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张红玉是直接过来的,下人们在西库房外围了一道帷幔,管家嬷嬷又喝令车夫脚夫回避。
张红玉进门先向管家嬷嬷问好,然后笑道:“大伙儿不必应承我,你们赶紧忙你们的。这些家伙什,凡是坏了丢了的,姨奶奶发下话来,全部重新打新的!货箱子也要赶在天擦黑前核对好,内库房现在都清理好了,擎等着入库呢。今天晚上厨房预备两副席面,送给他们爷们一副,咱们娘们单独一副,痛乐一回才好!”
她一来,拉拉杂杂说这一车话,倒把大家伙弄的热情高涨起来。有伶俐的给她搬凳子,她也不坐,前头后头的查验。
管事嬷嬷报了几个单子,张红玉随口即说出准确数目,可见前头爷们早有交待,众人见如此这般,越发的小心谨慎,手脚更快了些。
那把头家的李氏此刻倒跟缩了脖的鸡似的,不声张了,扯了一把晴秋的袖子,给她使眼色。
晴秋心里发苦,这一匣子不管是金玉也好,是破石头也罢,但凡真出了事,谁都脱不开干系的。这一位,以及那一位,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她踱步走到刘嬷嬷处,附耳悄声说道一番。
刘嬷嬷当下冷了脸,暗暗啐道:“尝了甜疙瘩,倒想要个蜜罐罐,什么行市不晓得,还来这一手灯下黑!”
她在这里骂李氏,晴秋静默,只当耳聋听不见。
刘嬷嬷趁着众人不注意,走到李氏旁,佯装点货的样子,盘问道:“到底是哪里来的?别拿自己买的那套糊弄我,我可同你说,光是藏匿货箱这一桩事,你就圆不过去!北边的大车一回府,头一件事就是卸货,人、马、货分道勘验入库,这都是老例了,你怎么这么糊涂了?”
那李氏又叫刘嬷嬷给说得心里打突,她原是听她男人叮嘱,说全然不会有人发现的,就先这么囫囵送进去,回头想法子顺出来,反正不在账上,西库房管事极松散,这事儿妥得很。
现如今竟恨急了刘沈两个人的不依不饶,因怒而气道:“什么藏匿不藏匿,可别给我带帽子。这也就是管家的凑不够人手才叫你们查验我们,但凡往日,你们能上的什么高台盘?竟裁判起我来了,一个下人房的下人头子罢了,充什么青天大老爷?”
这边牵扯不清,那边,张红玉四下里看了看,忽与管家嬷嬷道:“我倒有一样东西没找到,我们那位爷也是的,惯常的丢三落四,如今说是得了一匣子新奇玩意,跟姨奶奶赌咒发誓,说得天花乱坠一样,要他拿出来,反倒没影了。我们都说他浑说的,偏他不承认,要我来找一找。”
管家嬷嬷笑道:“是什么样式的匣子?这一屋子里,要说匣子,没有一千个,也得有八百个呢!”
张玉红抬手比量了一下,“不是这样的大箱子,是那种小的,总之我也没真瞧见,据三爷说,是长一尺二寸,一捺宽的棘楸木匣子。”
众人七嘴八舌帮着张红玉找匣子,如今回来的都是大货箱,且大半都已清点好了,众人纷纷开箱挪柜。
偏偏李氏和刘嬷嬷不说话了,两人你拽我一下,我拽你一下,匣子都快扯摔地上了,见这事儿马上要堵不住,晴秋只好暗自上前,递给刘嬷嬷一个眼色。
刘嬷嬷立即明了,跟那个糊涂鬼挣什么呢,即刻甩脱了李嬷嬷,将那匣子用力抱出来。
晴秋不忍刘嬷嬷一人出头,因而越众而出,抖着嗓子道:“我倒是找到一个棘楸木匣子,好沉一个,差点抬不动。红玉姐姐您看一下是这个不是?”
刘嬷嬷正好抱着匣子走到人前。
这匣子原有个扣子,现已不能咬合了,张红玉摸了摸这个扣子,打开看了一眼,见里头全是疙疙瘩瘩的石头,倏地望过来:“正是这个不错,你在哪里瞧见的?”
这话问的是刘嬷嬷,那刘嬷嬷心有顾忌,不敢直说。
晴秋屈身,福了一福,道:“这匣子原堆在车把头的那副车架下,叫络子埋着,我瞧着不是车中物,就捡出来拿给刘嬷嬷掌眼。”
这小丫头一再出头,倒惹张红玉多看了她几眼,因瞧着实在是面生,没开口。
管家嬷嬷见状,在一旁道附耳:“她叫晴秋,是下人房抽过来打支应的,今天只管查验车架。”
张红玉若有所思,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此刻库房人人屏气息声,静得针落可闻。
忽而那李氏窜出来,冲晴秋急急骂道:“你这丫头,红口白牙的可不管乱说话!”又哭哭啼啼道:“红玉姑娘,这匣子真是我家那口子自个儿买的,就是一撂开手忘了拿出来……”
张红玉不等她说完,抬手止住她,冷笑道:“这也忘,那也忘,你有多少事够你忘的?嬷嬷也不用跟个小丫头急,后头自有你分证的时候!”
又环顾四周,丢下一句:“你们这些做老了事的,都没一个小丫头拎得清!也罢了,先把货盘完。”
言毕,深深看了众人一眼,有嗫喏不吱声的,有沉默不语的的,有喜上眉梢的,不一一赘言。
这一桩事发,那车把头家的李氏也霜打了似的,无限温柔无限殷勤起来,后续清点收尾事宜一概不用晴秋动手,自发地牵绳引绊,晴秋只管按对牌划册子,轻省得很。
天擦黑,一应货物车碾才清点完毕,凡带回来的贵重物品诸如丝绸、珠宝、地毯、皮毛、珍贵药材等物全交割给张红玉以及她带来的丫头们——这是亟等着要入内库的;
剩下的山珍野物、四方杂货等存全入西库房,这活计就用不上刘嬷嬷等招过来打支应的下人。不过为避嫌,她们还不能先走,因而只有干站着的份。
晴秋百无聊里看着姨奶奶房里的侍女们点册交割,那些侍女个个穿红着绿,板着脸,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自有一番气度和派头。
张红玉是她们的头,眼瞧着核对的差不多了,朗声对众人笑道:“忙到现在,大伙儿也都累了罢,等会儿歇歇脚,可别忘了,姨奶奶还有一顿席面赏下来呢!嬷嬷,你看摆在哪里便宜?”
管家嬷嬷笑道:“姨奶奶果然事事都周到的,我们既不是主子,哪里都能安置。就摆在下人房那边的厨房罢,和东厢挨着两道墙,也便宜。”
“只怕咱们人多,那边地方小,转圜不开,不若摆在花园子里。”
因那匣子一事,管家嬷嬷此刻是滴水不漏,推拒道:“不妨事,如今老爷们都回来了,我们蝎蝎螫螫的,是该避讳着才是。”
张红玉笑道:“还是嬷嬷老道,就依你安排罢。”
安顿完毕,张红玉领着一众侍女嬷嬷走了,管家嬷嬷又交代两句,才让众仆四散而去,且果然叫李氏留下说话。
晴秋还偷着眼想看,被刘嬷嬷狠掐了一把手臂,带走了。
“你还看?嫌没事儿是罢!”
刘嬷嬷横她,她不怕,认乖:“您说管家嬷嬷会罚她吗?”
刘嬷嬷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过是问清楚罢了,那些主子跟前的,树大根深,且有攀扯呢。那李家的爷们可是车把头,从小就跟着太爷放羊的,及至后来发了家,跟着太爷走南闯北,如今连二老爷,三老爷都得给他一个面子呢。那李家的也是,她自己都糊涂着呢,只怕是着了道了。你今天也是运势好,是张红玉过来,她是姨奶奶那处的,做事有板有眼,还算公允,要是换做其他主子,可不许这么莽撞,咱们势单力薄,撞上哪头都不好转圜。”
晴秋吐了一口气:“我现下心口还怦怦跳呢!”
刘嬷嬷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我知道你是怕我口拙,说不清楚。可我到底是老人家,哪怕是犯了错,他们也会卖个面子。你就说不定了,小鸡仔儿似的,铺盖一卷就把你丢出门去,到时候看你去哪儿哭去。”
晴秋却不以为意,道:“论理就是该我说,是我值上的事。”
刘嬷嬷看看她,两人会心一笑,都撇过这个话题不谈。
晴秋想了想,只觉得张红玉此人绝妙非常,赞叹道:“姨奶奶做事几乎不出面,只靠张红玉,这位张姐姐手段倒是高,四处打着姨奶奶的幌子敲打下人,有时候又和散财童子似的,这金钱加大棒的法子,谁都服服帖帖的!”
刘嬷嬷听了哭笑不得,道:“你这说的什么,你呀,回头若是能脱离了咱们下人房,伺候到主子跟前,就知道那位姨奶奶到底是不是真人不露相了。再说也不是她有钱,不过是拿着家里的钱使在家里罢了。”
晴秋听得一知半解,孩子似的往手上哈气,搓搓手热乎热乎:“我且不操这个心呢,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轮到谁也轮不到我去伺候主子。还是想想今天吃什么席面,既在我们下人房,咱们得安置一番罢?”
“还说你不操心,这是我的活计,你也揽了去不成?”
晴秋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