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屋里的窗台边,等待。大腿上是满满一抱揉皱的星状饰片。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等待了。但我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你在等什么?人们过去常这么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催人快点。不需要回答的。你这么等是为什么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问话,对它我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然而,确切地说它又不算等待。它更像是一种缺乏悬念的悬念状态。没有时间了。
我失宠了,那意味着我不再得宠。我应该对此大感痛心。
但我感到的是平和,宁静,毫不在意。别让那些杂种骑在你头上。我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但它不起作用。你也尽可以说,别让那儿有空气。或者,别活了。
我想你可以那么说。
花园里空无一人。
我在想天会不会下雨。
外面,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四周一片微红。很快天就会黑下来。说话间就已经暗了不少。照以往来看用不了多长时间。
有好些事我可以做。比方说,我可以放把火烧了这房子。我可以把衣服和床单拢成一堆,用那根藏起来的火柴点燃。如果点不着,这件事也就算了。可要是真让我点着,那起码也是件大事,多少能表明我的存在。可是几束火苗,很容易就能扑灭。另外我可能弄出滚滚浓烟,把自己呛死。
我可以把床单撕成条,编成带子,一头绑在床脚,试着破窗而出。可是窗玻璃是防碎的。
我还可以去找大主教,跪在地上,像人们说的,披头散发,抱住他的腿,忏悔、哭泣、哀求。别让那些杂种骑在你头上。我可以用那句拉丁文说。不是祈祷。我眼前清楚地呈现出他的皮鞋,漆黑锃亮,坚硬无比,不可穿透,将其中的秘密深深包藏。
再不然我可以用床单做成索套套在脖子上,一头拴在柜子里,用力往前扯,结束自己的性命。
我可以躲在门后,等她带着随便什么判决、苦行或惩罚令,一瘸一拐地沿过道走进门时,一跃而上,将她击倒打昏,对准她的头猛踢。让她不再受苦,我也不再受苦。让她从我们俩的苦难中解脱。
这样能争取不少时间。
我可以从容不迫地下楼,往前门出去,走上街头,极力保持镇定自若,一副目标明确的样子,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远。可红色太显眼了。
我还可以到车库那头尼克的屋里去,像过去一样。可以想想他会不会让我进门,肯不肯为我提供庇护。这次可是出于实际需要。
我在心里胡思乱想着这些念头。哪一个似乎都值得一试。比较可取的又似乎一个都没有。此刻能感觉到的只是身体的疲乏,两腿酸痛,眼睛发涩。最后你就是这么完了的。“信仰”不过是个绣上去的字眼。
我朝窗外的暮色望去,想到目前已是寒冬季节。雪花轻柔地飘落,毫不费力地将大地万物裹上柔软的银装。快要下雨了,月色迷蒙,使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色彩难辨。据说,在最初的冷感过后,冻死是没有痛苦的。只需躺在雪地上,像孩子们堆的雪人天使,睡去便可。
在我身后,我感觉到她的存在,我的女前辈,酷似我的人,身着缀满星状饰片和羽毛的霓裳,在枝形吊灯下悬在空中,像一只停止飞翔的鸟儿,一个变成天使的女人,等着被人发现。这次是被我。我怎么会以为自己在这里是孤身一人?这里一直都是有我们两人的。战胜它,她说。这场闹剧已令我厌倦,我不想再保持沉默。你谁也保护不了,你的生命对谁都毫无价值。我希望它早点结束。
我站着不动时,听到了黑色篷车的声音。我先听到然后才看到。它伴随着暮色一道出现,像是声音变成了固体,又像是凝固的一块黑夜。它驶进车道,戛然停下。我只能看见那只白色眼睛和两只翅膀。一定用的是磷光漆。影影绰绰中有两个人跳下车来,走上前门的台阶,揿响门铃。我听到门铃在门厅里丁咚响起,就像雅芳小姐的幽灵。
这么说,更可怕的结果来了。
我白白浪费了太多时间。我应该趁还有机会时争取主动。我应该去厨房偷把刀来,或者设法弄把剪刀。还有花园里的大剪子,毛衣针。只要有心寻找,这里处处都是武器。我本应该多留些心的。
可是现在想这些为时已晚。他们已经走上铺着灰玫瑰色地毯的楼梯。脚步声沉重发闷,前面的地板随之震动。我背朝窗户。
有人推开门,我以为是陌生人,不料却是尼克。他啪地把灯开亮。我一时难以确定是怎么回事,除非他是一伙的。这种可能性历来存在。尼克,秘密眼目。卑鄙的人从事卑鄙的伎俩。
下流家伙,我心想。我张开嘴巴刚要说出来,只见他走上前,凑近我,放低嗓子。“别担心,是‘五月天’。放心跟他们走。”他用我原来的名字叫我。何以见得这就该有什么特殊意味?
“他们?”我说。我看到他身后站着那两个人,过道顶上的灯光使他们的头颅看上去像骷髅。“你一定是疯了。”我疑心重重,望着他头顶上方,一位黑色的天使告诫我远离他们。我几乎能望见它。他为什么就不该知道“五月天”?所有的眼目肯定都知道此事。到目前为止,他们一定已经从不知多少具身体里,多少张嘴巴里把这个词用力挤压出来,捣碎、扭曲。
“相信我。”他说。这句话本身从来就不是护身符,提供不了任何保证。
但他话一出口我还是立刻就接受了。毕竟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他们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把我夹在当中下了楼梯。脚步不紧不慢,一路灯光照着。不管我多么害怕,一切都平平常常。从这里我可以看到那口钟。上面没有具体时间。
尼克没有和我们一起走。可能从后楼梯下去了,不想被人看见。
走道上,赛丽娜·乔伊站在镜子下面往上看,脸上一副怀疑的神情。她身后是大主教,起居室的门开着。他的头发异常灰白。他看上去焦虑而无奈,但已经从我身边退缩,与我拉开距离。不论我对他还意味着什么,此时的我也意味着一场灾难。夫妻俩肯定刚为我大干了一场,她一定让他吃尽了苦头。不管怎样,我心里还是对他充满了歉意。莫伊拉说得对,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
“她干了什么?”赛丽娜·乔伊说。这么说,他们并不是她叫来的。她为我准备的惩罚不管是什么,都要隐秘得多。
“我们不能说,夫人,”我前面的那个人说,“对不起。”
“我想看看是谁授权你们的,”大主教说,“有授权令吗?”
我简直要喊出声来,身子也往扶梯上靠,完全不顾脸面了。这么说我可以阻止他们,至少暂时阻止他们。如果他们是真的,就会站着不动,假如是冒牌的,就会立刻跑掉,把我继续留在这里。
“我们不需要有授权令,先生,不过一切都符合规程,”还是先前那个人回答,“她犯了侵犯国家机密罪。”
大主教把手放到头上。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对谁说起,又被哪个与他作对的人发现了?也许从现在开始,他将成为一个危及国家安全的危险分子。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整个人在缩小。他们中已经开始实行清洗,还会有更多的人遭到清洗。赛丽娜·乔伊脸色骤然发白。
“贱货,”她说,“他那样对你,你竟如此恩将仇报!”
卡拉和丽塔挤搡着从厨房出来。卡拉已经哭了起来。我曾经是她的希望,但我令她失望了。如今她的身边将永远不会有孩子。
篷车停在车道上,双重门敞开着。那两个人,现在是站在左右两边,一人抓着我的一只胳膊肘拉我上车。我无从知道这究竟是我生命的结束还是新的开始:我把自己交到陌生人的手里任其发落,因为我别无选择。
于是,我登上车子,踏进黑暗抑或光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