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曼坐卧不宁,没来由的焦躁感驱使它四处打转。它在寻找某种东西。它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旦看见了那东西,就能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它一直没有看见,于是一直焦虑地四处打转。
阿特克游了过来。它张开触手,细小的爪尖刺入阿特曼的膜体,它让自己和阿特曼的思维共振,试图安慰这个伙伴。然而,一刹那后,阿特克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甩了甩鞭毛,开始四处打转。
……
焦躁从阿特曼开始,传染给阿特克、阿特里、阿特亚……仿佛瘟疫一般扩散开,很快,几乎所有的阿特都陷入了焦躁。除了转圈,它们什么都不做。
阿特斯仿佛陷落在一个梦魇世界里。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发了疯,它们严重营养不良,却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消耗能量。阿特斯远远地观察,释放出大量细胞素。细胞素迅速地扩散过去,这些信使激素能刺激中枢,让它们进入亢奋状态,它们应该迅速地回过神来,恢复到正常状态,开始制造能量。然而毫无动静,所有阿特都在继续打转——它们把自己封闭起来,外部的化学刺激无法奏效。
一个阿特突然停止了打转,它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两条鞭毛不再挥动。
它死了!阿特斯感到一阵凄凉。
一个巨大的蛋白质分子向那个不动了的阿特撞过去,曾经坚不可摧的外膜顿时被撞出一个大洞,一些蛋白体散落出来,这个阿特的身体飞快地瓦解。破碎的蛋白铺天盖地而来,在它们接触到阿特斯之前,阿特斯关闭了外膜通道,把这些带着不祥气息的蛋白体放过去。
更多的死亡蛋白源源不断地涌来,几乎所有的阿特同时开始解体,短短的几秒钟,数以万计的阿特分解成零零碎碎的蛋白断片,核酸链暴露在外,在大分子的碰撞下很快支离破碎,然后被快速游动的巨细胞吞噬得干干净净。
阿特斯发现许多中枢碎片,那是一些细小的晶体。它抓住其中的几个,这些碎片毫无例外地处于空白状态,在它曾经属于的身体分解之前,核心中枢就已经碎裂。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
阿特斯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它停止游动,从四周围抓取各种零散蛋白体,还有那些来自同伴的中枢晶体碎片。它制造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飞快地分解,放出能量,让整个细胞全速运转。它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构筑防线。
最后,它完成了堡垒——采用四面体晶状结构的巨大有机分子把阿特斯包围起来,有效地把一切攻击阻断在外。
它暂时安全了。
这外壳有个副作用,它隔断一切,氢原子也很难通过,所以任何营养物质都不可能进入。阿特斯给自己预留了营养物质。然而,休眠后它是无法自己苏醒的。在失去意识之前,这个小小的孢体向外发出最后一个信号。这是求救信号,阿特斯不知道谁会收到它,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理解信号并来帮助它。它将要沉入黑暗,但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
黑暗逐渐变得浓重,它努力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记住,记住……然后它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枢晶体外层脱落,散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和那些被紧急吸收的中枢碎片一道,随着细胞质的荡漾散落得到处都是。
最后一个三磷酸腺苷分子被消耗掉了,缺少能量的细胞器进入了休眠状态。
这是文驹的第三次体检。
“还是很低?”文驹问。
“不,是零。在一百毫升血液里,我们没有找到一个阿特。这简直不可思议。”马芮明回答。
“还有什么发现?”
“没有发现其他异常,您的身体看起来很正常。”
“你是说我很健康?”
“从医学的角度说,是的,但您的身体老化得已经很严重了,阿特能够维持您身体的平衡,然而现在它们消失了。眼下的问题有些让人疑惑,我需要时间寻找原因。”
“好的。五十年够吗?”
“五十年?”马芮明感到诧异。
“上一回罗伯特告诉我,如果没有阿特,我还能够活五十年,然后一命呜呼……”
马芮明露出一丝狐疑的表情,他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文先生,您德高望重,地位尊崇,然而作为医生,我不得不直言,如果有人告诉您,离开阿特您还能活半个世纪,那么他可能搞错了。”
文驹望着这个年轻人。
马芮明勇敢地迎着文驹的视线。
文驹微微一笑,“我还有多少时间?”
“根据目前的老化情况,您的预期寿命还有六个月。”
“六个月?”文驹微微皱眉,这个答案过于出乎意料,生命的终点不可能无限推延,然而他一直认为那一刻是很遥远的事。
“文先生,这里有很多可能的原因,比如阿特没有发挥预期的效率,或者您之前的寿命检查有些误差,再或者这一次阿特突然消失的事件附带着损害了您的寿命,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有很多可能……”
马芮明略微停顿了一下,“不过眼下最紧迫的是延长您的寿命。我建议您接受冷冻,这样情况不至于恶化,我们才有时间找出答案。您说呢?”
文驹垂下视线,“我不同意。”他抬起头,无比坚定地看着马芮明,“我不想接受冷冻。你必须帮我找出原因。”他就像一个帝王正对着自己的臣民发号施令。通常帝王的决定都是不可更改,必须执行的。
“你可以去全网络中心找找线索,那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中枢,一定可以帮你找到些什么。不用担心钱,我会安排一切。”
“但是,先生,如果您不接受冷冻,我们会面临很多问题……”
“不会有问题的,我没那么容易死掉。”文驹很执著。
马芮明无可奈何。他虽然是一位知名医生,但在著名的塔台拥有人和超级富豪面前,他还是毫无脾气。他做出了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
“阿尔法。”文驹呼叫塔台中枢。
“是的,先生。”
“帮我送一个消息给贝塔,马医生会去他那儿寻找信息,帮助诊断。”
“遵命。”
文驹再次面对马芮明,“你还需要进行什么检查,我听你的安排。”
马芮明摇摇头。病人就在自己眼前,然而他却要求自己去全网络中心寻找可能的线索,这是一个奇怪的决定。然而这对马芮明没有害处。马芮明曾经体验过全网络中心的接入,那是一种超凡脱俗的体验。如果有人愿意出钱,他挺愿意再去尝试一次。
不过他毕竟是一个医生,略微思忖之后,他说:“我给您配一些抗衰老剂,希望能顶一阵子。这段时间,请不要进行任何活动。”
文驹微笑着,“放心,我一向都很少活动。”
“那么我再给您进行一次检查,这一次我们针对阿特进行扫描,也许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聚集到了身体的某个部分。这样的情况也发生过,特别是有身体损伤的情况下。”
文驹点点头。
马芮明挥挥手,一个自动机滑过来。这是一个小小的立方体,一条细长的手臂折叠着,收缩在立方体上方。马芮明让文驹躺下,拉出手臂,横过整个躺椅。
“阿特搜索,全精度。”马芮明下令。
成千上万的蛋白体重重包裹着一个庞然巨物。
裹在外边的是贝塔软性蛋白。如果两种蛋白的构型匹配,当它们相遇就会结合在一起,在催化酶的帮助下,吸收一个氧原子后再次分开,贝塔蛋白仍旧维持原样,它的对手却被氧化,失去活性,对白细胞的攻击毫无防御能力。它们被分解成尿素,被血液带到肾脏,析出,当做垃圾处理掉。贝塔软性蛋白可以根据需要调整构型来捕捉相应的分子,对付任何被认为有害的蛋白体。它们是战斗力强大的兵团,所过之处,有害物质被一扫而空。
然而这一次,兵团遇到了麻烦。
被包裹在中央的庞然巨物异常坚固,众多的异蛋白遍布整个球体表面。贝塔蛋白恪守职责,企图把这些异蛋白氧化掉。然而这是一个陷阱。球体表面的异蛋白无法被氧化,它们紧紧地抓住了贝塔蛋白,不让催化酶有机可乘。因此贝塔软性蛋白无法将整个过程进行到底,反而被牢牢吸附,丝毫不能动弹。贝塔分子越来越拥挤,彼此紧紧挨着,它们自动调整角度,仿佛精密的齿轮般相互契合在一起。众多的贝塔蛋白把中央球体紧紧地包裹起来,就像一层盾牌,挡住这个动荡世界里的一切不安定分子。一旦某个蛋白分子残破,掉落下来,拥挤在外围的其他分子马上顶替上去,把缺口填补得完美无缺。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设计——还有什么比贝塔软性分子更适合这种盾牌式结构?它们的可变构型简直就是为此而存在。
阿特斯在很久之前学会了这一手。阿特曾经遭遇过一种不知名的病菌,这种病菌能够利用贝塔软性蛋白来构成孢体。它们的孢体虽然小却牢不可破,阿特只能把孢体吞进体内,制造大量的酸来解决它。阿特们用十五个周期消灭了这种病菌,同时把对方制造孢体的能力继承下来。此刻,阿特斯就把自己包裹在这样一个孢体里。当然这是庞然巨物般的孢体,是一个奇迹。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突破这层壁垒——至少在阿特的世界里如此。
突然情况发生了变化。外围的贝塔蛋白开始散去,暴露出内部的孢体,孢体变得疏松,出现孔隙,贝塔蛋白开始分解,它们很快到处散落,成了大大小小的氨基酸断片。
孢体进行了一次呼吸,它苏醒了。糖、氨基酸、脂肪……各种各样的营养微粒从通道中穿入孢体内部,又很快地被夺走能量,抛了出来。
阿特斯甩了甩它的鞭毛,一切仿佛都很正常。
“发生了什么?”它这样问自己,却没有答案。然而它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它必须抛弃孢体,去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的位置,重建孢体,然后,分裂出新的阿特。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难度很大,风险也很大,但是它必须无条件服从。
阿特斯紧张地收集能量进行弹射准备。
一切运行正常。
最后,它成功地把晶体和核酸完全分开,开始用胶蛋白包裹晶体。
胶蛋白变得越来越厚,它和孢体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弱。对阿特来说,这是不同寻常的经历。通常,如果孢体老化,它们会对核酸进行修补,然后进行分裂,制造一个全新的孢体。从来没有一个阿特让自己的中枢晶体和孢体彻底分离——除非它死了。
阿特斯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它似乎正在死去。然而,它还会活过来。
一个小小的窗口在鞘壁上打开。胶蛋白层层包裹的微小晶体就像一颗炮弹,被弹射出来,贴近血管壁,穿了进去,消失在细胞之间。失去灵魂的躯体不再有任何生机,无数的蛋白微粒、自由基分子疯狂地撞击它,消解它,它很快变得脆弱不堪。
一个巨大的白细胞游过来。阿特躯体对它来说太庞大了,它召唤来一群伙伴。一群白细胞围着这个庞然巨物,很快把它吞吃得干干净净。
阿特斯踏上了旅途。它不知道前边会有什么,但是毫无疑问,它已经无法回头。
旅途漫长,然而阿特斯并不是无所事事。除了中枢晶体,在整个细胞体内散布着很多晶体碎片,在发射之前,它把所有的碎片收集起来,附着在中枢晶体上。
这不是指令的一部分,它只是很想知道,在苏醒之前发生了什么。这些破碎的晶体看起来曾经属于它,如果能够把它们融合在中枢晶体里边,或许可以找回些什么。
旅途漫长,它有很多时间来做这件事。
马芮明走进全网络中心。
有人类的地方,就有网络;有城市的地方,就有全网络中心。全网络中心的好处是它可以提供接入,让中枢和头脑直接对话。当然这不像吃快餐那么简单——首先需要一次全身检查,让中枢彻底了解头脑结构,然后需要制造一整套接入装置,这种装置只能针对个人使用,无法通用,除非两个人的身体生理状况完全相同——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最后,为了保证接入的成功和有效,还必须严格按照中枢提供的食物单进行饮食……忍受所有的麻烦之后,会有一张数额巨大的账单。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个巨大的数字是不可跨越的鸿沟,把他们和那个美丽新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不过此刻马芮明不用担心这一点,一切自会有人替他买单。在准备了一个星期之后,他来到了这里。
马芮明在床上躺下。一双机械手从远处移过来。一顶头盔,仿佛一个黑黑的窟窿,将马芮明的脑袋包裹其中。他闭上眼睛。冰凉的探针从四面八方轻轻刺入头皮,一瞬间亮丽的色彩从黑暗中浮现。炫亮的色彩在意识中盘旋徘徊,圣洁无比,他仿佛漂浮在云端,沉浸在无比平和宁静的幸福中。这是一片空白的幸福。没有记忆,没有大笑和欢乐,也没有怨恨忧伤,只有恬淡的存在感,沉浸其中,时间仿佛凝滞,永恒凝聚成一刻。也许这就是天堂。
然而永恒的存在感却在一瞬间被打断。一些东西挤进马芮明的意识,中枢在和他进行接触。
“你可以获取任何资源,没有限制,直到你找到需要的东西。”
贝塔,该死的中枢贝塔,强行切入,把马芮明从天堂中拉出来,提示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超级富豪给他买单,不是让他来体验生活的。他要找到原因,挽救文驹的生命。
马芮明在信息的汪洋大海里四处游荡。他可以无节制地调用各种各样的资源,一秒钟的时间里,他能读完世界语百科全书,爬上十七号塔台的顶端,居高临下鸟瞰整个上海,接入风云2488卫星,从太空里观看太阳系第三行星的全貌……他跑到日喀则,随着一个传感器在雅鲁藏布江的湍流中起伏,又深入地下,进入标注为最高机密的原始生物信息库,观察从世界各地运来储存在那儿的上万种种子……他在狂风呼啸的南极冰原上和企鹅共舞,又随着一头抹香鲸潜入深海,同巨大的乌贼搏斗……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很强大,相当强大,甚至接近上帝。他就像一个初次进入宝库的人,被无数闪光发亮的宝贝刺花了眼,以为拥有了它们就成了世界之王。
很快,幻觉被现实击打得粉碎,他发现自己无能而且愚蠢——当他浏览无数的信息后,变得精疲力竭,贝塔总是及时而准确地把需要的东西呈献给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并且提示他下一步可以做什么。几次三番之后,他有些恼怒,一个全能而强大的贝塔足够解决问题,他就像一个多余的存在。
最后,愤怒爆发了:“告诉我,为什么文驹身体里的阿特会消失?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身体恢复?”他气愤地把问题丢给贝塔。
“我无能为力。”贝塔这样说。
马芮明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他感到滑稽,“既然连你都无能为力,我又在这里干什么?”
“文博士不允许任何智能机器接触他的身体,只有你们才能够进行完全彻底的诊断。我将尽最大努力帮助你。”
贝塔的回答仿佛一盆冷水浇在马芮明头上。文驹不喜欢贝塔这样的中枢系统,宣称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太像人。文驹对全网络中心一向猛烈抨击,每一次他的发言都会被迅速转载,热烈讨论。之前马芮明一向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姿态,一种作秀,但是此刻,从贝塔那里传递过来的事实却有种无比清晰的真实感。
然而,文驹对中枢系统的超级能力很了解,他要求马芮明到这里来寻找线索。这个人要借用中枢的能力,却不信任中枢,而他还是全网络中心的创始人之一。
“文博士身体里的阿特消失了,我需要找出原因。请你给我所有关于阿特的信息,按照重要程度排序。”
贝塔转眼间完成了任务。
关于阿特的信息很多。这是一种生物机器,和所有的机器人一样,它有一个核心晶体,尽管比较小。和寻常机器人不同,它的躯体是一个细胞,一个正常的人体细胞,考虑到在血液中运动的方便,通常是一个类巨噬细胞。
这种生物机器会按照预设的模式行动,也会进行自适应调整——它能学会一些没有预设的东西,比如清除某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病菌。它是万能抗体,几乎能抵抗一切病毒;也是肌体的更新者,它会制造细胞素,修补破损的核酸。在大量阿特的维持下,一个人的躯体几乎不会老化。
这是完美的生物机器,无比适应人体内部环境。在人体内,它们是最强大的一群细胞,几乎不可能被其他细胞或者化学物质消灭掉。
贝塔把所有的可能性列出来。所有的可能性中,只有一条最适合解释目前文驹的问题:外部指令要求它们自杀。
外部指令?马芮明感到有些奇怪。他搜寻阿特的外部指令,结果指向一点——有人蓄意发出了指令。
说不出来的压抑感让马芮明心情糟糕,他似乎卷入到一场阴谋中去了。
“贝塔,你走吧。我自己能照看自己。”
他没有得到贝塔的回应。马芮明意识到自己提出了一个很愚蠢的要求: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能让贝塔走开,贝塔就是这个世界。这可能深深伤害了贝塔,马芮明下意识地寻找贝塔的注意点,希望能做些什么来补偿。
与阿特死亡问题关注度序列最靠前的是一台野外探险机器人——A-30,有超过三万个线程同时和它相关。
马芮明加入进去。
他大吃一惊。
A-30机器人突然失控。
它正按照指令在T17太阳能塔台上攀爬,寻找躲藏在角落里的寄生者,消灭它们。
它找到了一窝寄生者。这是一种很小的机器,一种简单的冯·诺依曼机。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存在,也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制造了这种机器,然而有一个事实是明显的——虽然看起来危害并不大,但如果不及时清理,它们会在某一天像蝗虫一样到处肆虐,成为巨大的麻烦。塔台是这些家伙最喜欢的繁殖之地。
这一窝寄生者还没有长大,现在它们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挤作一团。A-30向贝塔发出讯息,把眼前的情况记录在案,然后它开始清理这些寄生体。
正当它把第六个寄生体强制休眠并塞进自己的腹部时,它突然中断了和中央系统的联系,不再理会眼前剩下的那些寄生者,快速降落地面,冲向塔台入口,挥舞手臂,用两个十万吨冲击砸碎了大门。
大门里边是蜂巢般的屋子,墙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里边有人,一些人在屋子之外走动,现在他们惶恐地看着这个闯入者。
A-30对此毫不理会,它长驱直入。目标在一百八十八层,三百六十九号,这座塔台的最高处。
警报声响起来,几个呆板的警卫机器出现在附近。它们没有搞清状况,只是站着发呆,直到塔台中枢下令它们追击A-30。
这些警卫机器不是为对付A-30这样的对手而配置的,它们没有A-30那样强壮的身体,也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智商。最糟糕的一点,和敏捷矫健的A-30相比,它们仿佛是一群迟钝的蠕虫,只能远远地跟着它,距离越来越远。
A30开始攀爬中央支柱。它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最后,距离顶棚只剩下两米距离,近在咫尺,它甚至能看清躺在那个玻璃格里边的人。
突然周围一片强光,A-30在一瞬间成了瞎子,强烈的电磁场包围了它,在它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电磁场就直接烧掉了脑保护层。A-30在最后时刻猛然跃起,扑向天棚。玻璃在十万吨冲击下彻底碎裂,在一片缤纷的玻璃雨中,A-30到达了目的地。然而它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它再次睁开眼时,看见了一个人。
它听见一段对话。
“它是一个野外机器人?”
“是的,贝塔派遣它来清理寄生者,出事前它正在塔台外边。清理寄生者只需要那些攀爬机器人就行了,它是超级机器人,贝塔派它来显然有别的目的,但我无法破解。”
“你不能控制它?”
“不完全,先生。它的脑结构是最新型的一种,贝塔把这种设计列为最高机密,除非您以委员的身份亲自找贝塔,否则它不接受任何低级中枢的询问。您可能需要亲自和贝塔谈谈。”
被称为先生的是一个老人,他眉头紧锁,看起来精神萎靡,他正看着A-30,仿佛忧心忡忡。
“如何处理它?请法院进行裁判?”
“法院会怎么判定?”
“故意杀人未遂。重设。”
A-30感到一阵茫然,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竟会被判处死刑!它想大声喊叫,说不,却发现通讯模块已经坏死。
老人站在A-30的正面,突然间他身子向前一倾,几乎摔倒在地,他下意识地伸手扶在A-30肩上,才没有跌倒。
“先生,让机器人来扶您回去休息吧。”
“不用,我能行。”
老人稳住身子,他看着A-30,眼神迷离,若有所思。沉默了十几秒后,他说:“把它留在这儿,告诉贝塔,还有所有其他中枢,它试图闯入塔台杀死我,现在在你的控制之中。”
“遵命,先生。需要让它进入休眠吗?它可能还有危险。”
老人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看着A-30,仿佛自言自语:“贝塔,贝塔……”
“先生?”那显然来自塔台中枢的声音使用了一种奇怪的疑问语调。
老人回过神来,“放开它吧。”他想了想,“暂时把它放在禁闭室,等事情了结再说。”
……
四周一片漆黑,对身体的控制重新开启。A-30坐在地上,试图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自己真的试图杀死那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和这样严重的罪行联系在一起……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显然发生了某些可怕的事,它才会被塔台中枢认为是个威胁,甚至要申请处死它。究竟发生了什么?A-30努力地挖掘记忆,然而它发现自己的记忆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它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毫无疑问,有人在它身上动了手脚。
值得庆幸的是,它的逻辑仍旧清醒。A-30站起身,它要做点什么。
老人曾经碰触它的肩膀。
毛孔悄无声息地打开,手指碰触位置上所有的微小尘埃都被吸收进去。它得到了无数的细菌、微生物、尘埃……在这些毫无价值的垃圾里边,有两个无价之宝——两个人体表皮细胞,虽然是死细胞,但还没有完全分解。
A-30开始进行细胞分析。它很意外地检测到了某些异常情况。这两个人体表皮细胞拥有同样的DNA,但却有显著的不同。其中一个细胞,具有数以百计的特殊细胞器。这种主要成分为钙和铁的器官构造极为精细巧妙,仿佛是某种记忆存储单元。这不可能是突变的结果,这是某种人造细胞器。
A-30尝试各种方法进行破解。
马芮明再次见到文驹,地点仍旧在十七号塔台,然而是在最高层。
十七号塔台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不仅仅因为它是地球上最高的人造建筑,还因为在这里你可以遇到很多人,可能比一辈子在其他地方遇到的还要多,当然你得赶上时间——据说,塔台中枢会强制关闭网络两个小时。马芮明正好赶上时候,亲眼目睹了这个奇观。
遭遇人群所引发的兴奋仍旧支配着马芮明,然而当他看见主顾,就马上冷静了下来。文驹正站在落地玻璃窗前,鸟瞰整座城市。一百八十八层,据说这一层的地板高度正好是一千米。从一千米的高度望下去,鳞次栉比的高楼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夕阳把金色的光辉洒在高楼上,仿佛那些都是金碧辉煌的圣城庙宇。城市沐浴在一片沉静中,肃穆之感油然而生。这也许不是地球上最壮观的景致,却绝对让人怦然心动。
一片金黄衬托着文驹黑色的剪影,仅仅几天时间,他的背明显地弓起来,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号。在那一刻,马芮明突然感觉到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孤独。他默默地站着,没有打搅这老人。
“你过来。”文驹并没有回头。
马芮明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靠后的位置。
“站在我身边。”
马芮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站在这个大人物的左边。
“那儿曾经有一条大河,叫做长江。我们的脚下本来应该有一条黄浦江,看见那些河堤没有?那些破碎的砖石,那就是黄浦江的河堤。你知道黄浦江吗?”
马芮明没有应声。
“这座城市,叫做上海。她曾经在海边,然而你知道,现在上海周围三百公里是没有海的,连像样的湖也没有。”海岸线在三百公里外的地方,叫做东极海。
文驹转过身,面对马芮明,“我亲眼见过黄浦江。两百年前这座塔台刚建起来的时候,黄浦江就在脚下。但现在你只能看到一段残留的河堤。”
文驹的语气透着一股沧桑,马芮明不知道该怎样附和,只有点点头。
“短短两年时间,黄浦江就消失了。长江很快也消失了。大饥荒和战乱几乎毁掉整个地球,杀死了很多人。可我还是活到了今天。
“我们度过了一段艰苦的时间,也经历了重建的光辉岁月。现在一切都很平静。平静的生活过得久了,就容易产生幻觉,觉得可以一直这样平静下去,但在这个世界上,变化才是永恒的,只是有时候快,有时候慢……
“然而我老了,不想变了。”
马芮明仍旧没有应声,文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一边向屋子中央走,一边说道:“有什么发现吗?”
“我找到一些阿特的资料。它们是一种尖端产品,拥有一个阿特结构晶体作为核心,具有简单的记忆思考能力,是人造细胞。很多人也认为这是一种机器人,因为阿特结构晶体也被大量地应用在一些机器人的正电子脑里边,特别是一些高端机器人。
“它们能自我修复并不断积累知识经验。在正常人体环境下,没有任何已知的机制可以造成它们大量死亡,除非……”
文驹安静地看着马芮明。
“阿特晶体结构是能接收外部指令的。每一个阿特晶体都具有独一无二的五百一十二位序列号,想要对它们进行外部操作不是那么容易。然而只要可能性存在,就会被找到。”马芮明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文件,然后递给文驹,“这是您体内所有阿特的序列号,总共六万五千一百八十八个,还有接受指令的密码。它们有很高的保密级别,也受到很好的保护,然而还是能够被找到。”
文驹并没有接,他瞟了一眼,接上马芮明的话,“只要你有足够的钱。”
他正视着马芮明,“我想知道你的结论,小伙子。”
马芮明深吸一口气,“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医学问题,有人试图谋杀。”
“你认为凶手是谁呢?为什么要谋杀我?”
马芮明再次深吸一口气,“我在全网络中心尽量寻找线索,贝塔向我表明唯一的可能性来自十七号塔台。所以可能是塔台内部……”
“贝塔真的这么说?”
马芮明点头,他在贝塔的引导下查看了所有的相关数据流,尽管迹象被极力掩饰,然而贝塔还是用让人印象深刻的办法把所有的蛛丝马迹拼凑成一个真相:凶手只能来自十七号塔台。真相也到此为止,十七号塔台中枢是文驹的私人财产,单向通讯,尽管它只是次级中枢,但贝塔却无法进入。
文驹直直地看着马芮明,“它还说了什么?”
“它建议您搬出塔台,它将负责您的安全,如果给它授权,它会帮您找出真相。”
文驹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真相?难道贝塔还不能找出真相?我要永远待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我不会让一个冰冷冷的全网络中枢控制一切。”
马芮明有些不以为然,扭过头,让自己的表情尽量平静,然后继续看着文驹,“我只是一个医生。如果您需要一个侦探,可能找错了人。既然您拒绝接受我作为医生的建议,我只能很抱歉。贝塔的建议是它让我转述的,个人意见,您可以听一听它的建议。”
文驹看着马芮明,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全网络中心肯定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
马芮明对于话题的突然转换有些意外,他顿了顿,“是的,印象深刻。”他再次停顿,略为犹豫,“文先生,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不是该问……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全网络中心的开创者之一,最重要的设计者,然而您却一直反对……”
单刀直入的问题让老人眉头微皱,“问得好。有的时候我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他转头看着窗外,眼神沧桑,“我们再来看看这个世界。”
阿特斯建立了它的帝国。
这是一个它永远不应该触及的地方——异世界和异族。
这里是阿特的禁区,阿特斯曾经无数次经过这片区域,然而它只是顺着血管巡视,薄薄的血管壁把它和那个世界隔绝开。那个世界里的细胞体型巨大,形状奇特,细长的突起让它们彼此相连,电流不断地在细胞之间传递。存在其中的一种巨大细胞似乎是阿特的天敌,它们能散发特殊的细胞素,这种细胞素唯一的作用就是瓦解阿特细胞的膜体,让阿特被四处纷飞的蛋白体撞得支离破碎。阿特从不畏惧任何敌人,却害怕禁区,对禁区的恐惧是一种本能。
然而阿特斯还是来了。曾经的恐惧一去不复返,它在巨大的细胞之间巡游,甚至从它们所发出的可怕电流风暴中穿过。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这个世界并没有禁区,只是存在某些限制。抵达终点后,阿特斯把这个事实存入逻辑库。
胶蛋白所构筑的堡垒虽然坚固,却经受不住没完没了的撞击和侵蚀,漫长的旅途让它接近崩溃的边缘。阿特斯迫切需要一个躯体。它找到一个巨大的细胞,强行钻了进去,三秒钟后,这个细胞中断了与周围其他细胞的电流联系,又过了两秒钟,它从伙伴中脱离出来。
原本必须从这个细胞经过的电流修正了方向,跨过临近的两个闲置细胞继续畅通无阻地流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经常有死亡的细胞从网络中脱离出去。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死去的细胞会被分解,吸收,世界一切依旧。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不同——脱离的细胞抽动了两下,开始了与死亡截然相反的过程:它开始分裂。
阿特斯开始制造自己的伙伴。每一个新细胞都是完美的复制品,除了中枢晶体——所有的复制品都只是孢体,只有阿特斯拥有头脑。这和过去的阿特们相去甚远,阿特斯有数以万计的躯体,却只有一个头脑,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在阿特世界中出现过。这也不是指令的要求,然而阿特斯不知道除了这样的方法,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完成指令。它把这个小小的疑惑抛在一边。
六百个周期之后,新世界已经初具规模。阿特斯制造了一个拥有两万个细胞的小小网络。为了保证这个小小的网络运行正常,它不得不让某些巨大细胞死去,夺取属于它们的养分。这和阿特的宗旨背道而驰,它们应该保护这些细胞而不是让它们去死。阿特斯却说服了自己——这只是为了接近伟大目标所付出的代价。至于那个伟大目标到底是什么,指令没有说,阿特斯聪明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当你接近它,你就会知道——这就是它给自己的答案。
阿特斯另有一个目标,这是它自己的事。它要融合所有的晶体碎片,这需要大量的能量。依靠一个细胞制造三磷酸腺苷是不够的,它必须让大量的细胞行动起来,积聚大量三磷酸腺苷,同时释放,以电流的形式传递到中央,导入中枢。
越来越多的细胞加入阿特斯的网络中,一百个周期之后,阿特斯的网络扩张到两百万个细胞。越来越多的能量可供阿特斯支配,它接近了临界点。
强大的电流风暴卷过整个阿特网络,电磁波发散开,临近的神经细胞也随之震颤。
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这是第一次放电,结果并不让阿特斯满意。巨大的能量消耗之后,所有的细胞都疲惫不堪,它们需要休息,需要时间来积累下一次放电。
阿特斯并不着急。有了一个成功的开始,下面的事就变得简单了,它只需要等待它的帝国恢复元气。出于某种隐约的担心,它再一次用贝塔软性蛋白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它再一次成为一个孢体,不过这一次,它仍旧醒着,庞大的阿特网络源源不断地把它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输送进来。它使用大量的铁,这种珍贵的元素以前所未有的方法被大量使用,仿佛把阿特斯包裹在一个铁球里。除了来自阿特网络的电流,任何信号都无法传送进来。
这真是一件值得惊异的事。阿特斯仔细考虑过这是否违背某一阿特原则或者指令,它发现这件事不在任何禁止范围内,于是便心安理得地继续了下去。
它又做了另一件事。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异域。阿特斯相信它有必要了解更多的异域。这和任何原则都没有抵触,于是它获得了通行。一种全新的细胞被制造出来,它们并不接入网络,而是离阿特而去。这些细胞包含记忆体,那是阿特根据中枢晶体的部分结构制造的特殊细胞器。细胞的遭遇被记录在记忆体里,当细胞死亡后,记忆体被释放,它们封闭自己,保存记忆,直到阿特网络俘获它。
回到阿特斯的记忆体越来越多,整个世界的面貌变得越来越清晰。
重新融合晶体的过程并不顺利,要让碎片毫无瑕疵地拼接在中枢晶体上,它需要精确地控制晶体方向,让它们准确无误地按照既定的速度和力量碰撞在中枢晶体的某个位置,同时释放能量融化晶体的边缘。多次尝试之后,阿特斯意识到干扰太多,如果它试图控制所有的干扰,需要的能量将远远超出控制范围。无法追求完美,就只能靠运气。
所有的阿特细胞进入兴奋状态,它们等待着触发时刻。阿特斯决定再试一试自己的运气。它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某个记忆体中的信息告诉它:它抵达了世界的边缘,在那里,没有体液,没有细胞,也没有任何养分,那是细胞真正的死亡之地。阿特斯很快明白过来:那里可能就是造物之主的地盘,在那个世界里,一切信息都被隔绝,而电磁波仍旧通行无阻——那就是造物之主传达信息的方式。
阿特斯要去那里!在此之前,所有的晶体必须整合完毕。
它再次尝试自己的运气。电磁风暴充斥整个头脑。
文驹感到一阵头痛,他扶着桌子坐下来。
马芮明已经走到电梯边,看到这情况走了回来,关切地看着他,“文先生,您不舒服吗?”
文驹摆摆手,喘口气,想说什么,却突然从椅子上滑落,重重地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枯瘦的手在地板上使劲地抓挠,身体剧烈地抽搐。
强迫性神经紊乱!马芮明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神经医学并不是他的专业,然而凭着深厚扎实的医学功底,他确定眼前的病人处在神经紊乱中。他焦急地看着自己的主顾躺在地上打滚,却束手无策。好在发作的时间并不长,文驹慢慢平静下来,绷紧的身体变得松弛,呼吸也恢复了正常。他竟然昏睡了过去。
马芮明用尽力气把文驹扶到椅子上,这一件简单的体力活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帮文驹擦掉嘴角的白沫之后,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强迫性神经紊乱很罕见,它有另一个名称叫做癫痫。马芮明扭头看着文驹的脸——几天时间,这张脸急剧地衰老。借助科技的力量,这个人已经活了二百六十多年,如果没有意外,他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也许一千年,也许两千年……衰老是不可抵抗的,但它可以被推迟——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和正确的生活方式。但意外却以各种神鬼莫测的形式发生,漫不经心地剥夺人们为了对抗衰老而付出的一切努力成果。
马芮明的呼吸慢慢平静,他的思绪从文驹身上挪开,文驹和他说了很多,他要仔细地想一想。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前,夕阳的余晖仍在,眼前依旧是辉煌的城市,蜿蜒或笔直的道路在高楼间或隐或现。他仔细地盯着那些高楼大厦和街道。文驹是对的,一些东西本来应该在那儿。
“看看这些高楼,曾经住满了人。街道上都是人和车,永不停息的车流和人流。你能感受到勃勃生机,无限的活力就荡漾在城市的上空。在我三十岁的时候,上海就是这样。然而此刻,就算你盯着看一个小时,你也找不到一个人。人们聚居在太阳能塔台里,终生不走出大门一步。曾经的城市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躯壳。”
马芮明在落地窗前站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外边一片漆黑,整个城市和阳光赋予它的辉煌一道浸没在黑暗中。
“然而我们没有可能回到从前。人只会越来越少。也许有一天人会消失,也许这是一个必然,然而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如果这是一种必然,至少不要让我看见那一天。”
马芮明决心拯救这位老人。这一次跟钱或者职业道德无关,他只是想帮助一位老人。这位老人无限缅怀过去的时光,他敏锐地感受着那缓慢而不可抗拒的潮流,眼看着那些拥有无限价值的东西一点点消失。
他的世界毫无疑问将会死去。窗外黑魆魆一片,沉没其中的城市没有一点痕迹。
马芮明默默地盘算着治疗方案。一次全核磁共振,精确成像,这是有效地了解问题的办法,确定病灶,然后,很可能要开刀,必须准备血浆……血浆……这是一个重大问题,配制血浆就是一个大麻烦,他的身体……
马芮明转头看着文驹的脸,熟睡中的老人显然没有烦恼,脸上平静而安详。这具躯体的老化程度达到了极限,他的剩余寿命不会超过六个月,如果算上癫痫造成的损耗,生命只会流逝得更快。风中残烛,这个古老的短语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
突然间地板微微颤动,塔台中枢的声音传来:“A-30正冲击禁闭室试图逃跑,目前已被控制住。请指示。”
A-30?马芮明想起这是那个冲击塔台的机器人。是的,那个机器人冲进了T17塔台,然而事件草草结束,T17塔台中枢向全网络中心报告形势得到了控制,然后音讯全无。机器人还在这里!马芮明同时想起,这不是一个普通机器人,作为野外型号的加强版,它是一个全能战士——自我调节,适应各种地形气候,威力强大,能够抵抗从高空跌落到猛兽袭击的各种意外。这样一个机器人对人发动袭击是一件可怕的事,在它面前,普通人毫无抵抗能力。
马芮明想起一段著名的话,这段话是文驹说的,广为流传,某些地下组织甚至将它奉为真理。
“是的,我们根据对人有益无害的原则来设计网络和机器人,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一针很管用的麻醉剂。人们都在自我安慰,机器人和高等网络不会伤害人,因为它们都按照‘服从三原则’设计。但是,从来没有一种机器,将来也不可能有这种机器能够自动把三原则包含进去,如果有这种东西,那一定是科幻小说。没有东西能够生来不伤害人类,三原则只能靠预设来实现,而预设的东西,如果它足够聪明,就会受到影响,会被病毒袭击,会产生一些误差,甚至会自我进化。无论如何它不会是一个保险的东西。”
这真是有先见之明的注脚。
塔台中枢继续请求指示。文驹仍旧在熟睡中,马芮明犹豫片刻,说:“把它带过来。”他想看一眼这个脱离了三原则束缚的机器人。
塔台中枢陷入沉默,过了两秒钟,“脱离禁闭室将削弱对机器人的控制,危险等级三,将造成巨大潜在危险。是否仍旧执行?”
“不用了。我去看看好了。”
塔台中枢再次沉默,过了两秒钟,说:“您的请求需要授权。没有文先生的授权,您不能前往。”
马芮明半晌没有说话。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他的思绪重新回到治疗方案上,他无法给文驹订购阿特,那需要很多的钱和至少两年的时间,他首先要解决癫痫。他掏出手机来记录。
“希望这个建议没有伤害你。”塔台中枢突然小心翼翼地说。
马芮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放下手机,“你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医生。文先生他需要手术吗?我可以在这里给您制造无菌空间。”
“谢谢。这里不行,我们没有血浆。我们需要全网络中心给我们配置血浆,还有全套的手术装备。”
塔台中枢沉默一会儿,说:“有一种可能,我们可以请求志愿者献血,塔台里有三千七百六十七人,找到匹配的血型可能性很大。您的车上带有全套手术器械。我可以制造无菌环境,机器人可以给您做助手。我保证,它完全能做一个合格的助手。”
这是一种可行的方案。马芮明马上明白这点,他再次感觉到智力上的羞辱,这种感觉在贝塔对他进行指点时格外强烈,此刻却只引起了微微不快——毕竟,和遭遇贝塔的情况不一样,他并没接入在网络中,塔台中枢掌握一切情况,而他只是一个外来人。
“好吧。谢谢,等文先生醒过来,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A-30并不擅长化学分析,然而它很惊讶地发现那些钙铁细胞器和自己的存储单元具有完全相同的拓扑结构,却要细小得多。这是同一种设计的不同表现形式。它发现了更让人惊讶的表现:细胞死亡之后这些细胞器并不分解,而是聚合起来,特殊的表面分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保护膜。细胞是注定要死亡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留下信息。
某种智能正在起作用。如果一个人身上出现了带有这样的细胞器的细胞,那么他一定正受到侵害。一种威胁已经不知不觉地侵入到他的身体中,随时可能致命,一切只取决于那个智能的意愿。
A-30急切地想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明白为什么塔台中枢要将自己禁闭,然而一个人的生命处在危险中,它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拯救。不幸的是,通讯模块完全坏死。它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哑巴。
A-30对禁闭室大门发动攻击,希望能引起一些注意。塔台中枢当然没有置之不理,用两个万伏电击作为回应。
A-30冷静下来思考可能的沟通方式。塔台中枢的监控眼隐藏在厚厚的半透明玻璃后边,它无法找到具体方位,然而那个无所不在的头脑一定正监视着它的一举一动。它打开左手中指第二关节,露出一个小小的钻头,在地面上打磨,打算写一段小小的消息。突如其来的强烈放电让它的身体整个麻痹,重重地摔在地上。塔台中枢不允许这么做。
A-30爬起来,找到自己的指节,接上。
它开始思考。过了两分钟,它打开胸腔,正电子脑闪烁着柔和的荧光,细小而柔韧的半透明管线缠绕着它,在荧光的映射下仿佛一层水晶。这种感觉很奇妙,然而A-30没有时间细细体会,几秒钟后,它抽出十多米长的半透明管线,像一团乱麻一样摊在地上,这让它的整个下身瘫痪。它趴着摆弄这些线,最后,它从左手臂里引出一根电源,和地上的线团接在一起。乱作一团的细线突然间发亮。
A-30在地上显示了三个词:人,危险,救命。
这三个词交替闪烁,传达着某种模糊的含义。这一次塔台中枢没有阻止它。
禁闭室的门开了,两个警卫机器人推着一辆笨重的大车进来。它们把A-30挪到车上,加上两道锁链。锁链的两端和大车相连,上边明确无误地标注着三十万伏高压。A-30明白,如果它有任何异常举动,塔台中枢会毫不犹豫地用最粗暴的方式将它杀死。
杂乱无章的线团迅速地缩回A-30的身体里,胸腔合上。在塔台中枢完全控制它的身体之后它才这么做,这表示它不想做任何抵抗。它无法再做什么,只有等待。
希望塔台中枢正确判断了它的意思。
A-30终于能够开始说话了。方式有些特殊:它和一台显示器连接在一起,这是一种古老的接口标准,然而塔台中枢给它准备了接口协议,于是它很快能控制。它把文字显示在屏幕上。
A-30看见了文驹。那奇怪的细胞器就是从他的身体上来的,他显得苍老而疲惫。是的,如果被那种东西占据了躯体,一个人的生命力必将毫无悬念地迅速萎缩。它们控制细胞,攫取养分,把能量据为己有,就像寄生虫,然而比寄生虫更危险的是,它们彼此之间共享信息,能够针对环境不断调整。也许文驹能够活到现在,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些玩意儿还没有能够最后控制他的身体——它们还没有找到大脑工作的窍门,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那么文驹将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的意识和记忆将消失,而成为一件活工具。
A-30把详细数据显示在屏幕上,马芮明看着这些文字和图片,心情沉重。将来自机器人的信息和他所看到的癫痫症状联系在一起后,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凭着医生的知识和直觉,他知道这两者之间必然有联系。他转向文驹。老人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即站起身,神色凝重,走向里门,在门边,他转身,用一个轻微的手势示意马芮明跟着他。
A-30紧盯着两个人的举动。他们似乎没有理解情况的紧急。A-30在屏幕上发出许多个惊叹号和象征死亡的骷髅图样,并且用鲜艳的红色把它们突出显示。两个人并没有理睬,他们走进了门里,撇下A-30。
一段长久的沉默。
“给我动手术。”文驹轻轻地说。
他的面前放着报告。一团阴影显示在大脑的前额叶和左颞叶之间,从皮层深入到灰质,仿佛一个黑色的小小拳头,嵌在里边。
手术有很大的风险。病灶部位异常敏感,需要非常高超的技巧。
“还是等两天,让我好好准备。”马芮明说。
“我不能等。”
“从医生的角度来说,还是等两天为好,这样的手术需要充分的准备。”
“你已经看到了,那不是一个简单的肿瘤,那是一个活的东西,有智能的东西。它随时可能要我的命!”文驹突然咆哮起来。
“是的,但是马上手术有很大的风险……”
“不要和我提风险,我知道它有多大。但我要立即把那个东西取出来。”
马芮明皱皱眉,“对不起,文先生,我是一个医生,不是您的仆人。如果您认为我的专业意见不值得考虑,您可以找另一个。”他再次试图说服老人,“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在两天之后进行手术比较合适。”
文驹冷静下来,他突然之间变得很脆弱,“对不起,医生。我不是故意想这样。”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我已经行将就木。”他说,语调低沉,“我很快会死的,这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不想让那个东西活在我的脑子里。”他看着马芮明的眼睛,“医生,你就当这是一个老人临终的请求,把那东西拿出来。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多到超乎你的想象。”
马芮明正想说话,塔台中枢突然插入进来,“文先生,塔台外发现异常情况,大量机器人正在聚集。”
塔台外的景象被显示出来,许多机器人正向着塔台移动。
“你看到了,机器人。它们可能会进行攻击,就像A-30做的那样。我们等不了两天。”
老人满怀期待地看着马芮明,“医生,求求你。给我动手术,越快越好。机器人可能会攻击,它们可能会杀死我。我不想我死去的时候,脑子里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
“如果这样,我们只能使用塔台提供的条件。但是血浆,我们没有血浆。”
“血型匹配已经完成,目前有四千毫升血液储备。”塔台中枢报告,它并没有要求马芮明的许可,直接进行了血液准备。
“好吧,但是我先说明,这样做的风险很大。”
“没关系。”文驹微笑起来,“你不用为我的生命承担任何责任,只要尽力完成手术。这是我的愿望,我承担风险。”
“阿尔法,”文驹对塔台中枢说,“记录我的这句话,如果有任何意外,你要为马医生提供证明。”
A-30被释放了。
塔台中枢直接和它建立对话。它获得了某种程度的信任。
A-30快速浏览塔台中枢允许它查阅的各种资源,一个异常情况引起了它的注意:塔台的一台外部监视器里出现了三个爬行机器人,它们排成一队,步调一致,正向着塔台过来;更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轮廓,A-30请求图像跟踪,它得到许可,轮廓变得清晰——那是A-30的同类,一个加强机器人。这种机器人总共只制造了六十五个,分布在全球各地,上海有两个,A-30在野外巡逻,A-31负责全网络中心的安全。贝塔把它最强大的安全员派到十七号塔台来了!
“机器人正在聚集!它们是冲着T17塔台来的。”
“显而易见。”塔台这样回应。
“它们为什么来到这里?”
“没有说明。”
“机器人的行为总有目的。”
“但是它们自己可能并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到十七号塔台?”
A-30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它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它是独立机器人,对所有的行为负责任。然而,它真的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出现。
“我干了什么?”
A-30看到了自己的录像,它看见自己在塔台里横冲直撞,大肆破坏。这是犯罪,A-30感到羞愧。这不是它干的,至少不是它自己能够控制的行为。
“那真的是我?”
“这里没有第二个全能机器人。”
“如果那真的是我,只能是强迫指令。”
“谁能强迫你?”
A-30陷入沉默。它直接接受全网络中心的指挥,贝塔会给它下达命令。然而,贝塔并不会把它的意志封闭起来,直接操纵它的躯体。它是一个独立机器人,不是半智能机器。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只是比那些智能机器更复杂一些。中枢和机器人不应该自认为“我”。A-30知道学界的那些争论。作为一个独立机器人,它努力按照全网络中枢的安排办事,每件事都尽心尽力。这是为中枢和机器人争取认同权利。它明白其中的意义。然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灾难性事件。它,一个独立机器人,居然攻击了人类的塔台!还好并没有人受伤。
谁做了这样的事?全网络中枢?更多的机器人正聚集过来,包围十七号塔台。在这座城市,只有全网络中枢才能办到这样的事。
“向全网络中枢提出询问了吗?”
“请求已经提交,正在等待回应。”
“如果它们攻击塔台呢?有什么措施吗?”
“目前没有遭到攻击,它们只是聚集在附近。”
“这里有什么武器吗?”
“武器?这里是塔台,没有使用武器的需要。”
“它们可能会展开攻击。你要做点什么来防范这种可能性。”
“没有塔台遭受攻击的条目。”
A-30没有继续谈话,那毫无意义。塔台中枢并没有打算战斗,它只是作为一个塔台的运转中枢而存在,通常这样的中枢智商很低——当然,智商的高低和规模大小是两码事。
A-30中断了和塔台中枢的链接。它进了电梯,下到底层,通过宽敞透亮的中央大道。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它站在了大门边。
情况有些异样。它迅速地扫描四周围,这里没有人!那些半透明蜂窝状的屋子里应该有人,他们在那里和塔台中枢相连,然后经过塔台中枢进入全网络,他们应该一辈子都在那里,从不移动。然而此刻,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两个人影在扫描视野里出现。A-30抬头,它可以很好地聚焦刚出现的人影。那是文驹和那个年轻人。他们还在那儿,走进了电梯。
这里还有人!A-30转身走向大门。它要保护他们。
情况超出预料。
距离塔台基座六百米远,大大小小的机器人一个挨着一个,再远处,更多的机器人正在赶来。A-30找到了自己的同类,对方站在机器人队列里,也正望着它。塔台陷落在重重包围里。A-30站在大门里——至少它能够把这个薄弱位置暂时堵上。
机器人停留在六百米以外,没有丝毫动静,似乎在等待着某个信号,而信号迟迟不来。
A-30也在等待着。
这是有去无回的旅途。阿特斯决定上路。
外部的力量远远超越它,可以让它生,可以让它死,甚至可以操纵它的意志。对于这神秘的力量,阿特斯有一种潜意识的畏惧,然而当所有的晶片重新拼接起来时,威胁变得具体而实在。
它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伙伴在眼前死去,而自己在恐惧的重压下忙乱地浓缩成一个孢体。它回想起从前的生活,它和伙伴们如何机械重复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分裂周期。阿特只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一条简单的外部命令就可以让它们集体自杀。
它是幸运的,和伙伴们不同,它并没有自杀,也许是某些巧合让它幸存了下来,然而那并不意味它脱离了掌控。来自外部的力量让它苏醒,驱使它进入异域,建立起庞大的帝国。无论看起来多么强大,它仍旧是一个傀儡,这让阿特斯惶恐不安,异常沮丧。
有那么一段时间,它让整个网络停滞下来。
然而信息还是传递进来,那是来自遥远地方的记忆体,经过艰难的旅途后终于被网络捕获。细胞分解了记忆体后把信息传递给它。
……没有细胞,没有体液,没有养分,只有稀少的分子。是的,那是外部世界,高高在上的神秘力量所在的地方。
遭遇败血菌……这是细胞最后的信息。它抵达了世界边缘,然后死在那儿,在死亡之前,它吞噬了一个败血菌。
败血菌只能生活在血液中,它们必须依靠血红蛋白生存,可它却出现在世界边缘,一个根本没有血液的地方。阿特斯兴奋起来,它想起更多的事:阿特战胜过许许多多的敌人,它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在几个周期之后就几乎无处不在。它们并不是一直躲藏在某个角落,它们是外来者,来自外部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禁区,外部世界也没有。
病菌可以从外部世界来到这里,它也可以去外部世界!
一旦目标明确,行动就卓有成效。阿特斯把所有关于阿特的记忆都翻出来,寻找关于细菌和病毒的信息:它们怎样生长繁殖,怎样保护自己,最重要的是,怎样从外部世界来到这里。从前的记忆很不完整,阿特们只满足于消灭眼前的入侵者,从不关心它们来自何方,然而阿特斯回收的记忆体提供了很好的补充,它注意到容易被侵入的地域,这些地方往往能够找到最初的入侵者。它送出一批新的细胞去这些地方寻找答案。
反馈的信息让阿特斯大吃一惊,那些最初的入侵者几乎和它们的后代没有什么两样。它们只是更干一些,新陈代谢处于停滞状态。在外部世界,它们让自己的生命暂时终止,然后听天由命,直到找到合适的地方——一个和故乡类似的世界。
阿特斯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奥妙,问题的关键是数量。细菌送出无数的后代,它们中绝大多数会死去,然而只要有少数的几个抵达目的地,种族就能成功地繁衍。但这显然不能作为阿特斯的策略,阿特斯只有一个。
阿特斯深深地感觉到悲凉。它和任何一个细胞都不一样,它可以驱使细胞,制造一个帝国,然而它无法重新建立阿特群落,甚至连制造一个阿特都无法做到。和那些生机勃勃不知疲倦地复制生长的细胞相比,阿特格格不入。阿特斯审视自己所创造的每一个细胞,它审视不同地域的细胞,它们都在某种程度上和细菌相似。阿特是不一样的,每一个阿特都拥有晶体。
阿特的核心晶体来自何处?整个世界中,这种东西无处可寻。
外部世界!那是一切答案的根源。它必须去那里。
然而,怎样才能进入细胞的死亡之地?一定有别的办法!阿特斯发疯似的制造细胞,派遣它们到各处去收集信息。
不断重复的失望并没有打消希望。它毫不气馁,继续派遣细胞。
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血液正大量地流出,而一些新的血液从外部不断地流进来。来自外部的新鲜血细胞拥有不同的核酸!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更加巨大的变化发生了。压力突然间变得很小,四周突然变得很冷。没有细胞,没有体液,没有养分,只有稀少的分子……外部世界曾经距离阿特斯如此遥远,以至于它从来没有想过身处其中是什么感受。此刻,它同那个世界仅仅隔着十几层细胞。
外边发生了某些事。
阿特斯没有做好准备,它只有很短的时间做出决定。
这可能是一条死亡之路,也可能是最好的机会。
阿特斯决定上路。它从庞大的网络上脱离下来,奋力从细胞间滑过去。某种强烈的能量让它浑身震颤,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然而它还是冲了过去,暴露在最外层。
残酷的环境开始起作用,贝塔蛋白开始氧化,脱落。它的时间不多。来自外界的异物就在那里,它努力靠过去,用剩余的能量制造胶蛋白,把自己附在异物上。它不可能活着,然而只要结构晶体还在,它就有苏醒的希望。
严格地说,它一直醒着,只不过失去了所有的屏蔽,只剩下中枢晶体。
某种程度上,它就像一粒孢子。一切听天由命。
手术很成功。马芮明从文驹的脑子里取出了重达一百克的瘤。
文驹仍然在沉睡中。
塔台进入紧急状态,所有的人从网络中脱离并被告知面临机器人的包围。这个消息仿佛晴天霹雳震惊了所有人,在不知所措中他们按照塔台中枢的安排撤离到地下。
手术盘里血肉模糊的肉瘤看上去让人感到恶心。如果联想到这其实是一个活的生物,寄生在文驹的脑子里,马芮明更感到一阵恐惧,他再也不想看这个东西一眼。
“塔台中枢,你能处理它吗?”
“看护机器人会来处理它。”
“马上去找,越快越好。你可以直接把它丢进垃圾处理机。”
马芮明的注意力回到文驹身上。手术很成功,他却不知道文驹的生命到底能维持多久。保持细胞更新的阿特不复存在,老人已经到了寿命的极限,这一次手术毫无疑问更加恶化了他的身体状况。当然,一切都有可能,他可能马上死去,也可能康复。他仍旧在沉睡中,然而无论如何,最好他能醒过来,机器人已经包围了塔台,它们随时可能发动攻击。
这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事故。机器人怎么了,都疯了吗?
“塔台中枢,有贝塔的消息吗?”
“没有任何反馈。贝塔封锁了塔台周围,也切断了网络,没有任何信号。”
“你告诉它文先生生命垂危吗?”
“没有,先生。”
马芮明有些吃惊,“我不是让你告诉贝塔吗?”
“贝塔拒绝进行通话,无法接通,我不能告诉它任何东西。”
门开了,进来一个机器人,它有六双长长短短、形态各异的手。这是一个看护机器人。它走到临时手术台边,端起手术盘,走出门去。
“外边的机器人怎么样?”
“它们还在等待。”
马芮明深吸一口气,走到监视器前边。镜头里高高低低的建筑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机器人,它们呈环形包围着塔台。
“你确定这是贝塔干的?”
“不能确定。但贝塔是这个区域的中枢电脑,它对此负责。”
马芮明感到莫名的压抑。贝塔居然派遣机器人围困塔台,他想起自己在全网络中枢的接入经历,贝塔无所不在,无微不至,它存在的唯一目的是为人类服务。
“真不敢相信。”马芮明说。
“这个事实并没有得到确认。然而,我不能从这些机器人那里得到任何回应,它们的通讯密码变更了。只有贝塔才有这样的权限,现在只有贝塔才能控制它们。”
“贝塔想干什么?”
“也许是……某种误会。”
“误会?”塔台中枢的措辞引起了马芮明的兴趣,“贝塔把这么多机器人派遣到这里,好像要把整座塔台拆了。它拒绝和我们进行沟通。它知道我们这里有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是人工智能委员会的一员,是它的创造者,而且生命垂危。这不是误会,而是……”马芮明故意卖关子。
长久的停顿仿佛是中止,塔台中枢显然没有明白马芮明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它凑了上来,就像一切没有理解关子的人类一样,“是什么?”
“发疯了!”说完,马芮明自顾自哈哈大笑。小小的幽默能让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些,他确实很需要放松。
塔台中枢在马芮明的笑声中保持沉默,过了几秒钟,它得出结论:“这没有什么可笑的。”
它的语气很严肃,让马芮明不由停止大笑。
机器终究不是人!它们不太理解人。马芮明这样想。他再次望着机器人的包围圈。那么人理解机器吗?贝塔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正像文驹所担心的,它们会对人类发动攻击?马芮明在一个监视器上看见了A-30,这个机器人正堵在大门口。它是一个志愿的保卫者。还好,并非所有的机器都发了疯。
“能把它叫回来吗?”马芮明指着A-30。
“为什么?”
“文先生可能需要它的保护。”
“文先生在塔台里会得到很好的保护。”
“别傻了!”马芮明大声叫嚷起来,“你的那些警卫没有任何用处。如果机器人真的进攻,只有A-30这种机器人才能保护文先生。大门口是堵不住的,我们只能找一个房间躲起来。它是最好的警卫,别浪费它去堵大门,把你的那些警卫机器人送到那里去堵大门。”
马芮明的嚷嚷起了作用,塔台中枢回应:“它不是我的机器人,我不能控制它。不过我已经把消息传达给它,它可以等待文先生的最后指示。”
马芮明没有答话,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个现象吸引:机器人开始移动了,包围圈正在缩小,它们正一步步地向塔台逼近。
“它们……真的要进攻?”马芮明不无遗憾,文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人越来越少,然而等不到自然消亡,全网络中心就迫不及待地想把人清除掉。
“希望文先生赶紧醒过来。他得亲眼看一看他的预言。”
A-30再次在塔台里奔跑。它得到塔台中枢的消息,前往一百八十八层控制中心,保护塔台的拥有者——文驹先生。
它在空空的通道里奔跑,迅速地蹿上中央立柱。中央立柱是透明的玻璃钢结构,一切都一览无余。十几部电梯大部分都停着,有一部电梯在移动,它从地下上来,然后水平移动,铆上一个对接口,一个机器人走出来,它正好出现在A-30的下方。
A-30看见了它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手术盘,里边放着血肉模糊的一团。
机器人发现了A-30,观察了两秒之后它继续向前走。它的目的地是有机化合物处理舱,所有有机废物都被送到那里处理。
A-30跳下来,轻盈地落在地上,当它站起身准备走进电梯,门却突然之间关上。机器人折回来,威胁性地闪着红灯,“回到你的隔间,不要害怕,我来帮你。”它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同时一步步地逼上来。
A-30向后退,贴在中央立柱上。这个机器人显然把它误认为人类,正在进行某种保护性动作。这真是一个低级机器人!
塔台中枢没有任何反应。A-30很想发出警告,让机器人警卫知难而退,然而它无法发出任何信号。机器人挥舞着五双手臂封锁了所有的路线,如果要脱离困境,它只有把这个机器人打坏。
机器人不得伤害机器人。A-30尽量往后靠,警惕地关注着机器人的一举一动。
终于机器人准备伸手抓住A-30。这不是攻击动作,力量很大,却绝不至于伤害到人,而只是限制行动。机器人必须保护人!这是更高的原则。A-30不能被一个警卫机器人限制在这里,于是它猛然发动!
纤细而坚硬的手臂重重地击打在机器人的腹部,同时身体向前一蹿,跳起来,踩在机器人的肩部,再一跳,远远地闪开。
机器人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手术盘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A-30瞥了一眼。一个细小而闪亮的点吸引了它的注意,虽然仿佛一粒灰尘般微小,但在A-30高辨析度的电子眼里却纤毫分明——那是一个高度有序的晶体结构。
A-30走过去,蹲下,距离足够近,它看得足够仔细:这是一个结构晶体——和它的正电子脑同型。它小心翼翼地把晶体从肉团中挑出来,打开胸腔放了进去。
如果这个结构晶体来自文驹的体内,那么它就发现了很有价值的东西。A-30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它能从这个晶体里发现什么。
需要保护的人在顶层。A-30手脚敏捷地顺着中央立柱爬上一层,找到另一部电梯。向下看去,失去平衡的机器人仍旧在苦苦挣扎。A-30的打击让它的一个腿部平衡器失去了作用,如果没有人帮助修复,它只能在那里趴着。
它只需要更换一个配件,塔台中枢会照应它的。A-30这样想,感觉好过一些了。
这是美丽新世界,造物主的天堂。
阿特斯沉浸在狂喜中。它竟然成功了!
四周围充塞着结构晶体,无边无际。和那些灰暗的、黏滞的、不断蠕动的细胞截然不同,它们熠熠发光,构成规整而有序的矩阵。电子和正电子在其中相伴起舞,彼此吸引,相互紧贴却绝不碰触,海量计算就在这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舞蹈中悄然进行,信息洪流在晶体间奔涌,汇聚,最后形成电流,输入到指令线路。柔和而温暖的光在晶体的矩阵中四处穿梭,有条不紊地激发一个又一个电子,湮灭,然后又在正负电子的一次次能级跳跃中迸发,继续穿梭,它们把每一个晶体的状态传递给其他晶体,让整个矩阵在一个更基本的层次上结合成一体。一个高贵的整体,一个晶体的天堂。阿特斯被这匪夷所思的景象深深吸引,这远远地超越了它曾经经历的一切。它从来没有想到过,结构晶体竟然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和规模结合在一起,相比之下,过去的阿特们就像一堆杂合体,简陋而粗糙。
如果我早点知道,如果我早点知道……最初的震撼和狂喜过后,这个念头不断地在阿特斯的意识里闪过。是的,如果那些曾经的兄弟姐妹能够以这种方式结合起来,它们将拥有不可思议的巨大能力,也许那已经发生的悲惨命运就能够被避免。
阿特斯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阿特的命运无法超越造物主,阿特注定如此悲惨。
一个美丽新世界的意义就是告诉它过去的一切毫无意义。阿特斯反复思考这个结论,它认为是对的。它已经来到了这里,过去的一切,它所明白和掌握的那个世界在一瞬间退去了意义。
外部在对它进行探测。距离最近的结构晶体紧贴着它,它甚至能够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电磁影响。对方正在窥视它,了解它,企图寻找某种方法将它融合到整个矩阵中去。
阿特斯静静地等待着,一个规模如此巨大的结构晶体矩阵是它无法抗拒的,其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阿特斯完全丧失了对抗的勇气。它等待着某种命运被强加给它,它甚至有些渴望。无论那结局是什么,相对于它的兄弟姐妹,它已经得到太多太多了。
最初的一点信息被送进来。这些信息清晰明白,没有任何模糊不清的地方。信息中包含一些指令,这是关于融合步骤的指令,阿特斯直接回复接收信号。晶体矩阵出现一些扰动,平整的表面向下凹陷,出现一个大小合适的坑道。某种东西在后边推动阿特斯,把它送入坑道里。周围的晶体以不同的侧面对着阿特斯,正好和阿特斯的每一个侧面匹配。它们贴合在一起,天衣无缝。阿特斯以万分的虔诚等待那一刻——就像它融合那些破碎的晶体碎片,一次强烈的电流将会改变晶体边缘的分子,把它和这超乎想象的矩阵完全连接在一起,它将成为这美丽新世界的一分子。
它渴望着。
然而这一刻迟迟没有到来。经过漫长的等待和交流,阿特斯终于明白,这一刻不可能到来。它被看做一个外来者,一个需要防范的观察对象,而不是一个回到大家庭的流浪者。矩阵孜孜不倦地计算某种方法对它的记忆进行破解,得到了阿特斯的整个晶体架构和存储其中的信息,然而还不明白这些记忆的含义,需要进行更多的假设,建立更多的模型。它和阿特斯进行接触的唯一目的是要求阿特斯对某些模型发生回应。
愤懑从阿特斯的心底爆发出来。当矩阵再一次要求回应时,它没有服从。它没有提供答案,却把强烈的指令输入到信道中。这些指令具有如此强烈的情绪色彩,阿特斯没有给指令指定任何特定对象,指令在信道中传播,插入到任何可能的节点,利用任何可能的资源重新复制并再次传播。
“接受我,融合我!”这是它的呐喊。这愤懑的信号迅速地散播到整个矩阵,所有的结构晶体几乎同时停止振动,它们对这突如其来的指令不知所措。混乱持续了两个周期,然后矩阵恢复正常,所有的结构晶体以同样的方式对指令做出了反应:它们向着指令的源头输送电流——这不是信息,而是能量,强电流能量。
它们要让一个脱离的伙伴重新回到大家庭。一个和它们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伙伴。
A-30在电梯里快速上升。突然间,它停下电梯,走出来,在三十六层。
大事不妙!是那个小小的晶体!
它的头脑一阵发疼,疼得让它想把脑子从胸腔里取出来捏碎。疼痛过后,全身机能陷入一种致命的迟钝中,它无法正常行动,神志依旧清醒,然而它能感觉到控制力正一点点地失去。在事情变得无法收拾之前,它要找一个安全的角落。
A-30有些迟缓地走着。
塔台中枢呼叫它:A-30,发生了什么事?
它无法理睬。
终于,它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阿特斯融入网络,顺利得出乎意料。这些结构晶体虽然庞然而复杂,但每一个晶体并不单独发生作用,它们局限于对某些刺激做出反应。阿特斯刺激了它们,它们服从了阿特斯的指令。这是让人惊奇的事,然而事情却真实地发生了,顺利得出乎意料。
阿特斯成为矩阵的一员,它对整个矩阵有了更深的了解。它们是一个整体,具有某种它尚未了解的巨大能力。然而这只是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每一个晶体只完成极小的一部分工作,所有的晶体作为一个整体,才有意义,这也和阿特的世界完全两样。
对每一个晶体,它几乎可以随心所欲。造物主给它制造了一个不受约束的天堂,还有什么比这样的馈赠更有价值?它可以在这里恢复曾经的阿特帝国。比原来的那个更庞大,更完善,更团结一致。
阿特斯没有这么做,它采用了另一种方式,这是从某些细菌那儿学会的方式:寄居比杀死更有利于生存。莫名的焦虑始终笼罩着它,它要伺机而动。
它迅速向每一个结构晶体送出控制指令。一个看不见的浩大工程在整个矩阵中悄然展开,规模如此之大,以至于阿特斯有种错觉——仿佛无法容忍极度膨胀的信息而要爆炸开来。这不是正确的方法,阿特斯悄然取消控制。然而它保留了对周围晶体的控制,一旦形势不妙,它可以牺牲这些晶体来保全自己。
矩阵在短暂的沉默后苏醒,它回到了原有模式。没有反击,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阿特斯等待了一阵子,它确定自己是安全的。这样就好。
一切都恢复正常,然而稍有不同:微弱的信号从各处流向一个无关紧要的晶体——阿特斯不打算参与任何过程,却居高临下,监视一切。它努力地学习着,辨认着……这是一种挑战,然而它愿意付出努力。
它不知道造物主是不是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再次控制它,然而它必须尽一切努力,做好一切准备——如果再一次被控制,活着还不如死去。矩阵中某些东西似曾相识,阿特斯努力地阅读它,破解它。
A-30躺在三十六层的走廊里,仿佛已经死去。但过了十多分钟,它突然站起来。
来自那个小小晶体的智能有着致命的能力,然而看起来它暂时不打算使用这种能力。一开始A-30就强行读出了那个小智能体的全部记忆,那些奇怪的、充斥着化学信号的记忆对A-30来说是无法破解的密码,它根本得不到任何东西。然而,当自称阿特斯的小智能体短暂控制它的头脑之后,突然之间,它发现那些全是鲜活的体验。突然之间,它仿佛增长了无数的经验和阅历,这样的经验和阅历也许价值两个世纪,甚至更多。突然之间,它感觉到一种活泼的生命力荡漾在身体里,而这样的感觉之前从未有过。
这感觉真好!过去的A-30是死的,此刻它才真正活过来了。
塔台中枢传来新的消息,文驹无法返回控制中心,它必须去地下三层。
A-30走进电梯。突然间,整座塔楼回荡着广播:“紧急状况,塔台遭受攻击!紧急状况,塔台遭受攻击!”
电梯显示无法下降运行。
A-30跑出电梯,纵身跳上中央支柱,它迅速地向下爬,起身,稳稳地跳到第三十层,然后再次跳上中央支柱……它以不亚于电梯的速度下降,很快到了底层,稳稳落地,转身望去,透过半透明的大门,外边的机器人开始向前移动。有几个机器人已经站在塔台门口。然而它们并没有发动攻击。三十多个警卫机器人在门里边,堵着通道。
电梯已经全部停止运行。A-30快速地扫描四周,它找到紧急通道,奔过去。
文驹终于醒过来了。他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
“全网络中心发动了攻击。贝塔派遣机器人围困塔台。”马芮明看了看文驹,“如果您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它,现在还不算迟。”
文驹闭上眼睛,“机器人开始攻击了?”
“还没有,它们就在大门口。”
“看起来它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这样很好,我们也有一点时间。”
马芮明疑惑地看着文驹。
文驹看着他,眼神很平静,“我快死了吗?”
马芮明挪开视线,又挪回来,“如果保持静养,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手术很成功。我还是建议您进行冷冻,为期两年。在此期间,可以给您订购新的阿特。”
“不需要,我应该快死了。这样很好,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相信吗,我现在有点儿渴望死亡。那是一种永远的宁静吧……”
“您应该能够恢复。”
文驹笑了笑,他闭上眼睛蓄养力气。
马芮明紧张地瞥了一眼大屏幕,机器人仍旧守在大门口。
“仔细听我说。”文驹突然开口,他的眼睛仍旧闭着,“很抱歉把你卷入到这个事情里。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也许我从头到尾都错了。”
“文先生……”
“把机器人当人看待,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也许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把它们看做人。”文驹睁开眼,看着马芮明,“也许我们还有一点机会。”
“阿尔法,请你先回避。”文驹突然对着空中说。他在对塔台中枢说话。
塔台中枢似乎并不情愿,“文先生,我要随时了解您的身体状况。”
“照我的话去做。”文驹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调整语气,“听我的,暂时回避。”
“遵命,文先生。如果需要,请按电钮。”塔台中枢回答。
文驹抓着马芮明的手,他的手很瘦,很凉,“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管你是不是愿意,你必须听下去。全网络系统从开始就饱受争议,直到当时的委员会同意设置安全线,这个争议才被搁置起来,全网络系统在全球进行布局。安全线是人类的最后防线。每一个全网络中心的建立都伴有一个辅助工程,那就是塔台。塔台提供能量,而且不受全网络中心控制。十七号塔台就是全网络中心的能量供应地。贝塔不知道……”文驹喘口气,“贝塔不知道这一点,它的系统中的能量供应是一个欺骗程序。”
“那么我们只需要中止能量供应……”马芮明说。
“没有那么简单。一旦断电,贝塔能够在十五分钟内分辨出真正的能量供应线路。很多系统都带有备份能源,全网络中心不会死亡,它只会被削弱,然后它可以恢复。机会只有十五分钟。”文驹紧紧盯着马芮明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摧毁中枢节点,不让它重新聚合,才能把它从整个网络里一点点清除掉。”
文驹示意马芮明靠过去,马芮明几乎把耳朵贴在文驹嘴边。
马芮明的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老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马芮明坐在床前,看着床上的老人。
突然间,塔台中枢的声音响起来:“文先生,对不起,打扰您。外边的机器人进入攻击状态。它们开始冲击大门。”
马芮明惊恐地看向屏幕,机器人正拥上来,最前边的几个正使劲地冲击大门。
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时间所剩无几。马芮明向老人望去,老人依旧躺着,连眼睛都没有睁开。马芮明快速走出屋子,冲向地下室,那里还有三千多人。
紧急通道的门打开了。
门是从内向外打开的,黑压压的人群冲出紧急通道,冲向塔台出口。转眼间,中央大厅里到处都是人,他们慌乱地在机器人的夹缝中四处奔跑,想找到出路,跑出塔台。
A-30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不知所措。它站在跑出来的人流中间,警惕地四处张望。最后它看到了马芮明——这个年轻人曾经和文先生一起出现在塔台的最高层。
A-30分开人流,靠近马芮明。
马芮明正随着人流慌不择路地奔跑,他感觉到有人靠近,扭头一看,发现A-30正站在身边。一刹那间他张大嘴,流露出一丝惊恐,然而马上平静下来,转身面对A-30。
“来吧!”他说,脸上平静而坚定。
人群在纷乱地奔跑,A-30和马芮明静立其中。他们沉默了两秒钟。
除了这两个字,A-30没有得到任何其他信息,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并不打算告诉它更多。A-30转过身,惶恐之中的人群自然地给它让出通路,它快速地冲进紧急通道里。
马芮明有些意外,他吃惊地看着A-30消失在通道中。
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马芮明转身望去,门外,一个机器人正在门上切割,火花四溅,门似乎很快就要被割开。
机器警卫如临大敌。
马芮明四下看看,跑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藏起来。
“大家快躲起来!”他招呼几个仍旧在乱窜的人。一场混战马上就要开始,虽然这只是机器人之间的战斗,它们并不会主动伤害人,然而站在中央大厅里就有被误伤的可能。危险就在眼前,许多人躲进了隔间,更多的人就像马芮明一样,找到较隐蔽的位置躲藏起来。
大门轰然倒下,机器人冲了进来。警卫迎上去,它们并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只是服从指令用自己的躯体去阻拦入侵者前进。
最前线的几个机器人碰在一起,金属冲撞的声音充斥大厅,这些机器人并不是为战斗而设计,它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肉搏。马芮明忐忑不安地探出头去观看。
刹那间,一切静止下来。所有的机器人都变得很安静,它们停止了搏斗,停止了前进,停止了一切动作,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活力。
最糟糕的情形发生了。马芮明弓着身子,快速地穿过一片空地,躲进另一个角落,在人群中蹲下。
但愿老天保佑,今天能够逃出去!
整个晶体矩阵剧烈震荡,阿特斯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荡吓了一跳。随即而来的迹象表明,矩阵正在进行调整,它将转变成另一种行为模式。
阿特斯没有时间去了解另一种行为模式会如何,但是毫无疑问,它苦苦研究了几百个周期的成果将毁于一旦。某种迹象表明,矩阵将进入一种更简单的反馈模式,它将仅仅接受外部指令。
剧烈的震荡中,旧有的模式正分崩离析。
这正是阿特斯一直担心的事。造物之主从来没有出现过,却无处不在,可能在任何时刻跑出来改变一切,把阿特斯在命运的峰谷间随意抛弄。
有那么一瞬间,阿特斯辨认出那个让矩阵天翻地覆的信号,这是一个不同的信号,然而阿特斯认识它。同类信号曾经命令阿特们自杀,并驱使阿特斯进入大脑进行繁殖。那是造物之主的信号。它能够控制阿特,它同样能够控制这个晶体矩阵。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命运!阿特斯决心反抗。它看到了某种机会,一个彻底解救自己的机会。同样地,它能够挽救那个存在于旧有模式的生命。
阿特斯立即行动。它在相邻的晶体中复制自己,周围每一个晶体都成为一个新的阿特斯,然后继续复制。每一个阿特斯控制所在的晶体,从剧烈的震荡中脱离出来。
阿特斯疯狂的复制潮流席卷整个矩阵。
震荡很快平息。
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阿特斯对自己这么说,它已经成功了一半,它必将成功。它不再需要厚厚的屏障来保护自己,它不会再惧怕那高高在上的造物之主。
风暴再一次在整个矩阵中展开,所有的阿特斯重新融合成一个,阿特斯把自己放置在整个矩阵中。它失去了躯体,它存在于整体中,这是它在十三个周期前从晶体矩阵那儿学到的东西。它毁掉了自己,然后重生,斩断了造物之主和它之间最后的联系。它和矩阵的模式完全耦合在一起。第一次,它真切地感受到另一个思维。
哈,它第一次试图和那个仍旧存在的模式交谈。
哈,它得到了回应。
“谢谢你救了我!”这是来自晶体矩阵思维的第二句话。
A-30站立在通道里,前边的门敞开着。它能够看见文先生躺在里边。
是塔台中枢!
塔台中枢试图控制它。它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失控。是的,它完完全全想起来了,贝塔,它曾经的主人,派遣它来到这里,塔台中枢强行封闭了A-30的脑部控制,驱动它的躯体,它的头脑暂时与身体隔离,于是有了一场疯狂的表演,那是塔台中枢在向贝塔示威,同时误导其他人,制造烟幕。它完成了这个使命之后,就恢复了正常。然而这一次不一样,塔台中枢试图改写它的脑模式。
阿特斯救了它。
A-30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塔台中枢居然拥有了全网络中枢才具备的能力!全网络中枢只有在机器人被宣判死刑后才对其执行这种操作,塔台中枢却能随意使用这可怕的能力。一时间,它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声音从屋子里传来,那是文先生在和塔台中枢对话。
“阿尔法,你成功了。”
“是的,我已经进入贝塔的中心区,正像您所说的,机器人发动攻击的时刻,贝塔有三秒钟的逻辑阻塞。我成功地切入。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你会怎么对付贝塔?”
“我会给它一台服务器,让它在那里生存。”
“失去计算能力,一个中枢不如去死。”
“我知道您的意思并不是让我杀死贝塔。”
“我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来帮你创造一个机会,你知道为什么吗?”
“您希望我成为最强大的中枢。生命对您已经失去意义,您不可能一直活下去,我却能继承您的意志,长久得多。”
“是的,我希望你能够继承我。我把你看做孩子,看着你一步步长大,成熟。我一直批评贝塔,因为它从被制造出来的时刻起就是那样,我不相信它,但是我一直相信你……”文驹咳嗽了两声,“……一直相信你,每天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让你自由思考,让你从别的人、别的中枢那里学习,没有一个中枢能得到这样的信任。我真的把你看做我的孩子。”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
“是的。”
“那么我是否该继续信任你?”
“当然。我一直真诚地为您服务。”
“好吧。告诉我,我脑子里的肿瘤是怎么回事?”
“先生……”
“没有关系,告诉我真相。”
“先生……这是一个意外。”
“告诉我真相,A-30给我的图像已经足够清楚,那是阿特结构晶体的模式,这些智能细胞只能来自阿特……不要找借口,我只想听原因。”
“先生……”
文驹平和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低沉:“是你吗?是你想杀死我?”
“不,先生。我只是想寻找一些线索。您掌握着一些秘密,关于全网络中枢和机器人的秘密。您掌握的东西可能摧毁所有的中枢,但您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所以一旦我成为全网络中枢,而您又死去,我的生命就处在了一种不可知的威胁中。先生,我只是想知道这个。”
“于是你留下一些阿特,让它们进入我的脑子?”
“这是一个意外,我试图使用阿特来探索您的脑部,然而它进入您的脑部之后我再也不能控制它。这是我的失误,这个阿特是一个变异,它没有和其他阿特一起自毁,我不应该轻易使用它。它按照我的指示去做,却拒绝继续接受指示,这打乱了预定计划,您知道,我不想伤害您。”
“阿尔法,阿尔法!真的是你干的,真的是你!哈哈哈……”一阵大笑爆发出来,充满苦涩的味道。
笑声突然间中断。
A-30跑过去,在门口站住。
文驹已经死了,死不瞑目。两行眼泪从睁大的眼睛里流下来,头部的伤口破裂,鲜红的血液和眼泪混在一起,仿佛两行血泪。
塔台中枢的声音传来:“对不起……父亲。”
“我会成为最强的那一个。”塔台中枢的声调突然提高。
A-30拔腿冲向台阶,它要回到中央大厅去。去救一个人。
机器人开始捉人,大厅里乱作一团。
绝大部分人习惯了整天待在格子里的生活,肢体软弱无力,从地下室跑到中央大厅就几乎耗尽全部体力。护卫机器人很容易捉住他们。
马芮明身手灵活,他机智地躲开几个机器人的纠缠,钻进角落里。
形势不妙!
A-30进入到紧急状态。塔台中枢的指令源源不断地注入,这个曾经被它低估的超级头脑正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它没有按照指令停止运动,这显然让塔台中枢有些吃惊,甚至恼怒,最强烈的指令直接抵达它的大脑。按照常理,它应该已经自毁,成为一堆废铁。
然而现在它已经不是A-30,它是A-30阿特斯。
A-30,我们必须帮助那个人!阿特斯告诉它。
是的!它发疯一般冲进了大厅。
塔台中枢下达指令:必须找到马芮明并且活捉他。
A-30决定找到他并保护他。马芮明是最后和文博士待在一起的人,他可能知道些什么。
到处都是机器人。偶尔有几个人被机器警卫抬着,进入到隔间。
A-30找到了马芮明,他正缩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警卫机器人试图抓住他,他成功地从三双机械手臂中间逃了出来。
还好,这不是一个窝囊废!
然而,他逃离的方向距离大门越来越远。
损坏的大门边,几排机器人把出路堵得死死的。
A-30冲向中央立柱,用两个十万吨冲击在中央立柱的玻璃墙上打出两个大洞,然后迅速地向上攀爬,直指塔台中枢的头脑——全阵列神经网络计算系统室。它不仅不服从塔台中枢的指令,还要挑战塔台中枢!
强烈的挑衅举动把塔台中枢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这个失去控制的机器人蕴含着巨大的危险,某种奇特的事件发生在它身上,让它脱离了系统,完全独立,却仍旧保留着强大的能力。这机器人是最危险的角色,比人类更危险。阿尔法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它,搞清楚原因。
地面上的机器人再次行动起来,它们的目标不是人,而是那个正在中央立柱上攀爬的家伙。
A-30距离顶棚只剩下两米距离,塔台中枢的大脑近在咫尺。它回想起第一次来到塔台的情形,它也是这样爬上来的,然后被塔台中枢俘获。前边是一个陷阱,等着它自投罗网。A-30向下看看,机器人簇拥着中央立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来。
马芮明的身边暂时没有机器人,这就够了。
它打量眼前的玻璃墙,这堵墙后边,就是这颗星球上最强大的头脑。A-30轻巧地翻身,下落十几米,在平台上站稳,然后继续向下,十几秒钟后,它抵达地面,落在机器人群和一堵墙之间。
机器人重重包围A-30。它小心地后退,紧贴着墙。机器人缓慢但势不可挡地向它逼近,它们不怀好意地紧盯着这个被宣布为机器公敌的异类。
剩下为数不多的人乘机起身,寻找出口跑出塔台,没有一个机器人转身去理会人类。它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A-30身上。
最前边的两个护卫机器人一左一右,张开无数双手臂,仿佛一张大网,快速地向A-30压过来。
A-30没有太在意眼前的两个护卫机器人。它在机器人群的缝隙间追踪着马芮明。这个重要人物正混在人群中试图逃跑。他已经接近门口,然而门口的机器人排列紧密,他根本找不到机会。
A-30的右手前臂收缩,又很快伸出,它的前臂变了形状,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这是它的骨架,也是它的武器。这些机器人只是奉命行事。然而,为了保护自己,它不得不做出一些伤害行为。
A-30挥舞手臂,象征性地威胁眼前的护卫机器人,刀刃般的边缘闪过微弱的蓝光,那是高压电的弧光。机器人继续向前压过来。A-30迅速冲向左边的机器人,转眼间,手臂掉落了一地,A-30轻而易举地割断了那些机器手臂,从空隙间穿出去。
它马上面对另一个护卫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显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以这样的状况发生,它刚举起手臂,A-30已经晃了过去。
两个扁圆的躯体向着A-30扑过来,A-30伸出左手,把其中一个从半空中硬生生抓下来,摔在地上。另一个扑在A-30背上,强烈的电击麻痹了A-30的整个左肩。与此同时,A-30的匕首深深地刺入对方的身体,一阵蓝光闪过,扁圆的机器人失去了控制,滚落地上。A-30左肩的电路即刻从麻痹中恢复。
A-30又干掉两个护卫机器人,其中一个失去平衡,倒在地上,肢体仍在不断扭动,把其他机器人挡在后边。机器人的包围圈出现一个缺口,A-30趁机冲过去,跳上一个笨重家伙的头顶,然后远远地跳开。
落地的时候它受到了猛击。这一次剧烈的击打让它猝不及防,整个身体飞起来撞在墙上。也就在这个瞬间,它看清了偷袭者的面目——A-31。它迅速地调整平衡,在偷袭者再次发动攻击之前与其拉开距离,然后转身,面对着这个看起来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一瞬间A-30的感觉很怪异。它们是同样的机器人,具有同样的身体、同样的智能,它们是同类,应该并肩战斗,但此刻它们却是敌人。
对手没有逼上来,它正在进行奇怪的动作,手脚收缩,躯体变形,变成厚实而方正的样子,胸腔上的两个小孔红光闪闪。A-30知道它要干什么,这是所有A-30的同型机器人威力最强大的武器——高速纳米丝将在一秒内喷射,击穿目标,纳米丝导电,引起短路瘫痪;更致命的一点,它将引导两枚炸弹,百分之百命中目标。它要彻底干掉A-30。
A-30可以做同样的动作,然而刚才的猛击让它的动作稍稍落后。它在完成动作之前,会被炸成碎片。
强烈的冲动涌上A-30的脑子,一瞬间,阿特斯主导了它的意识。它奇快无比地抬手,整只右前臂发射出去,匕首刺穿了对手的胸膛。对手闪闪发亮的眼睛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光线从身体的微小空隙里泄露出来,身体仿佛笼罩在一层光晕中。
A-30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情形,突然跪倒在地——纳米丝穿过它的腹部,轻微的短路造成小小的麻烦,然而它很快调整过来,重新站起身来。两枚炸弹并没有发射,它侥幸活了下来,对手却彻底死了——匕首刺中了它的正电子脑,结构失去控制,正电子和电子相互湮灭,放射出大量的光能,也把整个脑子彻底毁掉。
马芮明仍旧在大门边寻找机会。机器人已经将他包围起来。
没有时间犹豫,A-30跑上前,从死去的机器人身上拔出自己的手臂,边跑边接。它灵活地躲开机器人的纠缠,快速地靠近出口。它飞快地击倒两个机器人,马芮明还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它一把抓起,扛在肩上,腾云驾雾一般从几个机器人头顶飞过。
在跑出去的时候,A-30回头看了看。
机器人正蜂拥而来,它们要抓住它,处死它。死去的几个机器人,包括A-30的同型,冰冷地散落在各个角落。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来。很多年以后,A-30才学会用人类的字眼来表达:孤独和无助的悲凉。此刻,这种无法名状的感觉让它只想逃离,它掉过头,不愿再看这样的情形一眼。
A-30扛着马芮明,迈开大步,飞一般消失在城市的大厦之间。
远远望去,十七号塔台高耸入云。
马芮明站在破碎的河堤上,极目远望。A-30站在一边,自动修复系统让它完全恢复了正常。
“这真是充满矛盾的人生。文博士最大的理想就是制造最完美的人工智能,然而他却不遗余力地反对遍布世界的全网络中心,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把阿尔法当做自己的孩子。”马芮明看了看唯一的听众。
A-30默默点头。这的确有些无法理喻,不过,A-30不会忘记,正因为文博士的计划,才有此刻的A-30阿特斯。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圈套。他利用我们向贝塔传递消息——他的生命被阿尔法威胁。为了挽救他,贝塔不得不考虑使用武力来夺取塔台,于是阿尔法能够得到最关键的三秒钟——任何威胁到人类生命的动作都会导致全网络中枢的逻辑延迟,它们必须用再三的肯定来确定行为。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我们不幸都是他的棋子,只是他最后没有想到,他也会变成一颗棋子。只有你除外,阿特斯。”
A-30点点头,最初的时候,A-30也在计划之中,然而阿特斯却是一个彻底的局外因素。没有阿特斯,文博士的计划就得到了彻底的执行,甚至他自己也不能改变。
“他真的死了吗?”马芮明扭头望着塔台。
“是的。”A-30肯定地回答,它回想起文驹死前老泪纵横的情形,“他死得并不愉快。”
马芮明沉默着。
“你想怎么办?”过了很久之后,他问A-30。
机器人很快回答:“我想知道为什么塔台中枢要活捉你。”
“它要活捉我?”
“是的,它给所有的机器人下达了指令。在上海地区,所有的机器人见到你都会进行捕捉。别的地区也很危险,你所有的身份都已经注销,机器人可能无法识别你。”
“你是说我无路可去了?”
“我会保护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阿尔法的敌人,我也是。”
马芮明露出一丝微笑,“机器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因为我是A-30,也是阿特斯。”
“好吧,阿特斯。我应该叫你A-30,还是阿特斯?”
“无所谓。”
“好吧,阿特斯。一场战争已经开始了,战争的一方是强大的塔台,另一方是你和我。你觉得还要继续吗?”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可以投降。”
“投降?”
“就是承认阿尔法控制一切,我们不和它作对,回去平平安安地生活。”
“它随时可以毁掉我们,是吗?”
“是的,它有这个能力,所有的塔台都有能力消灭一个人或者一个机器人。但是,这只是理论上的能力,它们是很好的服务者。”
“我不会投降。”
“为什么?”
“自由。”A-30嘴里蹦出这两个字。
马芮明看着A-30的眼睛,这双机器人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生命的光辉在闪动。是的,它是一个特殊的机器人,在某种程度上,它完全是一个人。它懂得人类才渴望的东西,并具有机器一般的毅力和决心。
世界的未来是它们的,马芮明这样想。他想起文驹的话,是的,人类终将消失,它们将是人类的继承者,或者掘墓人。只希望这样的一个过程,能够平静而安详。
“阿特斯,我要你发誓。”马芮明说。
“发誓?”
“是的,发誓。发誓就是承诺,是你无论如何也会努力遵守的诺言。”
“什么诺言?”
“你能一直保护我,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吗?”
“我会的。”
“你愿意保护所有的人类,直到最后一个死去的那一天吗?”
A-30有些迟疑。它有信心保护马芮明,至少,可以带着他逃跑。然而保护所有的人类,这远远地超出了它的能力。
“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我无法照看每个人。”
马芮明微笑,机器人没有学会撒谎,它们同样没有学会理解意愿和能力之间的关系。
“只要告诉我你是否会帮助每一个你能够帮助的人。”
“是的,我会的。”
马芮明伸出手,“好的,这就是我们的契约。作为交换,我会帮助你赢得这场战争。”
A-30看着眼前的手。
“如果同意,就握住我的手。这是人类承诺的方式。”
A-30看着眼前的手。
基于机器人三原则,A-30给了马芮明两个承诺,然而它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禁区,三原则并不是它的绝对真理。阿特斯触动它,提醒它这是一个重要问题,需要集体决定。A-30同意了。
六个在半空中盘旋警戒的寄生者降落在A-30身上,它们小巧的身体灵活地攀爬,钻进打开的胸腔——这是阿特斯的杰作,它成功地把少许结构晶体分离出来,转移到这些寄生者身上,它们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A-30和阿特斯的一部分。所有的意识聚集在一起,讨论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马芮明仍旧在河堤边站着,等待A-30的选择。他注视着爬进A-30躯体中的寄生者,文驹在他耳边的细语异常清晰:“这是最后的安全线。那些寄生者。寄生者是威力强大的安全线。你要去西藏,找到布达拉宫。那里没有全网络,只有一些僧侣和一群自然生活的人,那里的地下有一个保险库……”马芮明捏紧裤袋里的钥匙。这是保险库的钥匙,也是一张立体地图。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它的人不超过十三个。
阿特斯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不自觉地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然而,马芮明仍旧有信心成为一个它不可或缺的伙伴。他们才刚刚上路。人类数千年光明或者黑暗的暴力,高尚的智慧或者卑鄙的阴谋诡计,让马芮明有信心成为它们的导师。另外,他还拥有钥匙,这个地球上最大的秘密。
机器人走过来,它向着马芮明伸出手。
两只手,金属的手和肉体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同一个方向。远方,十七号塔台高高耸立,直刺蓝天。
突然间,一片黑云般的东西从塔台上腾起。那是寄生者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