来,你和莫兰在外边听她讲,带上纸笔详细记录,等本宫闲时看。”
第二天徐慧果然在同一时间来了,沈欣茹微笑接待,听她讲内侍省各项细则。没多久齐明小皇子在暖阁哭,这次沈欣茹没等屈氏把孩子抱过来,起身笑到:“本宫去看看皇儿,徐昭仪接着讲,秀珠墨兰会详细记录。”
徐惠看着两边伏案记录的宫女,强行抬起下压的嘴角,笑容有一瞬扭曲:“娘娘自便。”
沈欣茹笑着点点头走了。快到午膳时徐慧告辞离开,还没走出落雁宫大门,脸色就拉下来。腊梅小心跟着,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沈贵妃太欺负人了。
她们走到御花园,碰到黄秀丽带着玉墨。黄秀丽脸色并不好,玉墨手上捧着食盒跟在后边。
“妹妹身体还没有大好,这是去做什么?”徐惠关心的问。
黄秀丽扯扯嘴角没有笑出来,玉墨小心瞟一眼自家主子,见她没精神说话,在后边解释:“我们娘娘亲手熬了羊羹,送给皇上。”
徐惠看看玉墨手中食盒,了然,被拒绝了。
黄秀丽终于打起精神,抽抽鼻子笑到:“我明白姐姐的话了,自怨自艾没有任何用处。从今日起我天天给陛下煮汤,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妹妹相信自己一定能打动陛下。”
徐慧看着黄秀丽眼中,那点二月春草的稚嫩生机,没法劝说什么:“妹妹一片赤诚,让姐姐好生感动。”
黄秀丽弯起嘴角,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成功,她关心徐惠道:“姐姐和贵妃娘娘交接顺利吗?”
徐惠还没说什么,憋了一路的腊梅愤愤道:“哪里顺利,贵妃娘娘面都不露,让两个宫女跟我家娘娘交接!”
她们被万岁和贵妃同时冷落,黄秀丽一瞬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凉感:“姐姐别生气。”
徐惠停了一会儿笑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本宫做好自己份内事,贵妃那边如何跟本宫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的大气,黄秀丽看着徐惠满眼崇拜,赞叹道:“姐姐心胸无人能及。”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上飘了几场雪花,过了腊八年味越来越重,这一天徐惠从落雁宫出来,碰到齐越去落雁宫用午膳。
徐惠莹莹屈膝:“臣妾见过陛下。”
齐越笑了下:“德昭仪平身。”
“谢陛下”徐惠起身。
齐越微笑:“这么冷的天,劳烦徐昭仪来回奔波,辛苦了。”
“为陛下办差,臣妾不敢说苦。”徐惠微微低头回话。
“交接的怎么样了?明年开春贵妃能上手嘛?”齐越问。
徐惠不相信,沈欣茹没给齐越说过,微微笑道:“贵妃娘娘天资聪慧,明年开春没问题。”
齐越当然知道没问题,只不过是为了自然接下边的话:“辛苦徐姑娘这几年,也耽误徐姑娘这几年,明年开春贵妃能上手,朕可以放你出宫为你赐婚,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守着刘三郎。”
徐惠心里一颤,抬头满眼不可置信:“陛下要让臣妾出宫?”
齐越笑道:“迟早的事,让你在宫里反倒煎熬,想来徐姑娘日日都在思念故人,有朕赐婚不会再有人为难徐姑娘。”
徐惠舍不得掌宫权,那让她可以幻想自己和齐越是一对,可是齐越要给贵妃她答应了。徐惠想她可以呆在安静角落,看着齐越幸福生活,可现在这份心愿也没了。
齐越要收回她的宫妃身份,要把她赐给别人,徐惠仿佛被人泼了一桶雪水浑身凉透。
“没外人时徐姑娘不用自称‘臣妾’,朕听了觉得对不起徐姑娘和刘家公子。”
连臣妾也不能称了,心,血淋淋一片,徐惠惨笑着看向齐越:“陛下年少有为性情平和,容貌如松间朗月清辉。试问天下能有几个女子不为陛下倾心,臣妾也不能免俗。”
徐惠看着齐越悲哀一笑:“在臣妾爱上陛下时,陛下却要赶臣妾出宫?”
两行清泪从徐惠脸颊滑落,齐越眉目放平挪开脚步:“徐姑娘自重,这和当说的不一样,朕看徐姑娘还是早日出宫的好。”
齐越说完扬声:“汪成全”
“奴才在”汪成全立刻上前,抱着佛尘弓腰“请陛下吩咐。”
齐越淡声:“送徐姑娘出宫。”
“是”汪成全转向徐惠“徐姑娘,请吧。”
徐惠扑通一声跪到齐越脚边:“陛下要臣妾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