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备席面(下)

青砖垒成一个三通的灶火坑,里头放上夏天里晒得蓬松松的榆树枝,火镰点燃薪绒末儿,往树枝里一攮,再往火窝里吹一口气,火苗便“嘭”一声炸开,火舌舔着锅底,这水就算烧起来了。

生火对晴秋这等小丫头来说,最是手到擒来的事儿,等她架好锅,紫燕和焕春也合抬着一桶水摇摇晃晃走来。

她们三人今晚的差使,便是在中庭架起吊锅烧水,供应厨房和喝茶饮用。

东厢房那头人声鼎沸,嗓门恁大,此起彼落的骂老子仗腰子的话里夹杂着连州老话和叽里咕噜的塌它话,叫人听得不十分明白。

晴秋头一偏:“那边闹哄哄的,什么阵势?”

焕春才从井边过来,了然道:“耍钱呗,那起子车夫脚夫凑在一起,不赌两把,痒痒死!”

“不怕啊?”

焕春“嗐”了一声,道:“怕什么,谁还能管他们?府里上下吃喝,一大半来自车队,今天二老爷还带来两个大簸箕,你猜猜上面码着的都是什么?”

是什么,总不能是咸菜疙瘩。

晴秋只笑着不言语,她猜焕春肯定憋不住。

果然焕春一脸羡慕地揭晓谜底:“满簸箕都是崇元通宝,崭新的,拴着红绳,就和炒瓜子一齐放着,随那些爷们拿——白拿!”

一番话说得晴秋心里也怪痒痒的,却听紫燕恼道:“唉哟,要是我,我手小,抓一把可捞不着几个子儿!”

焕春嗔笑:“呸,做梦更好些!”

随便闲磕牙几句,水开了,厨房上的立时提走一大半。这回该换晴秋去抬水,紫燕和她同去,留下焕春添柴。

回来时,却见焕春人不在灶前,正纳罕着,见她忙忙地从厨房里掀帘出来,气喘吁吁道:“三老爷又带回二十来名长随,嬷嬷说,今晚保不齐得有两百人吃席,原本预备下的菜碟饭碗不够用了,叫我把上年用的茶杯碗碟找出来凑一凑——叫我找,我哪儿找去?”

紫燕摇头:“甭问我,我就是跑腿的命,哪里记那些个!”

晴秋拿起水舀子一面往锅里续水,一面道:“我知道,这就带你过去。不过都是旧年里淘换下来等着扔了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用。”

焕春心落回腔子,说道:“先看看去,好歹救个急。其实有点磕巴也没事儿,只要不划破嘴皮子就行——反正是给那帮脚夫使。”

锅上添满了水,留紫燕看火,晴秋领着焕春去库房。

下人房的库房,里头并没有什么贵重物件,都是一些府里各处淘换下来的杂物,和一些平常使用的家伙什。

晴秋果然从一堆破烂里扒拉出一个筐子,掀开盖着的干草,里头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青边白瓷碗。

“都在这儿呢,旧年里淘换下来的,那还有几筐,总也有一百来只,够用嚒?”

“尽够了!”焕春随手抽出几只碗,胎薄釉匀,底下还烧了着个“穆”字,是正经的好碗呐。敲一敲看一看,大多只有些许瑕疵,最多是一指甲盖大的缺口,能用!

焕春:“真糟践东西,这好好的碗就不用了,我老子娘家里六口人六只碗,可着头做帽子,我那碗沿儿豁开三道口,都没舍得扔呢!”

晴秋笑了,谁家里没有几只舍不得扔的破碗呢,她家也使不上这样的好东西。

焕春抬眼,笑嘻嘻作揖:“多亏了你,好容易刘嬷嬷使唤我一回,还差点漏了怯。”

晴秋笑道:“这府里淘换下来的家伙什,没有一千样也有八百样,谁能记得牢?我不过也是凑巧见过罢了。”

话这么说,却也把袖子一撸,示意焕春和她一起搭把手,抬起来。

焕春却摆了摆手,跑到外头喊了两个小厮,四人合力,好歹把碗筐子抬进厨房门口。

刘嬷嬷赶将出来,拍着胸脯:“亏得叫你们找见了,不错不错,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焕春却道:“亏得是晴秋记着。”

刘嬷嬷笑着挥挥手,打发她俩。

焕春还要往那门里瞧两眼新鲜,晴秋惦记着灶上的热水,扯着她走了。

她们不知道的是,这一来一回,都叫那菱花窗里头的一主一仆瞧得真亮的。

……

席面预备好,管家嬷嬷打发身边人去后院请老太太并几位太太。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种不年不节,只有一帮泥腿子的宴会,这几位是轻易不来的,这是当家老爷穆三爷,和当家姨奶奶张书染的场子。

果然,没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传话:“老太太才刚吃了几盅酒,正酽着,不好下地,说不来了,叫姨奶奶好生招待着,另赏了十缗钱,算作彩头;大太太伺候老太太,自然也是来不了,赏了五缗;二太太原想来的,不成想头晌吹了风,现下正犯头疼症呢,只好告假,赏了两坛碎金酒,以作助兴。”

书染起身,命红玉接下奖赏之物,道:“老太太和太太们身子都不爽利,委实不该过分叨扰。这些钱酒俱是她们的慈心,合该分赏下去,大家受用。”

说罢,也叫红玉拿出五缗钱来,连赏赐的一起,每人都赏了一把钱,一盅酒。又命人搛了几碗软烂荤香的菜肴,送到老太太和两位太太处,搛了两碗素食,送到三太太处,表作孝心。

一番事毕,宴席终开。

东厢那边自有二老爷三老爷招待,筹令划拳,热闹非凡;下人房这头张书染坐镇,也是笑逐颜开,杯筹交错。

这会子需要端茶递水的小丫头就多了,管家嬷嬷叫刘嬷嬷也挑几个伶俐的过来打支应,晴秋紫燕焕春等几个便洗手过来伺候。

这种在主子跟前露脸的活计远比做粗活难应付得多,晴秋等几个小丫头端着茶盘一步不敢乱走,一眼不敢乱看,鱼贯着次序,排桌斟敬。

因都是仆妇嬷嬷们的会餐,况且又是摆在下人房,席上众人越发没了拘束,行令喝酒的,起哄逗趣的,论起喧闹来也不赛及东厢的爷们。

趁着错步回身时,紫燕悄悄冲晴秋递了个眼色,晴秋轻轻回头,只见那席上,先前才吃了瓜落儿的李氏正捧着一壶酒凑到头桌,矮身哈腰地往管家姨奶奶跟前说着什么,一张老脸笑得朵花儿似的。

晴秋留神那几个管事的的态度,果然无不与她说笑,不禁心里一冷,想刘嬷嬷的话果然不错。

抽身之际,视线却不免被一抹婉约倩影吸引——

坐在主位上的管家姨奶奶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鹅蛋脸面,瘦削身量,一头乌发松松挽着一个髻儿,任谁打眼一瞧,都晓得她不是本地生人,浑身自有一股难掩的袅袅水乡风情。

她穿一身剪裁合宜的雀头青缎面长袄,茶白褶裙,外罩珊瑚红比甲,被一圈人哄着敬酒。

吃了两盅摆摆手,大约是醉了,此刻正有些懒怠怠地倚在玫瑰圈椅里,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瘦的腕子,以及腕上两只绞丝银镯子。

车把头老婆李氏殷勤地矮身过来,堆笑开口:“姨奶奶您尝过千金万金的酒,也尝一口我们自家酿的,埋在桃花树底下足有十五年,前儿二太太打发人来要,都没舍得开瓮呢!”

张书染转过头,未语先笑,推拒道:“我就是一杯的量,才叫她们哄着吃了两盅,已经不成事了,恐怕无福消受你这十五年的陈酿。”

李氏又哪里肯放弃,只笑道:“不碍的,姨奶奶若喝不了,我斟一杯您好歹闻一闻香气,也是这酒的造化了。”

说着,果真斟了一满杯,捧至张书染面前。

张书染不自觉地轻皱了下眉毛,最后还是抬手拂了拂,细嗅之下果然酒香扑鼻。撂开手,笑道:“确乎是陈酿女儿红,闻之便甜蜜馥郁。”因问她:“你女儿,我记得叫采莲,老太太屋里的,今年几岁?想来这酒是为她预备的。”

“十五啦,姨奶奶料得不错,这原是替她预备下的陪送,就等她放出去那一天呢!”

“既如此,嬷嬷很不该将这酒取出开瓮,再埋个三两年,等丫头出嫁了,不管是自饮还是拿出来卖,都不是眼下这个味道、这个价钱。嬷嬷你虚长这许多岁,焉不知这世上还有‘长算远略’的道理?”

这话即像是说酒,又像是说别的,一时那李氏的笑脸僵了一僵,在旁众人皆是抱着臂膀轻笑。

不过姨奶奶说话一向爱咬文嚼字,有时大伙儿听不大懂,便只会频频点头附会明白,显然李嬷嬷也深谙此道,连忙应了个是,只把尴尬与嘀咕藏在心口。

这一来一往也只发生在主桌,旁人是听不见的,晴秋等小丫头们再斟过一遍茶水,皆肃穆退出去。

……

回到灶前,大家才喘过气来似的,纷纷吐了口气。紫燕抚着胸脯叹道:“乖乖,这模样,神仙也难有。”

焕春向来爱同她抬杠,嗔笑道:“你还见过神仙?”

“画上见过,她比那画上的还好看呢!”

“你声口大些,叫张姨娘听真切,才不枉你奉承她一回!”

“呸!”紫燕低低啐了一口,佯装要同焕春厮打;在旁的晴秋一面架柴起火,一面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快快快,上头又要水了!”

闲话不了片刻,席上不断要水要茶,小丫头们立刻摒弃闲情,各自忙碌起来……

直到停宴,夜已二更。

一时吃席面的都散了,留下满地杯盏狼藉,下人房众人一齐打扫收拾,直忙到三更天才歇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