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个星期后,又到了举行授精仪式的夜晚。这一次我发现一切都改变了。出现了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尴尬。过去,我只是纯粹将它当做一项工作,一项只求尽快完成、尽快摆脱的不愉快的工作。好好锻炼自己,过去每逢碰到我讨厌的考试或冬天下冷水游泳,母亲都要对我说这句话。当时我从未认真想过这句话什么意思,只知道它与金属有关,与盔甲有关,那便是我决心要做到的,锻炼自己,使自己刚强起来。我会当做自己并不在场,躺在那里的并非我的肉身。
现在我明白,大主教过去也一样,心不在焉,游离于身体之外。或许每次他和我在一起,和我俩在一起时——因为那些夜晚赛丽娜·乔伊无一例外也都在场——自始至终都心有旁骛。或是在想白天做的事,或是在想玩高尔夫球的情形,或是在想晚饭吃的东西。漫不经心、草草完事的性行为,对他来说,一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下意识的举动,就像挠痒痒。
可那天晚上,也就是我们两人之间这种新关系——我不知如何称呼它为好——开始以来的第一次,我对他有些反感起来。比如,我感觉到这一次他是在认真望着我,而我不喜欢他这样。所有的灯光都一如既往地亮着,因为赛丽娜·乔伊向来谨小慎微,小心排除任何有可能制造浪漫气氛或激发情欲的东西,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细节。高高悬在头顶的灯光尽管有帐顶遮挡着,还是十分刺眼。让人感觉如同躺在灯光直接照射下的手术台上,或是在舞台上。我为自己的腿毛难为情,它们太多而且散乱无序,那些剃过又长回来的汗毛通常都是这个样子。我还为自己的腋窝难为情,虽说他根本看不见。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这种交配行为,或者说授精行为,在我看来本来不过是蜜蜂之于花朵的行为,可现在却变成有伤大雅的无礼之举,令人尴尬有加。这种感觉在过去是不曾有过的。
对我而言,他不再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这便是问题所在。我在那天晚上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耿耿于心,难以释怀。它使一切变得错综复杂。
赛丽娜·乔伊对我来说也不同于以往。过去我只是仇视她,因她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做的一切,因她同样仇视我、鄙视我的存在,也因一旦我有了孩子,将由她来抚养。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虽然我依然讨厌她,特别是当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戒指嵌进我皮肤里,死命把我的手往后拉,存心让我也同她一样不舒服的时候更是如此,但如今这种厌恶感不再纯粹单一。这里面开始掺进了对她的嫉妒。可我怎么会去嫉妒一个如此明显干瘪不幸的女人呢?人们只会在别人拥有某个东西,而你觉得自己也该拥有时才会产生嫉妒之心。可我就是觉得嫉妒。
但与此同时我也不无内疚。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私自闯入原应属于她的领地。现在我与大主教这样暗中见面,即便只是玩玩游戏、说说话,我们各自的职责已经不再像理论上所说的那样相互独立,互不关联。我正在偷走属于她的某个东西,虽然她对此一无所知。我正干着小偷小摸的勾当。且不说这个东西是否她根本不要或不用,甚至完全排斥的东西,那到底是属于她的东西。倘若我把它拿走,我尚无法清楚定义这个神秘莫测的“它”究竟是什么——因为大主教并不爱我,我绝不相信他对我的感情会强到那种地步——那么她还剩下什么?
管它呢,我对自己说。对我来说她算不了什么。她讨厌我,只要能找到借口,比如说,发现了我和大主教之间的事,随时都可以将我扫地出门,或者来更狠的。而大主教根本无法插手干预,根本救不了我。但凡家里的女人触犯了法规,不管是马大还是使女,照理都由夫人单独处置。她是个报复心很重的恶毒女人,我知道的。可我还是排遣不掉对她怀有的小小的自责。
除此之外,另一个变化是:我现在对她拥有了某种权利,虽然她尚不知晓。对此我颇为自得。何必故作矜持?应该说我很是得意。
可是大主教轻易就会在不经意中泄露这个秘密。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稍不留意,就会被有心人看出端倪,看出我们两人如今的关系不同寻常。那天举行授精仪式的夜晚他就差点露出破绽。他把手伸上来似乎要摸我的脸。我赶紧把头掉开,以此来警告他赶快住手,同时在心中祈求赛丽娜·乔伊不曾留意。于是他收回手,重新缩回自己体内,回到专心致志的旅程中。
下次千万别那样了,再次会面时我警告他说。
哪样?他问。
我们,唔……她在的时候,你想用手来碰我。
有吗?他问。
你会害我被送到隔离营去的,我说。你知道会那样。或者落个更糟的下场。我心想在众人面前他应该继续把我当做一个大花瓶或一扇窗:只是背景的一部分,没有生命,清晰透明。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
什么?我见他住口不说时忍不住追问。
太冷冰冰没有人情味了,他说。
你用了多长时间才发现这点的?我问。从我对他说话的口气,你也可以看出我们的关系确实已非同从前。
再过上几代,丽迪亚嬷嬷说,情况就会大大改观。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女人们,将亲如一家,和睦相处。到时候你们就好比夫人们的女儿。等人口数量重新上升到令人满意的水平,会生育的女人绰绰有余时,我们就没有必要将你们一家家地转来转去。在那种条件下,就可能建立起真正的亲情关系,她一边说,一边对我们讨好地眨着眼睛。女人们为了共同的目标团结一心!在生活的道路上携手并进,在日常琐事中各行其责,相互帮助。有什么理由要求一个女人孤身一人大包大揽,履行治理家庭所必须的种种职责?这既有悖情理,也太不人道。到你们女儿那一代,她们将享有更大的自由。我们要为你们各位人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花园而奋斗——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双手紧握,呼吸加重——而那只是一个例子。她举起手指头,朝我们摇晃。可在这一切尚未实现之前,我们不能像猪一样贪得无厌,你们说是吗?
事实是我成了他的情妇。上流社会的男人向来拥有情妇,现在没理由要求必须有所不同。只是如今做法不大一样,情妇是授予的。过去常常是金屋藏娇,情妇在外有属于自己的一座小房子或公寓,而如今则同居一所。但万变不离其宗,追根究底终归是一回事。差不了多少。外面的女人,这是过去某些国家人们对情妇的称呼。我就是外面的女人。我的职责是提供在原配那里得不到的东西。甚至包括陪他玩拼字游戏。这个职位既荒唐又耻辱。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早已了然于心。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夫妻俩合谋串通在耍我。还有些时候我会觉得是她有意唆使他这么干,并在一旁取笑我,就像我时不时地嘲弄取笑我自己一样。让她去承受那堆肉的重压吧,她会这样安慰自己。也许她已经从他身边离开,差不多完全离开;也许这就是她所说的自由。
但即便如此,即便我知道这样很傻,我还是比过去快活了许多。起码有事可干了。起码在晚上有了消遣的去处,再不用孤零零在屋里干坐了。头脑里又多了个想头。我对大主教既没有爱也没有任何类似的感情,但我对他产生了兴趣,他确确实实占据着空间,而不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
我对他也一样。在他眼里,我不再仅仅是一个有用的身体。不再是一艘未装货物的空船,一只没有盛酒的高脚杯,一个没有面包的烤箱——恕我直言。对他来说我不再空洞无物。