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的日子,陆太后穿着一件姜黄底,缂丝褙子。缂的是仙翁送寿图,两边衣襟下图案一样:松树、肉额头白胡子老仙翁,拄着拐杖拐杖上挂着酒葫芦。
老仙翁笑眯眯,一手一颗大仙桃,旁边跟着梅花鹿、和一只引颈展翅的仙鹤。仙鹤用银线,梅花鹿用金丝,老仙翁的衣裳用孔雀羽织就。
不说用料多么金贵,单凭栩栩如生的图案,就价值千金。这件衣裳是齐越,命尚衣局龙衣司做的,为做这件衣裳,齐越秋季没有新龙袍。
陆太后穿在身上,脸上笑容就没断过,对着沈欣茹也是乐呵呵:“起来吧。”
吴王妃笑嘻嘻陪在老太后身边,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没带皇长子来给太后祝寿?”
吴王和先帝是一个爷爷,吴王妃和太后是隔两层的妯娌,吴王妃人不坏,就是没什么眼色不会说话。这大庭广众问的,宫妃们都不敢说话了。
陆太后好日子,贵妃不让皇长子露面,是什么意思,下老太后脸面?
老太后乐呵的很:“一早就来了,怕人多惊着孩子,拜完寿就回去了。”说到这,太后脸上喜色,遮也遮不住,跟吴王妃炫耀,“咱们大殿下还送了寿礼呢。”
吴王妃掩着袖子,噗嗤笑了:“三个月的孩子能送什么礼,难不成送一泡尿?”
陆太后噎的抿嘴,转头跟自家弟媳妇炫耀:“你知道伯琛送哀家什么?”
陆如意是家中长女,下边有三个嫡亲弟弟,这个是老三陆访意的妻子黄氏。黄氏黑发乌亮皮肤白皙,两颊略松看着很温柔:“明殿下送太后什么?”比吴王妃得人心。
老太后得意了,矜持坐端正:“也没什么,用小脚丫画了一幅《追春图》。”
沈欣茹画了一片河滩,用齐明小脚丫,在沙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脚印最后没入绿草地。
这那里是小皇子送的,明明就是沈贵妃有心。黄氏眼光向下瞟,沈欣茹姿容端雅坐在下边,雪肤玉容眉目恬淡,真真是大家闺秀让人艳羡。
“娘娘”黄氏侧身,一边在太后耳边低语,一边用眼睛向下示意:还记得刚才臣妾说的事儿?
老太后会意,笑着吩咐吴嬷嬷:“去把渊哥儿叫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量初成的少年公子走进来,眼睛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朝气:“侄儿给太后娘娘请安。”
陆太后满眼慈爱:“起来吧”然后对沈欣茹笑道“贵妃看哀家这个侄儿怎么样。”
沈欣茹诧异,问自己这个做什么?不过太后吩咐,她还是抬眼仔细打量:细腰细肩身形单薄,身高倒是足够,瓜子脸细挺鼻,眉目清秀。
被贵妃打量,陆文渊满心羞涩,但他还是忍着羞涩拱手行礼:“金紫光禄大夫,陆访意嫡次子陆文渊,见过贵妃娘娘。”
落落大方还行,沈欣茹对陆太后笑道:“太后侄儿自然不错。”
陆太后招招手让陆文渊过去,眉眼含笑看着自己侄子,对沈欣茹笑道:“这孩子是真不错,还不到十七,已经做了两年秀才。”
沈欣茹讶异:“少有所成,不错。”京里王公贵族,能读出书的寥寥无几,十四岁中秀才就更厉害了。当然沈家也很厉害,沈欣茹两个侄子,已经是举人了。
老太后握着侄儿手,眼里都是慈爱:“贵妃觉得这孩子,配你家金蕊如何?”
……沈欣茹,怎么会扯到金蕊身上。
黄氏一直注意观察沈欣茹反应,见她疑惑笑着解释:“上次明殿下满月,这冤家一眼看中令侄女。”
原来是这样,沈欣茹恍然,齐明满月陆家沈家都有人来,大约见过。再看陆文渊,十六岁少年,白皮儿小白杨一样稚嫩、羞涩、朝气。家世样貌都不错,只是沈欣茹不明白,这事儿应该去找大嫂才对。
沈欣茹拒绝:“多谢娘娘厚爱,黄夫人青眼,只是蕊儿婚事需兄嫂做主,欣茹不敢自专。”
吴王妃在一旁吃惊道:“太后的面子,贵妃也不给?”
……沈欣茹起身屈膝请罪:“臣妾不敢。”
陆太后看着沈欣茹,嘴角抿平脸色不悦。言笑晏晏的内殿似乎被冻结,众位贵妇宫妃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程晚捷左右看看,忽然笑道:“贵妃娘娘这是做好事呢,满京城夫人都得感谢您,给她们留下一个东床快婿。”
哼,陆太后并不接受恭维。
徐惠看看太后冰冷神色,再看看屈膝请罪的沈欣茹,暗自想了一会儿,笑道:“可见还是生女儿好,生女儿自然有人上门求,生儿子只能巴巴求人家。”
“生儿子为什么求人家?”从殿外进来的齐越听了一半话,一边好奇疑问,一边跟太后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行了,坐吧。”陆太后脸色好了些。
不等皇帝落座,内外命妇纷纷屈膝行礼:“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越笑到:“平身”眼角余光扫着沈欣茹,见她也跟着起来,齐越才安心落座。
多了一个皇帝,仿佛阳光照进殿堂,众人从笑容到言语都殷勤起来,刚才哪点不愉快仿佛一粒微尘,消失在阳光下。
早上喝茶聊天,中午陆太后小憩一会儿,下午和众人看戏听曲,一直到晚上才散。
内室红烛彤彤,吴嬷嬷一边给陆太后换寝衣,一边责备:“万岁和贵妃对娘娘太好,娘娘都被哄傻了。”
“说什么呢,哀家心里还不舒服呢。”
吴嬷嬷不接茬,继续说“娘娘想想,从明殿下满月到现在多久了,渊少爷喜欢沈家小姐,三夫人能不去透个意思?一定是被人家婉拒,才想从贵妃这边下手。”
陆太后抬起胳膊,方便吴嬷嬷给她换上寝衣,沉默一会儿才开口:“你以为哀家真糊涂了?这后宫以后是沈氏天下,下一任皇帝必然是贵妃所生,陆家和沈家结亲有百利而无一害。”
吴嬷嬷猫腰给太后系好腋下衣带:“不是奴婢说您,您嫁到齐家就是齐家人,娘家的事能搭手就搭手,不能搭手就随他们去,反正将来给您养老送终的是万岁和贵妃。”
“就陆家,这些年您也没少成全,三夫人还巴巴算计您。”吴嬷嬷就很不乐意。
陆太后无奈:“渊哥儿是个好孩子,哀家不想他愿望落空,再说这对贵妃也没坏处,有陆家做姻亲,朝中谁还敢反对她称后。”
陆家军中势力极大,握有大卫小半兵力,真正的权贵人家。
吴嬷嬷撇嘴:“就贵妃那性子,能答应才怪。”
“哎……”陆太后叹口气,在吴嬷嬷搀扶下上床“是哀家一时糊涂,她是沈太师教导出来的,于理不合的事,就算有再大利益也不会做。”
吴嬷嬷给陆太后盖好被子:“娘娘这么想就对了,贵妃向来就是这种清冷性子。”
“这性子挺可靠,就是做儿媳太烦人,既没有程晚捷机灵讨喜,也没有徐惠温婉和善。”陆太后抱怨完,合上眼说“阿吴你今晚睡榻上,给哀家作伴。”
吴嬷嬷笑着应是,去柜子里取出被褥铺在罗汉榻上,看着太后睡觉。她家小姐,终于默认沈贵妃为后了,吴嬷嬷长出一口气。
落雁宫也是红烛彤彤,齐越问沈欣茹:“今天为什么被太后罚?”
“太后给陆文渊和蕊儿保媒,臣妾没答应,太后也没罚是臣妾自己请罪。”
齐越一下就品出里边厉害关系,如果陆家和阿茹联手,他的龙椅就有点发烫:“为什么不答应?”
沈欣茹好笑:“臣妾既不是蕊儿爹娘,也不知道蕊儿心思,怎么答应?”
完全没考虑利益勾连,齐越心里一松眉眼融融,笑道:“文渊是真的不错,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品行才学,家世样貌都很优异。”
沈欣茹对那个羞涩的男孩儿,印象也挺好。为了不错过一门好姻缘,沈欣茹还特意召沈金蕊进宫问询。
沈金蕊满脸欢喜逗齐明玩,听到姑姑问话,不怎么再意:“他们家上门问过,我不喜欢爹娘就没同意。”
既然这样沈欣茹就无话可说,沈金蕊高高兴兴来快快乐乐走,只是在宫门外遇到痴痴等她的陆文渊。
陆文渊看着他,少年眉眼里说不出的焦灼,嘴唇讷讷却说不出话,只是一颗心都扑向沈金蕊。
沈金蕊嘴唇颤了颤,然后用力抿紧,强迫自己挪开目光登上自家马车。马夫一扬马鞭,马蹄哒哒往前走。马车外陆文渊下意识跟了几步,马车里沈金蕊狠狠抹掉眼泪。
十一月二十九齐明百日,齐越终于能开荤,憋了三四个月的男人,几乎没生吞了老婆。第二天皇帝意气风发去上朝,贵妃满身斑驳,可怜兮兮瘫在床上,孩子哭都没力气抱。
这天下午齐越在御书房召见徐惠。徐惠一身青玉色挑金丝宫装,纤腰不盈一握,外罩素银面狐裘,发间只一根金镶碧玺簪:“臣妾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朕叫你来,是想让你把掌宫权交给贵妃,这几年辛苦徐姑娘。”
徐惠眸子颤了颤,到底来了。身上像是被抽走所有力气,轻飘飘软绵绵,强撑着发软的腿,徐惠不让自己颤抖:“臣妾回去就把印信送去落雁宫。”
除了贵妃眼里再没别的女人,齐越没发现徐惠异样,笑到“印信不急,马上要过年诸事繁忙,你先给贵妃讲惯例,介绍她认识各部司务系。等贵妃熟知后宫运作,明年开春再由贵妃接手。”
徐惠的心荒凉的像沉寂百年的冰川,被人爱的就有百般呵护,不被爱的一句辛苦,几年兢兢业业付之流水。
齐越看徐惠半天不回话,微微敛眉:“徐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徐惠动动僵硬嘴唇 ,声音清冷如冰泉:“没有不妥,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